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旧故里

2022-03-27 17:01鱼十青
南风 2022年3期
关键词:江南

鱼十青

本就是念念不忘的青梅,这些年付诸的经历和心血,竟都转化为一股不死不休的执拗。她成了他心口,谁也不能触碰的朱砂痣。

【楔子】

姑苏寒山寺内,巍峨庄严的大佛下虔诚跪拜着一位垂首瞑目的妇人。她皮肤白皙,脖颈纤细,一看便养尊处优惯了,只是她却面容凄切,泪盈于睫。

许久卫婉缓缓睁开眼,肃穆地叩首。她求佛祖,她愿折寿二十年,换她意中人的来生,可以一生锦绣荣华,美眷在旁,儿孙满堂……永远,也不要再遇见她。

终究是她亏欠他的,误了他今生,又有何颜面求来世再见?

【壹】

正午,汴梁内的德月酒楼却是门口守卫森严。一个时辰前,最善舞的歌姬刚死在这酒楼的柴房内。

萧观宁恰巧在此,他识破死者是被人勒死后又吊上去的,死亡时间在半个时辰之内,因此凶手很有可能就藏匿在酒楼之中。所有在场之人都不得离开,需得一一盘问。

众人在大厅不安等待之时,一清秀瘦小的白衣小公子称自己曾在义庄做过仵作,毛遂自荐去勘察。官府请的仵作迟迟未到,萧观宁便特许此人站在命案门口观望一眼。

乌黑官靴,墨绿云纹锦袍,高伟的脊背……卫婉跟在他身后往后院走去。此人不知何处透露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他那双漆黑如墨的明朗眼眸,竟让卫婉想起一位儿时的故人,可又不确切。只是他一望向她,她的心便怦怦跳个不停。

不知觉间便到了现场,卫婉仅远远观望了片刻便面色凝重。“洗冤录有曰:‘若自缢,脑后分八字,索子不交;绳结在喉下,舌出。’可此女绳结在喉下,舌却未出。何况,绳子的长度,挽结的方向,也统统不对。确是他杀。” 卫婉站在门口,指尖却指向尸首细细讲道,“若大人肯允我进去查看,说不定还会有新的发现。”

萧观宁手一挥,准了。卫婉以手帕蒙上鼻嘴,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大人,死者的死亡时间并不是今日晌午,怕是更早之前。”卫婉躬身道,“昨晚汴梁小雨,虽今日日光大好,但酒楼后院大都是泥土地,我们方才一路走来鞋上已占满泥泞,可死者的鞋底却洁白如初。还有死者手指蜷缩僵硬,若是半个时辰内死亡,尸僵不会如此严重。如今夏日,可尸斑尸臭却未发出,我猜是因为死者被冰冻过,才延缓了尸身腐烂。”

见眼前高大俊美的男子并未反驳而是直直看着她,卫婉继续说:“可见,今日凶手将尸体挪至易被发现的柴房,如此手段就是想官府错判死者死亡时间,以此做不在场证明。”

萧观宁蹙眉,命人去彻查酒楼,却冰窖内找到了枚发簪,经青楼的妈妈指认正是死者之物。如此推算,此刻凶手早已不在酒楼,而在场诸位自是清白的。

卫婉随众人一道出酒楼时,松了一大口气,她本早就不存于人世,若官府盘查出来,逃不了麻烦。还好躲过了,正当她想走之时,方才俊朗的那位官人又叫住了她。“在下刑部萧观宁,方才听公子口音可是姑苏人士?你可知卫家?”

朗朗日光透过朱红酒楼门前的碧树枝丫洒下,光晕洒满了男子若刀刻的俊脸,目光却是灼灼。可那名字却在卫婉头中炸开来,隐隐作痛。

她僵在原地,难怪她见了他心生异样,他竟是萧观宁——那个说要娶她,一回汴梁却六年来音讯全无的萧观宁。难道他都不知卫家上下早已覆灭……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她紧紧攥住裙角,苍白着嘴唇笑:“在下不识得什么卫家,先告辞了。”往事如烟,如今她隐姓埋名來这汴梁,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贰】

卫婉的祖父原是皇宫金吾卫统领,后意外受伤,请辞告老还乡,卫婉的父亲带着祖上资产回了姑苏重振卫氏一脉。那时卫氏其它族人在卫家扶持下,几乎垄断了江南绸缎布匹、草木药物、造船漕运业。姑苏卫家,一时名震江南,富甲一方。

绵绵霡霂,青砖黛瓦,是她的童年记忆。其中最重要的一段,却是关于萧观宁的。

那夜月色若琉璃清澄透明,后院的玉兰花开得也正好,十岁的卫婉独自一个小人儿去膳房寻些吃食。她弓着身子,揣着半只荷叶鸡,畏手畏脚地穿过后花园,准备回闺房时,却在侧角门出撞见一溜进来的黑影。

卫婉定睛一看,是和她一般大的少年,她顿时高声道:“哪里来的绿衣小贼?”

小小的萧观宁机敏地一扭头,一个俯冲便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电光石火间,他焦急哄骗道:“嘘——小丫头,我可不是贼,我是你家……小姐的朋友。”看着被他捂紧嘴,只能自喉咙中嗯嗯发声的小丫头,萧观宁继续轻声道:“你答应我不喊,我就松开手。”见小卫婉点头同意,萧观宁小心翼翼地移开手。

而他刚一松手,卫婉便嫌弃地连连后退,嘴中还不断地“呸呸呸”。卫婉一手捂住怀中烧鸡,一手使劲儿擦拭嘴巴,也不知道这小贼手干不干净,何况她压根就不认识他,竟还敢妄称她的朋友。

乌色角门旁长了一株亭亭玉兰树,就似面前小少年般芝兰玉树,相貌堂堂。少年身材瘦削,瞳仁漆黑,双眼皮的褶皱与长眉齐飞,满是英俊。卫婉有些呆愣,不同于江南男子阴柔,他却有些英气。

萧观宁望着眼前唇红齿白的娇憨小姑娘,指了指她怀中抱着的荷叶鸡咧嘴一笑:“好啊,原来你才是小贼,见面分一半,我就不告诉你家小姐,怎样?”

卫婉回过神,琼鼻一皱,嫌弃道:“我们小姐怎会认识你这种小贼,你怕不是冒牌的,我才不怕你。”

萧观宁心道,还好他曾听姨母念叨过隔壁上房揭瓦的卫婉小姐,不然还真不好编排。于是他就有模有样地说自己是如何与卫婉结为好友的,此次是慌不择路才跑进卫家,为了怕有损卫婉清誉,就先不去打扰好友了。

卫婉来了兴趣,顺水推舟地扮演起丫鬟的角色,拉着他到花园假山内坐下。“哦?你遇到什么麻烦了?说说。”说着,她还慷慨地撕下一只鸡腿给他,听他诉说。

萧观宁本是汴梁人士,此次随省亲的姨母到江南小住。隔壁陆府便是他的姨母家,陆嫣然是他的表妹。只是他的小表妹总是缠着他,今夜竟抱了被子溜到他房间要与他同睡!他慌不择路逃出来,陆嫣然穿着单薄寝衣竟追出来。他怕叫旁人瞧见,不敢与她在院中追逐,七拐八拐后无奈翻墙,不想却翻进了卫家大院。刚才萧观宁好不容易找到无人的角门,正想离开,却被卫婉撞见,以为他是小贼。

“我说你在鬼鬼祟祟地扒门,角门落了锁,你出不去的。”卫婉吃得津津有味,擦了擦嘴边的油道,“不过我记得陆家小姐,还是个六岁的娃娃。”

闻言萧观宁却涨红了脸,据理力争道:“那也不行!我可是外姓男子,这……成何体统!”

闻言,卫婉拍手大笑,这小少年好生正直,就这点小事也能逼得他慌不择路。也罢,她抹了抹油光锃亮的嘴唇,指导着萧观宁自她发现的秘密狗洞钻了出去,帮了他这个忙。

这便是他们二人的相识了,萧观宁住在江南的日子里,总隔三差五溜去卫府。后来他知道她真实身份时,想起初遇那夜,总还觉得难为情呢。

【叁】

萧观宁再见到女扮男装的卫婉时,是初秋红叶苑的诗会上。原本,他手下跟踪调查到,卫婉会参加今日的诗会。

红叶苑,群林尽染霜红,枫叶灿若明霞,曲水长亭上聚满了才子佳人。萧观宁依然一袭墨绿衣袍,笔直坐着。他是当朝贵妃亲侄,侍郎之子,龙章凤姿,一些官宦家的小姐害羞地偷看他这位稀客,他却望着院中细流出神。

父亲一心希望他参军,便逼着他练武,但他不喜欢打打杀杀。十一岁那年,他忤逆父亲后,偷偷随着姨母的马车去了江南。姨母传信回萧府说留他小住,后来他结识了卫婉,便舍不得回汴梁了,这一住竟是三年。最后是母亲装病,传信将他骗回。

萧家的人来接他时,他都没有等到卫婉回府,便被催促着上了马车。回汴梁后,他一直在给卫婉写信,却从没收到回信。他黯然,怕是她在怪他不辞而别。

后来,没多久他便听闻卫家生意变卖,举家搬离江南之事。或许是朝堂终于见不得卫家垄断漕运,便强行改为官营了罢。他去信给姨母,询问隔壁卫家的音讯,却听闻,卫婉一家在搬家至岭南的路上,住了黑店,全家老小皆被毒害。此案震惊江南,罪魁祸首也被斩首。

她死了?萧观宁不信。他暗中调查走访,后来又竭尽全力进入刑部参职,借职务便利,翻烂岭南刑事卷宗,却只有寥寥数语记载案件。幸运的是,卷宗上记载的尸体中,并没有十四五少女的尸体。于是这些年,他一直在追查她的下落。

他不愿意相信那日一走,竟是永别。本就是念念不忘的青梅,这些年付诸的经历和心血,竟都转化为一股不死不休的执拗。她成了他心口,谁也不能触碰的朱砂痣。

他還记得,她不似寻常江南女子温婉,反倒活泼明媚;他还记得,她爱嘲笑他穿墨绿色衣裳,还送他一顶绿帽子捉弄他;他还记得,她眸光闪烁说自己的梦想是做神探女捕头,只是可惜女子不能入仕;他还记得,她说希望一辈子都能有他长伴,他骗着她在小山丘做戏拜了天地,事后却被她追着打……

秋风瑟瑟,萧观宁的手指渐渐收拢,那日德月楼一面,那小公子酷似他梦中那位少女。纵使多年不见,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气息:说话的乡音,侃侃而谈的神态,右眼眸下的泪痣……

他派人前去调查她,她女扮男装、隐姓埋名来这帝都是何目的?当年卫家被害是为何?她既来了汴梁,为何不去寻他?太多的谜团等着他去解答。

诗会开始后,她果然到场,萧观宁上前跟在卫婉身侧,倾身道:“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姿势太过亲密,以至于众人纷纷侧目。他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耳畔,染红了她的耳垂。她微微侧头,避开闺秀们狐疑的目光,匆匆向前走。

卫婉十分紧张,一路上总想甩开萧观宁,但这厮和儿时一样机敏。可他越靠近,她就越心神不宁。直到坐下休整时,他把一杯凉茶打翻在她袖口,趁机将她衣袖撸起,左手腕上面果然露出了粉色的长疤痕。那是,她当年与萧观宁去河堤插鱼时,不慎被水底尖石划伤的。

眼前高大的男子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强压心头悸动,缓缓吐出她的名字:“卫婉。”

她避开他直接灼热的目光,侧过脸去,佯装镇定:“嗯。”她闭上眼,初秋微凉的日光覆在她的长睫上,终究是叫他发现了。可她心里,却又有一丝相认的悸动。

【肆】

卫婉来汴梁的目的,萧观宁没有问。他不知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他猜她一定很辛苦。所以他在等,等她能像小时候那样信赖他,他们无话不谈。

卫婉租了西城一家农舍,萧观宁总是去给她送些生活补给,有时他也会陪她去参加那些无聊的诗会,远远观望她结识人脉。

但每当萧观宁看她以男子身份与其他人称兄道弟,看别人对她勾肩搭背,他总忍不住自己的醋意。可她一直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连笑容也不似儿时般纯粹。

就在一次醉酒后,萧观宁没有克制住,强吻了她。男子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内,她能感觉到他喷洒的热气。他迷迷糊糊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比那些人都有权势。你若想办事,来求我,不必委屈自己。你若想觅如意郎君,我亦能给你一个家……”

萧观宁的头很重,压得卫婉娇弱的肩膀酸痛。她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压抑着乱跳的心。她咧了咧嘴,眼眶却是酸涩的。他的权势,她自然知道。他父亲是兵部侍郎,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其姑母更是年轻时宠冠后宫,将皇后都斗入冷宫的萧贵妃……

想到这,她打了个寒颤,一把推开萧观宁。“好啊,我听闻几日前皇宫发生了一件大案。这或许是我能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我想入宫,你给我安排一个身份,办得到吗?”她裹了裹身上的围脖,初冬的夜已经有些冷了。

入宫可不是易事,而女子参与办案更是难上加难。本以为他会为难,却没想到,萧观宁竟一口答应下来。他走门路,安排卫婉入宫做了一名御膳房临时帮厨。前些日子,皇帝的乳母吃了御膳房的糕点身毙,所以御膳房是查案的重中之重。

卫婉入宫前一晚,萧观宁特意为她准备了一桌酒菜。卫婉狭小清寒的农舍里,灯火如豆,橘色光氤氲开卫婉细长的眉眼,连她眼角的那颗痣也温柔起来。

“你为何喜欢我?”卫婉看着眼前眸光漆黑的男子,也是儿时的玩伴,她却内心五味杂陈。她此番而来,是为卫家血海深仇。搬迁时,她因怕水土不服而走了水路,这才避开一劫。

“卫婉,尝尝这江南香酥鱼,是你爱吃的。” 萧观宁没有回答她,反而笑着给她布菜。她回来的这些时日,是他最畅快的时光。她问他为何对她这般好,他想,她大概不懂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失而复得”。既然上天安排他们重逢,他便再不能失去她。

世人说她的家人死于黑店砒霜,可整整七十五人,竟无一人生还?为何仵作验尸簿上字迹潦草,为何官府急忙将死者们草草葬了,为何黑店老板不等秋后没几日就被问斩?她苦学验尸,隐姓埋名,私自挖出尸骸,才发现她的亲人们死于一种宫廷密药。

六年来,她时不时回到卫氏故居搜集蛛丝马迹。原来,她父亲当年还曾牵扯进萧贵妃与皇后之争的案子里。她父亲受伤请辞,萧贵妃暗中授予不少宝物,后来垄断布匹漕运,再后来官家接手、卫家搬迁、客栈遇害……所有的线索,皆都指向深宫里那个人。卫婉垂下眼眸,若当年是萧贵妃为了斩草除根,抹去卫家……

她此番入宫,便是为了调查真相。这里是天子脚下,他又是萧家人。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也罢,我要进宫办一件大事。若待我回来,你还喜欢我……”卫婉按住酒壶,为他缓缓斟满酒,坐下缓缓道,“我便和你一起。” 若是那时,她也可以不管不顾了。

【伍】

汴梁城出了一件大事,令大理寺都头疼的案件,却被一个御膳房的宫女破了。那宫女名叫卫婉,聪明冷淡,不出几日便查出皇帝乳母之死是因为食物相克。大理寺秦大人正想录卷结案时,却被卫婉拦下。她解释道,乳母有慢性病,常年服药,当日糕点与药起了反应,产生剧毒令死者暴毙。但这不是意外,而是凶手精心策划。最终卫婉抽丝剥茧,揪出了幕后真凶。

圣上大加褒奖,赐她金牌仵作,留她做了宫中女官。

卫婉在汴梁声名鹊起,她还真就留在宫中做了大半年女官,只是自此以后萧观宁想见她一面,便是难了。这大半年里,倒是时时听到关于她的传闻。传闻大理寺秦朗有什么问题,总爱去找卫婉。秦大人也是少年成名、俊朗翩翩,传闻卫婉与他联手破了两起宫廷难案,两人志趣相投又男才女貌,一时被传作佳谈。

可萧观宁还记得,他们临别时的约定。卫婉说,她查清当年父亲请辞的真相和卫家一事后,便会嫁给他。他记得,所以他会等。

直到那一天,他姑母被打入冷宫的消息传到萧家,一桩尘封多年的皇室秘案被揭開。

当年萧贵妃还是妃位时曾经诞下一个面貌丑陋的皇子,皇后指责她诞下怪胎视为不吉,便将其私下处死了。后来萧氏证实,她的孩子只不过是被皇后下了毒,身上才会出现大片皮肤紫斑。皇上龙颜大怒,皇后也因善妒谋害皇嗣的罪名,被打入冷宫,皇后一族跟着没落。自此,皇上为了补偿,封她为萧贵妃,更加恩宠无限。

可卫婉和秦朗却查出,当年的萧氏常年服用车河子做的禁药来驻颜,那时她不知自己已有身孕,孕期服药才导致胎儿畸形。后来她怕皇上厌弃,将计就计将此事推到皇后身上。

卫婉作证,当年其父亲还是金吾卫时是萧氏宫殿的守卫,也是他暗中为其搜罗驻颜药。皇后落势后,萧氏便打发卫父告老还乡,还暗中助他行商发家。

后来,卫家愈来愈大,卫氏旁族开始向宫中进献江南美人。宫中卫家人一多,萧氏唯恐当年之案东窗事发,便想先下手为强。她残害卫氏美人,向皇上进谗言扼制江南卫家,卫家交出手中八成财脉后,她又暗中书信劝说卫父搬迁,最终买通店家,命萧家暗卫将卫家秘密毒死。萧家手眼通天,早已安排店家认罪,官府一验是皇家密药,但既已有替罪羊伏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潦草结案了。

枉顾皇嗣,陷害皇后,诛杀良民……萧贵妃被赐了白绫。但当年皇后一族却并不满足,贵妃已倒,朝野中各个势力都冲着萧家而来,弹劾萧观宁父亲的折子漫天飞,萧家一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陆】

萧家之罪愈来愈多,圣上下旨将萧府上下贬黜至岭南,祸不单行,旨意下达没多久,萧家宅院就深夜走水了。漫天火光映亮了半边夜空,熊熊烈火足足烧了大半夜才逐渐被扑灭,晨光熹微时,曾经辉煌庄严的侍郎府被烧去了大半。

多日后,卫婉终于辞去宫中职位,匆匆赶到侍郎府门前时,只见到了断壁残垣的空府。听闻侍郎府走水的第二日,萧家就举家启程搬迁了,听闻熟睡中的萧家嫡子还被烧伤了,也破了相。

卫婉怔怔地,不自觉地游走回了自己的住所,在屋内枯坐了一宿,染了风寒。她决心收拾细软,等病好了,就去岭南寻他。暌违多年再相逢,纵使困难万千,她也要去试一试。

几日后她去药房抓药时,却被一白衣姑娘撞了一下,她轻咳着捡起散乱的药包。仰起头,却见到一浓眉大眼的俊俏姑娘,只见她面露惊讶,嘴唇又转而紧抿作惊怒状,指着她道:“你可是卫婉?”

卫婉站起来边拍去素衣上的尘土,不明所以道:“你是……”

“他袖中日夜藏着你的小像,如今看来确实是个狐狸胚子,专门勾引别人家的未婚夫婿!”白衣女子手指颤抖地指着她,怒骂道。

“你怕是认错了人,我不认得你和你的未婚夫。”卫婉系好手中散乱的药包。

“呵?多新鲜呢,你我比邻九年,你不认识我?观宁哥哥为你付出良多,如今还躺在病床上,竟换来你一句不识得?”她怒目圆睁,掐腰道。

卫婉听及此却如遭雷击,她竟是陆嫣然。可她说什么未婚夫?萧观宁又怎么了?她一把狠狠攥住陆嫣然的手腕,嘴唇哆嗦道:“你说什么?他怎么了?”

陆嫣然力气大得出奇,她一把甩开卫婉,将她摔倒在地,怒斥道:“这些年来,他为了找你给我母亲写了多少封家书,跑了多少次江南。他为你进刑部查旧案,托人打听你的下落。他为你蹉跎到双十年华都不曾娶亲,双亲逼迫,要将我许配给他,他的心刚有松动的痕迹……”

“可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你要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让他宁愿忤逆父母,也要等你出宫?”陆嫣然眼圈微红,竟有些歇斯底里起来,“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是怎么对他的?你害死他姑母,连累他全家老小,就连他被烧伤病危你都不曾来看过一眼……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过问他的事?!”

她把他写给卫婉的信藏起来,不告诉他卫婉的消息,可他这些年还是执拗地查找卫婉的下落。但卫婉却害得他家破人亡,这是何等不平?

陆嫣然声嘶力竭地说完,看着周围人群窃窃私语,她惊觉自己失态,便擦了擦眼泪,冷声道:“如果不是你,我和他或许是此生佳偶,平淡安稳度过一生。你若还有心肠,便别去找他。”

说罢,陆嫣然离去,丢下失魂落魄瘫坐在地的卫婉。

【柒】

那日卫婉失落许久后才发觉异样。为何远在江南的陆嫣然会出现在汴梁药房,想必是当时烧伤的萧观宁并没有随着主队搬迁岭南,而是先留在汴梁养伤。她推测出大体方位,执拗地一间一间民舍敲门。萧观宁为她做了那么多,这一次,换她主动又何妨?

只是当她终于找到时,又是人去楼空。房东告诉她,人是几日前连夜走的。他伤口未愈还要连夜走……他是多不想再见到她。

卫婉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场。巧的是秦朗正上门拜访,瞧见她面容憔悴,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几日,后来便日日去探望她。月余后,卫婉的脸渐渐有了些许血色,她想感谢秦朗,秦朗却笑道:“若真是谢我,不如卫姑娘以身相许。”

她倚靠在床柱上,看着秦朗正为她剥一只橘子。她想,此刻或许萧观宁和陆嫣然,已然在江南成亲了吧,他也会这样为她剥一只橘子吗?她怔愣着,秦朗还在等她的回答。

也许是那日秦朗穿了一身墨绿衣衫,也许是橘子太酸令她有些鼻酸,许久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就这样吧,她闭上眼,怎样过不是一生呢。

卫婉是孤女,但他们成亲后五年,秦朗都待她很好。她以为,她可以慢慢忘记萧观宁,毕竟人不能总活在过去里。回想起,她确实从未对萧观宁泄露过半分喜爱,她这一生都藏得很深。

可是她骗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自己。

有时她在花园中看见仆役像萧观宁的背影,吃得香酥鱼像萧观宁的手艺,就连房间里的气息都似他身上的味道。午夜梦回时,她常常睁着眼望着床帏,任由两滴清泪斜斜滚进两鬓中。青梅之谊,京都重逢,温情久伴,难道她就不曾心动吗,难道她就不曾爱过吗?但,永不相见,也许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花园中有一沉默寡言的跛脚仆从,他栽的百花盛开,其中只长在江南的玉兰树竟也被种活,虽然稀疏,但也难得。卫婉难过的时候,便去院中看树,江南故居里,也长着这样的玉兰树。

每当她去看玉兰树后,秦朗便知道,她又在想家和萧观宁了。但是秦朗并不在意,当年入宫,其实是萧观宁托他暗中照顾卫婉,找机会让她接触案情崭露头角,后来萧家落败,也是萧观宁修书给他令他去探望卫婉。

萧观宁之所以躲着不见卫婉,并不是他怪她报仇。一是他们两家宿怨,令他不知如何面对她;二是他的脸被火灼伤,不想故人见了心伤。

他和萧观宁本是同僚,这才卖他面子照拂卫婉。只是后来,秦朗内心竟对这个聪明清冷的女子生了情谊,便求娶于她。

但这其中缘故,他永远不会告诉卫婉,以免她再度心伤。

【捌】

十年后,卫婉之子也已七岁,初雪那日他突然嚷着要吃荷叶鸡,卫婉陪他一起用膳后却觉得味道与以往不太一样。小家伙哭闹起来,嚷着不好吃。厨娘没了办法,坦白以往的荷叶鸡其实都是园丁做的,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说他是江南人士,夫人爱吃的香酥鱼和荷叶鸡都是他拿手好菜,希望给他一个展示的机会。奴便应允了他,谁料他这一做,便是十五年……只是他一直身子弱,两个月前病倒了,实在是不能下床做菜了……”匍匐在地的厨娘小心翼翼道。

卫婉却都捏不稳手中的茶杯,颤巍巍地站起来问:“他在哪?”在得到回答后,她提起裙子奔去,天寒地滑,路过曲折回廊时她好几个踉跄差点摔倒。

她奔跑着,回忆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她房内木桌上常常放置的洗冤录集,小日子时床榻熏好的艾草手炉,她同秦朗外出时回来凉好的桂花茶,餐桌上地道的香酥鱼和荷叶鸡,满园的玉兰树……这些都是他记得清清楚楚的,她的喜好。从前她只以为是婢女心细,可如今细思,却慢慢地堆砌出一个令人战栗的真相。

寒风中,她头发松散,咬着牙拼命不让眼泪涌出来,萧观宁,一定不要是你,这样我会恨自己。

当她颤抖地推开那扇破旧木门,寒冷空旷的房内,简陋的床上静静躺着那个熟睡的跛脚园丁。这是卫婉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注视着这面容平平的中年人。忽然,她慢慢揭开他的人皮面具,却露出半张满目疮痍的脸,只是他的眉目却还依稀留着原来的影子。

萧观宁被惊醒,却看见面前哭成泪人的卫婉。她做了十五年端庄清冷的秦夫人,如今却泪流满面长着大口喘息,见他醒来又似笑非笑,状似疯癫。

他猛地摸上自己的脸庞,迅速转过身别过脸去,攥紧双手,身子颤抖。他垂着头,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片刻,他用沙哑的声音道:“对不起。”终究,没能瞒她一生。

他已经不再年轻,背部微佝,手上也长满了老茧。没想到,十五年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对不起。

妇人打扮的卫婉终于嚎啕大哭,涕泪横流,说不出话。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人,十五年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就连行将就木之时,也想着她。

她大婚时,她诞下麟儿时,她思乡生病时,他都在。原来她人生中重要的时刻,他都在远远地看着他。若是她今日没有发现,那他的一生都在默默护她周全,死后一席草席葬了,而她,却永遠不会知道。

半晌,卫婉捶着胸口,艰难晦涩地哭喊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他本可以有大好人生,可以和陆嫣然成亲,为何却偏偏守在她身旁,宁愿做一个最低等的奴仆。

“还记得小时候,我说过,会一直照顾你。”他始终侧着头不肯看她,“再说,是姑母让你成了孤女,萧家欠你的,我用一生来还。”

原来那时,萧观宁并没有离京,只是打发走了陆嫣然,并换了个住所养伤。他丢了官,跛了腿,已经没有能力给卫婉幸福,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如今的样子。

后来他听闻卫婉要嫁给秦朗,他便想着远远见她最后一眼。可府里的管事误会他是来谋差事的,便让他去打扫庭院。他想等见到卫婉,他便安心离开。可后来,他真的见到了她,却又不想离开了。他给父亲修书,说在汴梁谋了差事,日后再去岭南。

就这样,他拖了一年又一年,后来父亲病逝的消息传来,他才告假赶回去。他葬了父亲,却觉举目无亲,便又回了秦府。此生,罪臣之后,残废之躯,他已不求其他,只愿心爱之人可以福寿安康,岁岁年年。

【后记】

后来,卫婉寻遍名医也没能留住萧郎的命。他死后,她遵他遗愿将他葬在了江南水乡的一个小山丘上。那是他们儿时玩闹,拜过天地的地方。萧观宁说,因为他希望下辈子可以娶到卫婉,与她一世相守。

遥想那时,小卫婉拉着他的手,两个小人对着天地山河庄严跪拜。三月江南柳絮飞,不小心就将他们头发沾染。小观宁小心摘去那些浮絮道:“诺,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春日里夕阳晚霞染红了素衣小姑娘清秀的脸庞,也暖到了他小小的心窝。他悄悄攥紧了小手,心想,此生一定要将她娶回家。

那时碧天辽阔,江水如蓝,一切美好的让人以为,他的夙愿一定会实现。一定会实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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