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鱼

2022-03-26 04:00杜阳林
青年作家 2022年12期
关键词:武钢

杜阳林

捅破乔娅和武钢之间薄薄一层“窗户纸”的,要归功于一尾鱼。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乔娅小心拿捏着他们之间交往的度,既不特别疏远,也不十分亲密。用武钢哥们冯东的话说,在爱情面前,女人是天生的博士后,男人都是小学生,大家压根儿不在一个段位上,怎能轻易谈论“理解万岁”呢。

乔娅后来问过武钢很多次,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是从领导嘱她“拜师”,她半真半假成了武钢“学生”那时候吗?武钢一脸神秘,笑而不答,他庆幸自己经过一场恋爱,多少能从“小学生”修习到“初中毕业”,在女人这所温柔的学校中,算是完成了“义务教育”吧。

二十出头的乔娅是啥模样?黑长直、大摆裙、光脚穿一双白球鞋,人家问她话,不管答案是否涌到唇边了,都先抿着嘴唇拧头一笑,笑过了细声细气地回答:“这个嘛……”那时她大学刚毕业,领导问,想不想去苏丹的项目组啊?乔娅就是这副做派。

文科生乔娅是作为企宣人员被招进这家跨国企业的,她对未来的工作感到十分懵懂,只知道企业在国内国外同时开工很多大型项目,修筑大坝、公路、高楼、地铁、体育馆等,她以后免不了要和“修修建建”打交道,这让摇头晃脑学了四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女生心怀忐忑,不知道能否百分百尽好职责。如今一听苏丹,她脑海里首先冒出的,是少女时代看过的一部美丽的漫画书《尼罗河的女儿》。其次,羚羊和长颈鹿从霞光中如梦如幻地走来,风过草动,背后却是狮子和猎豹警醒而贪婪的眼睛,一群大象迈着亘古不变的步子,在非洲大草原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缓缓迁徙。

乔娅被自己的幻想弄得心潮澎湃,想着能去看尼罗河的晚霞也不错,便成了新进员工中最爽快的一个,几乎没有丝毫犹疑地点了头:“苏丹好啊,我愿去苏丹。”

武钢作为苏丹项目组年轻的工区主任,领到了接机任务。那天很不凑巧,乔娅他们乘坐的航班晚点了两个小时零十分钟,武钢就在机场焦急地踱了几十个圈圈,他烦躁不安地不时抬起手表看看,心中埋怨领导将他临时指派来干这种婆婆妈妈的活,还不如他在工地守着看进度,哪怕伏在桌上画一整天图纸也好,胜过在机场干瞪眼。

转圈圈的武钢,不由得埋怨同事加损友冯东。昨天本想拒绝的,冯东在旁边暗自拐了他一胳膊肘,他愣了一下,推辞的话像个汤圆,瞬间落进肚里。领导刚走开,冯东就急不可耐地开导道:“傻瓜啊你,听说有好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要来咱们驻地,你去接机,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今后那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武钢将两只脚捯得飞快地转圈时,他心底翻腾起不少怪怨冯东的话,还有几分“阴谋论”地觉得他是故意画了个圈圈,套住了武钢这个直男。

飞机终于落地,乔娅解开安全带,舒展了一下身子,出国的兴奋已持续了太久,像一根橡皮筋,一直拉伸着,总有欲绷欲断的时候。刚出机舱,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像厚沉沉的巴掌,呼到乔娅脸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

苏丹比乔娅想象中更炎热。飞机降落在一条土路上,年轻人总不愿好好走路,经过这番长途飞行,个个都想试验双脚是否还好端端地长在自己身上,他们蹦蹦跳跳,夸张地甩动手脚,腾起道上的黄雾。

透过玻璃,武钢心烦气躁地看着这群淘气的“猴崽子”,他已忘记几年前,自己也曾这么“青春洋溢”地下飞机,走向驻地,几年已足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忽然,在这群活泼得过了头的年轻人中,武钢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女孩,她脚步踩得很稳,每走一下好像都经过仔细思考,态度慎重,这便导致步速稍慢,落到队尾。苏丹风大,风将轻薄的蓝色塑料袋刮得到处流亡,将其中一只送到“慢女孩”跟前,她忽然也做了调皮的举动,微微眯着眼,鼓起腮帮子,仰起下巴,朝塑料袋吹了一口。袋子飘到一边去,女孩已走出好几米了,还扭过头,认真地端详它在空中摇摇欲坠的舞蹈。

这个女孩子,长着一张好看的桃子脸。

武钢随之也眯起眼,他的心中,有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滋味,正在悄然地爆裂与弥漫。

与乔娅一起来的四个女生,实习期还没过,已经走了三个人,剩下的只有乔娅与沈袖。沈袖家是农村的,人生第一课,就要求必须吃苦,家里人能将她供到大学毕业,已经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哪怕工作环境再艰苦,她也不敢轻易打退堂鼓,说声“先走一步,你们且熬着吧”。

乔娅倒是个例外,大城市的姑娘,刚到驻地,上至工程师,下自民工,都觉得这个“奶油皮肤的女孩”待不长,这里别说是女人,就算钢筋铁骨的男人,待上一年半载都觉得难受。干活苦累还在其次,关键是生活环境十分恶劣,文化娱乐几乎空白,用“文化沙漠”来形容也不为过,绝不是小女生的“梦想职场”。

乔娅像是“底盘”够稳,离开苏丹回国的三位女同事完全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安安静静地上班下班,人不狠话不多,还是和人说话前先微笑,慢悠悠道:“这个嘛……”这个嘛,武钢成了她的“师傅”。

乔娅负责宣传工作,可她对项目一无所知,对地形地貌也极为陌生,领导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跑工区?这次没人抓武钢的“阄”,倒是他自己主动请缨,愿意带带新人。从此武钢在应付自个繁忙的工作之余,还得分出精力去多管一个“学生”,冯东朝他暧昧地眨眨眼,送上“心照不宣”的一笑。

既然是“师徒关系”,即使当天没有外勤任务,武钢也名正言顺地可以找到乔娅聊一聊,每天在大致时间里,武钢发短信给她,却又不知该聊些什么,总是两个字:你好。乔娅也回“师傅好”,公事公办像乖孩子,发完了捧着手机嘿嘿笑。

“哟,你‘师傅’又打卡啦?”

“这个嘛……”乔娅笑,眼睛成了豌豆角。

“花痴啊你。”沈袖也哧哧笑,这两个人还一本正经地“师傅徒儿”呢,哪个不晓得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便摇晃着脑袋问武主任啥时才向你表白呢?乔娅头也不抬,轻飘飘丢三个字:下辈子。

乔娅说“下辈子”,其实是想把爱情延续成“漫漫一路花开”,直奔着目的而去的恋爱多么无聊啊,“你好”要是能连续发上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那也是她乔娅的魅力。

乔娅将距离把控得太好,面对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妹”,武钢反而成了束手无策的那个人。乔娅曾是“系花”,上大学时半真半假地谈过几段恋爱,她却从没往心里去,觉得那是“小男生在特定环境中不理智的冲动”,她要的爱情,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简单概括,就是纯度相当高,爱得灵魂都能相互映照,哪怕“惊世骇俗”也要轰轰烈烈爱一场。很多时候,武钢几乎要将心中那句话说出来了,又被乔娅巧妙地岔开,她还不想这么快让自己“陷入一场平庸的恋爱”。

沈袖笑骂乔娅“作”,自从同来的“五朵金花”变成“一枝双秀”,两人不是闺蜜也胜似闺蜜了。如果在大城市,两个女孩要好,多数是勾肩搭背地相约着看电影喝奶茶吐槽男人,现在只有最后一项能做,她俩除了疲于奔命地完成工作,吐槽烈日当空,大部分精力,要用在如何攒一桶水来清洁自我之上。

水压低,清晨上班前即使将龙头拧到最大,到了下班,也不一定能攒够一桶水。桶里的水颜色昏黄,沉淀之后用来洗头发,总疑心它会起到染色作用。但还是要洗啊,头都不洗算什么女人?湿发被沙漠的风拂干后,变得粗拉拉的,像是在海盐中泡过的细麻绳,唉,多么的“剪不断理还乱”。

乔娅和沈袖住的小屋只有一个水龙头,她俩便约好,四天洗一次头,插着“花”洗,中间再“插花”来洗衣服。男人们可以面不改色地将一套工作服穿足一个月,直到裤子能直接立在地面不倒,女人怎么咬牙都做不到,觉得生活中缺了洁净二字,那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乔娅有条牛仔裤,被不知是否提灌于“伟大尼罗河”的水浸洗过几次,又经受了沙漠日头的无情暴晒,用手指头一戳,竟朽出几个洞来。她心惊胆战地找镜子,看到里面映出一个黑且瘦的女孩,与几个月前相比判若两人,原本向往“迁徙大象”的眼睛,如今落满了疲累,当初被众人艳羡的“奶油肌肤”不知去了哪个爪哇国。

乔娅的心愿是每天能攒上大半桶水洗头,达不到心愿,她在前往工区采访的路上,忍不住自己的手指头,不时伸高来挠一挠发痒的头皮,越挠越觉得自己的行为像个没教养的野蛮人,越这样气馁地认为,头皮反而和她作对一般,越是痒得厉害。

最糟糕的是,她这样挠挠扯扯,身边还走着一个气定神闲的男人。无端恼羞的乔娅,充满怨气地看了一眼陪同她前往的“师傅”,猜测他身上的工装裤至少穿了半个月没洗。武钢不接应她的眼神,而是将视线调到一旁。两人不说话,埋头赶路,气氛有些怪异,为了消弭一点点紧张感,武钢嘬着嘴,认真地吹起口哨来。

他越吹,她就越难受,脸涨得通红,瞪他的频率和力度加大。迟钝的武钢,在同伴气恼地停下脚步时才满脸问号地望过去,望见女孩并得紧紧的双腿,微微弯腰,膝盖头一直在发抖。

哎呀!人类的悲欢虽然不是共通的,但对于“内急”的反应往往互通,武钢在半分钟之内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不愧是工程师,剩下的半分钟,他已迅速拿出了方案。

武钢脱下外套,挡成一个简易的“帐篷”,他用下巴点一点“篷下空间”,扭转上身,无声地催促乔娅赶紧“就地方便”吧。

乔娅面红耳赤地看了看四周,沙漠虽有起伏曲线,却无山坡绿树等挡羞,除了武钢这个土法上马的“半包围厕所”,她至少还要熬五里路,才能走回宿舍区,可如今乔娅连一里、五十米、十米都挪不开步了,她最终被身体打败,羞涩地蹲下身来。

乔娅也说不清,人家武钢帮了她,救了她的急,她却记了他一个“过”。这天傍晚,例行公事的“请安时间”,看到手机屏幕上闪出已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你好”,乔娅没有压得住心头火,哼哼哧哧打出三个字:我不好。

武钢的短信,隔了几分钟才到:门口那个红桶,是给你们用的,明天早上记得将桶放回原位置,我来拿。

桶中装着大半桶浑黄的水,沈袖很满足地拍手笑:“今天我俩都可以‘大洗’了。”

乔娅白她一眼,嘴里嗔怪道:“就你,这么容易满足!”

沈袖笑嘻嘻地来挽乔娅脖子,嘴巴贴着她耳朵轻轻说:“要是谁对我这么好,我早就从了,矫情啊你。”

乔娅回答沈袖的,是更大的一记白眼。她将红桶小心翼翼地拎上水泥砌的洗手台,偷偷冲自己笑了一笑。

两个月后,是乔娅的生日,她忙了一整天,成功地忘记了自己生日。小时候,乔爸发了疯地想要一个儿子,后来看生出来的是闺女,虽然聪慧伶俐,乔爸始终心有不甘,后来经人指点,想了歪招,找关系给乔娅开了张“天生脑发育不全”的单子,争取到二胎指标,追生了一个儿子。从小乔娅就习惯了弟弟比自己受宠,父母永远记得儿子的生日,却对女儿哪一天出生稀里糊涂。可越是这样,她越想着要一份能“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她坚定地认为,只有这样的爱情,才能将她成长中种种说不出口的小抑郁燃烧殆尽,让她风风光光地“再世为人”。

乔娅从工区回到食堂,天色已经晚了,好心的大师傅一边系围裙,重新开火帮她热饭菜,一边关切地说今天工作上的事儿不少吧?

乔娅连说“这个嘛”的力气都攒不出,虚弱地朝大师傅点两下头,撑着腮等吃食,感觉自己累得只剩一张皮了,这张皮还在苏丹的毒日头下,被晒得发皱,可为什么死也不转岗呢?公司对待新进女员工有优待政策,如果她们真的受不了,可以打报告转岗回国的,算是一种“性别优待”吧,只是在国外项目部工作有一份额外津贴,沈袖需要这津贴,乔娅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嘛,她死也不走,难不成,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留恋每天毫无新意的“你好”了?

打断乔娅胡思乱想的是大师傅腆着肚子、昂着下巴、郑重其事端出的一个大白瓷盘子。椭圆形盘子里面竟盛着一尾整鱼,鱼上还撒着几片绿绿的薄荷叶子,几颗作为点缀的小枸杞。乔娅惊呆了,她来苏丹快一年,从未在食堂见过这样“美丽”的佳肴。

当然不是食堂的菜,大师傅摆出“愧不敢当”的表情,不接受乔娅的受宠若惊,他眨巴两下眼,指了指厨房的位置,又压低嗓门说:“不好吃可不能怪我,这都是你师傅一手操办,连薄荷叶子都是他养在花盆里,今天专门摘下来装盘的。”

乔娅惊讶极了,此时手机响起,她低头一看,在雷打不动的“你好”后面,是看似平平无奇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乔娅心跳加速。少女时代看过的言情小说,一股脑儿向她汹涌奔来,高富帅的白马王子,酷跩炫的霸道总裁,此时都比不上这一条红烧鱼。她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世间哪有什么平淡无奇呢,所有的关怀都用情至深,背后的波涛汹涌,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俩正式“好”上以后,沈袖八卦地问,到底什么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乔娅认真想想,又用不认真的口吻回答,说因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啊,武钢算是牢牢抓住了七寸。

这大概是武钢第一次下厨做鱼,他不让大师傅掺和,人家乖觉地退到一旁,看都不看,以至于鱼的苦胆都没取尽,乔娅吃得满嘴苦涩,滋味一言难尽,却又满心欢喜。

后来,每每遇到节日、庆典、诸如升职加薪的好事,武钢问乔娅想吃什么,乔娅的回答千篇一律:你做的鱼。武钢憨憨地笑,宠溺地摸摸乔娅脑袋,好像她上辈子是鲨鱼变的,只爱吃鱼。哪怕她这辈子是鲨鱼,也要去爱,武钢索性在手机里下载了几十个关于做鱼的菜谱,拿出对待工作的狠劲来“勤能补拙”,认真操练烹鱼的本事。

“妹妹,陪我去买鱼?”武钢一说,乔娅就扑到门口,像是被一根线拉着走,沈袖站在窗口夸张地摇头:“恋爱使人眼盲。”乔娅还不忘回头眨眨眼:“只要味蕾还在,就成。”

如果不是武钢带着,乔娅一个人绝对不敢来逛苏丹的集市,她听不懂当地人的语言,也害怕同事们讲过的“擦枪走火的骚乱”。据说就在市场附近,一个大胡子男人被仇敌的冷枪射中,鲜血像没端稳而忽溢的水,泼溅到滚热的沙子上,竟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一种滚烫融入了另一种。

乔娅小心翼翼地牵着武钢的衣摆,他蹲在地上选鱼时,她也蹲下来,依旧拽着他的衣裳不松手,他不放心,看一下鱼就要侧头喊:妹妹。她嗯嗯答应着,声音像是糯米糖,他这才舒一口气,手指头继续在腥味的鱼盆中搅来搅去。

因为乔娅喜欢,武钢做鱼的技艺突飞猛进,她是最买账的食客,哪怕他做的第一尾鱼,肉质苦过黄连,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半条,如今武钢厨艺日臻圆满,她自然更是赞不绝口。

那日乔娅却忽然愁眉苦脸,耷拉脑袋坐在桌前,拒绝吃半口鱼,武钢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慌慌张张摸了一下她额头,高声惊叫起来。乔娅还安慰他:“我没事,可能就是不小心感冒了,有点小发烧。”

“哪里是小发烧……”武钢围裙都顾不得解,赶紧叫沈袖来帮着照看一下乔娅,他开车去请医生。

武钢的车刚启动,乔娅天晕地旋地非要撑着起身,让沈袖扶她到外面去,沈袖骂她不要命了,现在发着高烧,外面直晒温度超过50 摄氏度,去干什么?乔娅牙齿发抖,嘴唇哆嗦,小声说自己冷得太厉害,就想到门外站一站,晒晒太阳,逼出骨缝的寒气来。

沈袖和乔娅一样没经验,她不知道乔娅是患了“马来热”。烈日未能驱寒,乔娅依旧一边流汗一边发抖,身体的元气像被拧开帽子的气球,飞快向空中飘散。医生赶到时,乔娅两眼一湿,放心地晕倒在武钢怀中。

“乔娅,乔娅。”武钢的声音也抖起来,“你不要怕,医生来了。”

武钢将乔娅抱到床上,请医生诊断,他和沈袖退到门口,彼此看看,沈袖递给他一张面巾纸,让他擦擦额头黄豆大的汗,他的眼泪忽然滚下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问同样六神无主的沈袖:“乔娅她,该不会是‘马来热’吧?”沈袖吓了一跳,她听前辈同事说过这病的厉害,为了安慰武钢,她坚定地咬牙道:“不是的,肯定不是的。”

可武钢的眼泪还是比汗珠落得更密些。因为医生用生硬的话语告诉他们,这位女士的确是得了“马来热”。

好在乔娅年轻,身体底子不错,打了特效针,卧床调理了几天,乔娅看似退烧痊愈了,武钢手头上的活计已积了不少,冯东打过无数个电话来催他回去处理,再也耽搁不得工作,他俯下身温言细语交代了几句,嘱咐乔娅千万要好好休息,自己忙完工作就立即赶回来看她。

“像风一样快?”

“像风一样快!”

乔娅却不干,还非要和他勾勾小手指才算数,眼巴巴地看他走出房门。武钢回头看,她舔着嘴唇上的白皮,朝他笑笑,眉眼浅淡,像是墨汁在宣纸上淡淡洇开,武钢赶紧收回视线,怕再多待一秒钟,他就舍不得走,不放心走了。

等他处理了项目组的公事回来,乔娅又闯了祸。

休息了几天,乔娅自个也觉得“大好”,此刻浑身松快,想好好洗个澡,将病痛霉气统统驱走。可刚洗完澡出浴室,浑身毛孔被滚热的风一吹,骤然又觉寒冷侵袭,如逢数九,如坠冰窖,武钢回来时,乔娅紧紧裹着被子,将床板抖出了吱呀吱呀的响亮节奏。

“我冷,我冷。”

武钢想要再去开车接医生来诊治,乔娅不准他离开,死活都让不让他走,一秒都不行。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武钢走了,说不定她会死,断气时他在驱车疾驰,而她身边空无一人。

他拧不过乔娅,只有心痛万分地陪着,她开始说胡话,讲自己在天上飘,急得要命啊,双脚怎么落不了地呢?

武钢的眼泪掉下来,鼻腔酸得像有人在里面打爆了整只柠檬,他将屋里所有被子都找出来了,盖在乔娅身上,自己也当最后一床被子,压在上面,拖着哭腔对她说:“妹妹,我压着你的,你不会飘走,哪都不会去。”

“妹妹,我陪着你的,你要是走,我也一道去。”

乔娅原本想陪武钢继续待在苏丹,完成工程才回国,因为反复发作的马来热,组织决定让她尽早回来,休养身体。他俩新婚还不足两个月,就即将承受远隔万里的分离之苦。

武钢送乔娅回国,乔娅又送武钢去机场。该嘱托的话,昨天晚上两人通宵未合眼,武钢一一都讲了,大到银行卡密码,小到晚上要记得反锁房门,他所有的不放心,终究还是留她一人在国内独自面对。

乔娅此刻仿佛累极,不想多说什么,坐车去机场的路上,她紧紧抱着武钢的一只胳膊,脸上的泪痕就没干过。

时间,你不要再走,请你停下来吧。乔娅苦苦地暗中哀求,哀求压根不会实现的奢望。

武钢眼看就要进登机口了,乔娅忽然哭起来,将他胳膊抱得更紧,眼神恐惧,如同一个儿童将被人从她手中抢走最心爱的玩具,“不要,不要”,乔娅唇齿不清地嘟囔,说什么也不放他走。武钢看了看机场屏幕的时间,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再陪你多抽一支烟的时间。

武钢上下摸索,才恍然想起刚刚进机场,已提前自觉将打火机丢掉,现在他无法点燃一支烟。武钢一脸抱歉地看着乔娅,才许下的承诺,轻而易举就要被推翻在地。乔娅眼神执拗起来,斩钉截铁丢下两个字:等我!她像冲锋队员一般跑开了,不给武钢解释,更不让他有机会出尔反尔。

武钢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她竟飞奔到一个角落,将手伸进垃圾箱,在里面快速翻找。柔软的白裙子,紧紧贴着垃圾桶,脚后跟稍稍提起,仿佛再找不到,她不介意跳进去。

这一刻,藏污纳垢的垃圾箱不再是垃圾箱,它是乔娅的百宝箱,她表情严肃,脸胀得通红,眼角晶莹的泪滴被蒸发得只剩细细一痕,像碎钻一样,在候机室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看她近乎疯狂地想在垃圾箱中寻找一个奇迹。

乔娅真的找到了“奇迹”。一元钱一个的简陋打火机,它是那么廉价,如今却身价百倍。

不行,这不卫生!乔娅怕武钢嫌弃垃圾箱里的东西肮脏,又飞快跑到洗手间,水龙头需要感应出水,她心慌意乱地敲打了几下金属龙头,清水像情人的眼泪滚滚而下,乔娅心急如焚地翻动打火机,仔仔细细冲干净。可待她跑出来时,武钢已过了安检,飞机不等人,他终究没有给她一支烟的时间。

乔娅蹲下身,像被重拳一记击倒,疼痛铺天盖地,浑身水滴的打火机掉在地上,她抱住自己的膝盖,伤心地哭起来。她骂自己笨,浪费了太多时间,如果再早一分钟,不,半分钟也好,是否武钢就会多给她一支烟的时间呢?

现在乔娅一点都不想当祝英台或朱丽叶了,爱一个人而要与之久久分别,她终于明白那是一桩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感觉。

乔娅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挪着虚软无力的腿脚,迷迷糊糊上了大巴,又到市区换乘,回到自己冷冷清清“婚房”的。房子是武钢婚前就买好的,冯东曾笑话他,万事俱备,梧桐已栽,只待招引凤凰来栖。现在这漂亮而簇新的房屋,墙面贴着大红喜字,飘窗上放着成双的靠垫,竟像雪洞一样冰寒,像世界尽头一样苍凉。

乔娅抱着自己的双肩,斜着身子慢慢倒下去,在眼泪流出来之前,她扭扭脑袋,仿佛不好意思被喜字或靠垫看到自己的孤单,宁可将脸扎进沙发里藏起来,藏住汹涌的泪。泪水打湿沙发面,脑袋晕晕地发沉,半天都不愿抬头起身。起身干什么呢?武钢此刻还在天上飞,她又不能给他打电话、发短信,哪怕再难受也要承认: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刻,他却不在身边。

乔娅哭着睡去了,夜半醒来,肠胃感到莫大的空洞,她揉着红肿的眼,去厨房拉开冰箱门。乔娅惊了一跳,冰箱的冷藏室里有一盆她最爱的麻辣水煮鱼,冷冻室里,分门别类放着整理好的小黄鱼、带鱼、鳕鱼和三文鱼。水煮鱼的大盆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妹妹,趁着你上街帮我买东西,提前做好一盆鱼,我不在国内的日子,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乔娅将纸条压在胸口,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乔娅生乐乐,武钢是有机会陪产的,可惜项目上出了点状况,临时绊住脚,让乔娅独自进了产房。这“意外状况”说来十分狗血:冯东闹了婚外恋,对象竟是沈袖,他被“原配”揭穿后,一不做二不休,竟带着沈袖一块辞职,回国去朋友公司“比翼双飞”,之前项目上一直在行进的活,便都堆在了武钢肩上。

乔娅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心里阴暗地猜测,这是当年的闺蜜沈袖故意给她使的绊子,要她好看,否则武钢怎会被此事勾住脚,连老婆生孩子都无法赶回国?武钢温言安慰她,说乔娅想多了,又替昔日好友说话:“冯东和他老婆,当时相亲认识的,没什么感情基础,在他出国前,家里人急吼吼地张罗着结了婚,也许他和沈袖在国外日久生情,才是真爱呢。”

乔娅一百个不认可这话,什么狗屁真爱,真爱就能破坏人家家庭,让冯东义无反顾地当陈世美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恼恨武钢说好要回来陪产而最终无法成行,还是敏感于武钢口中的“真爱”。冯东和他的原配隔了一万多公里,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说是有一个月休假,却还要回来开会、述职、办理各种繁杂手续,留给老婆的时间简直比沙漠里的水还珍贵,两人年年相见,年年都觉得对方是陌生人,甚至有着伸手相握互道“同志好”的冲动。冯东私下和武钢抱怨过,说他好像记得老婆是单眼皮,怎么回去看到的是双眼皮?武钢还开他玩笑,说老婆去做个医美,也是遵循“女为悦己者容”,他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冯东龇牙咧嘴地苦笑,说她割个眼皮,我更是认不出本尊了,天哪,我老婆没有被人调包吧?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宽,时间久了,还能过得到一块吗?

当然这些话,乔娅都烂进肚子里,不会说给武钢听。

武家张罗着给乐乐办“百日”,当爹的才急匆匆赶回来,头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国外工期紧,武钢这次是领导特批探亲假,也只能耽搁一周,他给乔娅熬了一周的鱼汤,她摔过三次碗。武钢发誓,等苏丹项目结束就立马回国,一秒都不耽误。乔娅这才泪莹莹地接过汤碗,像壮士饮烈酒般,将又冷又腥的鱼汤尽数折进肚子,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武钢也是,武钢觉得刚生下孩子的乔娅,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是哪儿不同,他挠挠头又说不出来。

武钢长年驻扎海外,除年薪外,还有一份不菲的驻外补贴,他全都交给乔娅处理,对武钢而言,自己这一百多斤都是属于他们母子的,更何况区区金钱?乔娅冷脸接过工资卡,随手往床头柜上一放,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乔娅的旧时同窗来找她玩,将她好一顿猛夸,夸她屋子的“欧式家具”,夸乐乐的进口尿布,绕来绕去,重点不外乎是乔娅慧眼识珠,嫁得好,像武钢这种既会赚钱又顾家的男人,现在已经是“稀缺国宝”,她运气好,两人结了连理,活该她有享不完的福。

乔娅却因旧同窗的奉承显得烦躁不安,她坚持听到最后,索性收起应酬的礼貌,冷笑起来,说我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同窗还想继续饶舌,乔娅已经冷下脸孔,抱起孩子声音板板地说要去做儿保了,和医生早约好的,不好改期,就此送客。旧同窗一脸尴尬地告辞先行,在电梯里回过味来,哼出一声:有啥了不起?这就开始摆阔太的谱啦?

武钢没能在产床前陪她,成为乔娅焦虑不安的导火索,她没办法不去臆想:男人出门在外,他想做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自己有什么办法呢?冯东老婆太能闹了,搞得公司上下皆知冯东的“风流韵事”,虽然他已“引咎辞职”,但也贡献出了经久不衰的段子和谈资,能让大伙津津有味地谈论许多年。如果这件事出在武钢身上,自己是闹得天翻地覆,还是默默咽下肚呢?

乔娅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理智告诉她,武钢之所以爽约,都是因为工作,但内心分明有一种比理智更加强大的不理智,冷笑着要她别太相信男人的嘴。

乔娅患上了轻度产后抑郁症,她曾认为这是离她很遥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病,再说了,她在刚生产后不患病,怎么孩子满百日了反倒患病?

乔娅母亲本来说好要帮忙带乐乐的,可就在办完乐乐的百日宴后,乔娅弟媳妇的早孕纸上验出了“两条杠”,母亲立即喜形于色,在“孙子”不知道有没有一粒花生米大时,她屁颠颠地将“外孙子”随意往乔娅怀中一塞,来到乔娅弟弟的家中,任劳任怨当起了儿媳妇的免费保姆。

乔娅气得直跺脚,弟媳妇就算要生孩子,也有好几个月的漫长时间,母亲何至于现在就撂她的担子?母亲对她的任性行为,懒得做半点解释,乔娅气归气,知道自己必须接受现实,像是从小到大父母谆谆教诲从来就没变过: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呀。

乔娅只能哭着给武钢打电话求救,武钢正忙着连轴开会,按下了拒听键。她又给他写了长长的邮件,三天后他才回复,却是短短一句话:妹妹,别太累了,请个专业保姆吧。

这确实是最妥帖圆满的解决方式,因为目前乔娅不管和她母亲如何怄气放狠话,母亲也不会来帮她带乐乐,年纪轻轻的乔娅自然不愿丢下工作辞职回家,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个靠谱而善良的保姆。

但说来轻巧啊,乔娅给中介公司交付了一笔不菲的佣金,如同集中轰炸般连续面试了几十个保姆,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她感到深深的抓狂,扯着自己的头发吭吭喘气,乔娅痛恨此刻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武钢那么遥远,他压根无法感知她面对新生儿的无助和辛苦,只会隔靴搔痒地让她“注意身体”。

当天晚上,乔娅给武钢打了几十个电话,他均未接听,她气得找出结婚证,撕成两半。只不过,后半夜她又用胶带纸,小心翼翼地将结婚证黏合起来。

乔娅觉得,她对武钢的爱骤然降温,是因他再一次欺骗了自己。这个貌似温良的男人,他总会说出最狠的谎话。当时,他说多给她一支烟的时间,可他丢下她一人匆匆登机,说不愿她再伤心痛哭;生孩子前早早约好要陪产的,却是延宕了三个月才露面;这一次,苏丹的项目终于验收完结,他回来了吗?他却是从尼罗河的这一岸跨到了另一边,欣然接受公司任命,成为埃及新项目组的负责人。

在得知武钢从副经理“高升”项目经理的这天,乔娅和小区邻居大吵了一架。

乐乐不到两岁,他对“爸爸”的认识相当混沌,家里墙上挂着爸爸妈妈相依相偎的大照片,乐乐每天都要看几遍,在幼儿的大脑里,竟然产生一种奇怪的联结,将“叔叔”和“爸爸”混为一谈。

晚饭后,乔娅带儿子去小区散步,邻居家两岁多的孩子见到下班回来的爸爸,欢快大叫着“爸爸”,张开两手冲上去,要求父亲抱一抱。乐乐也跟着学样,燕儿一般平举双手跑过去,嘴里热切地喊着“爸爸爸爸”,请邻居男人抱一抱。邻居家女人的脸色,骤然沉了几个色号,她原本就嫉妒乔娅苗条美丽,老公常年不在家,算得上一个“安全隐患”,如今幼儿的叫喊,让她尝到老陈醋酸到牙的味,也让男邻居一脸的尴尬不自在,这都是什么事啊!自己多看乔娅两眼都要被自家女人弯酸,这小人儿竟然还将一顶大帽子扣过来,唉!比两个大人更快捷迅速采取行动的,是和乐乐同龄的小孩儿,他竟一把将乐乐推倒地上,气呼呼地骂他:“不要脸,抢我爸爸!”

女邻居的脸色,立即阴转晴,简直要“阳光灿烂”,她生了个好儿子,给她真正出了口气!“儿子耶,妈妈的乖乖哟!”女邻居夸张地喊着儿子,却是将“扬眉吐气”的戏码唱到了十足。

乔娅原先的一点内疚顿时烟消云散,她挺起胸膛扯高眉毛,像泼妇一样和对方大吵大闹,骂对方没好好管教儿子。女邻居杀人不用刀,却用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她缴了械:“有些人呐,有老公和没老公一个样,可怜,也只剩嘴皮子的一点功夫了。”

乔娅悲愤委屈,浑身颤抖,男邻居怕惹出事端,赶紧抱起儿子,连拉带拽地拖走了妻子。乔娅默默带乐乐回家,关起门来,母子俩都哭,乐乐为自己被推一掌而哭,乔娅为武钢再度“爽约”而哭。

有些事,武钢没有告诉乔娅。他在国外多年,原以为早已是“百毒不侵”,没想到还是患了一场“马来热”,在生死关口走了一圈,才悠悠地回到人间。像他这种情况,可以向公司申请,调回国内工作,可他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领导委派,再赴埃及项目部。

武钢在将死未死的极度难受中,唯一能让他坚定的,是至爱的家人。这几年,武钢父母相继去世,他在国内的唯一至亲,便是乔娅母子,他不能想象,自己如果没有他们母子二人,哪还有活着的斗志?同样,如果乔娅母子没有他,他也难以想象他们会怎样生活。武钢薪酬丰厚,能够保证乔娅和乐乐在国内过着令人艳羡的中产生活,若他一旦亡去,剩下她柔弱一人,怎样抚养儿子长大?

武钢不敢死,也不敢病。想得更深入一点,他亦不能拒绝公司升迁他为新项目负责人的美意。倘若回到国内,他不能再拿驻外补贴,薪水要减一大半,乔娅已过惯了如今的安适日子,让她忽然节衣缩食,岂不是对她不起?

他便将自己生病的事,一并瞒住了乔娅,反正如今已经康复,让她知道,不是多找烦恼吗?

也许还有比这更深沉的原因吧,像一尾蛇,盘在武钢胸口,他没说,并不代表自己没有朝这个方向想。他控制着情绪,只有到了最为漆黑幽深的夜,潜意识才敢冒出水面,汩汩地吐两个透明泡泡。

夜里,大病初愈的武钢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一个梦。

一开始,他是害怕乔娅给自己发的连篇累牍的邮件,害怕会议中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她有太多“正当要求”,逼他正视,一同承担。她因为抱孩子太久,患了腱鞘炎,孩子因为不小心着凉,患了百日咳,她忧心乐乐的乳牙一直不冒出来,不知是不是缺钙?而困扰她良久的产后抑郁症,已经换过三个医生,始终无法消解她内心的惶恐不安。

乔娅是文科女生,能将一件小事写得极为生动细致,她也全心觉得,这是最好的沟通方式,虽然丈夫不能守在跟前,但和他事无巨细地商量着沟通着,他也一直在“参与”他们母子的生活。

乔娅自以为找到最好的相处模式时,武钢只感到了疲累和沮丧。起初他也认认真真给出答案,像中医切脉问诊之后,凭借自己的经验来开方子。可惜乔娅要的,从来不是“验方抓药”。如果武钢说出一个答案,她会给出无穷尽的反驳意见,在这个过程中,她以为是一场男女之间的沟通,他却当作毫无效率的浪费时间。

武钢渐渐不再回邮件,回也是语焉不详的暧昧授权:你看着办。

乔娅渐渐感到失望,她所期望依靠的“哥哥”,最终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他不再有半分热度,给予她的全是冷漠。

在乔娅渐渐减少对武钢的“打扰”时,武钢即时感受到了乔娅的陌生。他在梦中仍吓得浑身大汗淋漓:如果现在回国,还能和这个陌生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平静地共度余生吗?

年终岁末,武钢回国述职,朋友久不见他,邀约甚多,他请乔娅同去,乔娅却冷着脸拒绝,说乐乐虽已在幼儿园待了几个月,尚未完全适应集体生活,还需父母在言语上细心引导。乔娅的意思,是让武钢留在家中,多陪伴儿子,武钢却误会,乔娅是因为照顾幼儿脱不开身,所以只得选择自己单独赴约。

武钢出去了,乐乐喝了牛奶,听完妈妈讲睡前故事,乖乖地睡着,乔娅给他掖了掖被角,走到阳台,满天星星像是嘲讽的眼睛,都看着这个面临崩溃的女人,没有一颗肯温暖她的心。

乔娅和最好的朋友打电话,坦承想要离婚的意愿。朋友劝她冷静,因为武钢从哪方面讲,都不是无良老公,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绝路?乔娅只顾悲愤地流泪,说自己算什么?不过是武钢给儿子找的免费保姆,还不如家中拿薪的这个职业保姆!朋友不同意她的说法,严厉地打断她,说要换个角度思考、换个说法,武钢又该如何委屈呢?乐乐和他之间,一点都不亲,回来好几日了,孩子一直不肯主动叫“爸爸”,武钢不过是充当了家庭的提款机,他流血流汗地赚钱,也没得到家庭相应的爱和温暖。连闺蜜都不肯声援她,乔娅更是冷得浑身发抖,不愿多说,愤愤地切断通话。

与老友相聚甚欢,武钢多喝了几杯,夜里,酒热悄然退去,另一种冲动的情绪升了上来。他和乔娅原本各自睡一个被窝,此时武钢掀开自己被子,再掀乔娅被角,肉身贴了上去。乔娅并未睡死,她当即清醒,却身体僵直,手脚冰凉。武钢的抚摸像是沉重的铁块,非但没有燃烧她,还令她通体生寒。他的摸索有些急切,不得章法,欲望被一锁就是一年,仿佛已忘记了如何导引自己体内的猛兽,在双人床上搅动一场活色生香的风雨雷电。

乔娅是在最后关头推开武钢的,他带着薄薄酒味的脸,摔进柔软的枕头缝里,半天都没有动弹。

“我这两天,不方便。”乔娅撒着谎。她知道任何一个丈夫都不会那么傻,相信她此刻说的话,但她没办法,只能用这个拙劣谎言来维护两人岌岌可危的自尊。为了将谎话进行到底,乔娅索性找出两包卫生巾,一包日用,一包夜用,撕开包装袋,搁放在床头柜上。

武钢非常配合,他起床后给她倒了红糖水,又问乔娅想吃什么,今天他没有应酬,愿意留在家中做饭,她下班就有好吃的。乔娅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随便。

乔娅一整天都心神不定,对着电脑,一篇一千字的小稿写了删、删了写,快下班也没完成。部门领导善意地开玩笑,说早就让你休年假,在家好好陪陪武总了,你偏要来找“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乔娅不自然地笑,她没办法和领导讲,如果让她一整天都待在家中,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说出离婚的话。毕竟,在武钢回国之前,这样的念头已经在她心底反反复复思量过好多次了。

快下班时,保姆给乔娅打电话,说乔娅父母刚刚来见乐乐了,乐乐亲热老人,嚷着今晚要和外公睡,外公表示他明早会直接送乐乐去幼儿园,不会误了孩子上学。保姆小心翼翼地请示乔娅,自己能不能放一天假,她有个同乡住院了,刚好去探望病人。乔娅随口嗯了一声,答应了保姆的请假要求,放下手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如此,今晚家里不就只剩武钢和我两个人了么?

再怎么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在拥堵的车流中且停且开地慢慢前进,小区还是到了眼前。乔娅乘坐电梯上楼,站在了家门口,屋里传来烹鱼的香气,油锅中的“哧啦”响,还有细碎而绵长的音乐声,是她年轻时最爱听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它们温柔交织,如烟如雾如缕,她却在半掩的房门前止了步,拿不准此刻是该勇敢地推门而进,品尝记忆中久违的鱼,还是折身下楼,选择今生今世地躲避,永永远远地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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