余 刚
(贵州电子信息技术学院 艺术设计系,贵州 凯里 556000)
“镜头会说话。”——这是摄影界普遍流行的一句格言,也是对于摄影的一种隐喻性诠释,强调摄影不再是对空间物理形态的机械复制和再现,而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表现,一种观念表达和主观诠释。英文“photography”(摄影)一词由两个希腊文元素组合而成,分别是“phos”(光)和“graphie”(书写、绘制)。 艺术史家乔弗里·巴钦(Geoffrey Batchen)认为,这说明摄影是光在书写自身。这里的光代表太阳、上帝和自然,有一种绝对客观性,而“书写”则是代表人类的历史和文化,意味着人类的建构作用[1]124-135。摄影不是一种纯粹的技术的操作和运用,而是在技术指导下的文化表达、社会表达、美学表达,甚至是权力表达、欲望表达,是人类的一种主观建构。摄影由人类所建构,但摄影也可以建构人类的生活。摄影既可以反映世界、投射世界,又直接构成世界,被世界所触摸。摄影师的拍摄过程,已然不同于机械的复制过程,而是一个表现的过程,是观念的建构和表达的过程,是一个通过客观的镜头对物理世界进行重新阐释和建构的过程。在作为艺术的摄影中,摄影师呈现出来的物理世界,一定是“会说话”的,是创作出来的,是由摄影师建构的物理空间。
村落是人类为在自然中更好地生存而建造的一种聚落形态。它既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一种由自然中的各种元素构筑成的空间物理形态;但村落更是主体的人,即有意识的、自由的、自觉的人建造起来的、有别于其他自然空间的一个文化空间、美学空间,是人类独特的文化创造,是人类的一种文化表达形式。
侗族村落是侗家人最重要的生活、生产空间,是世世代代的侗家人建造出来的一种独特的聚落形态,既有深厚的文化意蕴,也有独特的美学价值,是一个充满丰富隐喻意义的文化空间。摄影师在拍摄侗族村落时,重要的就在于将这种空间物理形态的隐喻意义表达出来。
侗族是古骆越人的后裔,原居住于古苍梧郡(今广西梧州一带)的水乡泽国,由于部落战争、人口增多、水利灌溉等因素,于唐宋时期举族迁徙,定居于黔湘桂交界区域的狭长山地中,是一个以水稻种植和山林采伐为主要生产方式的山地族群。侗族在迁徙落寨中,普遍遵循两个原则:一是依山傍水而居,一是聚族而居[2]66。正是侗族的这种居住理念,决定了侗族村落的空间格局。
人类是由猿(动物)进化而来,但人凭借其文化能力而与动物有了本质的区别,人类的文化能力使人类具备通过创造预定的环境来适应自然的潜质。村落就是人类创造出来的适应自然环境的一种空间物理形态。村落一方面是一种自然物理空间的呈现形态——所有村落,必然地建筑于自然空间中,以一种长宽高的三维物理形态呈现,村落的建筑材料和村落的建筑形制,也主要来源于自然,是对自然的模仿、学习、选择;另一方面,村落又是人类适应自然中的一种文化选择,是人类文化能力的展开和实践结果。学者余达忠说:“人类的居住环境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凝聚而成的物理空间,体现着人类的生态经验和文化认识。其空间形式,必然是所处的生态环境赋予的,但它不是大自然预定的、期许的,而是人类的文化选择,是一代又一代人类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是人类为适应生态环境而获得和拥有的一种文化能力和文化成果。在这里,生态环境对于人类而言,不是一个单纯的物理空间,而是人类文化认同的依托,人类营建生活环境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文化的过程。”[3]48-53侗族村落环境,既包含了侗族长期生存实践中积累的生态智慧和经验,更是侗族作为具有文化能力的族群的一种文化创造和意义建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侗族村落本质上就是一个充满各种象征和隐喻意义的物理空间。
依山傍水而居是侗族村落选择的第一个原则。侗族村落一般都筑列在有山有水的山地间,村落一般依山就势而建。前面是一片浅浅的谷地,有溪涧穿山越坎而来,从谷地缓缓流过,谷地中是侗家人耕作的田亩,两边低矮平缓的山墁上是层层的梯田、菜地、竹林,再往高处、深处则是杉木林、油茶林、薪柴林,更远处或者是另一座村寨,或者是莽莽的原始森林。显然,侗族的这种村落环境选择,与他们长期生活于水乡泽国的生存经历相关联,是他们对于山地生态环境的一种创造性适应。
聚族而居是侗族村落选择的第二个原则。族是宗族、房族,即同一宗族、房族的人共同居住于一个共同的地域,即村寨内,也就是侗族古歌说的“按格分开住,按族分开坐”。侗族村落就是一族或者几个族共同聚居在一起生活生产的物理空间。“‘族’在侗族文化中是一个功能完备的基本文化单位,侗家人的主要文化活动是以族为单位展开和进行的,而‘族’标志的则又是一种血缘的丛结和联系,注重的是整体的一致与和谐。 ”[3]48-53显然,侗族村落环境的选择,主要是一种文化选择和表达形式,即在文化上最相靠近的人聚居在一起,构成一个结构更大、功能更完备的文化单位。在侗族南部地区,作为“族”的最重要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侗族村寨标志是鼓楼。侗家人有“未立寨子先立楼”的古训,南部侗族地区的村寨几乎都有鼓楼,有的有一座鼓楼,有的有几座鼓楼,一座鼓楼就代表一个规模相对大、功能相对完备的“族”;有多少座鼓楼,就表示村寨内聚居了多少“族”。对于村寨或者“族”而言,鼓楼显然具有强大的凝聚力,是村寨和“族”的中心。村寨本质上就是围绕鼓楼而渐次展开的人文空间形态。
显然,任何空间只要与人的生活发生某种关联性,就自然获得种种象征性意义。学者段义浮说:“建筑空间——一所房屋、一座庙宇或者一座城市——是一个具有自然物所缺乏的明晰性的小宇宙。建筑创造了一种有形的世界,可以在这样的世界中清晰地阐明那些深深感受到的和能够用言语表达的个人经验和集体经验,进而使人类继续努力增强这方面的意识。”[4]81另一个著名人类学者埃文思-普里查德也强调,空间依附于社会而存在:“村落构成了一个由共同的居住地以及亲属和姻亲关系网络所联结在一起的社区,就像我们所见到的那样,这个社区的成员搭建一个共同的营地,在许多活动中相互协作,并到别人的牛棚和风屏里去就餐。”[5]133-134侗族村落空间建筑于大自然中,是依托于自然资源而建立的,即有多少可以依托的自然资源,其资源秉赋能够承载和容纳多少人口的生存,就建立起多大规模的村寨。村寨与村寨之间,是文化距离,也是生态距离。在侗乡,村寨错落有致,依山就势而建,这既是一种自然适应,也是一种文化适应。侗族村落从其形成之初起,就早已不是单纯的自然物理形态,而是一个由侗族文化所建构起来的人文空间形态,是一个充满各种象征和隐喻意义的物理场域。
毫无疑问,作为一名摄影师,在呈现侗族村落这个空间形态时,就必然要重视这个空间中所体现的对于自然的适应与选择,表达出侗族村落的自然本色、底色,更要体现出村落所蕴含的种种文化意义,进一步说就是要用镜头,将这个人文空间形态建构起来,将这个空间中的种种象征、隐喻表现出来、传达出来。
前面强调,侗族村落空间分为两个层次,一是生产区域,一是生活区域。前者是一个包含一定范围的地域,是自然环境与人的文化能力的融合,是为人的生存提供资源的生产区域,体现的主要是人对于自然的一种适应能力和再改造能力,是村落大空间。后者则更多地是人类所精心构建起来的活动居所,是人的文化能力的直接呈现和表达,其整个村寨的结构和形态、样貌、功能等,都是由侗族文化所选择、决定和赋予的,既是侗家人生活的核心区域,也是侗族文化的核心之所在,其所体现出来的象征和隐喻意义也是无限丰富的。
人类建立村落,始终是受制于自然环境的,这不仅仅在于建立村落的地形地势,更在于村落的资源承载量,即村落环境所提供的资源能够保证村落人群的基本生存。尤其在前工业社会,人类的生存和社会生活几乎完全依赖于自然资源,建立多大的村落,建立多少村落,容纳多少人口的生存,主要由生态要素即整个环境所提供的资源秉赋决定,村落间一定要有生态距离。埃文思-普里查德说:“生态距离是社区间的一种关系,这些社区是以人口密度及其分布状况来界定的,同时也与水源、植被、野兽以及虫害等情况有关。”[5]128镜头中的侗族村落大空间,就必然地包含侗家人耕作的田亩,种莳的菜地,采薪的竹林、山场,管护的茶油林、桐油林,提供建房造屋材料的杉树林,还包括寨外的坟山,联结各个区域的道路、水井、凉亭、桥梁,守护村寨的风水林等。在这里,侗族村落是一个容量超大的物理空间形态,见图1。
图1 侗寨大空间(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正如列斐伏尔所说:“人们在这些场所里力求表现出一种自由和喜庆的气氛。人们用很多符号来填充它们,而这些场所不是在生产所指,不是在为了得到所指的工作。准确地说,这些场所是和生产性的劳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既是破碎的又是统一的那种空间,这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准确地说,这是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所,它包含了纯粹而简单的生产力的再生产,而不是排除了这种再生产。”“整个空间变成了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所。”[6]28-30在镜头中建构和表达这个超大的物理空间,既要对侗族村落空间有宏观的认知和把握,将田亩、菜地、林木、山场、道路、凉亭、桥梁等都纳入镜头中,使之成为侗族村落环境的有机部分,与村落成为一个整体,对侗族村落进行全景式呈现。更要在全景式呈现侗族村落环境中,突出其焦点和核心,即突出村寨在这个人文与自然相融合的环境中的核心位置与人文意蕴。侗族村落融于大自然中,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又是大自然中最生动、最有生机和意味的风景,最体现人的能动性、创造力和适应性,是在大自然中建构起来的诗意家园。摄影师对这个空间的表达,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这个空间的再建构、再生产。
在建构侗族村落大空间中,摄影师要通过对侗族村落环境的表现,将侗家人顺应自然、依托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共生共荣的生存理念和生态智慧传达出来。镜头的“会说话”,不但表现在取景的角度上,远景、中景还是近景;更表现在对拍摄对象的把握上。对侗族村落的全景拍摄,尤其是通过无人机等高空拍摄方式,可以宏观、立体、全方位地将侗族村落的空间性呈现出来,体现出侗族村落环境融入自然中的那种和谐性,那种自然美,即在纯粹的大自然中表现出来的充满人类创造性的文化意蕴,表现出侗族村落作为大自然中的一个精致的文化符号、审美符号所拥有的深厚意蕴和独特的美。
此外,也可以通过镜头捕捉和表现这个大空间中一些具有独特文化寓意的文化符号、文化景观,由此显示作为主体的人的创造性、审美能力和想象力,见图 2。例如,一座立于溪涧的风雨桥,道路上的一座凉亭,古树下的一口水井,联通村寨间的蜿蜒的道路,林木掩映中露出的飞檐翘角,甚至插在稻田的一个草标,一头安闲地在田塍上吃草的耕牛等,同样能够传达出侗族文化的理念与智慧;如果在光与影的把握上有充分的创意,镜头的意蕴会更丰富和深刻。侗族村落的大空间,可以通过具有隐喻性的、小的事物表现出来,完全可以从小处、从蕴含隐喻和象征的各种事物中建构起侗族村落大空间的格局。
图2 占里侗寨(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结合上述,更加可以看出“摄影”的本质。摄影从来就不是对于客观事物的单一复制和再现,而是一个表现的过程,是一个观念的再建构过程,也是空间的一种再生产。在一个对侗族文化有深刻理解和把握的、有创意的摄影师的镜头下,侗族村落的大空间,同样可以以丰富的形态建构起来。
村落是人的栖居之所,是承载人之所以为人而建构起来的一个文化设备。在农耕社会中,村落是乡村文化最核心的空间形态和载体,蕴含着最为丰富的文化意义,是传统社会最核心的人文空间。
侗族村落是按照“聚族而居”的原则建构起来的。在侗族地区,往往是一个“族”或者几个“族”共聚于一个共同的地域内,形成村落。而在村落中,作为族姓标志的鼓楼自然就成为村落的中心,也成为村落的象征,同时也是象征侗家人顽强凝聚力和和谐团结文化精神的符号。鼓楼及周边的广场、戏台、萨坛等,都是具有丰富隐喻意义的符号,也是村落开展种种文化活动的中心。可以说,侗族村落中的所有活动和生活,都是以鼓楼为中心渐次展开的,不但民居环鼓楼而建,而且各种文化活动都在鼓楼中开展,或者由鼓楼开始而延续扩展开来。对于以鼓楼为中心的侗族村落人文空间的解读,实质上是对于侗族文化精神的解读。学者赵巧艳说:“民居中传递的象征内涵事实上可以归纳为一个观念体系,它涵括了侗族传统文化中的自然观、空间观、时间观、宗教观、阶序观、伦理观、生育观和幸福观等多种观念意象,而且每一种观念意象又分别能够从传统民居的物质、仪式、使用规范等方面找到对应的意义媒介物。”[7]466侗族村落人文空间就是一个意蕴丰富的隐喻象征空间,每一幢建筑、每一条村巷、每一处静物都蕴含着各自的象征意义。当将侗族村落作为摄影对象,就必然要重视侗族村落人文空间中所蕴含和体现的各种象征隐喻意义,在光与影的构筑和应用中,建构起体现侗族人文精神和文化特质的村落空间。
摄影师进入侗族村寨中,实际上是进入一个充满象征与隐喻的“密林”之中。要拍摄出体现侗族文化精神的图片和影像,拍摄者就必然要认真去解读这些象征与隐喻,进而在镜头中将这些象征与隐喻传达表现出来,通过镜头将侗族人文精神再建构起来。在用镜头再建构侗族村落人文空间时,无论是村寨中的静物,比如鼓楼、木楼、村巷、禾晾、萨坛、飞檐、廊道、生产生活工具等,还是进行着的活动和仪式,或是行走着或者静坐着、歌唱着、劳作着的人,都应该看成是具有象征和隐喻意义的各种符号,见图3。通过这些符号的创造性表达,将侗家人的顽强凝聚力和和谐团结的文化精神表现出来。可以说,用镜头再建构侗族村落人文空间,其实就是通过对侗族村寨中各种活动着或者静止着的事物、人民、场所、景致等进行表现和表达,通过光与影的应用,从不同的角度,艺术性地将侗族的自然观、空间观、时间观、宗教观、阶序观、伦理观、生育观和幸福观等传达出来。有的摄影师在村寨中不知道怎样进行拍摄,其实质是不懂得村寨格局中各种人、事、物、景所蕴含的象征和隐喻。
图3 侗寨老人(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一个优秀的摄影师,进入村寨中,看到的不能是单纯的景或者物,而更应该领悟到这些景与物中所蕴含的意义、景与物所体现的象征性,通过对景与物的文化学、社会学意义的解读,对村寨的空间进行重新审视、解读和建构,通过镜头建构起属于村寨,也属于摄影师的独特空间。在摄影师的镜头中,村寨从来就是一个再建构的空间形态,是摄影师创造的艺术形象。“镜头会说话”,不是说镜头是一个隐喻的工具,而是说在一个具有充分文化认知力和创造力的摄影师手中,作为构筑光与影的影像世界的镜头,更多地应该是一个传达和表现文化象征和隐喻意义的工具。那种认为摄影是对客观世界的机械单纯的复制时代、再现时代早已过去了。摄影作为艺术,已经进入象征的时代、隐喻的时代、观念的时代。摄影艺术家应该是一个为社会、生活、信仰、理想、精神世界建构象征与隐喻世界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