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幕

2022-03-26 04:00王一三
青年作家 2022年12期
关键词:乌龙鹏飞秘密

王一三

乌龙幕离医院好远,几个钟头也走不到。乌龙幕几个月也看不到汽车的影子。我要去医院,朱宇阳说骑车送我。

我不知道如何给朱宇阳定位,说男朋友吧,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和他好;说不是吧,他像狗皮膏药粘着我,帮我买菜,帮我打水,天天朝我屋里跑,我还欠他多次搭摩托车的人情。我又要欠他人情了。利滚利,我不知道如何偿还。

还好,我就要离开乌龙幕了,就要调进县城。

几小时后,我来到镇上一家私人诊所。老中医不在,坐诊的是他徒弟。我伸出左手,轻轻拉拉袖子,放在布枕上。小中医眯着小眼,两根细白的手指摁在我手腕上。他偏着头、侧着耳,像是在偷听我身体里的秘密。

我的身体还没有秘密。即使有那么一点,我也不认为那叫秘密,我也不担心它会顺着筋脉,钻进小中医耳朵里。

换一只手,再次偷听。罢了,他让我伸出舌头。我快速吐了一下舌尖。他极不满意,没看清楚我舌头上的秘密。“把舌头伸出来。”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面无表情。我把舌头伸长一点,又快速缩回去。我二十三岁,第一次看中医,还不习惯当众展示自己的器官。

他没再计较。跟着老中医不是一天两天,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结婚了吗?”

“没有。”我说的是实情。我有男朋友,叫张鹏飞。乌龙幕太远了,藏得太深了,他陪着我翻了一座山,又翻了一座山,坐在半山腰不走了。我摘樱桃给他吃,刨地瓜给他吃,捧山泉水给他喝,他才勉勉强强撑到乌龙幕。之后再没来过。我们之间的联系,主要靠QQ、靠短信,偶尔也打个电话。遇到小长假、寒暑假,我才去见见他。

“应该是怀孕了。”小中医推推眼镜。

“怎么可能!”

我的惊呼声吓到小中医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旁边的朱宇阳,他正瞪着两只本就圆鼓鼓的眼睛。小中医摸摸鼻子:“也有可能是月经不调。”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小中医脸上挂着两片镜片,就不太信任。想想课本上画的孙思邈、李时珍、华佗、张仲景,谁戴眼镜呀?我没想起来那时没有眼镜。

我们骑着摩托车回乌龙小学。一路上,我心事重重,朱宇阳也心事重重。我们谁也没说话。骑到半山腰,他突然停下车。我以为他要休息,就下来了。我们还是没说话,各自站着。他丧着脸,一副死了亲爹的样子。我的脸色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会更难看。站了一会儿,他突然一巴掌甩过来,打得我左边耳朵嗡嗡响,像有千万只蚊子在里面吵架。我更懵了。

“你说,你怎么怀孕的?谁的?”朱宇阳圆鼓鼓的眼睛瞪着我。

显然,他把我当女朋友了。从我到乌龙幕的第一天起,他就成天围着我转,不就想要个既成事实?

“你怎么怀孕的?谁的?”朱宇阳瞪着我,脸上的汗毛一根根横支着,阴森森的。

我不可能怀孕。我不是华胥氏,不是简狄,更不是大禹的母亲。我不可能无端怀孕。

我望着眼前的悬崖,只想纵身跳下去。可是跳下去,我也不能澄清什么,所以我没跳。我糊里糊涂的,甚至忘了问朱宇阳,是谁给他打我的权利。

天是灰的,阳光是灰的,整个世界都是灰的。这就是以后我人生的基调了。当然,最灰的是朱宇阳的脸,像锅烟灰。我自己的是哪种灰,我看不到。我只知道我的心,灰极了。

小中医开了三包中药。我仔细打开纸口袋,浸泡二十分钟,煮十分钟,一碗,又一碗,认认真真喝下去。

月经还是不调。快两个月没来了。

我急了。张鹏飞说过的,放假就能填调动申请表了。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乱子。乌龙幕,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

我经常做噩梦。我老梦见自己小腹突突往上鼓,鼓着鼓着,冒出张人脸来,小小的,有模糊的五官。梦醒后往往一身冷汗。

莫非我真会自己怀孕? 我上网搜了搜,怀孕后会有哪些症状。答案是呕吐、乳房增大、牙龈出血、遗尿,各种。我小心观察着。

我每天和那些野孩子打篮球,“啪”一巴掌拍下去,篮球弹起,水泥地上出现一个白白的圆。黄灰向四周飞散。我们跑全场,又激动又兴奋,激动得我跳起来抢球时都会挤出尿来。我不好意思低头看裤子湿了没,只好跑去厕所里。还好,只漏出几滴,只湿了内裤。这算遗尿吗?我心里一阵抽搐。

中药还有一包,我煮好,大碗大碗地喝。就盼着黑的喝下去,红的流出来。喝多了,我老感觉肚子饿,特别想吃东西。吃多了,肚子圆圆的,我又着急。刷牙时,牙刷一红我就紧张,就像以前牙龈从未出过血。

月经还是没来。我彻底不相信小中医了。尽管他是名医的弟子。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谁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得到真传?

我去村卫生院看病。我背着包刚走出校门,朱宇阳骑车跟来了。

“上车。”

我没理他,继续走。

他两只脚拖在地上,踮一下,走一截。踮一下,又走一截,一直跟在我身侧。发动机隆隆响着。

“叫你上车。”

不时有人经过。这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又是一个秘密。我不想再有秘密,只好上车,盼着快快滚出村子。

这是镇卫生院的分院,医生轮流下来值班。医生没问我结没结婚,开了个单单丢过来,叫我交钱验尿。单单上的字龙飞凤舞,我一个也看不懂。

我的尿第一次在人前展示,我端着它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脸红心跳。从卫生间到窗口,也就几十米,我感觉像从地球走到月球。我看看旁边同样端着尿液的中年妇女,她却若无其事。她甩着肥胖的屁股,差点把我手里的塑料盒撞飞。

朱宇阳已在化验室门口,正和医生说着什么。朱宇阳是本地人,一路都是熟人。我把盒子放在窗口处,和胖女人的放在一起。化验室的医生没戴眼镜,看上去却比小中医还不靠谱。她左手刷着手机,打量了我一眼,右手取来两根长条形东西,错开,分别伸进两盒尿液里。举起来看看,又在每盒尿液上各放了一根。几秒后,奇迹出现了,其中一根长条上开始出现隐约的红色,红色慢慢向上,汇聚成一条红线,又汇聚成另一条红线。两条奇异的红线,在我人生的书页上,划下了一个悲剧性定义:我怀孕了。

我一脸茫然。我还没结过婚,怎么怀孕了呢?当然,我不可能这样问医生。这样问,我立刻就会成为轰动性笑话,成为特大新闻。

去卫生间洗洗手,回到就诊室,我说我不可能怀孕,我真的不可能怀孕。女医生瞥了我一眼,眼里尽是嫌弃。她问了我的经期,说二十天后去乡卫生院做B 超。

我怀孕了?我怎么会怀孕呢?我灰着心,懵头懵脑回到学校。

我像揣着个炸药包,每天过得小心翼翼。我不敢打篮球了,我怕跑着跑着,肚子里掉出个小人来。站在讲台上,我小声小气,生怕大声讲话,也会震出个小人来。五官模糊的小人,白天黑夜在我眼前晃,晃得我长出两个黑眼圈,肚子却似乎更胖了。

我不想动,也不想吃饭,不想睡觉。我每天抱着肚子,焦急万分。遇到女人,我都想问问她们:“没结过婚的女人会怀孕吗?”

我不敢问。我那样一问,就泄露了我的秘密。虽然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了秘密,也不知道这秘密是谁制造的。

我上网查。我相信没有网络不知道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相信网络会守口如瓶。我输入“没结婚的女人会怀孕吗”,跳出来的问题却是:没结婚同房会怀孕吗?不结婚可以怀孕吗?哪些情况影响怀孕?怀不上孩子的原因有哪些……

五花八门的答案,让我头晕,问题却没得到根本解决。我豁出去了,红着脸输入:女子没有过性行为会怀孕吗?很多条答案都是不会。我安心了许多。可是在某个偏僻的角落,跳出来这样一句:女子没有性行为却怀孕,专家解释原因。我赶紧点进去。具体事例:南京一少女在排卵期去室内温泉游泳导致怀孕,给她做检查的老医生根据少女本人陈述推断说,有成年男子在该温泉内遗精。老医生进一步解释,精子一般在32度到36度之间是最有生命力的,而温泉游泳池差不多就是这个温度。老医生还说,曾经在德国就出现过这样的事例。我吓得不轻,赶紧对照检查。还好,我没有泡过温泉,公共澡堂都没去过。

再往下看,遵义一女子与网友裸身相拥,没有发生性行为,女子却怀孕了。医生检查,该女子还是处女。医生解释说,处女膜也有孔隙,月经就是从那些孔隙流出来的,精子也可以从那儿钻进去。所幸,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还有一条,说某女子小便后,抓起卫生间一条男性穿过的内裤擦了一下,导致怀孕……

我就这样翻啊、找啊、思啊、想啊。没有任何事例与我吻合,我不可能怀孕,只能是医生误诊。我仔仔细细回忆了验尿的全过程,两条红线的那根试条,一定是胖女人的。是那个女医生,那个边工作边玩手机的女医生,她误诊了。

我没想过要告医生,检举她的不负责任。我那样做,就是告诉全世界,我“怀过孕”,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说我已经流产。我不想节外生枝。我要捂紧这个秘密。只要我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就像我捂住耳朵,别人也听不到铃声。

除此,我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去请求朱宇阳,让他替我保守秘密?我不能再欠朱宇阳人情了,我还不起。

还好,从医院回来后,朱宇阳不再帮我打水、帮我买菜,不再朝我屋里跑。这是我一直企盼的清净。他终于不像一贴狗皮膏药了。我暗自高兴。可是这份清净,却夹杂着诡异。

最初发现这份诡异的,是一次闲聊。我和几位女教师坐草地上,谈论女人的脸面问题。其中一位故作惊讶望着我:“你怎么长斑了?”

“长斑了?”我心里一惊。我才二十三岁。

“看着像孕斑。”牛老师补充说,眼角挂着诡秘的笑。

我不知道眼睛该朝哪里看了。我不敢直视她们,也不敢说谎。我一说谎就脸红。只好找机会溜回屋子。我拿起镜子,仔细端详:我没有长斑,一丝斑也没有。我的脸白白的、嫩嫩的,夹杂着一丝憔悴。

我知道了,我的斑,长在她们心里。

我很少再出门。除了上课,我成天躲在屋里。我翻出一本歌谱,里面有《人间四月天》的插曲。我对着简谱,像拼拼音一样,拼一句,唱一句。一遍,又一遍。同窗三年,恋爱六年。我们的感情,竟然不足以支撑张鹏飞走进大山,走进乌龙幕,看我一眼……

我最好的伙伴,是月亮和星星。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我就看远山,看黑黢黢的远山,像站在楼顶的我一样,突兀耸立。

张鹏飞突发奇想,说要来看我,我高兴坏了。高兴之余,又隐隐不安: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我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我在山峦叠嶂的乌龙幕,张鹏飞在车水马龙的乌龙城。我的秘密不可能长了翅膀。就是真长翅膀,一时半会儿也飞不到张鹏飞那里。我找出化验单,躲进女厕所,一点一点撕碎,扔进茅坑里。

我扫地,拖地,一遍又一遍。我还拿毛巾擦木板楼,把每一块木头都擦出它本来的色彩——那种历经岁月后枯灰的颜色。就连门口,我也一遍遍擦洗,让每一丝木纹都清晰可辨,让木板楼有了镜子的架势。每进出一次,我就擦洗一遍,生怕沾染上一丝灰尘。

我重新布置屋子,把屋里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拖过来,摆过去。写字的是旧课桌,吃饭的也是旧课桌。吃饭的课桌缺了一角,露出压缩锯末的真相。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桌子都是木头做的。原来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那个电炒锅,不时就要放一下电,“嗞”,我急缩手,神经质地往后跳。电炒锅在告诉我,它也有秘密。

我拆下窗帘,拿到水窖旁边,打水清洗。窗帘是我在乌龙镇的集市上买的,十三块钱一块,蓝白相间,白的底,蓝的是灯笼花和兰花。便宜,却清新。

朱宇阳走来走去。他在窥视我。他嘴角噙着笑意,一勾一勾的。他嘴角挂着我的秘密,那秘密随时会掉下来,落在哪里,都能摔出鞭炮的动静。

他肯定看出来,我又有了新的秘密。这个秘密不为他所知,所以他疑惑。或许他疑惑的,是一个有了秘密的女人,为何还能如此镇定,还有如此闲情逸致。他背着手,鼓着眼睛,上一趟,下一趟,不时打量我。我装着没看见。

张鹏飞来了。他一进屋,就掩上门,紧紧搂住我,亲我。我放心了,他真不知道我的秘密。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上下乱摸。我有些眩晕,还是抓住了他的手。他亲着我、抱着我,一步一步往里间挪。我努力挣扎,他抱得更紧了。他虽然说过,等我调出乌龙幕,就结婚。虽然各种关系他都梳理过了,说过了这个月就能填表。虽然我那么爱他。我还是不想过早和他发生关系。就凭我在乌龙幕三年,他只来了两次,我也不想现在就和他好。

他急了,脸红红的,呼呼喘着气。他抓着我手,用力按在他身上。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烫了一下。我想缩手,他紧紧按着:“你老这样,我会没性欲的。”

我茫然了,不知所措。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

砰砰砰,门响了。张鹏飞下意识地松了手。我们还没出声,朱宇阳进来了。他笑眯眯的,说他去村子里买了只土鸡,今晚一起吃饭。

我和张鹏飞分开一点,尴尬地站着。朱宇阳说他已叫了学校里其他老师,我们只能说好。

朱宇阳走了,张鹏飞在床沿坐下来。他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我往电热水壶里灌了半壶水,摁了烧水键。找了半天,找到一袋碧螺春,估计是他上次来时买的了。我抓了几颗放进杯子。

泡好水,我挨着张鹏飞坐下。他看看我,眼神有点犀利:“刚才这人谁呀?”

“朱宇阳。”

“横冲直撞的,平时也这样?”他皱了下眉头。

“生气了呀?”我挽住他手臂。

他不再说话。

吃饭了,吃的是火锅。白菜、青菜已经洗好,切短装在盆里。洋芋也削了皮,切成长条。我们各自拎个小板凳,围坐在蜂窝煤炉周围吃梨,等校长。炉火红红的、旺旺的,铁锅里的鸡汤咕咕冒气。

校长正在抖毛巾。校长爱干净,每天都要擦桌子、擦窗子,擦完再出来抖抖毛巾。他跛着脚,歪偏着身子,拎着红毛巾的上角抖抖,又拎着下角抖抖。

开饭了。朱宇阳拿起铁勺,给每人舀了一碗鸡汤。牛老师站起来,朝每人碗里舀了一小勺韭菜末。

喝酒,闲聊。吃了一阵,朱宇阳往我碗里夹了块鸡肉,笑眯眯地说:“你怀孕了,多补补。”

我懵了。

所有筷子都停在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继而投向张鹏飞。张鹏飞这个学期都没来过乌龙幕,而我也一两个月没进过城。他们的惊讶、他们的疑虑,都是合情合理的。何况这句话,出自天天围着我转的朱宇阳之口。

牛老师看看朱宇阳,又看看张鹏飞,头低了下去,笑却飞扬上来。

“小朱,别开这种玩笑!”校长的声音有些严厉。

“说着玩的,哈哈。”朱宇阳站起来,装模作样给每人夹了一块鸡肉,“大家都补补。”

众人笑了,除了我和张鹏飞。有人主动转移话题,说干喝酒没意思,找只“皮鞋”来,划拳喝。他们说的皮鞋,是酒瓶盖子,提前倒好一盖酒,输的人喝。

张鹏飞看了我一眼。我没敢看他,但我知道,他看了我。他的心情我就不用揣测了。无风不起浪,无缝的鸭蛋不会生蛆,都是老生常谈了。换了谁,都会多想。

我含着一块鸡肉,吐不是,咽也不是,在嘴里转了半天,才囫囵吞下去,挂得嗓子眼儿直疼。我低头喝了口鸡汤。鸡汤好像是鸡汤的味道。鸡汤会烫嘴。当时我没觉得烫,夜里舌头火烧火燎的,还起了泡,我才想起来鸡汤是会烫嘴的。

“哥俩好啊,好到底啊……”头发花白的和刚入杏坛的,哥俩好。酒真是好东西。校长喝醉了,脸红红的,吵着要和大家比手掌心白。女人们伸着手巴掌,咯咯笑着,老母鸡下了蛋一样兴奋。我不想听笑话,我自己就是个笑话,最乌龙最讽刺的笑话。坐了几分钟,张鹏飞说酒喝多了,想出去透透气。我也跟着往外走。

“怎么回事?”

刚关上门,张鹏飞厉声问我。

“啥?”

“装糊涂是吧?谁的?”

谁的?这话听着怎么这样熟悉?还能有谁的?我自己的呗!我雌雄同体,自己就会怀孕。我没这样说,我不想火上浇油,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是那么爱他,大学三年,工作三年,以及以前的生命里,我从没爱过别人。

“他们开个玩笑,你还当真啊?”我努力笑着,拉着他的手。

“把我当三岁小孩啊?”他甩开我,“不会是那个朱宇阳的吧?”

我如遭雷击。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人,这就是我的爱。他手握刀子,一下扎进我心口。我哭了。我忍住悲伤,央求他,不要听外人胡说。央求他相信我,信任我。

“等调出乌龙幕,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再次抓住他的手。我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胸口。

他推开我,讥讽着:“真没想到,你还给我准备了惊喜。”

他往门外走。我紧紧抱住他、亲他,一颗一颗解开他衬衫纽扣。我要证明给他看,我,还是我自己。

“没必要了。”他紧紧抓住我双手,我骨头都要碎了,“调工作的事我已经协调好,算是对这六年的一个交代。至于你想不想调,能不能调,我就不管了。你好自为之。”他松开我,走了。他走得那么快,像是身后有豺狼虎豹。我追了一截,坐在地上,哭了。哭了很久。

肿着眼睛回学校时,我看到朱宇阳了,他正斜靠在楼梯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没怀孕!我不可能怀孕!

天刚亮,校长刚开始抖毛巾,我就去找他。校长批了假,我进城了。我要去人民医院检查。我不相信,世上所有的庸医都让我遇上。我更不相信我会那样倒霉,亿万分之一概率的那种倒霉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吹着张鹏飞吹过的风,走着张鹏飞走过的路,看着他看过的风景。哦不,张鹏飞走的时候已经漆黑,他是用手机照亮走的,估计只看到了自己的脚背。我一步一个脚印,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转了三次车,终于来到县城。

我打电话给张鹏飞,他挂了。我发信息给他,让他陪我去医院。我想让他亲眼见证,亲耳听到,我,没有怀孕。

过了很久,终于等来他的信息:祝你早生贵子。

我差点把手机摔了。

还是先验尿。端着尿液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过道,我已没了昔日的羞涩。也不光是一回生二回熟,我心中憋着一股气。我端着的,也不仅仅是一点青黄色液体,它是我的幸福、我的未来、我的命。

我前面排着五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期待。他们都想早生贵子。只有我,忐忑,惶恐,手都在颤抖。

终于到我了。我抖着手,小心放下塑料盒子,生怕弄洒了一滴,医生怪罪我,判我怀孕。生怕洒了一滴,测出来的结果不够准。

我死死盯着医生手里的试条。试条伸进尿液里,浸了两秒,平放到塑料盒上,出现一条红色。尿液徐徐上升,我的心紧紧揪着。走着走着,尿液散了,不见了。只有一条红色。我想欢呼,却不敢出声。我耐心等待医生宣判。

我没怀孕。真没怀孕。保险起见,我问医生,能不能再做个超声检查。医生像看怪物,说没怀孕,做什么超声?

我说快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想做个检查,放心一点。医生抬抬眼皮说:“随你。”

彩超室外排队的人更多,我整整等了四个小时。开始怕没尿,我一直喝水。一瓶矿泉水喝下去 ,膀胱慢慢充盈。我尿急,又不敢去上厕所,我坐在铁皮椅子上,腿都在抖。尿液快撑破膀胱时,终于轮到我了。躺好,医生让我解开裤子,我犹豫了一下,我从没做过这方面的检查。我咬咬牙,抱着赴死的决心,解开纽扣。正要往下脱,医生说拉下去一点,露出小腹就行了。我松了一口气。

医生在我小腹上挤了很多液体,凉凉的。诊断仪在我小腹上划过来划过去。划了一阵,说什么也看不到嘛。这是我想要的结果,也是预料中的结果。我说我快两个月没来月经。医生说没来月经不一定是怀孕,很多原因都可能导致闭经,比如精神压力、生活方式、药物、疾病等。说完递给我一张超大号卫生纸。

我不想深究原因,我要的只是结果。拿着彩超单,我脚步轻快了。我一蹦一跳走出医院,立即给张鹏飞打电话。他还是不接。我有点沮丧,但不灰心。我没怀孕,我真的没怀孕。人民医院的检查结果就在手上,只要张鹏飞看到,一切误会都会消除的。

我给他发信息,他不回,眼看快五点了,我只好打车去他们单位楼下。等啊,等啊,六点过五分,他终于出来了。看到我,他拉下脸:“你跑这里来做什么,还嫌我不够丢人?”

我委屈极了,却没怪他。我把检查结果递给他看,告诉他,我没有怀孕。他看看四周,问我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让单位的人都看他笑话。

我说我没怀孕,真的没怀孕,让他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我太着急了,眼里心里只有这一件事。我喋喋不休地诉说,祈求他的谅解。

他反手推开我,检查单落到地上:“一份检查结果而已,能证明什么?”

“你什么意思?”

“哼,我再晚点去,你就真怀上了!”

彩超单已被风吹到公路上,我跑去追。刚抓住它,我被车撞倒了。还好车速慢,我没有受伤。

司机下车,见我无事,开始骂人:“你不要命了!”

我看着他,坚定地说:“撞死我吧!”

司机愣了一下,连连后退:“疯子!简直是疯子!”

“你撞死我吧!”我大叫一声,坐在马路中间,哭了。

司机后倒了两米远,才绕道开走。

坐了十多分钟,谁都没来撞我,我也哭得差不多了。我转移到路沿上。张鹏飞早走了。我知道,他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不再难过。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难道还要我去做一个是不是处子的鉴定?我不想这样羞辱自己。信任,是最宝贵的。没了它,还谈什么爱情,谈什么婚姻,更别提幸福了。失去信任的人之间,做再多也无益。万一他还说处女膜是修补的呢?

我病了。

先是发高烧,烧到四十度。屋里没有退烧药,我就吃点阿莫西林,不停喝水,不停排尿。腿烧软了,走不了路,只能尿在盆里。烧还没退,又拉肚子。几分钟拉一次,根本来不及跑厕所。我还是吃点阿莫西林,所有问题都在屋里解决。

臭气熏天,不重要。我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醒一阵,睡一阵,又醒一阵。医生的误诊,像上帝的玩笑,让我丢失了爱情、丢失了整个世界。是的,这么些年,张鹏飞就是我的世界,我一直围绕着他运转。

我静静躺着,就像一具尸体。我等着这具尸体腐烂、消失,它却渐渐好了。烧退了,肚子自愈了,头脑也清醒了。

我得离开乌龙幕,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但还得咬着牙,度过这最后半个月。张鹏飞不是说了吗,所有关系他都打理好了。我自己也没有问题,工作三年,我履职考核都是优,连续两年被表彰为优秀教师。这是分手的礼物,他的馈赠,我乐于接受。

我洗头,洗脸,洗澡,换上干净衣服。我整理屋子,像张鹏飞来之前一样,一遍遍拖,一遍遍擦,一遍遍洗。这次我要迎接的,是我自己,是重新振作起来的我。高烧清理了我的脑子,腹泻清洗了我的肠子,我已不是昨天的我。

我开始备课。我已经一个星期没上课了。最后两个星期,又是毕业班,我得好好工作、好好告别,不能让成绩拖了后腿。

我夹着课本走进教室。学生眼神生疏,躲躲闪闪,令我茫然。换作以往,我一天不来上课,他们都要去敲门,问这问那。知道我生病,还会约着,凑几个鸡蛋来看我。现在是怎么了?他们也知晓了我的秘密?

我已经没有秘密,我应该轻松愉悦,他们也应该轻松愉悦。我开始讲课。大病初愈,提不上气来,声音飘飘忽忽的。我撑着讲。我得把之前落下的课程补回来。

我们正在背诵《石灰吟》,突然闯进一个背大箩的女人,她扯着大嗓门喊叫:“代琴会,出来!”

代琴会看看她,又看看我,没动。

“叫你死出来!”看上去像代琴会母亲的女人咆哮着。

“你要干什么?”

女人根本不理我,转身出去了,还交代代琴会把书包背出去。

代琴会刚走,朱刚的父亲也来了,同样叫走了朱刚。

接下来是李明霞、郑浩然、王清华,十九个人的班级,突然走了五个,一下子空了。剩下的十四个人,眼神也是空的。他们看着前方,眼珠却转得很慢,有的甚至半天不动。他们是在等待家长来叫他们吗?还是害怕家长来叫他们?

我茫然。这些家长平时从来不进学校,有些人我还一面都没见过。他们今天的举动太突兀,莫非村里死了人?也不对,村里不是没死过人。就是真死人,叫这些娃儿去做什么?

校长歪偏着身子来叫我,让我去他办公室一下。我只好布置点练习题让学生做着。

刚才那五位家长以及他们的孩子,全在校长办公室里。他们站的站、坐的坐。代琴会她妈是站着的,她还背着大箩。我刚进去,她就扯开大嗓门:“我们要求换老师!”其他几位家长也连连点头。

“为什么?”我疑惑不解。就因为我生病几天,他们就这么不满?

“你自己知道为哪样。”

等于没回答。知道我还问,我傻吗?

事实证明,我是真傻。他们说我乱搞男女关系,肚子搞大了,都不知道是谁的,还请假养胎,耽误学生课程。

“请假养胎?谁说的?”

“还用人说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差点晕倒。

校长左劝右劝,说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让他们不要听人胡说。他们说校长维护我。还说,校长要是不把我开除,我怀的孩子就是校长的。

校长气得不轻。我回屋,找来人民医院的彩超单,拍在他们面前:“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谁怀孕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说单子是假的,是我出钱弄来的。

闹了一阵,无果,他们带着娃娃走了。

走就走吧。多一个是教,少一个也是教,离了他们,我还别活了不成。

我继续上课。学生的情绪更低了,举手者寥寥,读书也病声病气的。我不断提高音量,想尽办法活跃课堂气氛,仍然收效甚微。

一回屋,我就被失败情绪压垮了。我躺倒在床上,以为会大哭一场,却没有一滴眼泪。我是个懦弱的人,竟被一个小小的秘密打倒。我是那么失败,连这个小小的秘密都守不住,搞得人尽皆知。

有人敲门。我不想动,便装着没听见。门一直响,一直响。我心烦意乱,起来开了门。是朱宇阳。我堵在门口,狠狠瞪着他。我再傻,也知道事情有个前因后果。难道不是他,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把我的秘密夸大、渲染,传播了出去?

“我可以帮你。”

我鄙夷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

“我有办法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你没怀孕。”他脸上的汗毛好长,一根一根横支着,令人恶心。

“滚!”

我本来就没怀孕,何需证明?他又想让我欠他人情吧?一个用一辈子才能偿还的人情。我凭什么让他如意!

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是我太天真。那几个家长反映的问题,学校没有解决,他们又跑去教办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换老师。

教办来了两个人,教务主任和一位办公室人员,专门调查了解这件事情。校长自然维护我,说一切都是谣言。我也出示了医院的检查结果。教办领导也相信我,我是他们亲自表彰的优秀教师。他们苦口婆心把我的优秀一一数给家长听,说这个班以前的成绩,在全乡都是倒数,我来之后,从没掉下过前三名。还说我责任心强,关爱学生。校长也赶紧接过话头,说冬天我经常叫住校的孩子去屋里烤火,煮东西给他们吃,给他们辅导功课。

“老师还给我买过袜子。”朱刚说。

朱刚的爸爸低了头。过一会儿,他说要去放羊,让朱刚放学自己回去。李明霞的妈妈说猪还没喂,走了。王清华的爸爸说要割牛草,也走了。

只有郑浩然和代琴会的家长了。他们坚决不走,要求教办换老师。代琴会的妈妈还说,要么滚出乌龙幕,要么开除,不然代琴会就不来上学了。

郑浩然的爸爸不说话,代琴会的妈妈说一句,他点一下头,说两句,他点两下头。教务主任出去打电话,回来说,让他们下午再来。

下午,教办主任亲自来了。

“小姑爹。”代琴会她妈一见到教办主任,亲热地叫上了。

原来是有背景的妖精,难怪这么猖狂。没想到教办主任指着她鼻子就骂,骂她胡闹,骂她不懂得尊师重教。“你以为老师是你想开除就开除的?你这样闹,影响最大的是你自己的孩子,是乌龙小学的教学成绩,是全镇的教育事业。你这是给我添乱!”代琴会的妈头越垂越低,眼泪都下来了。“还不是学校里的老师说,秦老师肚子搞大,躲着养胎,不管我们的孩子嘛。”她委屈巴巴地看了朱宇阳一眼。朱宇阳装着没看见。

“还不滚!”

教办主任怒吼一声,代琴会她妈低着头走了。郑浩然的爸爸也走了,到门口,回过头盯了我一眼。

家长走后,教办主任又专门开了会,铺垫一堆,才说升学考试是目前全镇教育的重点工作,全校教师要团结一心,围绕这个中心,狠抓落实……校长连连点头。

事情平息了,一切又恢复平静。我知道,这平静是表面的,古井微澜,水面下的东西,谁看得清?教办主任临走前不是说了吗?“作为人民教师,我们还是要注意影响。”呵呵,我们。我们。真是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我们中的我,不过是指桑骂槐的槐,比鸡骂狗的狗罢了。相信不出三天,我的光辉事迹,就人尽皆知了。

但是总算解决了。即使是表面上的,也总算解决了。焦头烂额的我,也只顾得了面子,顾不了里子了。或者说,只顾得了当下,再无力管前世今生了。要调进县城,是要考查的,是要经得各种同意,盖各种章的。我,农民子女,不谙世事的乡村教师,我懂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早已习惯躲在张鹏飞的翅膀下,让他挡风遮雨。张鹏飞扇扇翅膀,飞了。我只剩下我自己。调工作,多半是没指望了。

终于恢复正常教学。别小看最后两个星期,老师的情绪,学生的态度,都很关键。

我努力调整情绪,尽量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上,这样就没时间想东想西。

还好,小孩子都是单纯的,对他们来说,事情一过去,就真过去了。十九个人,读书的声音却足以震破我的耳膜。我很高兴每天面对的,是这么单纯的群体。受了挑拨,受了教唆,他们也只是垂头丧气。垂头丧气是内向的,它并不针对他人。虽然也会间接影响他人。

到了晚上,绝望便一波一波涌来。灵魂被抽空,只剩一个空空的壳,在床上翻来翻去。最近发生的事,放电影一样,一一再现。每一件事,又会生出很多枝节,枝节再生枝节。枝枝杈杈,编成无边无际的网。我躺在天罗地网里,脑袋高速运转,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很想睡觉,就是睡不着。越想睡越睡不着。鸡叫了一遍又一遍,可我一点困意都没有。我眼睁睁看着房顶,由亮变黑,由黑变亮。一夜,复一夜。

我瘦了。内衣进了两扣,裤腰松了一寸还多。猛然的消瘦,让我走起路来一飘一飘的。我不敢照镜子,我怕看见自己苍白的脸、高耸的颧骨和两个乌黑的眼圈。

我没敢耽误课程,站着发晕,就坐着讲。只是老压不住脾气,老想发火。我就像一个炸弹,随时可能爆炸。我强撑着,把这学期的所有易错题整理出来,带着学生温习。课本上该背的内容背背,再复习一下句子类型,就差不多了。

小腹一直胀痛,可能又拉肚子了。一下课,我赶紧朝宿舍走,想喝点温水压一下。校长叫住我。校长的脸色不太好,我不免疑虑顿生。果然,郑浩然的爸爸打电话到教委去了。老话说得真好:会叫的狗不咬人。我这是遇到缩头狗了。教委打电话到教办,教办打电话到学校。校长说,教办主任很生气,说闹得全县皆知,影响恶劣,六年级的课我暂时不用上了。

“不用上了?”我这罪名算是坐实了。

“你先休息几天。”校长犹豫了一下,才说,“让你写份检查,本周内送去教办。”

“我不写。”我紧紧攥着手。

校长语重心长,说教办那边已经汇报过调查经过,写检查不过是走个形式,有个交代而已。

“我不写!”

我给他们交代,谁给我交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闹到教委去,别再指望调什么工作,我就等着老死在乌龙幕吧。我扶着墙,慢慢往回走。校长拎着毛巾,在我身后唉声叹气。

哗!我的头发湿了,衣服湿了,书肯定也湿了。我头上挂着菜叶子,衣服上粘着饭粒、辣椒皮。朱宇阳像什么事情没发生,拎着盆进屋去了。

教学楼二楼走廊上,校长抖毛巾的手顿住了,他肩膀一只高一只低,像举着一面旗帜。他旁边,是一个个黑秃秃的脑袋、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还不断有人从人缝中向外探头。那一双双眼睛,由暗变亮,由圆变扁,最后都眯成缝。他们咧着嘴,伸着手指指点点。

我低着头,想快步回屋,腿却沉得很,拖也拖不动。我只能挪回去。我不像是被泼了脏水,倒像是挨了一闷棍。我昏头昏脑走着,阳光幻化成一个一个光圈,大大的,圆圆的,色彩斑驳,光怪陆离。这大大的、圆圆的光圈罩住我,迷惑我。时间静止了,空间封闭了,我像游走在深海里的笨鱼。

我不知道怎么回屋的,回屋后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究竟要多少清水,才能洗净这腐臭的肉身。我在屋里转来转去,不停打量自己。既然洗不净,又何必洗?就让它腐化吧。

我得给自己找个去处。

我想到一个字。一个可怕又可爱的字。我的所有问题,这个字都能帮助解决。

我喜欢红色。红色的风衣,红色的围巾,红色的鞋子。我喜欢轰轰烈烈。想到那个字时,我想到了围绕那个字的许多方法,但只有一种是我喜欢的风格。想到那个字时,我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地方——教学楼楼顶。去年雨季时,落叶堵了下水管,我爬上去掏过管子。我们把蓄积的雨水全抽进水窖里,淘米、洗菜、拖地。有了秘密后,我经常一个人坐在楼顶,看日出日落、云起云飞。

纵身一跃,飞翔的感觉,鲜艳的红色,最合我胃口。

我抓着建房时焊接在墙里的钢筋步梯,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慢慢爬上这栋两层小楼的楼顶。“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云,我就有了思念借口……”我大声唱着,深情地唱着,一步步走向围沿。我又想起张鹏飞,我的初恋,他诗写得多好啊!男生都公认他的才华,女生都喜欢他的柔情。大家都说,他是徐志摩转世投生。只有我知道,他有多深情,就有多无情。

楼下围了很多人。我趴在围沿边,指着他们大声喊:“我交检查来了!你,你,你们,收下吧!”我又喊了一遍,校园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想优雅一些、漂亮一些。我窝囊够了,懦弱够了。我爬上围沿,伸开双臂,像要拥抱这个世界。听到惊呼声,我已在空中了。

没体验到飞翔的快感,也没感受到风的挽留,我已摔在地上。我听到腿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钻心的痛。紧接着是倒地,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我晕了过去。有人在叫我,很多人在叫我。我不想答应,也张不开嘴。我眼前一片黑暗。

直到他们把我抬上马车,腿上锥心的疼痛终于让我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是倒立的。房子、人、篮球架,全都倒挂着,还模模糊糊。

“腿好像断了。”有人撩起我裤腿,又是一阵刺痛。我靠得高,我也看到了那条腿,白晃晃地支在那儿,甚至没流一滴血。

它是断了,我想说,断了好。但我发不出声音。我是那么懦弱,那么无能,生,由不得我;想死,也不能。

“血!血!”是小女生的声音。

“好像流产了。”是牛老师。

“赶紧送医院!”校长喊,“牛老师,你去抱床被子来,一起去医院。”

“我也一起去。”朱宇阳说。

校长没做声。

被子抱来了,盖在我身上。哒哒哒,我心爱的小马车呀,拉着我前行。我就要离开乌龙幕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我祈祷着,能死在半路或者医院也行。

牛老师不时掀开被子看看,说还好流血不多。我心里直发笑。她问我疼吗?疼的话就哼两声。她让我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

我笑得更厉害了。马上,说得好,我就是在马上呀!

“她在笑。”牛老师抖抖索索地说。

校长偏过来,看看我,皱紧了眉头。他吩咐车夫赶快点。可这是上坡路,马儿哒哒哒走着,怎么赶它也快不起来。

路两边的树木倒挂着,地在上,天在下。天好大呀,云好白呀,我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我飞到天上了!“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云,我就有了思念借口……”我呜呜地哼着。牛老师问我在说什么,我只冲她笑。

校长叫了救护车,估计在路上了。校长还一路打电话汇报情况:“腿好像断了。下面还流血,好像……好像流产了。还一直笑,怕是……唉!”

我笑出声音,咕噜咕噜的,像有许多珠子在嗓子里滚。他们一起围过来,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就连朱宇阳也是愁眉苦脸的。看到他那张脸,我笑得更大声了。

到大转弯,迎上救护车,教办的车子也来了。教办主任阴沉着脸:“胡闹!你们一天怎么办事的?”

“他——的。”我指着教办主任。

众人的目光一起射过去,教办主任脸“刷”地白了。“胡……胡话!是不是脑子摔坏了?”他说得结巴,看来吓得不轻。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检——查——”

可能我想说,这就是他要的检查,却只吐出来两个字。

“别再提这事了!”教办主任脸都扭曲了。

医生扒着裤子看看:“流的血不少啊,孩子估计保不住了。”

我再次笑出声来。医生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护送我的队伍。校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到镇卫生院,他们从救护车上抬下我,送B 超室。

“放松点,你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医生是好医生,柔声细语地安慰我。

我只是笑。

电脑前坐着的,竟然是之前在分院帮我验尿那一位。

“不是没怀……她这是怎么了?”见到我,她有些惊慌,继而故作镇定。

医生在我小腹上划呀、划呀,说真奇怪。

我笑呵呵的,一直盯着电脑前那位。她握鼠标的手都抖了。医生不服气,又划了好一阵。推我出来时,她对等在门口的人说:“送人民医院!”

“很严重吗?”

“流产手术做了吗?”

校长和教办主任同时发问。

“根本没怀孕!”

“没怀孕?”教办主任瞪大了眼睛。

“没怀孕!”医生挥挥手,“腿断了,送县医院!”

看教办主任那神情,我没怀孕,好像对不起谁似的。是呀,闹这么大动静,怎么没怀孕呢?怎么能不怀孕呢?我身体里突然充满了力量,一股巨大的力量。什么力量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控制了我。我明明那么悲伤,它却让我笑。我已经不想笑了,它也不由我。这股力量在我身上乱窜,我的眼睛、嘴巴,我的手,一下子灵活了,脑子却越来越混沌。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出声,笑出了很多眼泪。眼泪顺着腮边流下来,流进耳朵,流进脖子,又流回我身体里。笑停不下来,眼泪也停不下来。

我又被搬上救护车。牛老师轻轻抬起我屁股,在下面垫了些卫生纸。朱宇阳拉被子给我盖上。他倒立着,脸离我很近。我又看到那一根根横生的汗毛,阴森森地支着。

我要拔了这些汗毛,我要拔光它们!我朝朱宇阳伸手,他躲了一下。我生气了,那股力量一下子蹿上来。我两只手爪子同时伸出去,朱宇阳脸上立刻出现几道血印子,红彤彤的血珠直往外冒。我高兴了,我最喜欢红色。

“血!他怀孕了,朱宇阳怀孕了!”我指着朱宇阳,对站在一旁的人们汇报。

他们瞪圆了眼睛。我拍着巴掌大笑:“哈哈,朱宇阳怀孕了,你们都怀孕了!哈哈哈……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

“赶紧送进城!”

不知道谁小声说了一句:“怕要先打点镇定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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