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 名
那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军队,恰瓦人的黑甲骑士,他们从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据说,恰瓦人来自遥远的黑山黑水。他们沿着河流,追逐旺盛的青草,随处放牧的牛羊,既是他们的财富,也是他们生存的食物。他们将战败的异族男人圈为奴隶,为他们牧马放牛,将异族女性掠为战利品,为他们繁衍后代。
他们席卷大大小小的草原,将弱小的游牧民族一一击破,纳入麾下。终于有一天,偌大的草原已经没有恰瓦人的对手,同时,毫无节制的生育,也让强大的恰瓦人缺少足够的粮草。恰瓦各支的首领聚集在大统领的大帐里密谋,大首领哈里哈克将马鞭重重地拍在羊皮地图上,向他的将士们发出最后的攻击令。
那绵延起伏沿山岭逶迤的戍堡,天国曾将其视为坚固的防线,可以抵御一切外来之敌,尤其是来自草原深处的恰瓦人。
狡猾的恰瓦人并没有长驱直入,他们用一小部分兵力,很少的骑兵,试探性地接近戍堡附近,快速将定居点的居民掠夺一空。
几乎毫无抵抗的胜利,让潜伏在草原深处的黑甲骑士深受鼓舞,他们呼啸着,像一群黑色的蝗虫,急不可耐地攻下戍堡,恰瓦人的马蹄,踏平了平原上一个又一个定居点。
恰瓦人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他们一直畏惧的强大对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他们轻而易举地攻下戍堡,他们得到的战利品是如此丰厚,他们一路烧杀抢掠,摧毁每一个繁华的定居点,然后在篝火旁狂欢,大块吃肉,大碗饮酒,将掳来的青壮男性当作活生生的猎物,5人一组,用绳索串上,逼迫他们奔跑,然后,残忍的恰瓦人用缀着黑羽毛的弓箭,将他们一一射杀,这时候,篝火旁狂野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拉乌,拉乌,哈里哈克。所有的恰瓦战士都在高声呼唤他们的大首领。
在那顶最大的帐篷里,哈里哈克像一尊佛塔,端坐在帐篷中央的圆台上,圆台上堆满了煮熟的牛羊肉,还有两只羊头、两只巨大的羊皮酒囊,一只磨得发亮的黑色牦牛角是他专用的酒具。圆台外围尽情狂欢的是他忠诚的将军。
哈里哈克脸上始终洋溢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他四处环顾,端起牛角酒樽,向他的部下示意。狂欢是令战士们放松的最好手段,战场上血腥杀戮的恐惧、九死一生后的侥幸,一碗高浓度的烈酒,足以让它们烟消云散。狂欢的同时可以检视部下对他的忠诚,那些拼死一喝甚至酒后生事的,那些亡命之徒,都是哈里哈克最忠诚的死士,而那些假意端着酒樽始终保持足够清醒的,最让哈里哈克放心不下。
烈酒和烤肉的气味相互混合,让帐篷里的男人们兴奋不已,马头琴声突然响起,呜呜地像一个怨妇在低声倾诉,几个梳妆十分精致的女子从帐篷外飘入,那些醉酒的武夫突然瞪圆了双眼,直勾勾地像一群饿狼。哈里哈克的目光似剑,一旁的国师马上殷勤地在他耳边低语,那是最新的战利品,是一个天国舞姬。
哈里哈克的面部飞速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他举杯的右手忽然僵持在半空中。在那个天国舞姬飘舞的长袖里,他仿佛看到了被他征服的草原,看到了奔跑的牛羊。半晌,他摇摇晃晃地冲入舞女群中,将那个天国舞姬一把揽入怀中。
他突然大声地说,KING,KING。帐篷里的男人们似中了邪,把杯中酒抛洒到半空,把吃净的骨头扔了满地。
KING,KING,狂野的声音迅速从哈里哈克的大帐里传至旷野,充满了血腥味。传说在这一夜,诞生了那首后来响彻草原、令整个大地不寒而栗的歌曲。歌词大意是:
你是太阳,你是月亮,你是伟大的哈里哈克,
你是我们的草原,你牧放众多牛羊,带领万马奔腾,
翻过大山,走过大河,一路向前,
KING,KING,哈里哈克,
你是健壮的黑骏马,你是锋利的宝刀,
你无往不胜,你战无不克,你所向披靡,
大山低头,大河改道
哈里KING,哈里KING,哈里KING。
传说这是奥马尔的杰作,但已无从考证。最初,这首名为《哈里KING》的民谣仅在一些欢庆的场合被人传唱,再后来,在哈里哈克每一个占领区,在哈里哈克册封的每一片领地,四处都回荡着这首曲调高昂、充满肃穆仪式感的歌曲。
在歌声最初起源地,那个天国舞姬的儿子被发配为哈里哈克大公子努尔哈里的奴隶。努尔哈里会用一条精致小巧的马鞭,不时抽打这个天国小奴隶,命令他时而作牛,时而作马,并随时发出那种动物最具代表性的声音。努尔哈里兴致所至,会胡乱哼唱几句《哈里KING》,大山改道,大河低头,哈里KING。
那一年,天国舞姬的儿子15 岁,他的原名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据说,哈里哈克亲自为他赐名“道克努尔”,意为“努尔之犬”,并将他赐予努尔哈里。道克,道克,努尔哈克对这个几乎与自己同年的天国小奴十分好奇。道克不但会恰瓦人的语言,其他技艺更是五花八门,无所不通。他精通边地各族音律,尤其擅长恰瓦人的长调,他的歌喉甚至不逊于恰瓦人最著名的长调艺人。
原名已无从考证的道克努尔,自幼便与母亲在边地生活,居无定所,食无定时。他的恰瓦语几可乱真,甚至传说他身上有一半恰瓦血统,这个传说同样无从考证。他默默地接受那个极具侮辱性的赐名,在所有公开场合,他恰如其分地扮演着努尔之犬的角色,令努尔包括哈里哈克感到无比满意。
但恰瓦国师有一次从一个侧面,见到这个天国小奴隶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但却极为冷酷的寒光,心头为之一颤。
道克努尔帮助努尔哈里提升骑术,教他剑术及射箭。百步之处的靶心有一处红心,最初,努尔哈里勉强能将弓箭射上靶。一年后,努尔哈里十箭中能有一箭射中红心,哈里哈克手下的官兵,为他们未来的KING 欢呼。在靶场无人时,道克哈里将三支弓箭拉上弦,一并射出,三箭同时击穿红色靶心。
这一幕恰巧被国师撞见,他心头越发对这个天国小奴隶心存不安。一次,他忧心忡忡隐晦地对哈里哈克说,道克哈里是一只不安分的狗。
一次,国师将道克哈里引入深山,他随后派出一队人马。两天后,道克哈里毫发无损归来,国师派出的人马却踪迹全无,国师只能将他的愤怒和不安隐在心里,期待着下一次行动,能够彻底铲除这个异族小子。
道克哈里一次次死里逃生。他在国师面前,在哈里哈克面前,在努尔哈里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依旧是一条极为驯服的狗。
他开始伴随努尔哈里参与一些小规模的战斗,对手的实力与恰瓦族黑甲骑士无法相比,恰瓦族黑甲骑士的攻击刚刚发起,对手立刻溃不成军。这多少让努尔哈里感到无往不胜的自信。
哈里哈克的版图越来越大,他依旧按照恰瓦草原的习惯,将掠来的土地分成若干块,将其中最好的一块留给自己,将其余的分赏给立下战功的部下,默许他的部下在那些掠夺来的土地上无恶不作。
而他自己,则终日纵酒纵欲。那个天国舞姬,不多时便被哈里哈克打入底层,成为哈里哈克身边数不清的奴婢之一。经过无数次迁徙,哈里哈克的大帐越来越大,越来越豪华,终于有一天,哈里哈克决定仿造天国的宫廷,将自己的行宫固定在某一处。
他和他的黑甲骑士来到赭阴山下,山峦层叠,林荫遮蔽,溪流潺潺。他决定就在这里,沿山势布局,在半山最开阔处,修建一座永久的行宫,这是一处宏大的迷宫,背山凌空,易守难攻。他将属下黑甲骑士按照血缘的亲疏,分割为不同的组团,由那些血缘最近的黑甲骑士守卫在他身边,他便可以高枕无忧。
历经十年,哈里哈克的行宫大功告成,老态龙钟的哈里哈克拖着他那庞大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进入这座金光灿灿的迷宫。他命令乐师和歌舞姬连续三日敬献,高级将官连续三日纵酒吃肉,金色迷宫里连续三日灯火不熄。百里之内,皆可闻赭阴山酒肉香气。入夜,皆可远眺金色行宫的璀璨。
国师命人将赭阴山行宫落成一事昭告天下,又命史官用最华丽的词语,将行宫建造及落成大典浓墨重彩记入哈里哈克的编年体史记中。国师传令,大典三日,逢辰时、午时、申时、酉时、亥时,所有恰瓦兵民须齐声高唱《哈里KING》,向尊贵的哈里哈克致敬。
半个月后,信使方将国师的文告送达远在千里的努尔哈里军机大帐。努尔哈里的十万大军,在天国某处城池外已经围守了半月。这座不大的城池坚固异常,宽大的护城河令无往不胜的恰瓦黑甲骑士完全无用武之力。努尔哈里发动了数次虚张声势的进攻,城池里的天国军人不为所动,坚守不出。
国师文告抵达之日,恰瓦大军的营地里顿时响彻《哈里KING》的威武之音,黑甲骑士士气大振。恰在此时,封闭了半月之久的城门忽然大开,城墙上竖起一面皱巴巴的白旗。投降的天国将领唯一的条件是,让城里的百姓吃一顿饱饭。
道克努尔向全体黑甲骑士传令,入城后不得掠杀百姓。道克努尔故作镇定地说,这是努尔哈里的命令。他命令,所有的黑甲骑士,在进城时列队齐整,并同声共唱《哈里KING》。
黑甲骑士们早已习以为常,与王储努尔哈里相比较,他们更为敬重这个异族汉子。他身材高大,武艺高强,骑术精深,尤其是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可以洞穿所有人的内心,令人不寒而栗。
坊间传说,道克努尔具有一半恰瓦人的血统,他坚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眶即是佐证。他在战场上的英勇,更是让恰瓦骑士将他视作同类。也是坊间传说,他们至高无上的王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努尔哈里,却因长期吸食一种来自西域的神秘芳香植物,日渐枯瘦,手无缚鸡之力。
征战十余年,他们早已对道克努尔言听计从。他们知道,那个始终站在努尔哈里身后的男人,那个似乎活在努尔哈里盛名之下、躲在努尔哈里身影里的男人,才是这支骁勇的王储黑甲卫队真正的主宰。
努尔哈里和他的部队顶着浓重的光环体面地返回赭阴山,他们未赶上金色迷宫的大典,但哈里哈克命人安排了极为隆重的迎接仪式,从赭阴山下直到王的迷宫,一路旌旗飘扬、张灯结彩、乐舞飞扬。将士们均有厚重的赏赐。从赭阴山下,一直到山的半腰,到王的迷宫,《哈里KING》的旋律不绝于耳。
国师阴险地将属于道克努尔的赏赐克扣下来,他所有的阴谋均未得逞,他无奈地看着道克努尔得到万人拥戴,无奈地看着道克努尔在军中的威望如日中天,无奈地看着努尔哈里对道克努尔的依赖与日俱增。他在赭阴山的黄昏里,看见一片巨大的阴影即将笼罩金色迷宫。
终日响彻云端的《哈里KING》早已让哈里哈克迷失了方向,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全部归顺,天国的天下他也占了七分。恰瓦人天生具有狼的嗅觉,那是竞争和生存所致,而此时的哈里哈克,早已丧失了这种本能。他整日陶醉于《哈里KING》,觉得治下太平,兵民同心。
除了《哈里KING》,恰瓦王朝最著名的便是王的告谕。国师将哈里哈克每一天的每一句话精心整理,再经过精心润色,包装得深邃豪华。这些昭告天下的告谕,如雨后春笋,在哈里哈克治下疯狂生长。伟大的哈里哈克,他是慈祥宽厚的王,他是睿智聪慧的王,他是勇猛无敌的王,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克。
国师和众多的门徒,专心致志,挖空心思,添油加醋,将哈里哈克的告谕诠释得无比透彻。每天清晨,所有的军帐都会收到哈里哈克最新的告谕,全体将士一同诵读这些深奥的告谕,被列为所有军营最基本的功课。诵读结束,全体将士同唱《哈里KING》,将清晨极具仪式感的诵读推向高潮。
在遥远的边地,因为路途较远,信使即便马不停蹄,哈里哈克的告谕也要迟到数十日,但这并不妨碍将士们在清晨集体诵读那些奇妙深奥的告谕。只有在努尔哈里的大营,远道而来的金色告谕被道克努尔束之高阁,从来没有启封。我们是王的战士,我们唯一的职责就是替王征战天下。道克努尔用力将长剑划向天空。
就在努尔哈里的黑甲卫队凯旋赭阴山的第四个夜晚,哈里哈克赐下的庆功宴尚在不分昼夜地轮回,一则不祥的消息在赭阴山四处流传,恰瓦人的王,那个哈里KING,得了重疾,国师正秘而不宣地四海寻医问药。
道克努尔依旧陪伴在努尔哈里身边,似一座威武高大的石塔,永远竖立在努尔哈里身后。他滴酒不沾,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暗地里派人去金色迷宫刺探,确定哈里哈克病危的消息并非谣传。哈里哈克已神志不清,每日正常传递的告谕,只是国师的障眼法。他内心猛地一动,他知道,他期待二十余年的那一天,终于临近了。
那一夜,无数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逼近赭阴山,在暗夜里,他们的接头暗号是哈里KING。他们极为迅速地攻占了赭阴山的外围,有几队黑衣人,换上恰瓦士兵的服装,继续向半山的金色迷宫推进。他们清除了金色迷宫沿途重要哨位的恰瓦士兵。他们神情肃穆,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当夜丑时过半,赭阴山上突然响起嘹亮的歌声,那是《哈里KING》。
歌声传至努尔哈里的大帐,两队黑衣人也悄无声息地潜入大帐。道克努尔知道,一切已准备就绪。他手起剑落,努尔哈里的人头迅即滚落至大帐中央,那些恰瓦官兵顿时酒意全无。道克努尔大声说,士兵全部赦免,回到你们的草原,放牧你们的牛羊。
赭阴山上惊心动魄的一夜并未载入正史。只是在野史中用寥寥数字,语焉不详地隐晦提及,二月戊戌,恰瓦王崩于南宫前殿,复天下,平漠北,不言军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