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方写作”的逻辑起点及其阐释边界

2022-03-26 04:00王振锋王淼
青年作家 2022年12期
关键词:林森山坡边界

王振锋 王淼

“新南方写作”是近年来文坛兴起的一股颇为强烈的文学浪潮。相较于一般文学思潮的命名(如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身体写作、底层写作等),“新南方写作”的提出并不是对某种业已形成态势的文学潮流的价值体认或理论总结,而是批评家和创作者在特定文学创作基础上所提出的对文学发展前景的某种可能性期待,它有点类似于上世纪80 年代的“寻根文学”,是一个具有生长性、召唤性和未来性的理论概念。它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孕育着新的生命势能,待到春雨过后,春阳高照,用它的绚丽和灿烂来为死寂已久的大地重新召回应有的生机与活力。“新南方写作”的提出及其理论研究的拓展与深化,彰显了当代文学创作者与研究者建构文学“共名”,进而为“无名”时代的文学提供一种行之有效的辨识框架的理论自觉,以及不断攀登当代文学高地和释放当代文学潜能的强烈意愿。

纵观中西文学史,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南方”并非罕见,比如美国南北战争后在南方出现的“南方作家流派”,这是一种严肃而带有悲剧性的文学,如福克纳、奥康纳等,其作品充满了美国南方的气息与个性。除此之外,拉美文学中的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略萨,还有澳大利亚作家考琳·麦卡洛、帕特里克·怀特,他们的作品中无不洋溢着浓郁的南方气质:野性、神秘、奇谲、魔幻、忧郁、感伤、悲观等等。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对于“南方”的执迷和探索也一直源源不断,例如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王安忆、金宇澄等,他们以其温婉、细腻而又阴郁的写作风格来为文学南方赋型。在我们惯常的认知结构中,这些江南作家基本上代表了广大读者对于文学南方的基本想象。然而,这样一种认知框架却难以将广大的江南以南区域的文学囊括其中,对于南方以南的作家及其文学创作,批评界一直未能(或者说没有自觉的意识)赋予其一个具有共识性的理论命名。因此,长期以来南方以南的文学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被遮蔽的窘境,悬而未决。即便如此,却也不能阻挡他们默默地生长。朱山坡、陈崇正、林森、王威廉、陈春成、冯娜、黄灯等一大批南方以南的作家,正不约而同地以一种充满南方气质的写作,重绘文学南方的地理版图,并且积蓄力量,厚积薄发,企图对中国当代文学版图发起猛烈冲击。

“新南方写作”这一概念肇始于陈培浩2018 年发表于《文艺报》的一篇评论文章《新南方写作的可能性——陈崇正的小说之旅》,该文首次公开使用了这一概念。作者在文中谈道:“之所以说陈崇正是一种新南方写作,是因为他代表了一种南方以南的写作。那些不断在他作品中重现的巫人幻术并非传统江南文学所有。更重要的是,南方作为一种审美元素进入作品,却没有形成一种地理暴政,隔断陈崇正作品跟时代性现实焦虑和普遍性精神议题之间的关联。在此意义上,文学地理在陈崇正同代人这里变成了一种精神地理。”在他看来,“一个作家,如果他的写作不能跟某种区域文化资源接通,并由此获得自身的写作根据地,他的写作终究是很难获得辨识度的。但是,现代某种程度是同质的,所以地理对于作家而言便只能是‘精神地理’。有意识地激活某种地理文化内部的审美性、伦理性和风格性,并使其精神化,这是当代青年作家写作的某条可行路径”。实际上,作者在这里也道出了“新南方写作”的某些特质,即地域性、开放性、同时代性、精神地理等等,同时也对当下日益窄化和同质化的青年写作发出了重返地域文化根性的时代召唤,从而激发当下青年写作的活力,提升青年写作的辨识度。

实际上,在陈培浩正式提出“新南方写作”概念之前,这一概念的内涵和边界已在朱山坡、林森、陈崇正等人的各种文学表述中显露雏形。这源于这些作家对于自己的南方故土和精神原乡的追溯与缅怀,以及想要通过某种方式来为文学南方重新赋形的潜在冲动。早在2016 年,朱山坡在谈及自己的小说《风暴预警期》时就曾表达过对于“正在消失的南方”的深切怀念和无限怅惘。他在《正在消失的南方》一文中谈道:“作为一个南方作家,我差不多快要忘记‘南方’了……越来越多的北方人来到我们的身边,改变了我们古老的生活方式、秩序和生态,方言和习俗日益式微。好像南方消失了,变得跟北方一样,跟所有的地方一样。我开始怀念台风和洪水,怀念‘遥远而陌生’的‘南方’。”当然,朱山坡在这里并未带有任何地域偏见的意味,其所折射出的乃是一种现代性焦虑,是故土原乡被现代性席卷之后所感到的无尽落寞和深深隐忧。他在2017 年2 月25 日广西图书馆的一次读书会上再次重申了自己对于文学南方的持重:“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南方!南方!南方作家跟北方作家有很大的区别,北方作家坐享丰富的历史人文资源,作品可以写得大气磅礴,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朝代更替,战事频仍,千年演化史,百年家族史,文学资源比煤炭还要丰富。南方作家要发挥、张扬南方的优势,要写出南方的独特性和丰富性。其实,我的小说基本上是以南方为背景,南方的经验、南方的腔调,散发着南方尤其是广西的气息。这只能是南方的小说,只能是南方作家写的小说。”朱山坡这里所谓南方的经验、南方的腔调、南方的气息,正是后来“新南方写作”概念提出的渊源,也在某种程度上宣示着文学南方正以某种新的姿态扑面而来。2018年5月,杨庆祥、朱山坡、陈崇正、林森在广东松山湖的一次文学活动上进行了一场题为“在南方写作”的对话,朱山坡再一次热情洋溢地表达了对文学南方的由衷坚守,“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都坚持‘在南方写作’。我将乐此不疲地把残存在雪夜里的南方基因植入我的作品里,让他们繁殖、扩散、裂变”。2018 年11 月《花城》笔会期间,杨庆祥、陈培浩、王威廉、陈崇正等人再一次讨论了“新南方写作”概念的学术可能性,“新南方写作”作为一种共识性学术概念正呼之欲出。

值得一提的是,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在2019 年曾经策划出版了一套丛书,总题为“阿尔法书系·在南方”。该书系共七册,收录了朱山坡、陈崇正、林森、陈培浩、王威廉、蒋浩、旧海棠七位作家、诗人和批评家的著作,这七位作者来自广东、广西、海南、福建四省区,或长期生活于此,或在此间写作。几位作者在各自书中均或多或少表达了对文学南方的某种眷恋和期待,其中陈崇正的《人世间的水》第一辑冠以“南方以南”题名,即表达了对文学南方重新定义和扩容的强烈意愿。书中所收文章或是作者在南方以南生活经验的铺陈,或是在南方以南阅读与写作实践的经验总结。在《梅州:有回忆处便是故乡》一文中,陈崇正也明确表达出南方以南之于自己精神深处的隐秘驱动,他在文中写道:“我在时间中行走,时空不停地增加我的重量,让我臃肿,让我失去爱和恨的勇气和力量,让我彷徨,让我在纷扰的选择面前犹豫,失去判断。我活在许多人中间,又离身边的人很远,在一个想象所及的地方,我所念想的,大概是一个精神的故乡吧。”林森在《百感交集的声音》一文中也表达过类似的精神吁求,“当年爷爷煞有介事地讲述的故事,有一天我得用我的语气再讲一遍,在此之前,我得讲很多别的故事,作为那即将到来的长途奔袭的热身;我得绕很长很长的弯,才能返回原点,返回我的海南岛。有一天,从海岛上传出去的声音,肯定会带着海风的味道,带着碧蓝的颜色,也带着绿意盎然的勃勃生机——那是清亮之声,和所有的杂音都不一样。那一天总会到来”。事实上,他近些年的作品《小镇及其他》《海里岸上》《岛》等也的确昭示着他已奔袭至自己的生命原点,回到自己的精神原乡,用其蒸腾着热带雨林气息和漂浮着海岛味道的文字,来为文学南方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

“新南方写作”的集体亮相发生在2020 年8 月。《韩山师范学院学报》第4 期开辟了题为“‘新南方写作’研究”专栏,该栏目由陈培浩主持,发表了陈培浩、宋嵩、杨丹丹、徐兆正、朱厚刚等人的评论文章,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分别对卢一萍、陈崇正、王威廉、朱山坡、罗伟章、林森这六位南方作家的创作进行评述,标志着“新南方写作”这一学术概念的正式登场。随后,《南方文坛》2021 年第3 期开辟专栏“批评论坛·新南方写作”,推出了杨庆祥、曾攀、东西、林森、朱山坡五人的文章,首次从宏观的理论层面集中讨论“新南方写作”的概念内涵及其阐释边界。紧接着《青年作家》《广州文艺》两家杂志社相继推出了“地域写作中的新南方文学”“新南方论坛”。文学大刊的集中推介,文学刊物不约而同地集体发声,标志着“新南方写作”作为一个生长性的学术概念,正在被学界广泛接受,迅速成为当下文学的一个热点现象,并且蓄势待发,向着更为辽阔和悠远的文学世界迈进。

从上述的梳理中不难发现,不仅“新南方写作”自身还是一个有待作家们进一步开掘和深耕的写作领域,批评和理论层面上对他们的研究也正如火如荼地开展。作为一个新近兴起的学术概念,“新南方写作”在学术界还远远没有达成共识性的认知与理解,还有待作家和批评家共同努力,在不断地探索与争鸣当中寻求某种具有宏观性、理论性和概括性的学术共识。如若仔细辨析当前学界对于“新南方写作”的批评阐释,会发现其存在着阐释边界的不确定性,以及由此导致的审美评判标准的含混性、批评效度和信度的不可靠性。

“新南方写作”作为一个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概念,对其研究首先是从概念的界定开始的。明确概念的阐释边界,对研究对象的批评和阐释才能够应付自如,从而避免阐释的无序与混乱。如果对概念的内涵和边界不加限定,任其野蛮地生长,也必然会造成概念的泛化,进而会削减其批评阐释的信度和效度。纵观学界目前对于“新南方写作”的界定与阐释,还存在着较大的出入和分歧,首要原因便在于南方与北方一样,具有相对性和广泛性,在不同的参照系中会有不同的认知空间。陈培浩在《“新南方写作”及其可能性》一文中对其空间范畴的界定:“从空间上看,以往南方文学主要是江南文学,现在谈新南方文学,囊括了广东、福建、广西、四川、云南、海南、江西、贵州等文化上的边地。”这一界定实际上是将江浙沪皖等江南地区排除在外,它所辐射的空间主要是东南和西南地区,强调“新南方写作”的文化边地属性。张燕玲和杨庆祥则将这一概念的边界延伸至港澳地区及东南亚,如杨庆祥所言:“新南方的地理区域主要指中国的海南、广西、广东、香港、澳门——后三者在最近有一个新的提法:粤港澳大湾区。同时也辐射到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习惯上指称为‘南洋’的区域。”与陈培浩所不同的是,杨庆祥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并未包括云贵川赣,他更强调“新南方写作”的海洋性和临界性特征,并且其将边界拓展到东南亚华文文学,其理由是他们用现代汉语进行写作和思考。这其中的差别,不仅关涉“新南方写作”的阐释边界问题,而且直接影响到这一概念在学理上的效度和信度。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提一下“新东北作家群”。作为一个几乎与“新南方写作”同时出现且遥相呼应的文学创作群体,无论是概念的逻辑起点,还是批评的阐释边界,“新东北作家群”无疑更为确切,不似“新南方写作”那样具有争议性和混杂性。首先,“新东北作家群”与传统的“东北作家群”共享着相同的地理区域,即山海关以外的东北三省兼及内蒙古东北部呼伦贝尔地区,这一区域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历史方面都具有相当程度的同质性。从作家创作的具体情况来看,“新东北作家群”中的代表作家双雪涛、班宇、郑执、贾行家等人,他们常常以子一代的视角来为自己的工人阶级父辈们正名立传,由此透视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时期东北工人阶级特殊的生存境况和精神情状,其创作在精神肌理上也具有某种同源性。正因如此,“新东北作家群”这一概念的提出就显得水到渠成、理所当然,批评界对其概念的阐释边界几乎是确定无疑无可争议的。这也使得批评家在面对他们时无须过多考虑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而只需调动叙事学、社会学、政治理论、文化理论等方面的知识来对其进行理论分析。

反观“新南方写作”的作家群体,姑且不论其地理边界的不确定性,以及同代作家之间写作风格的差异性,仅仅是不同代际作家的审美选择,如曾经的“广西三剑客”(鬼子、东西、李冯)、南翔、林白、邓一光,与现在青年一代的朱山坡、小昌、陈崇正、林森等人,如果贸然将其放置在“新南方写作”这样一个阐释框架里,是否会显得捉襟见肘?而像黄锦树、黎紫书等东南亚华文作家,如果仅仅是因为其“在南方写作”并“用现代汉语进行思考”,就将其纳入“新南方写作”群体,那么还有为数众多的欧美华文作家,比如同样用现代汉语写作和思考的美籍华裔作家张惠雯所叙写的美国南方生活的小说,是否同样可以纳入“新南方写作”范畴之中?还有从广西梧州出发,曾经在岭南写作,如今又辗转迁徙至杭州的黄咏梅,是否也能将其放在“新南方写作”的批评装置当中?此外,还有曾经“底层写作”中的“打工文学”和当下蔚为壮观的科幻文学创作,以及黄灯等人的“非虚构写作”,又该怎样恰如其分地将他们与“新南方写作”有机地勾连起来?比如《青年文学》的主编张菁女士将“打工文学”看作“新南方写作”的一个可贵支流,其理由是“它部分地具有‘新南方’的时代特征,有鲜明的时代赋予,而且也凸显着改革开放以来的精神和人文的双重新变,其核心的主将像王十月、郑小琼也都在广州,并已‘生根’,继续并延展‘新南方写作’的诸多可能”。不过在我看来,他们的创作虽或也有“南方的经验”,然而那种微妙的“南方的气息”和“南方的腔调”却多少有些匮乏了,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林森、朱山坡、陈崇正、陈春成等典型的“新南方写作”有着显著的差异。这些都是需要我们去谨慎对待和严格辨析的问题。但是纵观学界目前已有的谈论成果,都令人很难真正信服,因此还有待批评界进一步给予理论的聚焦与深化。

需要注意的是,为了凸显概念的扩张性、包容性、世界性,研究者对“新南方写作”地理区域和写作类型的判定呈现出一种泛化倾向。然而在具体的论述中,尤其是对“新南方写作”进行总体性评定时,批评者所举隅的作家却往往具有相对稳定性,比如林森、朱崇、王威廉、朱山坡、陈春成为代表的青年作家,但是他们却很难将黄灯、邓一光、南翔等人的作品与上述作家放在一起讨论,因为这样的搭配会显得相当奇怪。因此,在使用“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时,不必为了凸显其广博和包容的特性,而不加选择地对其扩容,这样反而会失去其阐释的合法性和可靠度。我们只需抓住主要的几点共性:首先,是生态地理层面的边地性、海洋性、临界性;其次,是审美特质方面的轻逸、神秘、戏谑、暧昧、溽热、想象等特质;最后,还有精神地理层面的原乡性、在家感和归属感。在此基础上,追问“新南方写作”的“新”在哪里。而这,应当成为我们在谈论“新南方写作”时的逻辑起点和阐释边界。

实际上,我们并不应该以一种先验的地理经验来为“新南方写作”划定边界。在讨论“新南方写作”时,我们不仅仅要从文学地理层面对其重新整合划分,同时还要兼顾作家的代际差别、类型选择、主题意蕴、审美风格,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创作主体内在的精神地理。只有将这诸多因素有机地统摄到一个相对稳定的批评装置之中,提炼“新南方写作”的核心精神,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激活这一概念的学术膂力,进而为批评界提供一个有效的阐释框架,最终重建文学“共名”时代,释放当代文学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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