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烟
我不敢明目张胆地怀念过去,因为担心过去时光里的那个人根本没心情、也没时间等着我。
1
傍晚散步时,我不知不觉竟走出了这么远的路。经过山脚下那座老旧的居民小区时,看见围墙边的蔷薇花又开了。刚落过一阵雨,天空未及晴霁,空气清新潮湿得如有水汽。蔷薇香气总在暖日醺蒸下才会成雾成团,此刻正隐忍待发,非要你看见它,才蓦然觉出芬芳已经沁入肺腑。
我特别喜欢周邦彦的《六丑·蔷薇谢后作》:“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此刻,它们没有拉扯我的衣袖,可我迈不动步子了。
我曾在过去的夏天里将这几句词吟哦了无数遍,说我酸的人是你,躲过小区保安将蔷薇花剪回来插瓶的人,也是你呀。
我忍不住拍了几张蔷薇花的照片,发到了你的手机上。
时间像是一下子被拉回到几年前的初夏。我在那个居民小区褪色、剥落又被反复覆盖的广告单上方,张贴了一张崭新的合租启事。因为怕被撕掉或者被覆盖,它贴在需要踮脚伸臂才够得到的地方。
贴好之后,我退远了几步,对着那张广告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我需要有人分担房租,你也是,所以仅仅半小时后,你就联系了我。
我们就这样成为了合租室友,尽管一开始我们的相处说不上愉快。
2
我们是不太熟悉的同事。这是我们成为异性合租伙伴的先决条件,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们默契地在其他同事面前绝口不提。
成为合租室友的第一天,你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而我拄着拖把站在门里。那一刻,我以陌生人的目光重新打量着你:你长得高且瘦,头发很黑,球鞋很白,笑起来很阳光——阳光得让我一瞬间便有了微微慌张。大概你也是,你说:“你好,陆幽,很高兴成为你的室友。”
你的声音清亮得让我的慌张噌噌翻倍,我低下头继续呼哧呼哧地擦地板,像是要给你这个新来的邻居做出表率,我说:“厨房、卫生间用过马上清理,客厅共用,阳台一人一半,还有,不许带女朋友回来。”
你笑,你拖着行李箱进门,你说:“好的,彼此彼此。”
你打开窗户通风。你一定一进门就闻见了整个屋子里的潮湿气息,连着落了几天雨,空气潮湿得像是能攥出水来。不仅如此,房间里还有一种类似洗澡间的气味,浑浊、湿重,混合着化学洗涤剂的气息,总之一言难尽。
傍晚,我从房间出来,刚推开门,从南窗灌进来的风就“砰”地撞上了北卧的门。你坐在客厅沙发里,我们俩都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说:“对不起。”
而你愣愣地,很快回答:“没关系。”
就这样,我們礼貌而疏离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们就像两只航线相同的早出晚归的轮船,在紧邻的港湾里停泊一宿,补充油料之后,便又重新起航。
半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开门进屋时,你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说:“我在做蛋炒饭,你吃不吃?”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我正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又说:“等会儿你洗碗!”
那是我们合租史中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一天,基本奠定了后来的分工模式:你做饭,我洗碗。
3
一段时间之后,你才知道我当时完全是把对上一位室友的不满转移到了你身上,并对你充满了戒备与提防。在一个吃饱喝足的夏天傍晚,我给你讲述了前任租友的恶劣事迹:
某个加班回来的深夜,我发现她搬走了,留下满目狼藉:扔掉的丝袜、T恤、快递盒、包装袋,陈年的灰尘被拖拽出来,纠结成缕,杨絮一样落在沙发上。更可怕的是下水道堵了,污水一直泛到了客厅的地板上,漾着可疑的色泽。
是的,这就是你第一天入住时闻见的类似洗澡间气味的来源。
我小心翼翼地踩水进屋,打开所有的窗户,换下身上的小西装,戴上口罩和胶手套开始奋力地通马桶,然后用拖把将地板一遍遍擦洗、抹干,等到下楼扔完垃圾,时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
第二天我踮起脚将那张合租广告拍在了小区的墙上,然后你就联系我了。
时间过得很快,从夏入秋,从秋入冬。在公司里,我们仍然是看起来神情淡漠的普通同事,而回到家里,我们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是的,是像家人一样的朋友。
暧昧吗?当然,但我们是不会承认的,它仅存于眼神与心里、梦里。
那年冬天,我过得不太顺利,我在公车上丢钱包、剪耳机线的包装也会把线剪断,就连同学聚会时,也会有男同学莫名其妙地和对面桌发生口角,并上升到了摔瓶砸桌的程度。
那晚,我们都被带去了辖区派出所接受询问。
深夜出来时,多数同学都被家人接走,而我呢?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
你来了。尽管你没有给我披大衣,也没有安慰我,你只是看着我哆哆嗦嗦地爬上出租车,你坐在我身边,你搓着手说:“好冷啊!”
你的声音很轻,你说:“等会儿到家了,我给你煮小馄饨吃!”
是的,就是这一句,后来我想起来就觉得温暖,让我鼻酸眼热。
4
可是,你违背了“合租条约”的最后一条——你把一个可爱的女孩带回家了。
下午四点,女孩背着明黄色的双肩包,跟在你的身后进了卧室。我出门,在离家不远的地下书店消磨到了晚上八点,翻完了两本《观复猫》,吃掉了一块提拉米苏,喝光了两杯店内免费提供的柠檬水——柠檬水着实有点酸,提拉米苏也不够软糯,我决定回家了。
门口的陌生女鞋还在,我本想轻手轻脚地溜进自己的房间,孰料你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你探头看我,你说:“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又得去派出所领人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笑了笑只想尽快逃进房间里。可是你叫住了我,你说那女孩是你的高中同学的妹妹,会在这里暂住两天,你问我:“可以吗?”
我可以说“不”吗?而我涨红了的脸又是缘于什么样的情绪?我没有抬眼看你,我说:“可以。不过,请你们注意一点。”
你看着我笑了,你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叫小维,真的只是高中同学的妹妹,她初来乍到,她的哥哥拜托我照顾她一下。”
“这两天我就睡在这里,你出来时不要被吓到哦!”你拍了拍沙发靠背,又说:“她刚来时,我就想给你们介绍的,可是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当着外人的面,我……”
你不用跟我解释的,真的。就像不久之后你决定去外地的分公司任职一样,都不用跟我解释的。我们只是合租室友、普通同事,不是吗?
因为我们,本就不够相爱。我们都一样,从未放任自己肆无忌惮地去喜欢谁。
5
你离开之后,小维成为了我的新室友。是的,她的确不是你的女朋友,并且她很快就把男朋友带回了家,让我不得不一次次去地下书店消磨时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还是承认了吧,我很想念你。
晴天的时候,老旧居民楼的院子里有晒太阳的老人,他们坐在藤椅上,在春夏长天里昏昏似睡,他们的脑子里正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曾念及?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大概一生遇见的人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思绪就会像晾衣绳上随风飘动的床单,随便抖一抖记忆的边角,便会落下老时光里的碎花吧。
我们仍然常常联系,不说想念,不提遗憾。我熟知你的同事、朋友们的名字,我从你发来的照片里看过了你窗前的日升月落,听见过深夜路过的风声……
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告诉你,我曾无数次梦见你。在梦里我听见钥匙打开房门的声响,你和蔷薇花的暖香一起涌进来,过堂风扬起白色窗帘,霎时阳光满屋。
我不敢明目张胆地怀念过去,因为担心过去时光里的那个人根本没心情、也没时间等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我很想你。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我喜欢着你,到如今,仍然未曾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