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春花

2022-03-26 04:00杜鸿
青年作家 2022年12期
关键词:报春花宜城小别墅

杜鸿

郭姿姿的小别墅被那台巨大的“啄木鸟”推倒时,姐夫杨威才神情闪烁地告诉她,何老大是陈原初杀的,他已经投案自首了。听到这个消息,杨威以为她一定会无所谓。没想到,她却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把那张面若桃花的脸,瞬间变成了花脸。而且,即便如此伤心,她也并没扑进杨威怀里寻找安慰。杨威知道,郭姿姿表面上柔弱无骨,心里却坚硬如铁。

陈原初走进鲁旬的办公室时,鲁旬正犯着痔疮。鲁旬是何老大案侦破组组长。这痔疮来得真不是时候,让他只能站在桌前,用尾椎骨压着桌子的边沿,一边止疼,一边支撑着身体,好专心与陈原初斗智斗勇。

毫不避讳地说,鲁旬在这个案子上走了弯路。这段弯路耽搁了他小半个月的破案时间。如果杀死何老大的凶手,是个真心想逃命的,这小半个月,早已跑到天涯海角了。这对于一个刑侦组长而言,可谓丧失了黄金时间。可是鲁旬是个福人,就在他明白钻了死胡同,准备将案子推倒重来时,柯小染自己找上门来,让事情有了回转。

柯小染是陈原初的学生,曾经在她上小学三年级时,教过她植物课。现在,她虽然已经嫁作人妇,但是长相和小时候并没有两样。一身水格子衫,裹着小天鹅般的身子,鹅蛋一样的脸蛋,加上两个小酒窝,皮肤细腻,岁月的尘埃一丁点儿都没有沾染到她,鼻子和眼睛还是那么晶莹剔透,即便有些微汗,也还是那么精致典雅,整个人就像一枚水蜜桃。

鲁旬不敢怠慢,让人给柯小染倒了茶水,还奉了一次香烟,哪怕被柯小染拒绝了,忙完这些,鲁旬特意叫上一名女组员,三人围坐,组办公室内的气氛,瞬间在三人组的神情里变得凝重。

夫人,请讲吧,您听到了什么线索?鲁旬的话,自然有种喝咖啡、拉家常的味道。

不是线索,是我杀的何老大。

柯小染的话,根本就不像在谈杀人,倒像是在谈踩死了一只蚂蚁,而且是那种本就该死的蚂蚁。

这样的玩笑可不能随便开的,夫人,杀人既是让别人人头点地的事,也是让自己人头点地的事,不好说着玩的,千万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人就是我杀的。柯小染面无表情,口气依然淡得出鸟来。

鲁旬不说话了,用夹着香烟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将茶杯放回原处。

何以见得?

鲁旬的声音变得很冷峻。

在你们的监控系统里,何老大被一枪致命,见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就足以说明一切。

柯小染从包里拿出一个粉盒,取出一只粉饼,借助粉盒里的镜子,在脸上扑弄着。

坊间传说,嫌犯杀了何老大,乘坐电梯,直接从政府大楼背后、经公安局门前,沿东湖路,穿过城东区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就不见了。又怎么解释?

鲁旬将烟灰弹到玻璃缸里,眯着眼睛,看着柯小染。

那全是瞎编的、虚构的,而且编得漏洞百出。十字路口可是本城监控最密集的地方,就是一只蚊子也插翅难逃,何况一个大男人,这到哪里都说不通,唯一能够解释得通而且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何老大是我杀的。

人是你杀的,这怎么说得通呢?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既无凶恶之心,又没有任何杀人动机,和何老大之间,更没有深仇大恨,你能给我一个你杀他的理由吗?

鲁旬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又取出了一支点燃。

您能不能不抽烟了,我确实有点受不了这烟味。

柯小染又拿起了粉盒。

对不起。

鲁旬直接用手指将烟头掐熄。

柯小染也放下粉盒,看着鲁旬的手指说,这个道理很简单,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我家公公管政法,配有手枪,我玩过。至于通道,那更简单,我家就在亚细亚宾馆对面的政府宿舍楼里,从我家到亚细亚十七楼,走安全通道,没有人会发现。

宾馆里所有监控显示,杀人者是个男人。

鲁旬将一支未点燃的烟放在鼻子下面嗅着。

鲁先生,我是北京电影学院化妆系的高才生,易容变装,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可是,枪上、屋里所有的痕迹,都与你无关,光凭嘴说,定不了你的案。

只要我见到你们提取的实物证据,我自然会告诉你我的证据在哪儿。

柯小染说完,自己都惊得张开了嘴巴。

这不合规矩,实物证据已经全部锁死。

人就是我杀的,我不想再多说了,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您为什么要杀何老大?我再次提醒您一次,杀人的事,可是大事。您要想清楚,定下来就是死罪,不是儿戏。

柯小染缄默了一会儿,开始流泪。

你不信我,我不和你说了。

柯小染又掏出粉盒,拿出粉饼,像防洪一样,往泪水上扑,似乎要构筑一道堤坝。

问询难以继续。看着柯小染楚楚可人的样子,鲁旬只好作罢。这样的女人,本该怜惜,何苦把她弄得泪水涟涟,他于心不忍。下来后,鲁旬将柯小染的情况向局里作了汇报,并将她留置在看守所。

风声总是用来走漏的。

何老大枪杀案告破的消息,第二天开始满城飞。尤其是杀死何老大的居然是一位女中豪杰,流传的剧情越来越精彩,版本也越来越多。也就是这个第二天,鲁旬的痔疮又复发了。这天,更让鲁旬没想到的是,柯小染的老师陈原初居然也走进他的办公室,坐到了他的沙发上。

沙发上的陈原初,脸皮发白,精神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鲁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和询问柯小染一样,围坐在陈原初身边的,还是三人小组。不同的是,陈原初面前的茶几上,没了茶水。

鲁旬把屁股再次往桌沿上靠了靠。

你一介书生,一枪致命何老大,如此精准的枪法,你有这个本事?

在政府工作时,每年八一练枪,我枪枪十环。我们学植物学的,看人,看植物,根本就没区别,一株报春花的内在结构和人体的结构没有两样,头、脸、脖子,特别是心脏和大脑的位置,太了然于心……

陈原初一点都不像在自首,倒是像在上课。鲁旬有些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

陈原初,此时此刻,我根本就没有心情,也没时间听你讲报春花。我满脑子里只有死相惨烈的何老大和我隐隐作痛的痔疮。你倒是说说,在案发时间上,你一直和章简教授在一起,你还提取了一台小车,可以说,你有太多当事人证明你不在现场,可你又是如何杀死何老大的呢?

陈原初顿时满头大汗,连连擦着额头。

我用了一叶障目的手法。

叶子是谁?

叶子就是章简教授。

编!你接着编!

我说的都是真话。那天,我开着刚下线的车,把章简教授送到滨江公园。滨江公园与政府大院只有一街之隔,这你是知道的。章教授去探视公园洗手间后面那株报春花新种苗。那株小报春花是我早就预谋好,一个月前就移栽到那儿。然后,我借口上洗手间,把车停到政府办公楼的后面,从政府办公楼与亚细亚之间的安全通道里爬上十七楼。那条通道,你同样不会不知道。进了何老大的办公室,我用何老大的手枪杀了他,然后沿路返回,开车,接上章简,刚到十字路口,她突然要去购一包卫生巾,我只好把她放下,驶过十字路口,遇到一位东北咵子,把我当成了网络车,我顺路把他送到了马兰路。马兰路是一条没修好的乡村公路,没有任何监控设施,路边停着挖掘机、推土机、碾压机。它们挡住了外面的监控,我把他放到一台推土机后面,就回家了。回家一想,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一切非常OK。

那么我问你,你的杀人机动是什么?一般情况下,你是不会为了那笔得而复失的二百万杀人。至于何老大和郭姿姿的关系,你当初娶她时,也应该心知肚明。毕竟,她身为欢场中人,又是股份,又是别墅,哪来的本事搞定那些需要大资本才做得到的事情?想必你也十分明白内情。我希望,你能在杀人动机上,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陈原初顿时缄默。

说吧,这是必须的。

鲁旬感觉切中了陈原初的要害。

美好的事物,人们都喜欢,喜欢得过分了,还会在美好的事物上咬一口,做个记号。这样,难免会让美好的事物流血,血流了出来,滴在心上的伤口里,就会让人生疼,只有舔慰一下美好的事物,确认是真实的。我和何老大,我杀何老大,涉及我的隐私,那也是我心里最后的净地,我不想沾染它,您就是问一万遍,我也不会说。

你不能自圆其说了,我完全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你不说,我就去问柯小染。

鲁旬下意识地朝身后的墙壁看了看。

陈原初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彼此僵持了好一会儿,他被带出专案组,走出专案组的过程中,他眼睛的余光看见柯小染就在另外一间办公室里。他始终没有转过头去看她,直到来到大街上。

但是,这并不妨碍柯小染的声音再次在他耳旁回荡。

老师,报春花正是因为在冬天里开放才叫报春花,报春花正是因为包容了这个世界才能在冬天里存活,报春花正是因为以失败的姿态才能在冰天雪地里绽放出艳丽样貌……

你不是在说花,而是在说我。

老师,我没说你,就是在说报春花。

我和报春花,都产自宜城。

老师,宜城就是报春花的原产地,也是您的原产地,但您是您、报春花是报春花。

不,我就是一株报春花。

老师,您只是来拯救我的男人。

不,我不配,我就是一株报春花,我是一个失败者。

老师,您生性高洁,您特立独行,您就像报春花一样,逆势而生。但,你不是小小的报春花,你是真正的王者。

不,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成全着自己,成全着我的全部自私!

陈原初听见自己的声音和柯小染的声音完全融在一起,就像一面湖水落进了另一面湖水里面。

半个月前的七月九日,宜城发生了三件大事、一件小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在亚细亚宾馆的最顶层,何老大被一枪毙命。第二件大事就是宜城产首台鸿泥牌X7 小轿车,从上线生产到整车下线,仅仅用了五十二秒钟。第三件大事就是城东居民郭姿姿,第一个签字征迁,禁了十年的鞭炮声破例又响了一次。一件小事,就是武大生态学教授、博导章简女士,在报春花原产地宜城又发现了一个新品种Jane。这个名字,是章教授的英文名。也正是这株变异新品种报春花,把她的学生陈原初,置于在她看来万劫不复的地步。

何老大是在他的豪华办公室里被一枪致命的。办公室在亚细亚的最顶楼,第十七楼。亚细亚是他的经济帝国总部,也是他和众多商业人士或是绝色美女约谈幽会的地方。事情发生之后,公安局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消息。除了头条新闻发了一条二十五个字的报道,没人知道更多的内情。消息往往封锁得越紧,坊间会传说得越厉害。不过,这次坊间的报料人,不是别人,居然是郭姿姿。

郭姿姿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征迁签约的照片之后,紧接着就发了何老大被杀的帖子。这帖子如果和头条新闻的说法一致,也掀不起什么浪来。问题是,郭姿姿的帖子居然说,嫌犯杀了何老大,乘坐电梯从政府大楼背后逃出来,然后经由市公安局门前,沿东湖路穿过城区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就不见了。不仅如此,帖子还透露,嫌犯为东北人,因为涉及何老大一笔亿元投资,才清债杀人。为了体现消息来源的可靠性,她还进一步说明,在案发前一天的晚上,何老大还在草木年代出现过,并且身后还跟着四个保镖。也就是说,何老大是在重重保护下,被一枪致命的。

没人清楚,郭姿姿为何如此报料。在圈内人看来,郭姿姿之所以如此清楚何老大的行踪,就因为她曾经是何老大的人。她家的小别墅就是何老大的二手房。当年,何老大这栋小别墅,至少值个百十万。但是,何老大仁慈,只收了她五十万。实际上,至于他究竟要了她多少钱,外人没个确切数,就连郭姿姿的老公陈原初,也知道得不确切。

郭姿姿曾经是何老大的人,陈原初自然也曾经是何老大的人。他跟着何老大做生意,一直做到东北,后来生意做亏了,便辞职回了家。辞职时,何老大补偿了他二百万。拿着二百万回了家,陈原初成天无事便约上一伙兄弟伙喝酒。席间兄弟伙问到另一个人,陈原初应了一句,我们是朋友。兄弟伙说,是朋友就约出来喝酒。这朋友便来了。朋友来了,兄弟伙把这朋友给缚住了。原来,这朋友欠兄弟伙二百万。前后左右四把刀架着这朋友,八面寒光,刀光上倒映着一排人头,这朋友只好拿了钱来,平了债。

陈原初以为事情就过去了,喝了酒,打的回家,走到门口,被人捉住了,塞进车里,拖到八零九废厂房里。很快签字画押,立下字据,账上还没放热乎的二百万,瞬间就转到他人的账上,耳朵里只收入了一句话,那兄弟伙还了就退给你这二百万。就这样,还没拿热乎的二百万,瞬间打了水漂。从百万富翁,到身无分文,就一餐晚饭的时间,陈原初不得不给人打替开出租车,一开就是大半年,总算攒足了首付,向鸿泥牌汽车4S 店订了一台X7,打算用来跑滴滴打车。也算是时来运转,鸿泥牌4S店决定,将宜城生产的首台小车,以首付价格卖给这台车的买主,并请他到现场见证车辆生产全过程,然后现场提车、现场交易。完成了整个流程,陈原初迫不及待地开着鸿泥牌X7,拉上第一个顾客,汇入了茫茫车流。而他拉的第一个顾客,就是他读武大时的导师章简教授。

章简教授除了爱花草,还有个小爱好,就是爱听电台。上了车,她将电台调到105.9,正在播放房地产节目,节目的报道对象就是郭姿姿。记者最先采访了官方代表杨威。杨威是城东征迁办主任,还是郭姿姿的姐夫哥。身为征迁办主任,最头痛的事,就是新征地块的第一个拆迁户。今年以来,房地产市场突然怪异起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碧桂园、万科、恒大和保利,四大房企同时抢滩宜城城东。政府限定拆迁办半年时间按时按质按量交付近千万平方米的地块,不许有半点儿折扣。接到这个任务后,杨威一筹莫展。他来到姨妹郭姿姿的小别墅里,动员她第一个搬迁。郭姿姿并不买账。按照这次拆迁补偿标准,满打满算,她的小别墅只能补偿二百万,与她四百万的期望值相比,实在是相差甚远。杨威问她喊出如此高价的依据和理由。她说,小别墅也是别墅,不能按普通楼房作价。更重要的是,这小别墅是何老大住过的,何老大住过的就是风水宝地,是金不换。

杨威说,何老大的父母还有十岁的妹妹,都是在这个屋子里死掉的,风水宝地咋还死人咯?

郭姿姿说,你不懂,与夏虫不可语冰。

说完,她又加了一句,你只配娶我姐,永远不配娶我。

郭姿姿的姐姐郭美丽,长得比郭姿姿还仙儿。但郭美丽有一宗不好,就是偶尔会犯一下花痴病。这花痴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而且怪。病来了,郭美丽带着一身仙儿,爱在楼下空地上转圈,遇上男人,就盯着男人媚笑。她这个样儿,遇上有趣的男人还好说,相视一笑,擦身而过,也就这样擦身而过了。遇上无趣的男人,兀自躲开也罢了。当然,如果会遇上无聊的男人,见这么漂亮的少妇勾引自己,便会顺水推舟,把她带到小酒店,上了床。直到杨威通过手机定位找上门来。这时候,郭美丽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又变成一位美少女,乖乖地跟着他回家。

显然,姐姐是杨威的软肋。现在连软肋的亲妹妹也往自己身上插刀,杨威就生气了。杨威一生气,就说出荒唐话来。

有你这么好的姨妹子,姐夫哥我也很满足了。

你做梦。

郭姿姿这话,把杨威心上一层嫩肉生生刮下来,还带着油,只好回到正题上来。

这个拆迁,你到底能不能第一个签?

不签。郭姿姿语气凛然,除了那个谁死了。

谁?死谁?

除非何老大死了,不然我是不会第一个搬的。

你说的啊,你给我好好记着。

杨威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月九日上午,何老大果真被杀了。

这天中午,陈原初办完早班交接,回家吃饭,席间和郭姿姿讲了何老大被杀的事。他以为,她听听也就罢了,不会吱声。毕竟,他们都曾是何老大的人,而且直到现在,郭姿姿还在他控股的草木年代上班。陈原初一点儿也没料想到,郭姿姿后面会做点儿什么事情出来,便没心没肺地倒头补觉。

下午,杨威赶上门,二话不说,就和郭姿姿签下了第一个搬迁合同。

签完合同,杨威对郭姿姿说,我说房子没风水一说,你偏偏说它好。

郭姿姿说,这房子,不是风水宝地,就是邪恶之地,你给我拆得越快越好。

晚上,郭姿姿不动声色地来到草木年代上班。员工们正趁着等客人的空当,聚在休息室聊天。郭姿姿告诉员工,何老大被人杀了。消息一出口,自然引得休息室一片惊呼。惊呼完毕,员工们便七嘴八舌,向郭姿姿打听何老大被杀的内幕。被逼无奈,郭姿姿只好说了。

完整版杀人故事出台后的第二天,整个宜城民间,关于何老大之死的全过程,便通过移动互联网,特别是微信,开始无限繁殖和传播。

鲁旬除了会破案,还有一大爱好,就是爱读书,尤其爱读鲁迅的书。在他家里,几乎所有空间和物象,都以与鲁迅有关的名词命名。他的家叫华盖居,他的书房叫而已斋,他的侦案日记叫狂人日记,他家的后院叫百草园,后院里的小亭叫且介亭。鲁旬还建了一个亲人微信群,名曰三味书屋。

接手何老大案后二十三小时十五分二十一秒时,鲁旬心里仍然没有任何眉目。

铺出去的线人,全部回了话,没发现一丝线索,线头全断了。线头一断,就像一条鱼钻进了大海深处,音讯全无。

在鲁旬的研判里,何老大在宜城俨然就是一条大鱼。在宜城,敢动这条大鱼的人,还真没几个。因此他坚定地认为,这次动何老大的一定是另一条大鱼。而这条大鱼,一枪致命何老大,胆子一定非常肥。不光胆子肥,这条大鱼把整个事情做得干净利索,滴水不漏,非常专业,近乎工匠精神。如今和平年代,有如此优良的专业素养和技能的人,除了特种部队转下来的,再就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意识到凶手可能和自己是一条道上的人,鲁旬的联想就越陷越深。

打住,打住,这个死胡同不能钻。

鲁旬发现自己钻进了牛角尖、陷入了死胡同,便赶忙收线。收了线,心头挤满了焦虑。这种现实与精神的悖逆,简直让他如履薄冰。

没有线头了就备课。

备课有两种。一种是赶到现场,钻进何老大的办公室,在连天花板都是血染风采的现场被熏晕。再就是趴在电脑前,盯着现场录像和照片,一遍又一遍地过。录像和照片虽说与现场一样惨烈,至少没有血腥味。

还是待在电脑跟前省时省力,可是今天电脑不给力,显示屏半天睁不开眼睛,开机广告堆得像山一样高。清除了广告,点开了文件夹,就在电脑睁开了一条小缝儿时,鲁旬的微信响了一声。

三味书屋群里有了情况。

像三味书屋这样的亲人群,成天无非就是晒吃、晒喝、晒儿孙、晒游乐,再就是转发一些奇闻逸事、热门话题。这些东西,没有一个能撬动鲁旬的审美大门。他的基本态度是,不理会,不发言,做一个永远沉默的吃瓜群众。亲人们也当他忙,当他成天在抓杀人犯捉抢劫犯,在扫黑除恶,在与金融诈骗和网络犯罪作斗争,当他成天忙得天昏地暗。

但是今天这条微信,群里的亲人都觉得与他有关,便在群里议论开了。鲁旬把别的群都开了免打扰,唯独这个群没开,群里的聊天消息一个接一个,没有停止的意思。实在忍不住,他拿起手机一看,群里发出来一条关于何老大被一枪毙命的微信公号,以一千五百字的篇幅讲述了一个自称为最真实的版本。群里的亲友如同亲临现场一般,围绕着这个帖子,展开了群情激愤的讨论。因为是自己正在办的案子,鲁旬一字一句地读完这个版本,心中惊诧,这是几个意思,难道谁泄露了案情?要不,就是凶手在晒自己的战果?这也太邪性了。

开会!开会!开会!

作为专案组组长,鲁旬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是你们哪个谁干的,看我不把他生吞活剥。

一分钟,组员全部到场。二十三个多小时,全体组员无一人离开,就连局院子的大门都没出。只要没离开,通讯就好查。全组会议还没散,信息科就反馈了通讯情况,组内所有座机、手机和新媒体,无一涉案。结论只有一个,真的就是凶手在晒战果。

查来源,马上行动。

组员们火速扑到各自的岗位上,启动各式监测系统。

鲁旬得了闲暇,再次细看了一遍这篇帖子。这时,他才看清,转发这条微信的,居然是自己的老婆曹疏影。他一个电话打过去,曹疏影正在做面膜。昨天打了牌,小有盈余,早上便睡到自然醒,然后去雪儿会所,把脸也做上了。老公给她弄回来的美容票,一直没用完过。人活着,最不够用的不是钱,而是时间。曹疏影不做正事儿,比做正事儿的人还有时间感。这不,人刚刚躺下,面膜刚刚敷上,皮肤刚刚感觉到有些发热,宝宝在哪儿啦……专属老公的电话铃声就响了。

老公找我了。

曹疏影起身接电话,说了腊蹄子三个字,再就是一连串好好好,然后收线重新躺下,重新敷上面膜,面膜一敷上,脸上的热乎劲又来了。

鲁旬沿着腊蹄子的微信,追到许娟的微信,再追到王玲儿的微信,一直追到第五十四个人的微信时,才追到郭姿姿身上。

郭姿姿说,我是听我老公讲的。

你老公在哪儿?

在我小别墅的大床上。

好,别惊动他,我们马上到。

郭姿姿哪里沉得住气,从草木年代休息室的沙发上爬起来,提心吊胆地往家里赶。进了小别墅,看着那架洋铁艺楼梯,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如果自己报信放跑了陈原初,就成了同案。再想想何老大对自己的好,自己怎么也不能爬上这楼梯,去给老公报这个信,还把自己给搭进去。

郭姿姿决定先躲进一楼的杂屋。进了杂屋,透过窗户,她看到后院的边墙下,丛丛簇簇的报春花正绽放着。她知道,老公唯一的爱好,就是养这些报春花。

看着一朵朵报春花在阳光里怒放,郭姿姿的心停当下来,先前的恐惧渐渐消退。但是,这种消退并不长久,门外很快就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这训练有素的脚步,让郭姿姿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上。

何老大被一枪毙命,陈原初居然躺着中了枪,不仅中了枪,还扰乱了他的春梦。鲁旬去抓他,他正梦到事情的关键处。他睁开眼,看见鲁旬和两个小伙子站在床前。

起来,一起去玩玩。

我不想玩。

玩玩,没什么的。

我得睡了,夜里还要接班开出租呢。

现在都下午四点了。

我夜晚十二点接班。

鲁旬这才向陈原初亮了证件,嘴角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

快起来,协助调查。

这个可以有,可以有,不过什么事啊?

回头再说。

不会是我老婆吧,她早就戒麻将了。

话能不能少一点儿?回头再说。

进了专案组,组员们一个个站起来,朝着陈原初做怪脸,还带着笑。

陈原初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一个会杀人的人。他眼无凶光,脸无狠色,手无缚鸡之力,就连走路还是个外八字,想必杀了人,跑都跑不快。

陈原初也朝组员们笑了笑,走进鲁旬的办公室。那两个同行的小伙子自然陪着询问。鲁旬让陈原初把手机放到桌子上,然后直接开问。

你是怎么知道案件详情的,连血喷到面墙上都那么清楚?

陈原初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搞了半天,是为这个呀。他一五一十讲了昨天上午的经过,自己到鸿泥牌4S 店提了车,拉上一个女人,然后开过十字路口,又拉了一个男宾主,在车上和男宾主闲聊,男宾主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中午交班后去办了一下车牌,后来回了家,吃饭时把这个故事讲给老婆听,之后便睡觉了,正做着一个春梦,突然就被喊醒了。

陈原初的一本流水账,交代得非常清晰明了。

鲁旬说,突出说说昨天上午十点左右,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陈原初说,昨天上午十点……我开车拉上第一个客人,就是那位女教授,然后拉上第二个人,就是那个讲故事的人。

鲁旬问,有没有打车人的人证物证?

陈原初说,有。

陈原初拿起桌上的手机,在鲁旬的视线里,把章简教授打车的记录给他看。

鲁旬看了看,问,在讲故事的人上车前,你有多长时间的空当?

陈原初说,有一两分钟吧,就等了一个红绿灯,一过十字路口,就遇上讲故事的人在拦车。

鲁旬问,有没有证据?

陈原初说,十点过五分,我在等红灯的当口,进《宜城往事》群里说了一句话。

鲁旬问,说了句什么话?

陈原初说,我说,又见到了报春花大师。

陈原初再次从群里翻出这句话,递给鲁旬看,里面的时间一清二楚。

鲁旬问,和讲故事的人有交际证明没有?

陈原初说,这人可没有。他的故事一讲完,我们就到了马兰路,他付了一张五十元的现金,就下车了,我找给他二十五块钱,等我找好零钱给他时,人却不见了。整个过程,你们可以调监控视频……

鲁旬说,好,这件事情就到这里。不过,我得给你提一点儿要求,今天我们见面的事,包括谈话,在何老大案告破之前,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听说自己没事了,陈原初瞬间满脸是汗。

陈原初飘飘忽忽走出专案组,一个后怕的声音在心里说,自己差点儿成了杀人犯。回到家里,郭姿姿破天荒地做好了饭,在等着他。上了桌子,陈原初拿出一小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还给郭姿姿倒了一杯。

两人相互碰了一下,无意间,陈原初一偏头,窗外那丛报春花,映入了他的眼帘。

快吃快吃,吃了还得去侍弄那些花。

陈原初一口喝干了酒,开始埋头干饭。

郭姿姿看着他,一颗颗往嘴巴里送着饭,心思早就不在饭桌上了,让郭姿姿对他心生怜悯,一时间,各种感觉在胸怀里泛滥起来。

郭姿姿脸上一片灿烂,老公今天受惊了。

郭姿姿说着便起了身,朝着楼梯下面叫了一声,谢阿姨,好了。

谢阿姨上楼来收拾餐桌。郭姿姿和陈原初双双走进浴房洗漱,然后回房。这是他俩惯常的游戏。

听着郭姿姿的脚步声下了楼梯,穿过一楼大厅,然后开门关门,到车库里发动那辆琥珀色的迷你七系,陈原初才将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翻身仰躺。天花板上的油画里,那双眼睛带着嘲弄的笑意,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给陈原初的感觉是,它掌握着自己的所有秘密。

郭姿姿直接回到了草木年代。

一走进草木年代,她再也不敢提何老大半个字,员工们也发现她像变了一个人。短短两天时间,郭姿姿所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和姐夫对赌拆迁,一语成谶,让本可以发点小财的小别墅,不得不按姐夫的意愿达成征迁。提携自己多年的何老大死于非命,紧接着老公在提取了宜城出产的首台小车之后,又因自己的多言惹祸被捕,虽然获释,受的惊吓也不小。这些,就像坐在过山车上一样,件件都让她心惊肉跳。

作为草木年代的领班,郭姿姿大可不必下午五点多钟就过来,只因她在心理上对这里形成了依赖,而且只有置身其中,才会让身心得到最大程度地放松。

现在,她躺在休息室最里面的沙发上,整个人不停地往下沉,如同从海平面一直沉入海底一样,那种没有了方向感的恐惧简直令人窒息,像两只大手一样,紧紧地攥住她的脖子,直到那片如同死亡一般的黑暗,将她全部淹没。

黑暗里,郭姿姿看到了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

陈原初大学毕业时,中科院生物所来校选调一名优秀毕业生,他成了首选。在学校里,他只顾爱好植物学,并不善于经营人际关系。学校推荐他,完全是出于他对报春花的超级热爱,就连他的毕业论文,写的都是《报春花视野下的大英帝国盗花史》。他把一个国家锁定在采花大盗的坐标系上,以翔实的史实、丰富的植物学知识和严密的植物学伦理,进行了生动而幽默的学理论述,博得了几乎所有导师和评委的赞赏。这一切,都是因为热爱。正是因为热爱,他的成绩才一直名列前茅。

学校首推陈原初,同时还推选了一名备胎。面对从天而降的机会,陈原初以为事情很快就会落实,自己的命运也将从三峡坝区大岭茶场一名农家子弟,摇身一变,成为中国科学院的脊柱。可是结果下来,那位备胎上了位,陈原初名落孙山。嫩芽刚出土,就被泼了一瓶汽水。因为是夏天,这瓶汽水并没影响到陈原初的情绪。但是,他毕业这年,国家开始不包分配了。出身名牌大学,心怀报国壮志,陈原初一点儿都不担忧自己的未来。他将行李打成包,借放到章简教授家里,然后,形单影只地回到大岭茶场那个山尖尖上的土屋里。

回了家,陈原初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利用QQ 和在美国的同学李瑜,就莆兰田与报春花的关联,不停地探讨,亦师亦友的章简教授也沿着英国人E.H.威尔逊的足迹,来到宜城寻找发现报春花的路线图。当然,这条路线,为他的课题同样提供了莫大帮助。

陈原初在家里扎了一个多月,直到父亲放假回了家,才把他赶出家门。当乡村教师的父亲,暑期培训结束回家时已是八月中旬,见陈原初成天宅在书堆里,像个书呆子,便责备他,成天不出门要不得。陈原初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工作仍然没有下文。

父亲说,现在做人已经不像过去了,智商和情商,熊掌和鱼,必须兼得。

陈原初听了父亲的话,马上去宜城,下武汉,一趟跑下来,才知道,自己的档案已经下到宜城毕办。上毕办一打听,从今年开始,基本上不再包分配,毕办工作人员见陈原初是武大高才生,承诺会做一些协调工作。但是,涉及他的具体去向,因为专业生僻,就业方向较窄,除了到教育系统当老师,别无选择。陈原初也就只好回家继续等消息。

陈原初老实,回家一直等到九月初,大岭小学都开学了,校园里充满了孩子的嘈杂声,才把他惊醒过来,自己的工作依然没有动静。他再次来到毕办,工作人员告诉他,档案已经转到美岸区了,让他到美岸区毕办打听。到了美岸区毕办,工作人员告诉他,他是全区唯一的植物学大才子,但是没有适合他的岗位,得自己联系单位,找好了,毕办第一时间给他调档。

陈原初这才沮丧起来。

临出毕办的门时,工作人员又说,到区政府找找分管领导,领导高瞻远瞩,看看能不能全盘调剂一下。陈原初就直接去了区政府。进了联系毕办的科室,科长居然是自己的初中同学黎小明。二人一见,分外亲切。原来黎小明读完初中就考进师范,中师毕业成了政府官员,当上了区政府文卫科副科长。黎小明听了老同学的境遇,脸上丝毫没有显山露水,喝了一口茶,才说,这事确实难搞了,一方面你人才难得,另一方面整个区居然没有一个对口的岗位,就是有半个,我也一定会把你安排好。

教师岗位也没有了?陈原初问。

有倒是有一个,只是你去,相当于高射炮打蚊子了。

怎么会呢,怎么说也是人民教师呀。

这些年,大专生一茬接一茬毕业,小学里都人满为患了。

到底是个什么岗位呢?

小学三年级植物教师,你愿意去吗?你堂堂一个植物学硕士,太屈才了吧。

陈原初不吭声了。

黎小明涌出一脸笑,要不,你找找分管区长?

陈原初点点头。

黎小明朝他耳语了一下,叮嘱说,别说是我说的呀。

陈原初来到分管副区长办公室门口时,心里一阵胆怯,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敲响了门。门没锁,一敲,便开了。副区长见了他,一副特别爱才的样子,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只能给陈原初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二十三分钟后,陈原初从副区长办公室出来,已然决定去区实验小学任植物老师。

陈原初走马上任小学三年级植物教师后,居然把又小又边缘的植物课上得风生水起。他代三年级一班和三班的植物课。两个班每周一课,他采用乾坤转移大法,拼成一个半天时间,转移成野外课堂,或在森林公园,或在植物园,或是山坡上,一课一植物,一植物一故事,并且沿着植物的来龙去脉,包括分类科属、形态特征、近种区分、产地生境、生长习性、植物文化,甚至它们的诗词歌赋、民间传说等等,一一道来,细细呈现,为孩子们打开了一个通往植物世界的金色通道。

开学不久,应该是一个秋天的午后,陈原初带着三一班的孩子,来到巴禹坪一个叫太阳山的山坡上。三一班的班长柯小染是个特别灵性的孩子,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长着一副小天鹅的样子。不仅如此,小丫头对植物课特别有感觉,加上和自然和花草为伍,更是释放出她天真可爱的本性,显得特别活跃。

时值仲秋,野蔷薇满山遍野。陈原初讲完有关野蔷薇的童话,便让大家自行在他的视线内自由与花草亲密接触。柯小染不知道从哪儿采了几枝报春花,用橡皮筋束好,开心得像个花仙子。

下课时间到了,陈原初率众回校。走到校门口时,正遇上放学。六年级一个傻宝,见到柯小染手上的报春花,心生喜欢,忍俊不禁,一把就抢了过去,可好花易手,花刺横带,便把柯小染的手心划出了一道血口,鲜血立马冒了出来。

陈原初见状,赶快让卫生委员张学庆带着柯小染去医务室包扎,自己一手牵着傻宝,一手拿着报春花,和孩子们一道回了教室。傻宝站在讲台一侧,张皇无比地陪着他做植物课小结。见柯小染和张学庆回来了,陈原初这才把花还给柯小染,着手解决这桩突发的小小血案。

陈原初问,有谁知道,柯小染今天采的是什么花?

没人回答。有的同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有的把眼睛睁成牛眼大。

陈原初说,这就是报春花,是一种像化石一样古老的花种。

张学庆说,那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陈原初说,因为我刚刚成为你的老师。

柯小染说,我在叔叔家见过这种花,全部种在阳台上的花盆里,我们早就是好朋友了。

陈原初说,小染,你把它采回来,本身就说明你喜欢它。大家也和柯小染一样,喜欢报春花吗?

喜欢。五十三个同学,几乎异口同声。唯有张学庆那又粗又大的嗓门,构成了独一无二的低音部。再就是玩兴未尽的杨云,顶着一脸黑皮,怪腔怪调地拉长音调,让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接下来,陈原初当着大家的面,问傻宝是不是也喜欢这束报春花。傻宝梗着脖子,就是不做声。陈原初没耐心等待,像演戏一样,把耳朵移到傻宝的嘴巴跟前,让他悄悄告诉自己。傻宝仍然什么都不说。

陈原初却像听到什么一样,大声说,好,这位大哥哥告诉我,他也非常喜欢这些报春花。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我们喜欢报春花,这位大哥哥也喜欢报春花。你们愿意不愿意把这束报春花送给这位大哥哥?

不愿意。又是异口同声。

古人孔融都还让梨呢。我们这位大哥哥,可不是一般地喜欢这束报春花。他喜欢到几乎忘记了柯小染的小手,甚至让她付出了血的代价。你们说,面对如此爱花的一位大哥哥,这报春花,是送,还是不送?

送。三一班的孩子普遍聪明,脑子自然转得快。

三一班的孩子们真的是最棒的。那么这样吧,下面有请班长,护花受伤使者柯小染,代表大家将这束带血的报春花,赠送给这位大哥哥。

柯小染捧着报春花,走到台上,将花束送到傻宝面前。傻宝接过花,眼睛里早已满是泪花。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说,弟弟妹妹们,我错了。从今天起,我不仅会爱护这些报春花,我还会当好你们这些小花朵的护花使者。说罢,傻宝朝同学们鞠了一躬,再朝着陈原初鞠了一躬,将那束花塞到了陈原初的手里,转身跑了。

陈原初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小事,改变了柯小染、傻宝和他三个人的命运。若干年后,作为市长的儿子,傻宝居然娶了柯小染为妻子。自己也因为报春花,与柯小染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这次一前一后走进专案组。

当年,送花事件发生后,傻宝回到家,主动把这件事向父亲作了交代,并一口咬定,三一班的植物老师陈原初是个旷世奇才。傻宝的父亲当时还是区教委主任。听了傻宝的话,便让教研室重点跟踪陈原初的植物教学。未想,俄语教研员伍小彬走进实验小学,听了陈原初一堂课,回去便宣布,他发现了全国独一无二的开放式植物课模式。刚刚当了三个月不到的植物课教师陈原初,一下子成了全区、全市的教育明星。年底,陈原初就被调到区教育局组建职教科,并顺理成章成了职教科的负责人。

后来,区里因为柑橘丰收,决定在金秋九月举办首届柑橘节,街上新筑的花坛,短时间内必须全部变绿。陈原初提出种植报春花的建议被组委会采纳。可是报春花的种子入了土,离柑橘节开幕只剩一周的时间了,花坛里还不见一丝绿意。区长找到陈原初,要求他无论如何,必须确保开幕时花坛是绿的。陈原初给领导拍了胸,保证没问题。一周之后,花坛里果然绿意盎然。就在这些绿意盎然之间,一朵朵报春花,直接从泥土里开放,把小半座城变成了别有趣味的花境。各级领导见了自然高兴,纷纷打听这一奇妙之作出自谁手。很快,陈原初就被提到区政府当了科长,而他的同学、师范生黎小明,成了他的助手。不久,因为一个消灭荒山项目,与市林业局打了几次交道,局长一眼就发现他是个人才,陈原初再次被重用,调到市林业局当上了秘书长。这时,黎小明才当上科长。

当上了兵头将尾的秘书长,陈原初算是成功地完成了人生逆袭。最让陈原初得意的是,他从一名小学三年级的植物老师,摇身一变成为市林业局的秘书长,没花一分钱,没走一个后门,全靠领导对他的赏识,可谓志得意满。尤其是他回到了林业上,潜心研究报春花,就更名正言顺了。只是,面对眼前的一帆风顺,潜意识里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捕捉不住,想不清楚,也说不明白。陈原初只是抱定一个主意,报春花这个课题,即便干不长这个秘书长,哪怕去扫地,也要继续研究下去。

一个人想满足自己的爱好,并非易事。回到了林业局,陈原初决计放手一搏,利用秘书长的岗位,在导师章简的指导下,耗费了五年业余时间,新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报春花品种。在此基础上,他进而全力以赴致力于宜城报春花的推广和应用,倡议把报春花定为宜城市花。但是,市花办的领导几乎没有听人说过,宜城还是报春花的原产地。

领导不了解宜城与报春花的关系,陈原初就给他们普及。就在陈原初一遍遍给领导讲解宜城报春花在植物学界创造的种种奇迹时,一个灵感不期而至,报春花之间存在着杂交现象,宜城报春花与这个新品种的描述非常相似。那么这个新品种,会不会是宜城报春与另外一种报春的杂交产物呢?想到这里,陈原初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欣喜。他深知,按照植物学界的通行规则,如果这个新品种被陈原初发现了,并且提供了登录模式标本,他就有了对它的命名权。这让他感到非常激动。按照他的个性,他会将宜城报春花的这个变种,以导师章简的名来命名,给它起名为Jane,中文名就是简。他想以此来回报老师传授给他的植物学人格和情怀。

怀揣着这个梦想,陈原初并没费多大工夫,就在三游洞一个刻满了古代诗词的悬崖峭壁上,发现了那个新品种。它正以白色崖花的方式,在峡江的风中摇曳。这种报春花,五瓣一芯,瓣白蕊黄,五瓣如同五个裸露的肥臀紧密相连,把整个花儿的黄蕊包含其中,而黄色的蕊芯,以一种褐色的点睛姿态,层层深入,构设出如同镜中镜的效果,让人的视觉瞬间变成心灵的镜像,一直通达无限想象之地。

它简直就是艺术作品,是梦中情人。

陈原初这么给柯小染描述他的发现,然后怀揣着发现梦中情人的兴奋,沿着那架特殊的长梯,爬到它的身边。当他的手触到它的最初一刹,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磁场震颤,以至于让他的重心发生了偏移,身体失去了平衡,将他和他赖以安身立命的梯子,往后倒了过去。

万幸的是,这天刚好是周末,柯小染刚好也跟他一起来到野外作业。当他迎着悬崖爬向那簇洁白的报春花时,柯小染的眼睛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梯子上的他。

在柯小染眼里,陈原初身上永远有着一个执着而有趣的灵魂。她不会忘记,小学三年级作文发蒙时,陈老师听说她怕写作文,便在一次植物课上,面朝山野下的河流,像海子面朝着大海一样,将自己写的那篇《英雄的雕像》,念给柯小染听。一尊立在广场上的英雄石像,遭受着日晒雨淋,直到有一天,一只鸟在上面拉了一坨粪便,才引起人们的重视。柯小染听完老师这篇作文之后,忍不住笑得蹲在了地上。陈原初却一本正经地说,朗诵是件严肃的事情,不能笑。柯小染马上收住了笑声,可是忍住了笑,眼泪又出来了,眼泪出来了,又成了笑料,柯小杂和同学们笑得更厉害了。

笑完之后,柯小染再也不怕写作文了,而且作文越写越好,当年就有一篇《丁丁当当的故事》发表在一份区文联主办的文学杂志《晓曦》上面。

从此以后,在柯小染看来,陈原初就成了一个执着而有趣的人,她对植物的兴趣更是与日俱增,即便到了高三迎考,周末她依然会摸清老师的行踪,瞒天过海地跟着老师在宜城的大好山河里钻天拱地。老师在石头上刻自己的名字,她便帮忙递羊角锤。老师爬到树上采摘标本,她便帮忙撑梯子。老师和驴友合影,她便是那个将镜头拍得最好的女孩子。包括这次老师爬上悬梯,去采那簇报春花样本,当老师的梯子往外倒去时,仍然是她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老师像风筝一样,连人带梯子推回悬崖上。不然,她将目睹老师极度惊险地飞身悬崖,落入下牢溪中。不过,后怕之余,她回头看了看悬崖下的溪水,对陈原初说,老师别怕,您就是摔了下去,也会有一条河流为你张开怀抱。

陈原初说,我不会水。

我也会美人救英雄。

就凭你?

女孩子是水做的呀,所以我压根儿就不会吃掉你。

就你古灵精怪。我调政府后,你们集体上访,要我回去继续教你们植物,是不是你在幕后主使的?

这一点儿您也想得到啊,不错嘛。

原来你就是个小坏蛋呀,不理你了。

说罢,陈原初便真的不再理她,收了梯子,背上采好的标本,自顾回家。柯小染本来救了陈原初一命,还像犯了错误一样,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一遍又一遍叫道,老师,我哪里不好了嘛,又惹您生气啦。

陈原初就是不理她,匆匆而行,直到进了家门,将屋子里三层外三层关得严严实实。一周之后,“Jane 报春花”进入了他的论文,被打印出来,飞向中科院植物所最权威的植物学杂志。陈原初满怀憧憬,以为这次自己的发现,一定会名动整个植物学界,并且凭借这一发现,自己会重回中科院植物所也说不定。然而,他整整等了三个月,却一直杳无音信。

再等等。

陈原初又等了三个月,论文仍然如石沉大海。难道这个重大发现,又要和报春花申报市花一样,泥牛入海了吗?这回,陈原初可坐不住了。他打车来到中科院,推开植物学刊的门,迎接他的是同学“备胎”。“备胎”见到他,超乎寻常地热情,还带他到三里屯吃泰国烤乳猪,前前后后,花费了不少。陈原初因此自始至终没有提论文的事,闷声回了家。

好吧,把它埋葬掉,总可以吧。

说完这句很话,陈原初心里头自然而然浮出了一个画面。江边落日铄金,江水变成一片金色的波光粼粼。自己和柯小染坐在江滩上,把承载着“Jane 报春花”生命的那些稿纸,迎着落日划成一道火焰。这些包裹着生命的纸张,燃烧,燃烧,再燃烧,直到纸上的光,与落日的光融为一体,化作波光,融入河面,成为记忆。

陈原初这样设想着,到了真正付诸实施时,他手中的火焰却被柯小染一把扑灭了。那篇承载着“Jane 报春花”生命的论文,也被柯小染一把抢了过去。然后,师徒二人坐在沙滩上,面对河水,心里和河面的烁烁金光居然如春暖一样开了花。这种面朝河水的姿势,承载着他们内心里的所有话语。一切都不言而喻,一切又都迎刃而解。当然,这一切,对相差十四岁的师生而言,即便两人过去或未来,有着非常密切的交往,但是对外人而言,这仍然是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论文《新品种宜城“Jane 报春花”登录模式标本》发出去半年后,市安全局的人来到林业局,把陈原初从办公室带走了。到了安全局,陈原初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夹杂着兴奋和好奇,让他压根儿就觉得,这一定是在开国际玩笑。后来,随着事情的进展,他才知道,凭借《植物学刊》的一份来稿登记和中科院植物所的一份鉴定,宜城“Jane 报春花”被纳入国家珍稀植物保护物种名录。而有关“Jane 报春花”的论文,是全国唯一的论文,却千里迢迢跑到英国著名植物学家E.H.威尔逊第三代徒孙基尔·帕特里克的抽屉里。基尔·帕特里克供职于英国皇家植物园,是当代英国花境的缔造者和权威。他获得了这一成果,就意味着英国人不费吹灰之力,将中国弥足珍贵的宜城报春花新种,变成他们的囊中之物。如果《新品种宜城“Jane报春花”登录模式标本》仅仅是一篇普通的论文,那也没什么。问题是现在,安全局已经将它置为英国主体花境和全球物种保护背景下的重要成果,事情就复杂起来。

陈原初从一名植物学家,变成了泄密珍稀植物物料的嫌疑人。

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陈原初也无力回天。他对当年英国人猎取宜城报春花,促成大英帝国花境及其猎人谱系的熟悉程度,再加上在中科院植物所工作的“备胎”提供的准确有力的证据,非常明确地形成了陈原初泄露国家植物机密的完整证据链。唯一有所欠缺的,就是他泄密的渠道不明。陈原初是如何将国宝级论文输送到基尔·帕特里克手上的,所有人,就连陈原初本人都不得而知。这也成了案件唯一的缺憾。因此,事情就一拖再拖,一直悬而未决。但陈原初本人,被从秘书长岗位上停职,只能成天沉溺于无所事事的借酒浇愁之中。

在一次毫无新意的例行聚会上,陈原初居然偶遇出差宜城的“备胎”。饭后,饭主竭诚邀请“备胎”和陈原初到本市最奢华的草木年代放松一把,陈原初居然答应了。同学一场,也不输一起扛过枪的情谊。到了草木年代,洋酒白酒一起上,歌唱到冷场,酒喝到断片儿。

杯觥交错之际,“备胎”问陈原初,回宜城这么多年,找了嫂子没有,有没有一个半个红颜知己啊?

一门心思奔前程,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

舌头都直了,自然是酒后吐真言。就是不喝酒,陈原初也会实话实说。刚毕业当小学植物老师,没人瞧得上。后来到了政府办公室工作,成天跟着领导东奔西走,从周一一头扎进工作里,到周末才能露头,与异性的接触面也窄,也就一直耍单。到了市林业局干秘书长,上班忙公务,下班忙植物,加上这么多年的单身狗生活,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对异性也没有了过去那么强烈的向往,也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推到出了事情,想找个人倾诉都没处找。

当然,陈原初也不是没想到过自己的学生柯小染。这小丫头,女大十八变,出落得更加漂亮可人,而且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学成归来,又考进了区直机关。出了事情之后,陈原初第一个想聊的人,就是柯小染。可是,当他记起那篇论文初稿是被她抢过去的,便觉得,自己怎么都不能再联络她了,否则极有可能害了这个得意门生。他忍住了倾诉的欲望,把与柯小染之间的所有交往,全部埋在肚子里,想让它们全部烂掉。现在“备胎”如是说,自然会引起陈原初某种特别警觉,好像他知道,自己有柯小染这么一个学生,而且那篇初稿就在她手上。

听人说,原初兄有个绝色女友,方便叫过来见一下,也让老弟分享一下老兄隐秘的快乐,好吗?

“备胎”穷追不舍。陈原初的警觉并非全无道理。好在他与柯小染的交往,没有通过任何外界方式。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实地上门相见。如果说,柯小染一次又一次上门找他,或是与他不期而遇有什么蹊跷的话,那最多也只能说是心有灵犀。

每次出门采集植物标本,陈原初往往刚走出宿舍的院门,柯小染就双手垫背,靠在院墙上,眼睛漫无边际地看着街道上的人流,见到陈原初出现,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扑了过来,钻进陈原初那台高尔夫。

如果不是周末,柯小染则从法院院子里轻敲几下陈原初书房的窗子玻璃。他一抬头,便看见一张亦真亦幻的脸贴在玻璃上,像个溺水女妖。然后,他走出家门,走出院子,来到院子门口,遇上柯小染,找个咖啡馆,小坐一晚,整个晚上的话题,依然是宜城报春花,自然也包括“Jane 报春花”。

老实说,有关报春花的发现和思考,很多时候,就是陈原初在即兴讲给柯小染听时突然而至的灵感。当这些灵感被陈原初编织成专业术语,形成理论体系,表达出来之后,柯小染像早就知道了结果一般,眼睛里闪着光亮,脸上漾着微笑,嘴唇被咖啡桌上的罗马台灯映照出一轮纯洁无瑕的光晕,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一直看到让陈原初情不自禁地心生某些遐想。

一个光棍,我不知道有没有搞婚外恋的权利。陈原初说。他知道“备胎”已经成家立业,还生了一个胖小子。

俗话说,靠山吃山。从陈原初此次和“备胎”见面到现在不足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备胎”借着酒意,不少于五次流露出,他只要想公派出国,是分分钟的事情。而且,他已经办好了全套出国留学的准备。但是,就在即将出国前夕,他无缘无故地跑到宜城这个三线小城,来和自己套近乎,陈原初再傻,也感觉到这里面有猫腻。

原初兄这是兜着明白装糊涂呢。算了,不扯这些了。干完这杯,我给原初兄介绍一个美妞儿。

“备胎”举起杯,酒还没干完,把正对着大屏幕唱《三分感情七分骗》的郭姿姿招了过来。郭姿姿一转身,像猫一样贴到“备胎”的后背上,将一杯猩红的干红伸过来,与陈原初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干掉。

陈原初和郭姿姿的眼睛,由此也胶在了一起。陈原初怎么都不会想到,如此一个平淡无奇的开头,后面竟然像水下冰山一般,链接着一个十足的阴谋。

最初,“备胎”把陈原初介绍给郭姿姿时,她对他没有多少兴趣。她只是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欢场上的朋友。欢场,让郭姿姿更多地看到人的动物性。她隐约记得,一个叫杜兰特的西方人说过,人终究不过是穿着裤子的猴子。一个肩膀扛着一颗头,一个身躯长着四只手脚。这些人走进草木年代之前,一个个冠冕堂皇,人五人六。一旦进了草木年代,驱动他们的,就是本能的动物性,就是如同老黄牛脖子上铃铛一样的东西。好在,它们在腿脚来回走动时,并不会发出叮当的响声。但是,身在其中,面对其人,无论男女,无论是在走道上,还是在包房里,郭姿姿会像演员走台一样,让自己从头到脚荡漾着蜜一样的笑容。

这天晚上,何老大专门嘱咐过她,人面桃花房里会来一批特殊的客人,到时一定要关照好,至少要进去唱一首歌,闹闹气氛。

郭姿姿自然明白这话的分量。不涉及七律实业控股的大业务,老大是不会这样亲自关照的。她放下红楼春梦的客人,穿过春花秋月、姹紫嫣红和在水一方,走到人面桃花门前,瞬间像穿衣服一样,让蜜笑附体,然后推门而入。一个小青年看见郭姿姿进来了,便端着杯子给“备胎”敬酒,顺便把郭姿姿介绍给了他。

“备胎”说,等一会儿给老板娘介绍今天的客人,先献首歌吧。就这样,一首《三分感情七分骗》未竟,郭姿姿就被“备胎”掐到陈原初面前,在昏暗的房子里,一双闪亮的眼睛照在她眼前。

陈原初轻握了一下郭姿姿的手,将她扶到身边坐下来。不知是出于对“备胎”的挑衅,还是十二年苏格兰威士忌、拉图城堡副牌干红和贵州茅台三种酒大剂量地汇集在体内,各路酒精一轮轮狂野发作,像钱塘江的大潮一样,在陈原初的心胸之间激荡。每一次狂浪袭来,他都会给自己加一道紧箍咒,一个字也不能提柯小染,直到恍然间,被扶出人面桃花,然后叫上一辆的士,抱着郭姿姿走进房门,走上床笫。

柯小染总算逃过了一劫。

陈原初想。

想完这句话,陈原初感觉自己在摇晃,便努力使自己能够站稳。当他站稳之后,定下眼神,才看清了眼前的局面,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何老大的办公桌前。

何老大的办公室就在亚细亚的1788 房间旁边。中间究竟隔了几间房,陈原初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他本能地感觉到,昨晚的自己,还有昨晚的1788 房间,原来都在这间办公室的掌控之下。显然,陈原初知道,目前自己处在一种逆境当中,任何雪上加霜的事,都是致命的。更不用说,昨晚自己与郭姿姿的一夜癫狂。

好在总算保住了柯小染。现在,要杀要剐,只能悉听尊便了。

陈原初铁了心听天由命。前情的险象环生,让他在不确定的处境里,想到自己后面可能生存下的宽度,即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之间的任何可能性。现在,最坏的结果,就是面临丢饭碗、蹲监狱,然后从近乎冰窖的地板上,以时间作代价,一点点重新爬起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依然有翻盘的空间。那就是,报春花泄密案无疾而终,自己平庸地过一辈子。但是种种迹象表明,一切可供自己突围的可能性并不大,一切也都已安排妥当。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加上自己和郭姿姿这件根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摆在自己面前唯一的胜算,就是保住柯小染。尔后,一切只能交给老天了。

何老大喝着茶抽着烟,拿起一份文件,将亮得发光的桌子扑打得啪啪直响,然后人往官帽椅上一靠,双腿往桌上一搁。幸好,陈原初没有坐下来,不然,那双虎头皮鞋会遮住他的视线,看不到何老大的表情。

你的后果会是什么样子,就不容我说了,我们不绕弯子直奔主题。我觉得,这个时候的你,最好识时务为俊杰,取上上策为好。

上上策是什么策?陈原初问。

何老大抬起眼,上上策,就是辞了秘书长职务,娶郭姿姿为妻,到我公司来任职,行不行?你也不急着回答我,回去好好想想,想多长时间都行,甚至一年半载都行。

不取这个上上策,又会是什么后果?

陈原初又问。

国家保密法绝对不是摆设,报春花论文外流,定个泄露国家机密罪很轻松,加上昨天一夜疯狂,算个强奸罪,半点儿也不冤枉你。

何老大吐出来的每个字,全部变成陈原初脊梁上的冷汗。他意识到,他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设了一个无解的局,直接把他打入了黑暗。这已经很不好玩了,他必须脱困于这个局。眼前,能够脱困的唯一办法,就是走何老大赐给自己的路。

就按何总说的走吧。

以陈原初的智商和情商,并不需要用太多的时间做出判断和选择。他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便做出决定将自己孜孜以求的人生价值全部放弃,然后走出一条全新的路径。

表完态,陈原初并没忘记感谢何老大。他摇摇晃晃,一下子就晃到何老大突然收回来的脚跟前,吓得他赶忙从桌子里掏出手枪,还没来得及指到陈原初的眉心上,陈原初就扑通一声,跪在他脚前,连连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往外涌着感激不尽的话语。

何老大见状,这才放松警惕,把抽出来的枪推回去。

给人磕响头,而且连磕三个,这对陈原初来说,生平是第一次。现在,自己人生出现危局时,何老大与自己素昧平生,向自己伸出援手,并且把郭姿姿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送到自己怀里,陈原初没有理由不对何老大心存感激。

陈原初进入何老大的实业集团,一夜之间完成了人生转折。郭姿姿以最便宜的价格,买下了何老大闲置多年的小别墅。小别墅离主城区仅一河之隔,开车到亚细亚,仅需五分钟。更重要的是,小别墅随时都有拆迁的可能。这样的置业一旦完成,转身就发财,几乎没什么悬念。

有了小别墅,陈原初懂植物,郭姿姿懂装修,他们选配最优秀最珍贵的植物,把房前屋后装点成天然氧吧,让有益长寿的负离子每立方米达到五千万个。更让人迷恋的是,站在远处看,小别墅周围全是植物,花卉苗木,青藤绿蔓,没有一块墙体外露,整座屋子爬满了青藤,簇拥着花草,就连院子的铁栅栏上,都让密密麻麻的常春藤覆盖着,无处不充盈着茂盛的生机。

陈原初住进小别墅,体味着如蜜的新婚生活,整个人也从过去的惊弓之鸟,恢复到一种正常状态,人也比先前发福了许多,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唯一在心理留下的阴影就是,对报春花得吃一堑长一智,除了在小别墅后院种了一片Jane 报春花,再也不过多地触碰它们了。更多时候,他无事喝点小酒、打点小牌,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然而好日子并不长久。

国家在东北搞振兴,何老大因时顺势,和人合伙在长春投了一片房产,陈原初就被派驻到东北负责这片房产项目,工资也由原来的每月一万变成年薪五十万。掐指一算,一个五年计划,他就可以再挣一套别墅,郭姿姿在上演了几次妹妹恋哥泪花流之后,终究还是抵不住金钱的诱惑,让陈原初别过娇妻和美宅,只身远赴东北。

陈原初前脚刚走,何老大就到小别墅里睡开了午觉。

何老大一直有睡午觉的习惯,而且必须在小别墅里睡,才睡得安稳踏实。个中秘诀,就是午觉时,必须和郭姿姿一起,和她欢娱一下,然后美美地睡一觉,再开始下午的工作。这也是何老大把一天当成两天用的诀窍。

作为成功人士,何老大曾经到某大学给学生作过成功学报告,说他一年的时间,不是三百六十五天,而是七百三十天。他把一年变成两年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把一天当两天用。早上六点起床干活,干到上午九点早茶,算是上午。再从十点干到中午,算是下午。午餐后睡上一两个小时,算是过夜。再从下午三点干到晚上六点,算是第二天上午。晚餐后再干三个小时,算第二天的下午。这样,何老大把一天变成两天的阴谋就得逞了,而且还赚了一个郭姿姿。

何老大这套时间模式很管用。听过他讲座的学生加以运用,很快就出现了不凡的效果。就何老大而言,六点钟起床干活是真,利用清醒了一夜的头脑,集中处理日前留下的事务,包括需要决策的项目之类。可是早茶之后,他的工作就是开开会、喝喝茶、聊聊天,最累人的,也只是局限在品品艺术、看看风景。下午,他往往会换上一茬人,还是开开会、喝喝茶、聊聊天,然后就去做保健保养。晚饭后的时光,则换上第三茬人,都是生意上深度合作的伙伴,一起把酒临风、披星邀月、意气风发,或是做些一掷万金的雅趣活动。当然,早睡也很有必要。无论如何,何老大会在晚上十一点以前,准时回到他的别墅里蛰伏。自然,他每天都会容光焕发。

郭姿姿起初与何老大交往,只想从他这儿搞点钱。也是在这个小别墅里,何老大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并且向她表示了明确的意愿。

此后郭姿姿被何老大安排到草木年代当了经理,还给了她一成股份,她也就干得更安心,对何老大的喜欢和依赖也越陷越深,直到有一天,她决意要为他生个儿子时,他才发现,事情该适可而止了。

面对郭姿姿为自己生儿子的想法,何老大十分明白这背后有几个意思。而他更明白,背着结发妻子,让她再给自己生个孩子,自己压根儿就做不到。他做不到,并不是说,他的发妻有沉鱼落雁之貌、怀仁纳性之德。而是,他不能让他的发妻受半点儿委屈。一直以来,何老大最见不得老婆受委屈。老婆在娘家属老小,从小受爹妈宠溺,脾气暴戾,行事乖张,自私好胜,占有欲超强。唯独一宗,就是她对何老大始终如一,从十七岁跟了他,就像一个紧箍咒,从来没有一丝一毫松手的意思。何老大也不是没有生过离婚的念头。可是,每每一想到老婆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特别是她瘪着个嘴、稀起个相,脸色也由红变白,瞬间成了一个死人的样子,他的心就不忍,就下不了离婚的决心。现在,郭姿姿有了这个想法,何老大必须把它灭掉。而灭掉这个想法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嫁人。

一开始,郭姿姿不依,哭哭啼啼地闹,直到何老大提出,把这幢小别墅作为陪嫁,并且鼓励她拥有自己的新生活,她才止住了。

何老大还告诉她,真正的爱情,一定不在婚姻之内,你看看,几乎所有的花,都只在钵外和墙外怒放。

一直以来,郭姿姿只服何老大,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现在听了这话,她破涕为笑,承诺可以嫁人,但是有一个条件,无论她嫁给谁,她心里只有何老大,并且多年一贯制的午睡节目,必须保留。

这当然是何老大巴不得的事情。问题是,郭姿姿与陈原初结婚后,何老大去小别墅午睡的次数,明显少了起来。而且,即便回到小别墅午睡,他怎么也找不到先前的感觉了。

先前,何老大与郭姿姿午睡,每次都有洞房花烛的感觉,现在突然没有了。郭姿姿成婚后,鉴于两人中间插了陈原初这根杠子,也出于对婚姻的基本尊重,他俩至少一个多月没有在一起了,直到陈原初去东北出差,两人才有了机会再睡到一起。

到一起之后,问题来了。何老大不仅没了感觉,就连身体的启动能力也没有了。

得想个办法。郭姿姿率先发起倡议。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给我一直待在东北。

何老大摊出了底牌。

就怕他不肯。

有他在这个屋里晃,我就没有感觉。不过,让他外派,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有意见。我的意见就是,他留在东北了,你还是不行怎么办?

你几个意思?

就一个意思,你不能让我的青春白白流逝。要不然,你得付我的空床费。

瞧你个小样儿。我是这样的人吗?

两人话音一落,何老大的感觉就回来了。

陈原初与郭姿姿的婚姻,虽然发端于江湖,显然出于无奈,但是人天生是一种接触性动物。两人天天耳鬓厮磨,一天天下来,陈原初对郭姿姿的感觉,慢慢就不一样了。陈原初一天天感到,郭姿姿就是何老大赐给自己这个失败者的礼物。一开始,陈原初对郭姿姿表面上不动声色,潜意识里却充满了敌意。但是两性之间的情感,往往只要有了恨,就会慢慢转化成爱。那种既没恨也没爱的关系,最终会无疾而终。

陈原初与郭姿姿却正好相反。

陈原初意识到自己对郭姿姿有了依恋,正是那次东北之行。他在长春办妥了何老大吩咐的事情,就沿营口、河套子往回赶。途经秦皇岛,在北戴河内蒙古疗养院住了一宿,遇到了一个老乡。老乡是荆门石化人,和男友私奔到这儿,一起承包了这个疗养区,过着恩爱日子。晨曦里,老乡吃一口香蕉,喂一口男友。陈原初一扭头,看见院子的地坪上,逆光打下他们的剪影,剪影里老乡的模样,像极了郭姿姿。就在这一瞬间,陈原初开始思春。

回来的路上,陈原初背着阳光一路向西。因为宜城在西,郭姿姿在西。陈原初看到,自己的头和肩膀被后面射过来的阳光映照在车头的叶子板上,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影子,想着郭姿姿的样子,陈原初心里开始隐隐作痛。

在陈原初和郭姿姿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里,他比郭姿姿,比何老大更清楚,自己就是何老大的影子,郭姿姿就是贴在他这个失败者身上的标签。可是这一刻,他不再这么想了。自己是人,郭姿姿也是人。她一个女人打下属于自己的江山,自己却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现在有了她,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一个坐享其成的失败者,就像杜鹃鸟一样,把蛋下进别人的鸟巢里,让别人替自己孵蛋,直到孵出幸福的小鸟,而且是属于自己的小鸟,自己还对孵鸟和她的鸟巢充满恨意,这不公平。

陈原初开着车,想着郭姿姿,思考着自己的人生,总算有了回头是岸的感觉。他觉得,无论自己,还是这台丰田霸道,还是车里散发着的生胶气息,还是汽车在高速上轰然而行的姿势,当然还有自己映在叶子板上的影子,都应该烙上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就是郭姿姿。

陈原初思绪里的烙印,随着他的速度,像车屁股上射过来的阳光一样,洒满了他的归家之路。进了家门,郭姿姿钻进他的怀里,重温着所有男人和女人不言而喻的美好,让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在做梦,心里涌满甜蜜的恍惚,也涌满无限膜拜美好的情愫。

从东北办事回到宜城不久,陈原初的蜜月时光尚未耗尽,一纸文件把七律集团东北片区总经理的桂冠戴到了他头上。丈夫又行将至远,如同古人挂刀赴身战场,作别的妻子,自然是如同生死别离。幸亏如今已经没有了十里长亭,唯有送行的奢华盛宴。

宴席上,陈原初与郭姿姿那个缠绵悱恻的劲儿,就连何老大看着眼睛都湿润了。而且,何老大授意七律集团,将辞了公职新加盟进集团的才女柯小染,调配给陈原初做助手。当陈原初走进宴会厅,一眼看见柯小染也在场时,他不由得细思极恐,并且感觉到,老天这只看不见的手,又将人生的砝码抛向了他这边。

送行宴一结束,陈原初迫不及待地别过总裁何老大和郭姿姿,然后带着柯小染,驾着那辆浅黄色的霸道,一路北上。他们来到驻马店,午休小憩时,已然熟透了的柯小染,就爬上了他的床。像是遵守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陈原初带着柯小染来到长春,介绍给为他接风的各色要人时,柯小染已然就是他的夫人……

没过三天,郭姿姿坐在草木年代休息区的沙发上,接了一个东北打来的电话,脸上瞬间毫无表情。即便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两个生命之间的分崩离析,仍然需要时间和空间进行卓绝地消弭。而且,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陈原初在东北待了三四年之后,她和何老大,还有陈原初和柯小染所共同编织的这张网,会以何老大被一枪毙命而告终。

走出专案组拥挤不堪的通道,推开那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门,陈原初看见,郭姿姿抱着一束报春花站在门外。

陈原初觉得,郭姿姿抱着报春花的样子,像极了柯小染。

郭姿姿身后,站着她的姐夫杨威,杨威身后站着教授章简。章简教授手里拿着一部《植物学刊》,上面刊登着陈原初那篇《新品种宜城“Jane 报春花”登录模式标本》。当然,为了佐证他这篇文章,章教授那篇《宜城报春花与大英帝国的花境》也刊登在上面。

陈原初明白,郭姿姿怀里这束报春花,一定来自正在拆除的小别墅。那个后花园已经荒芜多时了,唯独那片“Jane报春花”依然怒放着。章简教授呢,此时一定会心怀愧疚,即便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与她没有丝毫因果关系。可是,在她看来,报春花就是他们师徒俩共同的毒。他们这一辈子就是中了这个毒,才让他们的命运出现了这么一桩从天而降的劫数。

大门口是陈原初的必经之路。因为他是主动到专案组投的案,属自首性质,鲁旬没有给他上手铐。出了大门,章简教授第一个上前抓住他的手,顿时泪流满面。

原初,做个爱花人就够了,这样多不值呀。

老师,我也没法,我总得有一条活路,哪怕只有一毫米的缝隙……

陈原初两眼含潮,朝着老师使劲儿低着头。章简教授松开手,转身去擦眼泪。郭姿姿走拢来,将那束报春花送到陈原初怀里。陈原初扭头看看鲁旬,鲁旬点点头,他才将花抱住。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的债,刚刚还清了,你为什么又让我继续……

陈原初按住了郭姿姿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

这下可好,你这个死鬼让我永远欠你的了……郭姿姿咬着嘴唇,两粒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你给我记住,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给你。

陈原初摆摆头,一把将郭姿姿抱在怀里,你不欠我的,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倒愿意,你、我、章简教授,还有柯小染,我们一起变成报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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