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
她凝视着他,想要记住他的眉眼,印在心底,就在此刻成为永恒。
一
春雨淅沥浸笼着整个长安城,云边像是结了雾气,灰蒙蒙罩着远处迷离交错的树影,普度寺中的高榕不久才抽了新枝,甫一落雨,树桠间看上去更为翠色欲流。
佛光殿中烛火葳蕤烧得正盛,未受半分风雨侵袭,安然如故。言隙跪坐于佛前,双手合十,正闭眼念着些经文,乌红色裙摆处绣的大朵扶桑花承了火光,映上如墨青丝,有种奇异的美感。
殿外传来脚步声几许,惊扰了殿内清静,她缓缓睁开眼,目光上移,视线在佛像金体上停了一瞬,便自蒲团上起了身。
“看来你这半年来待在寺中礼佛,倒真磨了磨性子。”
身后传来略带打趣的话语,她转身看向来人,眉头微皱:“宋小将军倒是一点儿也没变。”
入眼处青衣公子浅浅笑着,一手摇着那把水墨晕了丹青翠竹的折扇,另一只手提着两坛酒,神色慵懒,像极了长安城中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他任由言隙打量着,将酒提到她眼前,“伤好的怎么样了?”
“早便好了。”言隙看着他手中的酒坛,但没接过,反是促狭地挑了挑眉,说着:“宋藏明,我在礼佛,不能饮酒。你想诱我犯戒?”
宋藏明闻言微愣,提酒的手僵在半空,不可置信地看着言隙,须臾后却见她玩味地笑了笑,接下了那两坛酒。
“不过没关系,我修的是慈悲,不妨碍浅酌。”
言隙說完转头看了眼那尊佛像,拉住宋藏明的袖口就往外走去,“我们去榕亭,在佛祖面前喝,不太好。”
宋藏明缓神,笑了声,将手中折扇一收,跟上了她的脚步。
榕亭连雨,与寺廊相接,两人并肩而坐,开了酒封,言隙先灌了一大口,侧眼笑着看宋藏明,“你昨日回的长安吗?”
“今晨。”他举起酒坛饮了小口,没忘了风雅地摇着扇子,“回来先见了皇上,回府洗沐之后,便想着来看看你。”
她笑着点了点头,懒懒地靠上背后的亭栏,耳边是雨声清晰,身侧是故人如玉,竟让她生出几分感慨,咽下一口酒,她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宋藏明转眸看她,她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只是嘴角挂着的讥讽格外显眼。他握折扇的手微微收紧,随她目光看雨,“我早便觉得,长安城,不会合你心意。”
言隙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塞云山倒是合我心意,可这世上,早就没有塞云山了。”
宋藏明张了张唇,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又听她说着:“扶桑子也早就死了。”
他心里刺痛,避开她的眼,“当年的事不怪你。”
她闻言笑出了声,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又饮了口酒,才回道:“谁也怪不得,世事推移变换,大多是不可抗的,活下来便好。”
“你倒是通透。”
他嘴上这般说着,心里波澜却压不住。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塞云山门扶桑子,也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那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今时今日却同他说着“活下来便好”。
他又记起救她回长安城的那日,窗外雨似瓢泼,秋风猎响,她背上中了五箭,昏迷之际抓着他的手腕,似乎是抓住了生的希望。
他饮下口酒,看向言隙,却蓦的对上她的眼,他浑身一僵,不自然地放下酒坛。
言隙露出了然神色,“想到那些往事了?”
他颔首,将折扇展开,在身前轻轻摇着,试图扯开话题,“也不知我此次能在长安留多久。”
“若再启程,我随你一起。”言隙饮尽坛中最后一滴酒,亭外雨势已小,她看着宋藏明皱着的眉头,又说道:“长安城真的没意思。”
“你不礼佛了?”
“佛祖怕是不想管我,况且我身上杀孽太重,礼佛也没什么用吧。”
“那你当时为什么非让我给你找个寺庙养伤?”宋藏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春风骤然吹过,卷起绵绵细雨四散空中,夜微深,凉意更甚,言隙抬手拂去鬓边水珠,笑而不语。
宋藏明以为她不想回答,便不再执着,饮尽坛中酒,抚上手中折扇墨竹听雨。
良久,她的声音混着雨声响起,带着高榕叶香牵动他的感官,“我来佛前清修,只是想为你祈福而已。”
二
言隙是个苦命人,宋藏明一直都知道。
他二人初识时,是在孤烟大漠。那年宋藏明十五岁,第一次随宋老将军前去楼兰征战的他,十万分不情愿留在边疆。
他向往长安城中那些无所事事的公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和父亲一样,拿起长枪站于烈日之下打打杀杀,就算这是将门子弟的使命,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于是,他跑了。
楼兰与中原界处是大漠,漫无边际的黄沙、残酷疾风和万物不生是大漠的写照,且一旦入了夜,不懂星象之人根本无法辨认方向。
不出意料的,他迷路了,就是在那时,他看见了言隙。
少女一身乌红色衣裙,举着火把自远处走来,火光渐明渐灭中他看清她的脸,小巧的鹅蛋脸配上柔和的五官,本该是粉嫩的长相,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一眼就能洞悉世事。
她看到宋藏明时很是吃惊,将火把举到他跟前,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宋藏明被问住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干脆也直接问:“你认识这里吗?可以带我出去吗?”
言隙看了看他,眉头皱得很紧,“你……不是妖怪吧?”
她这话倒提醒了宋藏明,他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问了她一个同样的问题。
言隙看着他嫌弃地撇了撇嘴,又望了望天空的星子,“跟我走吧,天亮之后我就找不到路了。”
宋藏明浑身一冷,硬是半天没走一步。
言隙在离他十几步的地方招手,叫他跟上,他脑海中却始终响着她刚才的话——天亮之后她就找不到路了!
她不是妖怪……难不成是鬼?!
言隙向他走来,直到盯得他发毛,她才缓缓开口:“你不信我?我是塞云山门的大弟子,我经常来这里的。”
宋藏明是知道塞云山门的,可塞云山明明离这里很远啊?她怎么可能经常来?
言隙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又解释着:“我没骗你,我每个月都要来这里为我师父找药材的,边走边说吧,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要看星象定方位的。”
宋藏明迟疑地跟上,她就開始讲起她来大漠的缘由,少女的声音空灵被风打散在无边大漠中,那束火把随风晃动,有一那么瞬间,他觉得自己遇上了海市蜃楼,不真实又美得梦幻。
言隙的师父是塞云山门主决明子,早年被人暗害,失了武功筋骨寸断,山中医师瞧过之后,都说他此生无法被医治。而决明子得知这个消息后,活着就没了盼头,整日里昏昏沉沉,借酒消愁。
可后来有一游医经过塞云山,为决明子号脉之后,却说至西荒漠中有一片花海,四季常开,只消取得一朵,加以用药辅助,决明子必能痊愈。
塞云山门中的人都不相信荒漠中能开出花海,只有言隙相信,她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哪怕只有一点希望都要寻。
那日她带他走出大漠时正是破晓,东方一片金光乍现,紫红色彩云铺洒天际,是长安见不到的盛景,她看着手中已然烧尽的火把问宋藏明,“你为什么不想留在战场呢?”
宋藏明疑惑她是如何知晓他来自战场的,她便解释说,因为他身上的衣服是锦缎的,定是都城中的贵公子才有。又加上此时楼兰与中原正是交战,世人皆知宋将军带子前来平叛……
她说完懵懂地偏了偏头,似在等他的回答。
宋藏明垂下眸子,“虽然我从小就随我父亲学兵法练武艺——”
“可我根本不想同我父亲一样,终日守在边境,打打杀杀的过一生。我想去见世上花红柳绿,读绝唱饮清酒,登绝顶看江洋!”
言隙听完罕见地没有接话,她呆呆地看了他许久,才道:“可宋将军只有你一个儿子,就像我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
“宋藏明,人生下来就是有使命的,逃避的人都是懦夫。”
他看着她,明明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她眼底却异常坚韧,她撸起袖子让他看她胳膊上纵横的伤疤,“你看,这都是在大漠留下的,有几次我险些就要死在这里,可我还是没有放弃。”
宋藏明不敢想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只是觉得羞愧,耳根热的都要烧起来。
言隙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劝着:“留下来吧,和你父亲一起,替百姓守好这边境。你父亲是英雄,你以后也会成为英雄!”
她信誓旦旦仿佛已经看到了以后,听得他都有些热血沸腾,她的眼神带着极度的信任,竟让他觉得,往日所在乎的玩乐都不如那一杆长枪。
她转身向东边城池走去,扭头挥了挥手,“你如果要回去的话,一直向西走就能到你父亲的军营!”
“回去吧宋藏明!以后我每个月来的时候都去看看你啊!”
最后的最后,她喊着:“那把长枪,一旦拿起就不要再放下啦!”
她说的话似乎都成了真,那把长枪他就真的没有再放下,从那年直到今日。
他现在确确实实,能被人称一声“宋小将军”了。
三
沙漠中的花海,是世人谈笑间的神话,是干旱中生出的艳丽,是天地回馈给有心人的奇迹。
那是言隙来沙漠寻药的第三年,宋藏明记得清,彼时大漠月出,孤白明亮,他二人像往日一样坐在沙丘上谈天说地,说到乐处言隙笑得开怀,却在侧眸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宋藏明顺着她视线看去,也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惊——
在沙丘的西南方向,正赫赫然开着一片红色的花海!
言隙不假思索地跳下沙丘向那花海跑去,宋藏明也紧跟其后。
暗绿色的藤蔓交错织成网状,上面是簇簇妖红色九瓣的花,薄而轻的花瓣迎着空旷凉风左右摇摆,月光照在上面,神秘又缥缈。
言隙颤抖着手想去抚一下花瓣,手指却在离那花一寸时停下,蹲下身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零零碎碎的话语从她指间溢出,“我师父有救了……我这么长时间的寻找没有白费,这世界上原来真的有在沙漠开出的花……”
宋藏明走到她身侧,拍了拍她的肩膀,终是什么也没说。
倔强的少女轻轻摘了几朵花放在布袋里,趁着夜色离开了大漠,她站在沙海中朝宋藏明挥手告别时,乌黑的发丝间淌满了月光。
宋藏明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失,快到来不及抓住,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很久,眼见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终是喊道:“言隙!你已经采到了药,那以后,还会来大漠吗?”
言隙脚步一停,明白他意思后扭头笑了,“当然会,等我把我师父治好,我一定来找你!”
她转身融入夜幕,那轮月亮还是挂在那里,照耀着整个大漠。而他二人明明同处于一个月亮之下,可宋藏明却觉得,仿佛是隔了整个人间。
在言隙走后的第十日,宋将军和宋藏明各自领兵,以两面夹击的方式大败楼兰,结束了长久以来的两军僵持对垒,皇上闻讯大喜,召二人班师回朝嘉奖。
兵将们都在高兴地收拾行李,宋藏明站在沙丘上远眺无边的荒漠,脑海中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
既然楼兰已败,他的使命暂时可以搁置一旁,那为什么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他想要去塞云山,看看言隙口中艳美尊贵的扶桑花。
宋小将军打马直奔塞云山门方向,风卷起他的墨发飞扬,天青色衣袂飘摇着拂过他腰间折扇,尽是说不清的风流。
言隙也就是在那时候出的事,她在大漠中采回的花药不仅没能治好决明子,反而令他身中剧毒,塞云山门中人皆骂她杀师灭祖,说她是想先害死决明子,再继承门主之位。
她看着嘴唇乌黑的决明子,只能静静地流泪,任由弟子将她关进罚牢。
正当她想着这件事中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时,她的师叔苍耳子来了。
他在牢门外对她说:“扶桑娃娃,师叔知道你是冤枉的。”
言隙惊讶地抬眼,却见他诡异地笑了起来,“因为把决明害成这样的人,是我。”
苍耳跟她讲了很多件往事,她从他口中得知,她在沙漠中采回的花,名叫狼毒,也得知当年是他联合外人将决明子伤成那样的,他边说边阴险地看着言隙,“我更没想到,他竟然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好的心性与武艺……”
“可是扶桑娃娃,当年坐上塞云山門主之位的人本应该是我!是我!所以我找了那游医,让他跟你说,沙漠中有救决明的药,凭你的性格,是一定会去的。”
“师叔可真是好算计。”
隐在袖口下的手攥的生疼,指甲没入血肉无法发泄她内心深处的恨,而她明面上仍笑得满不在乎,继续听着苍耳子讲。
“扶桑娃娃,你不知道吧?扶桑这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扶桑,服丧,多好的名字。”
言隙笑着听他说完,才问:“那师叔想过没有,若我没把狼毒花带回来呢?”
“哈哈哈哈…没带回来的话他也得死,若是带回来的话,他不光死得早,还能顺便毁了你……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他决明子早就是废人了,能掀起什么风浪?无非就是死的早一点晚一点,可你呢……作为塞云山门主亲传弟子,若是背上个亲手害死自己师父的名声……你说这偌大的江湖,又有何处容你?哈哈哈哈哈……”
言隙神色未改分毫,目送他狂笑着离开,手掌中有血流出,滴在罚牢脏旧的地面,她却觉不出疼。
她转眸看向牢门处挂着的锁,浅浅一笑。
早秋的午后烈日炎炎灼烧着大地,秋蝉栖在树上叫个不停,似是要用尽短暂生命中最后的力量。
苍耳子用膳后便去了决明子房中翻找门主令牌,可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见。
正当他恼怒地打碎了桌上青瓷花瓶时,身后突然响起轻咳声。
他循声一看,登时僵在原地。
只见言隙笑盈盈地摇着令牌,倚在门框上,轻扬嘴角中似乎蕴着无数嘲讽。
她出声问着:“师叔,您是在找这个吗?”
苍耳子浑身一冷,手指着言隙,像是受了多大的惊吓,“你……你是怎么从罚牢里出来的?!”
言隙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师叔,您不是说当年应该做门主的人是您吗?那您不知道吗?历任门主都会口传给下任门主,罚牢里……是有机关的啊。”
这几句话听在他耳中仿若惊雷,可他来不及深想,只见言隙手中令牌破风而出,直直向他的头部袭来!
他侧身躲过,听得令牌掉落旁侧,正欲去捡,忽觉心口一阵钝痛,垂眸一看,白玉匕首已没入血肉,言隙在他面前笑得灿烂,“扶桑今日…便先给师叔服丧了……祝师叔,一路走好……”
苍耳子倒地时手掌微微缩紧,似乎在暗恨自己棋差一招,他目光涣散时,仍死死盯着身侧的门主令牌,刚想伸手去拿,可未等抬手就没了生息。
言隙苦笑了声,捡起门主令牌,缓缓走近床上躺着的早已失去生机的决明子,背起他安葬在了后山,又去练武场遣散了塞云山门众弟子。
她离开时在山中放了把火,想要将一切都烧的干干净净。
那场火烧了足足半日之久,火光冲天惊起山林中飞鸟远去,宋藏明到达塞云山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江湖人皆道塞云山门扶桑子杀了师父师叔还火烧山门,是大不义之举,众派便联合起来围捕她一人。
宋藏明快马加鞭顺着风声找去,待他赶到之时,她已被数名高手打伤,匍匐在地,后背更是中了五支长箭,她极为虚弱地抬眼望他,轻唤了声:“宋藏明……”
他杀红了眼,没人看见他眼底的心疼,只听得他狠戾的话语响起:“她今日若是因在场的诸位丢了性命,他朝我宋藏明必带兵杀尽江湖人士——”
天青色衣袍被血浸染,显露出悄怆的哀伤,他轻拥她策马疾驰向长安而去,自此,江湖再无扶桑子。
四
暮春时节多雨,打碎长安城中芳菲艳色,汇入护城河中,水面落红沉浮,又顺了溪流,途径普度寺门前。
近日中原频发祸事,南方潮雨引发瘟疫,皇上派人四处找寻名医制药,却屡屡不见成效。
眼见瘟疫已有向北方蔓延之势,宋老将军便自请领兵,与太医院院首同去辅助医官控疫,以解百姓心中恐慌。
恰在这时,西部边境也传来消息,楼兰再度动乱,攻占中原边陲小城,惹得民不聊生。
内忧外患叠在一处,皇上急火攻心,竟在上朝时咳出了血。
宋藏明得知这消息时,正和言隙在榕亭中对弈。亲侍宋业风风火火来报,请求宋藏明再领兵符抗击楼兰。
言隙看着好整以暇的宋业,玩味地笑了,她转眸看向宋藏明,“去啊。”
宋业不可置信地看她,“您不拦少将军?”
“不拦,我跟你们一起去。”
宋藏明落下了最后一子,不紧不慢地起了身,那把折扇轻轻晃着,同他语气一样轻飘飘,“你又赢了。”
言隙收拣着黑子白子,也不抬眼,“那你还不快去?别忘了给我讨匹好马。”
宋藏明眸子暗了暗,瞪了眼宋业,撑起油纸伞转身向寺外走去。
言隙托腮看着宋藏明的背影,微微眯眼,又看向僵在原地的宋业,“你真是触了你主子的霉头。”
“啊?”宋业不明所以。
“我跟他三个月前打了个赌,下棋赢他一百次,他就带我上战场,这不……刚刚第一百次。”
宋业浑身更僵了,下棋赢一百次?少将军的棋艺……长安城可没几个人比得过。
他开始重新打量言隙,女子身着乌红色的广袖大摆裙,鬓间簪着银玉扶桑花,她静静看着他,神色从容散漫,他却不敢直视那双透亮的眼睛。
“属下觉得……少将军是不想带您犯险。”
她挑了挑眉,“他带我犯险?”
宋业一愣,将剩下的话憋回肚子里,抱拳行了个礼,“属下告退。”
他脚步飞快地逃离,看得言隙笑出了声。
亭外雨绵绵,温柔了她的眼底,她看着踏出寺门的翩翩公子,低声喃着:“随你犯险,也好过留我一人在这寺中为你祈福。”
行军离开长安城那日是个艳阳天,金色晨熹自东方升起,把天际染成橘色。
宋藏明一身银甲红衣坐于铁骑之上,身旁是驾着白马的言隙。她虽未着甲衣,但穿了比往日利落的暗红色衣裙,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颇显飒爽英姿。
他二人并驾而驱,带领将士们向西境进发,数十日风餐露宿,才得以到达。宋藏明为她搭好营帐,嘱咐她好好休息,就回了自己帐中和宋业研究排兵布阵。
夜半梦醒惊坐,她掀开帐门吹风,遥见荒漠沙丘倒置弯月,是记忆中从未变过的景。可时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世事已经万般变化,她到底是回不去了。
年少意气为师寻药孤身来这荒漠,本以为前路明朗,只待她寻得大漠之花,就能解救浑浑噩噩的决明子。
却从未料想到,那一步竟是踏入了死局,至今万劫不复。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知不觉间泪已满面。
夜色深寂,忽闻宋藏明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怎么还没睡?”
她略显慌乱地抬手拭去眼角泪滴,深吸口气稍稍平复情绪,走出帐子,回问:“你怎么也没睡?”
宋藏明伸了个懒腰,“刚刚做好明日的排兵布阵……每次出征前,我都睡不着。”
“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能不能醒着回来。”他清水样的眉眼敛着些许落寞,“以前就怕,现在更怕了。”
言隙眼睛一酸,又有泪要流下来,却被她硬生生憋住,“如果当年我没劝你留下,你就不用怕了。”
“凭你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劝我留下?”他抬头望着那轮皎皎月,声音穿过风进入她耳中,“言隙,如果我没有遇见你,这世上,大抵是不会有宋小将军的。”
“我是心甘情愿留下的,让我害怕的,其实也并不是死亡。”
“那是什么?”
“第一次出征时,我害怕再也见不到那个常来大漠寻花的姑娘……后来,我怕我不在长安时,那群是非不分的江湖人再去找你麻烦……”
凉泪滑落脸颊,言隙微微低眉,“这次你不用怕,明日我陪你一起上战场。”
宋藏明闻言眉头紧皱,声音都带了些恼怒:“你打定主意了是吗?非要以身犯险?”
“是。”她声音坚定一如曾经,似乎不论经历多少坎坷都无法使她动摇,“宋藏明,你是知道的,我的武功很好,好过所有将士,好过宋业和你。”
“将士们家中有妻子儿女等候,宋业和你都有父母家族要守护,我呢?”
她緩缓笑出了声,“我有已经抛弃我的江湖,不堪回首的过往,孑然一身的孤勇……”
“你有我!”
言隙看向他,笑着附和,“是啊,所以,我更要和你并肩作战,和你同生共死。”
无力感充斥宋藏明的内心,他隔着夜幕对上她的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秉生于天地,学江湖之大义,纵使如蜉蝣朝生暮死,也要活得有价值。江湖早就不需要我了,可我想,这里应该需要。”
迎着微凉月色,他终于妥协:“那明日我们一起……上战场。”
漠上紫云游移,昼夜更替只在短短一瞬,这几日言隙随宋藏明上了几次战场,皆是获胜而归。
她善用匕首,作战时仍不着厚重铠甲,暗红色身影轻盈舞动,与宋藏明的长枪相配,对上楼兰将领时总能攻其不备。
再加上言隙反应敏捷,在战场上帮衬救下了不少将士,以至于几次仗打完,军中人都开始称她一声“女将军”。
她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勾笑看着将士们,“要不,你们去同宋藏明讲讲?让他把兵符给我?”
将士们哈哈附和,宋藏明也逐渐放心下来,到了夜间就拉着她讨论战事,把宋业都丢在了一旁。
清冷如玉的公子杀伐果断地在大漠关卡图上布兵,言隙聚精会神地望着,忽而抬手指向荒漠与中原交接的峥石山,“此处地险,易守难攻,可以加以利用。”
宋藏明斟酌许久,“但峥石山上有险崖…一旦失足……不行。”
言隙颔首,看着他把兵棋移到大漠中央,过了许久才问:“明日之战,真的是楼兰王亲自带兵?”
宋藏明手下一顿,抬眼看她,神色郑重,“据探子来报,是这样。传闻中这楼兰王骁勇善战,用兵诡谲。我父亲都只能勉强同他打个平手……”
“明日是我第一次同他正面交锋,你要记得……千万保护好自己。”
言隙又点点头,应了声:“好。”
翌日晨起,漠上黄云涌动,风沙呼啸和着连营角声在无垠中散开,待将士们整顿完毕,宋藏明翻身上马,带领着队伍向战境进发。
四面苍凉,正前方是策马而来的楼兰军队,为首的人一身玄色战甲,体型高大,策马的动作很是粗犷,看得言隙微微皱眉,“这就是楼兰王了?”
宋业搭着话:“是啊女将军。”
“我父亲曾说……他是个疯子。”宋藏明看着前方敌军,表情严肃。
说完这话,他转过头提醒着将士们:“一会儿大家千万小心!楼兰王行事乖张无序,若兵队出了问题,要立刻退到安全地界去,切莫恋战!”
“是——”
言隙抬了抬下巴,微微眯眼打量着已行至他们眼前的楼兰王,他长相深邃,还留着些胡子,头发辫成一束一束扎在头顶,还用了细小的银粒装饰,他身着软银甲,背着把弯月刀……
楼兰王见到她时面露不屑,“怎么?你们中原是没人了吗?竟让女人上战场来打仗了?”
宋藏明挑了挑眉,回讽着:“中原地大物博,女英雄自然不在少数,楼兰王连这也要管?”
将士们一阵哄笑,言隙环望四周,忽觉有些不对。
左右两方传来马蹄声铮铮,踩沙踏尘,在哄笑声中显得犹为突兀。
“耍嘴皮子算什么?今天定让你们有来无回!”楼兰王拔了背上弯刀,指着宋藏明,“毛头小子,跟本王斗,你还嫩得很!”
“本王今日可是带了整个楼兰的军队……定把你们一网打尽……”
宋藏明攥了攥手中长枪,低声对宋业和言隙说着:“别硬来,若形势不妙,立刻退!”
言隙愣了片刻,“他们人多,退恐怕难……”她回头向不远处的峥石山望去,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再说些什么,身前已有楼兰兵杀来,她翻身躲过,全身心投入战斗。
几回合下来,两军俱是伤亡惨重,却始终僵持不下。
只见楼兰王邪笑着吩咐了什么,霎时间一大群楼兰兵围上宋藏明他们三人,竟生生将他们逼到了峥石山脚下!
楼兰王勾着笑,胜券在握般放松,将额间散落的发拨到耳后,沾了血的弯刀直指宋藏明,“小东西,敢不敢上山,跟本王决斗?”
“按你们中原人这打法,打不痛快!”
“哼……我还怕你不成?!”
他翻身上了马,深深地看了言隙和宋业一眼,示意他们不要冲动,便跟着楼兰王驾马向山上奔去。
待他们走远,言隙紧了紧手中匕首,翻身上马,“宋业,这儿交给你了!”
“您放心!我处理干净就去山上接你们!您可一定要保护好将军!”
言隙扬鞭直奔山顶,她脑海中响着宋藏明的话——
“我父亲曾说……他是个疯子!”
她心慌至极,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当时被江湖人围杀的场景,浑身上下血液似乎被冻住,心口有块大石压着,让她喘不过气。
到山顶时宋藏明已受了伤,他在马背上极费力地应付着楼兰王的招式,言隙不禁咬紧了牙关。
一定是楼兰王要求的打法!
宋藏明马术本就不算上乘,如此折腾,他怎么受得了!
眼见楼兰王招式愈发凌厉,宋藏明几乎招架不住,言隙注意到他站的位置——再往后不到几步,就是万丈悬崖!
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深想,运了轻功直向楼兰王而去,掀起他的后甲,将匕首刺入他的后心,楼兰王身形一滞,片刻后扭头诡异一笑,发狠的将她甩到了地上。
“言隙——”
耳中是宋藏明的惊呼,言隙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疼得她喷出一大口血来,一抬眼却看见楼兰王晃着身子驾馬奔向宋藏明——
“宋藏明……”
她捂着胸口爬起来,混身的疼痛在此时都不值一提。
电光火石间她挡到宋藏明身前,耗尽内力把他推到一旁,楼兰王策马邪笑着朝她撞来,五脏六腑再次受到冲击,疼得她几近昏厥。
宋藏明在模糊视线中,看见她死死抓住了楼兰王的玄色衣袍,和他一起跌入了悬崖……
“言隙——”
他发疯地扑向悬崖,却被人从身后拽住,宋业的尖叫声响起:“将军——你别冲动——”
言隙的身上很痛很痛,耳边是风声呼啸,黄沙打在她脸上,刺痒至极。
宋藏明趴在崖边朝她伸着手,颤抖着身子哭喊。
她也落了几滴泪,朝他扯出一抹笑。
她凝视着他,想要记住他的眉眼,印在心底,就在此刻成为永恒。
她心里想着,她爱的少年或许就…可以永远留在长安城了,他可以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
宋藏明用尽力气向言隙伸着手,可不论他怎么够都够不到,她的身影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色扶桑花,缓缓坠入崖底,直到看不见。
“不——言隙———”
“言隙————”
苍茫沙海孤山中响彻他绝望的嘶吼,宋业用力将他拽了上来,连指甲缝都渗了血,他声音带着抽泣:“将军……都怪我……是我们来晚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言隙了。”宋藏明浑身都没了力气,他软软瘫坐在崖边,低喃出这一句。
五
世人皆道宋小将军郎艳独绝,年少时驰骋疆场意气风发,却在与老楼兰王绝战之后性情大变,将自己囚困在将军府,再不见人。
可随他征战过的将士们都知道,那日这位郎艳独绝的小将军差一点就扑下了悬崖,是宋业副将死死抓住了他。
他们也知道,那日满身重伤的宋小将军发疯地在崖下找了一天一夜,最后抱着再也醒不来的言隙哭到失声。
他们永远记得言隙,记得是她舍生取义,为救宋小将军与楼兰王同归于尽,才换来了中原长久的安定。
听说,她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扶桑子。
近日将军府里的扶桑花开了,团团红色炽热如焰。宋藏明提着壶酒靠在门前,醉眼朦胧间看花。
他想,多像啊,多像那夜他在漆黑大漠中惊慌无措时,倏然而至的火光。
其实,他早就在府中亲手栽种了扶桑花,想着等中原安定后就带她来看。
现如今中原已然安定,而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踉跄着起身,走到扶桑树旁坐下,靠在树干上,闻着花香扑鼻,风袭花落为他添彩着衣。
壶中酒已饮尽,可他早就不知自己到底是醉还是醒。
“二十余年如一梦……当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