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与玫瑰

2022-03-27 14:01水生烟
南风 2022年3期

水生烟

爱意尚未说破,两个人由此生出了同样的烦恼和期盼,有点酸,又有点甜。

1

罗伊云是一名玩具设计师,她刚提交的设计方案是一颗蛋——准确地说,是十二个像盲盒一样的蛋,顾客在买下它、拧开它之后,才会发现每颗蛋里边都藏着一个穿戴着不同朝代衣饰的人偶,集齐十二个人偶,就可以召唤一颗全员聚会的大盲蛋。

很幼稚、很可笑,是不是?罗伊云的领导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的批评来得毫不客气:“能买这玩意儿的人,脑袋怕不是也是一颗大盲蛋吧?”

收到这条微信语音的时候,罗伊云正陪着妈妈走在去中医诊所的路上。路边的水果超市刚挂出草莓上市的招牌,红莹莹的草莓新鲜惹眼,看得她有点儿口渴,觉得自己急需降火。

罗伊云买了一盒草莓,拿出手机付款的时候,领导的微信语音仍在接连轰炸,她一边回复领导的质疑,一边就空着手走出了水果超市……店主只顾着忙碌,都没叫她一下!

她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才发现草莓不在手里,妈妈在生病,心浮气躁地推了一下她的脑袋:“这怕也是颗瓜吧?”

瓜也是你亲生的瓜!罗伊云腹诽着,嘴上仍然安慰着妈妈:“没事,等会儿回去拿。”

中医诊所人很多,排队就排了小半个上午。罗伊云拿着处方单去药房取药的时候,接到了另一条微信,是男友发来的,长长的一行字,大意是说他去西南地区支教了,今晚出发,归期未定,让她不要找他、也不要等他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就好。

仿佛只是取个药的工夫,男友就变成了前男友。而他在做出支教的高尚决定之前,一字半句都没有和她提起过,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分手,他的未来与她无关。

罗伊云很难过。然而奇怪的是,相比于失恋的伤心,她更觉得悲愤和丢脸——一个男人已经将她摒弃在他的生活之外了,而她懵然不知!

她没注意药剂师已经将包好的中药放在了她的面前。身边有个人正看着她,轻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回过神来,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题外话:“刚买的一盒草莓丢了。”

她听见他笑了一声,于是转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草莓刚上市,很贵!”

对方是个年轻男人,长着一张清俊的脸。他摊摊手,尴尬却又不失温和地说:“我……随便笑笑,没别的意思。”

这可真是奇怪的一天!罗伊云的白眼差点儿翻到了后脑勺。

他是何唐,和她一样陪着母亲来看中医。今天之前,他们的生活轨迹全无交集。

而今天之后呢?

2

何唐之前是一名花卉摄影师,他赚钱不多,脚步丈量的地域不少,镜头烧掉的人民币也很可观。花草似乎任谁都能拍得好看,但真正拍得出意境仍然需要实实在在的功力。

很多时候,一味狂热追求理想是会栽跟头的,所以何唐不执迷,看得开,他早就答应过父亲,以后会子承父业。

父亲做餐饮业,从夜市街边摊起家,如今已在本市拥有三家酒楼。父亲年轻时打拼得很苦,因此苦尽甘来时,对一儿一女的要求仍然很严格。父亲此前不曾阻拦过他的脚步,并且默默支持,但当他过了二十六岁生日之后的某一天,他发觉银行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少,而父亲却不再向他表达物质方面的关切询问时,他明白,父亲是想让他回家了。

于是,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半个月之后到家。”

父亲在电话里爽朗地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何唐跟在父亲身后,正式进入酒楼管理的实操阶段。

李静楚的生日宴之前,父亲是给何唐打过招呼的,嘱咐他:“李叔叔的女儿,你们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记得过去打个招呼。”

何唐当时答应得很痛快,可是一转身的工夫就给忘了。

那天,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生日宴已经散了。从服务生的小声议论里,何唐记起了父亲的嘱咐,却也不过一拍脑袋。然后他听见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地由远及近。他回过头去,见那女孩穿着白缎子抹胸小礼服,肩上闲闲地搭着件外套,蜂腰鹅颈,很漂亮。

何唐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生日快乐,静楚。”

“谢谢。”她站在他面前,微微仰着头,一侧耳环轻轻摇荡,她说:“我的耳环掉了一只。”

几个服务生立刻分头去了包房和洗手间,回来都说没找着,何唐只好道歉:“对不起!也可能是一时粗心没见到。我会让他们留意,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李静楚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和耳环没什么关系,她说:“何唐,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呢?”

十分钟后,何唐接到李静楚的电话,她说她的耳环找到了,落在车上。不好意思。

何唐哑然,那只耳环现在明明在他手里——清洁工在大厅的门边见到的,他本来刚准备打电话给她。

何唐随手将耳环放在了前台,他说:“谢谢,改天请你吃饭。”

她很漂亮,很善解人意,然而,他并没有心动的感觉,因此“请你吃饭”是挂电话的结束语,“改天”不知道会是哪一天。

只是,李静楚当真了。后来的一周时间里,她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3

罗伊云再次陪妈妈去看中医,中药调理之后,妈妈的身体有了好转,心情也开朗了不少,指着当初买草莓的水果超市对她说:“你看,就是那里!云云你以后能不能长点心?”

罗伊云覺得长一颗心已经很累赘,再长点心怕是要累死了。在刚刚过去的两周里,她不但和男友分了手,还辞了职——或许说被辞退才更准确些,因为她拍了领导的办公桌,她还冲着领导吼:“你可以说我做得不好,但你不能说买它们的人脑袋就像一颗蛋!”

离职之后就有了空闲时间,于是她到底还是问到了前男友的支教地址,跑去当面锣对面鼓地质问了自己被分手的原因,然后她知道自己被绿了。劈腿的前男友选择去山区支教,想要用高尚抵消卑劣。

罗伊云在从山区回来的大巴车上,再次遇到了何唐。罗伊云上车时,他正靠在座椅上,专心致志地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

路况不太好,罗伊云坐下来时,背包撞到了他的肩膀。她冲他笑了笑:“不好意思!”

何唐抬起头来,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是你啊!”

罗伊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两秒钟后才开口:“我们……认识吗?”

她的眼睛真好看,乌黑盈润的瞳仁,映着他的脸容。他微垂了视线,他忽然觉得那双眼睛似乎让人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想看。

路况不好,颠得人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两个人在相邻的座椅里摇摇晃晃,肩膀和脑袋同频晃动,世界仿佛也跟着变小了。

十几分钟的沉默之后,何唐看着路边的景色,重又开口:“这个地方很美,你是第一次来吗?”

罗伊云点点头,“是的,估计也是最后一次。”

她已经没有很难过了。前男友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语气和神情,和当年那个阳光少年谬以千里,和他分手,她在感情上已经不再觉得惋惜。

何唐这一趟专为拍独蒜兰而来,他给她看相机里的照片,告诉她:独蒜兰一株一花,植株像兰花,根茎像大蒜,因此得名。

她由衷地赞美了他的照片,然后话题再次搁浅。他就像个技艺生疏的球员,试图救球的心情有些迫切,他问:“你呢,来做什么?”

于是罗伊云就坦率地把前男友劈腿的事情说了,她说:“沉湎于回忆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又说:“可是,我仍然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你不能这样想。”何唐看着她的侧脸,认真地说:“也许你们不是一个星球的人,所以终究要分别。”

车窗外,一轮圆月刚刚冲出山坳,是淡淡的白色,与如火夕阳遥相辉映。

何唐敲了敲玻璃,语气里有几分欣喜:“真美啊,你快看!”

感情是一件多么玄妙的事情啊,有时候仅仅是和某个人一起,于同一时刻看了同一幅美景,心底也会生出奇异的欢喜与亲近。

4

罗伊云带着她不被看好的盲蛋设计去了一家小玩具厂。玩具厂在郊区,厂房很新也很简陋,设备规模不大,很多玩具零件甚至需要去外厂加工。年轻的老板名叫谭升,他很喜欢罗伊云的设计,毫不吝惜对她的赞美。

罗伊云家住城南,上下班要倒三次公交,跋涉一个多小时。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家里的气氛会让她每天都烦躁得想要捶墙。从大型玩具公司到小玩具厂,用父亲的话说,她是越活越窝囊了。

罗伊云读书时成绩优异,但工作后仍然可以站上金字塔尖的人,终究只是少数。

接受子女的平庸与平凡,和接受自我的平庸与平凡一样,是需要痛彻心扉的过程体验的。父母之间的争吵多是由此而来,他们的矛盾其实并不来自于对方,但只有老夫老妻彼此面对时,才可以直抒胸臆,将不满的情绪表达出来。

那个周末,父母的口角在晚饭桌上已经初露端倪,好不容易隐忍到晚餐结束,爆发于一个摔碎的瓷盘。罗伊云想回玩具厂,在那里她有一个宽敞的办公室,哪怕趴在桌子上睡一夜也好。可是她又担心这样的举动会导致父母新一轮的不满,况且这个时间段公交已经停发了,她不舍得打车钱。

罗伊云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走着,几朵黑云被风席卷而来,很快下起雨来。她躲进路边的烤肉店,炭火上蔓延而来的香味忽然让她觉得快乐而安全。她要了几串烤肉,生平第一次给自己要了瓶啤酒。雨夜里客人很少,等她喝完那瓶啤酒,再走进雨里时,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车窗玻璃降下,露出了何唐清俊的脸,他说:“下雨了,上车吧!”

罗伊云笑了笑,一只手徒劳地遮在额前,想要挡住顺着头发流下来的雨水。车上没有毛巾,他将纸巾盒递给了她。她看着他笑,努力平稳着语气:“把你的车都弄脏了!”

“没关系。”何唐笑着,语声柔和:“喝酒了?”

“嗯。”她仍然看着他,目光亮晶晶的,孩子气地冲他竖起了食指:“一瓶!被你发现了?”

“是啊,被我发现了。”何唐蓦然觉得心里软软地一荡,他问:“你怎么了?还是失恋想不开吗?”

“才没有!”罗伊云大声反驳,她看着路边的景物,离家越来越近了,她借着那点儿酒意,问他:“你可以送我回玩具厂吗?”

她的目光盈盈如有水光,他不由得笑了,问她:“哪里的玩具厂?”

“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诊所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走著走着你就看见了!”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笑起来:“罗伊云,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何唐!”

“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是在哪里遇见的吗?”

“大巴车上!”

“罗伊云,你的酒量这么差,以后不要随便喝酒了哦!”

“遵命!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急雨敲打着车窗,雨刷器飞快地动作着,眼前的能见度不高,视野里尽是水茫茫一片——可是这有什么要紧呢?向前走吧,走着走着,眼前的一切就都会清晰起来。

5

谭升给罗伊云解决了住房问题,她不用每天城南城北地来回跑了。他把车间旁边的两间空房简单装修,处理成了职工宿舍,安置了好几名女员工。不但如此,他还好人做到底,连续好几个周末都开车送她回去城南家里。

谭升的车第三次驶进小区时,受到了罗伊云父母的暗中围观。

上楼时,父母跟在她身后,空前默契地打问着“刚才那位小伙子”的情况。她正走到楼梯拐角,转身时刚好俯视母亲的脸,笑容使她脸上的皱纹愈发显得深长,让罗伊云心里瞬间生出了许多愧疚和不忍。

罗伊云忽然理解了他们。父母们总是一边嫌弃,一边担忧,一边数落着子女什么都做不好,一边却又觉得自家儿女无所不能,他们就在这种矛盾中反复拉扯,从子女的握拳而来,到自己的撒手而去。

“他是我们老板,做事很认真,很有魄力,玩具厂虽然现在规模不大,但一定会有发展前景的。”罗伊云认认真真地回答:“妈妈,你不用为我担心!”

母亲便愈发想得深远了:“那……他是单身吧?”

母亲问的是谭升,罗伊云的脑子里却突如其来地映出了何唐的脸。他,也是单身吧?

罗伊云和何唐有时候会一起出去吃顿饭、看场电影,就像任何一对朝向爱情发展的暧昧男女一样,他们相处默契,无话不谈。

再想起前男友,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隐隐作痛,也没有气愤怨恼,青春里的短暂相处,不过成了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分镜头而已。在彼此的人生里,他们再不会是对方的故事主线。

罗伊云的盲蛋设计即将推向市场,她每天都泡在工厂间里,关心着每道工序,跟踪着产品制作流程,以确保成品的质量和安全。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市场上抢先一步出现了盲蛋玩具,一时间居然售卖火爆。

罗伊云站在商场的玩具柜台前,看着那些惊人雷同的产品——盲蛋不新鲜,可是里边的穿着不同朝代衣服、梳着不同朝代发型的人偶,是她之前一笔笔画的图啊!有那么几秒钟,她只觉得心跳如鼓、头晕眼花。而盲蛋玩具的包装盒上,明明白白地印着熟悉的厂址。

那是她的老东家。可是她再拨打旧日老板的手机时,对方却没有接她的电话。

罗伊云去找谭升,办公室里,他正沉着脸在打电话,他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就又冲着手机说:“他们剽窃的是我们的创意!”

他说的是“我们”,罗伊云有些温暖,有些感动,也微微定了定心。

罗伊云拿出手机查找之前与老东家的聊天记录,万幸所有的文件传输记录都没有删除,她慌张得有些手抖,不小心就将手机掉在地上,屏幕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

谭升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别担心,交给我来处理。”

罗伊云的眼睛里瞬间弥漫了雾气,信任与感激溢于言表。

几天后,谭升果然处理好了这件事。只是,小玩具厂不足以与大厂抗衡,他们很吃亏。而且,尽管他们的玩具制作更为美观精良,可是因为失了先机,市场销量并不太好。

罗伊云很郁闷,谭升反倒劝慰她:“我们好好干,只有把工厂做大做强,才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

他说的仍然是“我们”,罗伊云有些动容,像是两个人真的成为了比肩前进的战友,有着相同的方向和目标。

只是,当谭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款手机的时候,罗伊云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将换屏之后的手机给他看,“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真的!”

谭升看着她,笑:“非要有问题,才能换新手机吗?”

罗伊云点点头,认真地说:“谢谢谭总,我真的不用换新手机。”

她的回答明显有些装傻充愣,他却被她逗笑了。

谭升的眼睛里藏着某种情绪,正日益明显地透露出来,她不想接招,但又害怕拒绝得太生硬,伤了两人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6

李静楚在追求何唐,因为父辈们之间的关系,她也常常到他家里去。何唐的父母都很喜欢她,觉得她家世良好、落落大方,聪明伶俐却又没有太强的世俗功利心。父母怂恿何唐认真地和她交往,不能一味地让女孩子主动,感情升温需要两个人的积极互动。

何唐拒绝了。因为他确定,自己喜欢的人不是李静楚。

那天晚上,他和罗伊云约了一起吃饭。

罗伊云很欣赏谭升的工作能力和人品魄力,但又不想和他发展除了工作之外的关系,她有些心烦,吃饭时也恹恹地不太说话。

何唐一直在观察着她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什么烦心事吗?说说看,让我试着给你排忧解难!”

尽管她的表述有些模糊,但何唐听懂了。他和她碰了碰杯,轻声问:“要不,你试试和我谈恋爱?”

她愣了愣,整张脸迅速烧起来,语气也有些慌张:“你开什么玩笑?”

何唐不是开玩笑,但一瞬间也有些慌张,不知道该怎样准确地表达自己,情急之下,他居然冒出了一个蹩脚的想法:“我们也可以假装谈恋爱……这样就可以避免掉那些烦心事!”

她看着他。年轻男人的眉眼,已然被时光洗褪青涩,整个人看上去温润却又不失棱角。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她确定,她的心里是欢喜雀跃的,于是笑容就渐渐地从眼睛里溢了出来:“你……可真有想法!”

“那就这样定了!”何唐也笑了,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像是真诚而笃定的盟友:“罗伊云,你相信我!”

后来的几天里,何唐带着罗伊云去和朋友们见面,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手牵着手,坐下来时,明明是宽大的沙发,他也非要坐在她身边的扶手上,一只手还要搭着她的肩膀。

于是,李静楚很少再联系何唐了,也不再去他父母的家里。

何唐每天都会去接罗伊云下班,他的黑色越野车就停在玩具厂门口的公路边,一人一车扎眼得很,没几天同事们就都认得了他是她的男朋友。

他们曾在下班高峰时的大雨滂沱中,被拥堵在路上足足一个小时不止。车里响着温柔轻快的音乐,他们似乎说了很多废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伴了雨线直击的清脆声响,两个人心里全是期待与欢喜。

那时,她一遍遍地想,这条路啊,怎么不堵它个地老天荒!

那时,他也不止一次地希望,这条路可以远一点、再远一点。

两个人的恋爱谈得假假真真,但实在很劝退。谭升也是聪明人,自此与罗伊云多谈工作,即使偶有玩笑,也从不越界。

这没什么奇怪的,成年人的爱慕与喜欢,早就多了瞻前顾后、权衡利弊,少了不顾一切、舍生忘死。

大概也是缘于同样的原因,何唐和罗伊云两个人也仍然保持着之前的相处模式,不像朋友,却也不是恋人。爱意尚未说破,两个人由此生出了同样的烦恼和期盼,有点酸,又有点甜。

7

夏天时,罗伊云在位于父母家和玩具厂中间点的小区里租房居住。何唐常常过来,给她检查监控、门锁和门窗;给她布置客厅和阳台;他有时会带来切片的烤鸭,连同薄饼和葱丝、面酱;有时带着处理好的新鲜食材,在厨房里开着视频通话向自家酒楼里的大厨学习鸽子汤的做法……这样的细致程度怎么可能是在对待假女友?

终于有一天,何唐伸手擦掉她嘴边的一点食物残渣之后,却没有把手拿开,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假装交往什么的,不过是谎话。罗伊云,我们认真地谈恋爱吧?”

罗伊云笑了,她也很坦诚:“我一直都是认真的。其实我很笨,做不到去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演感情戏。”

就这样,他们终于做成了真正的恋人,也显露出了从前不曾显露出的另一面。

一天晚上,刚刚离开没一会儿的何唐重新敲响了罗伊云的房门,他靠在门边上,有些无奈又有些賴皮地说:“我忽然想起来钥匙忘带了,我回不去家了。”

她笑着横了他一眼:“不是指纹锁吗?”

他从她身边挤过去,大摇大摆地坐进了沙发里,“反正就是钥匙忘带了!你要是不管我,说不定明早就会出现一条新闻,标题就叫‘年轻男子冻死走廊,曾求助女友不得响应,你就等着舆论讨伐和良心谴责吧!”

罗伊云大笑起来:“现在是六月份好不好,怎么会冻死?”

“因为心里冷!”他继续编,将她拉进怀里抱着:“求抱抱!”

两个人没羞没臊的恋爱生活自不必提,当然,偶尔也会吵架,会彼此看不顺眼。

他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身为摄影师的何唐,给女朋友拍的照片居然让她大跌眼镜。

在一处她很喜欢的老城墙下,她摆了半天造型,结果等她充满期待地翻开他的手机相册,看到的照片全是纯原生态,没有美颜、没有修图,任何技巧都没有,朴素得就像路人甲。

“一点儿都不好看!在你眼睛里,我就是这个样子的?”罗伊云看着自己的男朋友,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你干脆把我P掉,倒是不错的风景照!”

罗伊云觉得,在他的镜头里,一切都美,只有自己最丑。明明他拍的花草那么好看,景物也是,连街拍的行人看起来也很有味道。

她气哼哼:“不想搭理你了!”

他蹭过来:“不要紧,我来搭理你了!”

他还说:“你以为给你修图修得连亲妈都不认识了,就是喜欢你?那不过是在取悦你。”

她振振有词:“取悦也是因为喜欢吧?”

“悖论!”他拿过手机仔细端详着那些照片,他说:“可我还是觉得很好看啊。你看,我们俩的合影,我自己也是这个样子的嘛!这就是真实的我,你喜不喜欢?”

罗伊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因为她喜欢。

而他正看着她,神情那么认真。也许这就像他喜欢在阳台看日出,她喜欢在客厅看彩虹,你能说谁眼里的景色更美呢?

就像她说春天温柔而短暂,他说春天狂野而迅疾,都对。爱情里,也需要求同存异。

就像,谭升不是不好,李静楚也不是不好,只是因为各自心有所属,玫瑰早已赠予心上人。

何唐拉着罗伊云的手,还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头发摩挲着她的脸颊和耳朵,心一下子便软了。软得就像是盛夏时节的棉花糖,甜糯糯、颤巍巍。

好一会儿,她轻声说:“那你下次给我拍得好看一点!”

他用亲吻堵住了她的嘴,他说:“不能再好看了,已经犯规了!”

8

何唐的房子里有宽大的露台,他用大坛子养着满天星,开着白色的、粉色的花,挤挤簇簇地长着细细的绿叶,刚长出的花苞也是绿的,她看着那些花,像是感受得到他对待生活的细致温柔,她说:“我还以为满天星是没有叶子的!”

“傻瓜,”他笑,蹲下身替她穿拖鞋,“抬脚!哎呀,抬左脚……”

夕阳从露台的一侧照进来,晕染出大片柔光,他轻柔地亲吻着她的眉眼——时光一片静好,可是他的手机响,是微信视频聊天邀请,刚接通,罗伊云就听见一个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爸爸!”

罗伊云吓了一跳,跟着叫他:“何唐!”

小孩子仍在叫:“爸爸!爸爸、爸爸!”

何唐攥着罗伊云的手,他看着屏幕上的小不点儿,声音柔软得不像话:“仔仔,是舅舅!舅、舅!”

他说:仔仔,妈妈去哪儿啦?”

一个女声由远及近:“仔仔,你又乱动妈妈手机!哎,何唐,你在干嘛呢?”

何唐用力地拉了罗伊云一把,于是她就这样与何唐的姐姐仓促会面了。姐姐也算家长,罗伊云不觉出了一身汗。偏偏挂断电话之后何唐还要笑她:“想哪儿去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有姐姐,忘了?仔仔刚从国外回来,一着急就只会叫爸爸,连妈妈都叫不出来……”

“你以为他是谁的小孩?傻不傻啊……”他说着,忍不住唇角翘起,低头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我喜欢你,只有你!”

她笑着仰起脸:“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想了想,却还是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反正一见你就喜欢了,心里像是有一块带磁铁的拼图,‘咔嚓一下,严丝合缝!等到在大巴车上又遇见你,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然而,即便如此,喜欢一个人,细想起来却也不是无迹可寻。是他在诊所里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明明无奈,却又在母亲面前努力平和的语气;是她在大巴车上望向远处时,唇角的一抹倔强坚韧;是她在深夜画图时长久弓起的后背,她踏实认真、一板一眼。

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不是缘于爱,她大可以选择志同道合的谭升。

可她喜欢何唐,她一见他就笑。

她喜欢他,便是认认真真的喜欢。她大刀阔斧,恨不能昭告天下,她的同学和朋友们,很快就知道她有了男朋友,她和家人的微信群里,也很快就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她生在平常人家,算不上富足却也无忧,父母唠叨而温暖。和她的家人在一起时,何唐有着从未有过的被认同和被接纳的安定与从容,仿佛自己天然就是这个家庭里的一份子。

9

那些在生命中发生过的事情,是不会消失的,它们也许会成为内耗,也许会转化成其它积极的能量。

罗伊云接到了一家大型玩具公司的邀约,她跳槽了。

谭升一边舍不得她离职,一边却又鼓励她向更高、更远处走。他给她办了两场告别宴,一场是在外面餐厅里,只有几个相熟的同行和朋友,说了很多知心知意的话。

另一场是在玩具厂的食堂里,全体同事都在,谭升将红包撒了好几轮,气氛热闹得就像过年。罗伊云忍不住说:“谭总,你再这样的话,我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谭升也笑:“别叫我譚总了,叫名字。伊云,咱们来日方长!”

罗伊云原本不胜酒力,告别宴上你一杯我一杯地敬酒,总有几杯难以推脱,她有些醉了。

外面下着雨,何唐过来时,谭升安排了一位女同事给罗伊云撑着伞送上车,他站在门口,目送了她的离去。

男朋友的醋坛子被打翻了,尽管他确信谭升是她的良师益友,可他心里还是酸,酸极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问她:“你喜欢我吗?最喜欢最喜欢的那种喜欢?”

她带着轻飘飘的醉意,好笑地点头,他又问:“我是谁?”

“男朋友!”

“谁的男朋友?”

微醺的罗伊云很可爱,响响亮亮地回答:“我的!”

“你是谁?”

罗伊云长舒一口气,觉得好心累,她扳着手指头给他详细分解:“我是何唐的罗伊云,你是罗伊云的何唐,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们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她大声地说完这些话,又把头靠在座椅上,轻声地、乖乖地问:“亲爱的,这样行吗?”

喜欢一个人,真是魔力无穷。为一点小事认真地生气,又毫无道理地消了气。

“哇,说得这么清楚,似乎没喝醉!”何唐好一会儿都没收起笑意,后来他突兀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结婚?”

然而,罗伊云酒意上涌,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她看着车窗外的天空,云层里正透露出一线湛蓝,她的语气里有着一丝欣喜:“你看,天晴了!”

他好笑,逗她:“天晴了有什么高兴,你要进行光合作用了吗?”

她扭过头来看着他,嘴角向下一撇:“你是不是说我头上有草?”

“我都长过一次草了!你不可以这么对我……”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不可以喜欢别人,这辈子都只能喜欢我!”

何唐伸手攥了攥她的手,“你放心,我不喜欢别人。”

“如果你喜欢别人,你就是小狗,你发誓!”

何唐翘起的嘴角就没有放平过,他鹦鹉学舌似的:“我发誓,如果我喜欢别人,我就是小狗!”

“最丑最脏的小狗,说!”

“好!如果我喜欢别人,我就是最丑最脏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