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爱欲之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愚者不释炬,必有烧手之患。
一
夏歌在小年夜把我约到老城区的一家馆子里。店面不大,两扇玻璃门蒙了烟灰,旧得油腻腻。门里另设了厚重的布帘,是作防风的用途——但夏歌披着雪沫子大剌剌开帘进来,乘虚而入的冷空气还是激得我打了个寒噤。
她大马金刀地在我面前坐下,也没打声招呼就开始点单。菜名连珠串似的出来,一个劲儿在牛羊肉上打转。大晚上的,我怕她不消化,下狠心抬手止住笔走龙蛇的服务员:“就这些吧,够了。”
夏歌终于舍得从菜单上抬头,红唇圆润饱满,弯出上扬的弧度,意在明晃晃的嘲讽:“又不用你付钱。”
我点头如捣蒜:“难得夏小姐开恩,赏小的一顿饱饭。”
这句话总算哄得她真心笑起来,浓而密的睫毛弯起,漂亮得像只小狐狸。
从保温壶里倒出来的茶汤泛黄而有苦气,我用它替夏歌涮洗碗筷,再递回她手边:“请用。”她盯着那套碗碟看了一会儿,然后扬起脸没头没脑地问我:“姜沉,你后悔吗?”
服务员端了盘牛肉上桌,我把它推到夏歌面前,笑得很自然:“当然不后悔。”
毕竟,天要下雨,前女友要嫁人——都是后悔也拦不住的事情。
二
佛偈有云:爱欲之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愚者不释炬,必有烧手之患。
夏歌离开我的那天,我的手上确实感受到了剧烈的烧灼。先是一两滴,而后涓涓成流,从指缝漏出来,再蜿蜒爬进袖口,很快冷下去,湿腻腻地贴着皮肤,又像是蛰伏的细蛇。
我很少流泪,仅有的几次也和夏歌有关。一次是因为分手,再往前一次,是我们去爬山,快到山顶时一转头就不见了她。山路尚算开阔,但人潮涌动,连她的半根头发丝也看不见。我从山腰开始一路唤下去,到山脚时鼻腔已经酸麻得透不过气来。
淡月隐现后终于在山上的林子里寻到她,崴了脚,靠着一株柏树满脸丧气。我来不及擦掉眼泪就伸手去扶,还没近身,先被她一拳打在胸口。
并不怎样疼,因为她挥拳时刻意收了力气。“手机没电了!”她揉着脚踝咬牙切齿,又一上一下比划出自己的身形:“这么大个女朋友都能丢,姜沉,笨死你算了!”
我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这一道葱爆羊肉是我素来喜欢的,夏歌把盘子径直揽到自己面前,吃相算得上穷凶极恶。我启开一罐可乐递过去:“慢点吃,别噎着。
她立时就收了筷子:“不吃了。”
我仍旧用温和的口气,说:“夏歌,不是我逼着你和我分手,也不是我逼着你和别人结婚,你没必要和我置气。”
我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无耻,以至于做好了她拍案而去的准备。但暖黄灯光下的夏歌甚至没有反驳。菜肴的热气冒入她的眼眶,又被她快速眨去:“我后悔了,姜沉。”她重复,像是在强调:“我后悔了,真的。”
三
我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接到一通怒气冲冲的电话:“你好,请问J020C是你的车吗?”
虽然语气不善,但措辞称得上礼貌。我也就回复得客客气气:“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占了我的车位,”然后是一阵吸鼻子的声音,酸酸的:“你这人怎么乱停车啊……”
后来,我用了五分钟去到地库,又用了五分钟向那个眼圈红红的小姑娘解释她新租的车位其实在我车位的旁边:“你看,我的车位是B45,你的收据上写的是B46。”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夏歌。彼时她刚入职不久,正在经历从学生转化成打工人的阵痛期——工作上小小的不顺心会在生活里发生连锁反应。听到我的解释后她尴尬地沉默下去,我只好自作主张替她打了圆场:“没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你就不会弄错了。”
我说的话没出任何差错,确实是一回生二回熟——第二回,夏歌在倒車入库时直接撞上了我的车。
她战战兢兢地问我那块凹陷和蹭掉的漆需要多少赔偿,又期期艾艾地旁敲侧击能否分期支付。我深吸一口气,不忍心她的脸再苍白下去,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没事的,我上了保险。”之后自掏腰包为她的失误买了单。
在一起的第一个纪念日我向她坦白自己的道义,指望她能夸上个两三句。但夏歌眼波一横,用纤白的指尖把我的脸按出一个小小的圆坑:“一点点修车费换一个聪明可爱的女朋友,姜沉,你就偷着乐吧。”
我环着她,鼻尖萦绕她发丝上甜橙味的香波,一颗心脏就这样慢慢涨大起来。
决定要分手时,夏歌把我送给她的礼物全部返还,又煞费苦心,把我付出过的所有心意折算成清清楚楚的价钱,一笔一笔打到账上。我没有阻止,只在她忙完所有收尾工作后把那些数字原封不动地转入她父母的银行卡里——自然,她迟早会知道。
夏歌灌下一口可乐,抿唇后口红微微晕染开来,像我曾经印上的吻。“干嘛把钱转给我爸妈?”她一笑,大概是揶揄:“他们当初那么不待见你。”
我耸了耸肩,答非所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明知道我们走不到最后。”
她的笑意凝在脸上,一如窗外止息的风雪。
四
我和夏歌,从开始到结局,都是逆风执炬,是注定的劳燕分飞。
我被暂时派遣到这座城市的分公司,最多待不过三年,就要回到数千里之外的总部。夏歌知道这个消息时,我们正被晚高峰堵在高架桥上。霞光一泻千里,渺渺茫茫,永不相交的天地似乎因此短暂地弥合而为一线。她没有开车,坐在我的副驾驶座上安静地听歌。一曲终了后她说:“你的歌单不错。”又说:“真希望晚高峰永远不会结束,我能一直被留在这里听歌。”
我假装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笑着回答:“我回去把歌单发你一份。”
跨年那天,夏歌约我去看烟花秀。橙黄橘绿,姹紫嫣红,泼泼洒洒地大朵大朵盛放在夜空。我们被呐喊倒数计时的人群包围,奇异地都没有说话。起风了,我想问她需不需要我的围巾,刚转过头,唇上就触到一枚冰凉的吻。
她的睫毛长而密,微微上翘,像春蝶振翅,颤颤欲飞。
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我在欢呼雀跃的人潮里握起她的手:“一起度过下一年吗?”
“还有明年。”
服务员送来账单,夏歌把它转交给我:“付钱,我就告诉你两个秘密。”我没有任何异议,乖乖地买单,然后看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第一个,”她清了清嗓子:“我的订婚取消了。”她觑着我的神色,故作玄虚:“第二个——你猜猜?”
我皱眉片刻,摆出苦恼的样子:“猜不到。”
“我找到了新的工作——”她晃着手机宣布:“离你家很近。”
我一愣,回神后慢慢对她说:“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笨蛋手里拿着火把逆着风走,烧到手了也不肯放下。”
夏歌不明所以。我只好继续作补充说明:“你是那个笨蛋。”
她气得又要挥拳上来,我连忙讨饶:“我也是那个笨蛋。——前几天总部刚同意我在这里多待几年。”
夏歌哭笑不得:“那怎么办?”
“好在现在是冬天,”我这样安慰她:“夜里风大,两个笨蛋烧了手,也许能更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