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我们在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行驶着,在时间的海洋里游荡着,穿过沉睡的田地,过去和未来,在雷暴云电里,相逢,我们已死的心在神的忧伤里发出耀眼的光芒。
——诺曼·梅勒《古代的夜晚》
一
就在图尼尔决定踏上死亡之旅的前一天傍晚,天下起了雨。
转动着轮椅坐在窗前,图尼尔伸手把窗户打开,雨滴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雷电的战车在半空中轰隆隆驶过,那雨水仿佛是在黑暗中伸出双手挽留他。图尼尔仰望着半空,企图寻找雷电战车的踪影,那闪电的羽翼一闪而过,只剩下滚滚的雷声。图尼尔潸然泪下。
这个夜晚过去之后,图尼尔将去卡尔里海的“天使之家”,让那里的工作人员来结束他的生命。哭泣是因为恐惧吗?不。那么是图尼尔留恋这个世界吗?不。哭泣在某些时候是一种本能。或者说是对窗外来临的这场雨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呼应。图尼尔止住哭泣,拿过烟,点了一支。雨仍在窗外持续着。那些秋日的草木在雨水的沐浴中,已经开始有叶子翩然,犹如雷电战车上闪落的碎片。也许,过些天,它们将用满地的落叶和光秃秃的树干,来迎接即将抵达的凛冽之冬。图尼尔甚至画过一幅油画就叫《冬》,那些白雪中的物将护送图尼尔去完成他的死亡之旅。那里同样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他将和先他来到那个世界的他的爱人凯瑟琳经历一场雌雄同体的圣礼。这么想,图尼尔内心有了喜悦。望着窗外,不中用多年的身体竟然有了意识,是的,有了那种意识。这是图尼尔的身体在挽留他吗?还是……但图尼尔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图尼尔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决定去死的。闭着眼耳朵里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在享受着那种意识,犹如电击,雨滴和雨滴叠落、撞击、把天和地连接到一起。雨的世界,让图尼尔变得有力量起来,身体也轻盈了,骨头都空了,随时能飞起来似的。
图尼尔想,如果这种力量让他维持到卡尔里海就够了。从布塞塔坦市到卡尔里海,开车大概要七天时间。如果路况和天气原因或者是汽车故障之类的,可能要九天到十天。“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员提出来,只能走陆地(不包括火车),不能走水路,也不能坐飞机。至于为什么?“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员没说。图尼尔也想过,也许这样做很人性化,如果在路上的这些天里,准备去赴死的人有了对生的留恋,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不想结束自己生命的话,那么只要网上发个信息给“天使之家”,约定也就取消了。
屋内的灯光照射着那些草木的叶子,它们因为被雨淋湿而变得明亮,把灯光折射过来,落进图尼尔的目光中。那些草木的叶子,在雨滴的重压下,有了坡度。每一片经过雨水冲洗的叶子闪烁着微光,像隐藏在黑夜中幽灵的一只只明亮的眼睛。
图尼尔的腰部以下已经死亡,失去知觉。那还是十年前的一次车祸。那年图尼尔四十五岁。在开始的几年里,图尼尔几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在那次车祸中,他美丽的妻子凯瑟琳去世了。这十年多时间里,图尼尔更多是在轮椅和床上度过的。轮椅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自嘲是两个轮子上的“活死人”。
二
图尼尔还记得出事后不久,他第一次轻生,是吞了一瓶安眠药。他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来临。在他即将看到死神的模样的时候,被来照顾他的朱莉发现了。图尼尔被送到医院,洗了胃……悲伤的朱莉在图尼尔醒来的时候,含着泪,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图尼尔,你要活着、活着,我不想在我活着的时候看见你的离开。那样,我会……凯瑟琳已经先你一步离开了,我不想你,不想……这让我想起我的科尔姆。你一定还记得霍尔迪镇的那次矿难,我也想过死、自杀,但我活下来了。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爱。朱莉说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朱莉的手是那么有力地握着图尼尔的手,像是要把他拉到自己的身体里似的。
面色苍白的图尼尔,对着朱莉点了点头。他同样含着泪光的眼睛中仿佛看到年轻的朱莉。那个曾经因为丈夫科尔姆去世而悲伤过度的朱莉……还有那个婚礼上的朱莉。白色的婚纱,白色的头饰,红色高跟鞋。她微笑着和科尔姆在婚礼上给人们敬酒。人们敲打着音乐,他们跳起舞。科尔姆的工友抢先和朱莉跳起来,然后,把新娘朱莉送到科尔姆手里。只见他们在人群中舞蹈着,直到科尔姆把朱莉抱在怀里,亲吻着。他们的婚礼让霍尔迪镇在那一刻沉浸在喜悦之中……小图尼尔在人群中窥看着新娘朱莉,她是那么美、那么美。她的美,让小图尼尔觉得科尔姆是那么丑。大卫坐在一边的桌子旁边喝酒,他也眼望着新娘朱莉。小图尼尔跑到树林里,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骷髅,他写上科尔姆的名字,又连忙用脚抹掉了。婚礼上的热闹仍在继续,小图尼尔爬上了一棵树,坐在树上,望着那边的热闹。新娘朱莉的头饰在舞动中落在了地上……忘情的朱莉和科尔姆,没注意到,还是大卫站起来,把新娘掉在地上的头饰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大卫离开婚礼现场,看到小图尼尔在树上,他喊着小图尼尔,两人去了霍尔迪镇的湖边……对着落日,大卫对小图尼尔说,你看到了什么?小图尼尔说,落日。大卫说,那是现实中的落日,如果在艺术上,我更愿意理解成,那是隐没在山峦间的头颅……小图尼尔感到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两人就那么坐着,直到天黑才回去。婚礼现场点了篝火,人们还在庆祝着。新郎科尔姆已经喝醉了,身体摇摇晃晃地跳舞。疲惫的新娘朱莉在小图尼尔的脑海里晃动着,她像一个天使。火光映射在他们身上……X 光般,让小图尼尔看到了那些人的骨骼……在他们的身体里闪着白皙的光……
朱莉在医院里照顾了图尼尔几天,格拉斯也来看过图尼尔两次。还沉浸在丧女悲伤中的格拉斯看上去是那么颓丧。是啊,他心爱的宝贝女儿凯瑟琳去了天堂……而孤独的图尼尔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亲人了。他对格拉斯忏悔着,是自己没保护好凯瑟琳。图尼尔说着,边哭着边向格拉斯道歉。格拉斯也眼泪汪汪的。
三
图尼尔的父亲是在霍尔迪镇煤矿的一次矿难中去世的。从那以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那年,图尼尔十岁。母亲是霍尔迪镇上唯一的裁缝。父亲的尸体被一辆大卡车拉回来,同车的还有其他几位遇难者。他们的尸体从卡车上被抬下来,依次摆放在霍尔迪镇广场上。镇上的人听到消息后,像发疯的牛群般,从各家的房子里跑过来。那天是星期五,天阴。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人们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哀号声。母亲手拉着图尼尔,出现在广场上,在尸体中寻找自己的丈夫、图尼尔的父亲。有的尸体已经破碎,丢了胳膊,少了腿脚,黑色的煤粉覆盖着他们的脸,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只从陷阱里弄上来的死了的动物。镇长根据名单,喊着死者的名字,仿佛在呼喊那些死者从地上站起来列队似的。那些尸体一动不动,僵硬地躺在广场的石板上。镇长叫到名字的家属纷纷在镇长面前站成一排。有的人不相信被点到名字,镇长重复着死者的名字,一遍遍的。直到镇长目光从纸上抬起来,看着人群。镇长又念了一次那个死者的名字,问,这个人的家人不在吗?你们要学会面对。有人骂了一句,他妈的。镇长听见了,问,谁?没人吭声了。镇长说,我刚念到名字的人的家人到底来没来?没来的话,我们就当无名尸体处理啦?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怯怯地从人群里拄着拐杖站出来。图尼尔认识,那是里拉奶奶。死者是她孙子。镇长瞧见是里拉奶奶,本来要发脾气的,但他没有。镇长又开始念下一位死者的名字,直到念到图尼尔父亲的名字。母亲拉着图尼尔站在队伍中,在图尼尔的旁边是朱莉。被点到名字的人,那些死者的名字。他们的家属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他们的家人也被死神钦点了。镇长看到面前的死者家属,开始安慰他们,说那些死者只是提前去往了天国。他还没说完,就有死者家属开始哭了,晕倒在地上。死者家属的队伍乱了。晕倒的死者家属被叫醒过来,镇长开始安排这些家属去辨认自己的亲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人群中骂了句,声音尖锐而愤怒。这声音就像一颗石子掉进水中,一丝涟漪都没有,直接沉入水底。母亲拉着图尼尔在排列的尸体中间,走了好几个来回,每个尸体之间都有空隙。尸体们就像人体棋子般,并排摆在那里,仰望着天空,时刻等待指令似的。天阴沉着,密布的乌云,在天上围观,并发出唏嘘的叹息。一个个尸体的辨认,最后还是图尼尔发现了躺在那里的父亲。已经认出家属尸体的人们哭号着,山洪般,震天动地。刚刚新婚不久的朱莉趴在丈夫的尸体上,呼喊着丈夫科尔姆的名字,科尔姆、科尔姆。她的手在科尔姆破碎的衣服上撕扯,像是要抓下科尔姆的肉,一口口吃到嘴里似的……直到看见科尔姆的鼻孔、眼睛、耳朵、嘴流出鲜血来。科尔姆的母亲把朱莉拉开,还打了朱莉一个耳光。朱莉瘫软在地上,安静了,魂儿也丢了似的。部分人同情地望着坐在地上的朱莉,企图用目光把她拉起来,但悲伤让朱莉沉重如山。科尔姆的母亲跑上去揪住镇长的衣领,让他还儿子的性命,被几个警察架走了。只见瘫坐在地上的朱莉,突然向科尔姆的尸体爬过去,在他的身边躺下来……
死者家属的哭声,相互传染,病毒般,在霍尔迪镇的广场上空回荡。云朵都被吓得仓皇逃窜。天空在那一刻,异常清冷。整个霍尔迪镇蒙上了一层悲伤色彩,涂抹着死神来临的天空。令人心碎。母亲没哭,她倔强地跪在父亲身边,膝盖像钉子扎进地面。她拿出手绢,轻轻地给父亲擦着脸,从额头开始,双眼、鼻子、嘴、下巴。母亲边擦边和父亲悄声说着只有她才知道的话。直到父亲的脸清晰地呈现出来。母亲把挂在父亲脖颈上的银色十字架取下来,给图尼尔戴上。图尼尔的手紧紧地握着那个十字架,咧开嘴,大哭起来。
由煤矿出钱,母亲为每一位死者都做了新衣服。母亲是在一个个尸体身上拿着皮尺量的尺寸。衣服做好了,给死者穿上,都很合适,看上去有了尊严似的。
三天后,在镇长和牧师的主持下,这些矿难中的遇难者被装在棺材里,埋在了霍尔迪镇的墓地。浩大的葬礼队伍,犹如一条黑色的河流,缓慢地流淌到霍尔迪镇墓地。全镇的人都来了,他们送行逝者,他们哀悼逝者。那些活着的矿工在这次瓦斯爆炸事故后,开始罢工,要求改善井下的工作环境,还有矿工的福利待遇。矿工们在霍尔迪广场静坐,带着他们的家属。静坐了三天。镇长和煤矿老板都没有出现,他们开始从霍尔迪广场移动着向镇公所走去,堵住了镇公所的大门。有人愤怒地说,如果镇长再不露面,他们就烧了镇公所。镇长就在镇公所里,他焦躁、愤怒地给煤矿老板里尔曼打电话,他几乎是吼叫了,说,你他妈的,再不过来的话,我就带他们到矿上去,让他们烧了你的煤矿。他摔下电话。过了半个小时,煤矿老板里尔曼坐着汽车来了。人们围住了里尔曼的汽车,要把汽车掀翻在地上,还有人扬言要把里尔曼的汽车给烧了。镇长疾步从镇公所里走出来,为里尔曼解了围。他把里尔曼拉到一边,低声在里尔曼耳边说着什么,直到里尔曼宣布答应矿工们要求的条件。那些矿工让里尔曼签了字,镇长也签了字。他们才带着妻子和儿女,纷纷回家。煤矿也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看上去他们胜利了,其实,没有。煤矿老板里尔曼更加苛刻了,只是在暗里而已。里尔曼甚至从别的镇又招来一些工人,把之前闹事的工人一个个孤立起来,直到他们无法忍受那种来自同类的孤立、冷漠和背叛,自己辞了工作,走人。
四
死亡的气息在霍尔迪镇笼罩了半年多,才开始变轻了,像云朵一样,丝丝缕缕的,缓慢散尽,但在那些死者家属的心里,亲人逝去的阴影仍无法抹去,仍旧沉甸甸的。他们在逝去家人的痛苦中,坚强地活着。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儿,朱莉上吊了,被人发现,救了下来。从那以后,朱莉精神恍惚,头不梳,脸不洗,像一个疯子。人们总是能看到朱莉披头散发地在霍尔迪广场上转圈,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着她这个陀螺。有人问她,为什么在广场上转圈,她也不说,龇着牙,傻笑,看到什么都喊科尔姆的名字。萨拉大婶的一只鹅跑到广场上,被朱莉抓到,抱在怀里,她也呼唤那只鹅叫科尔姆,直到萨拉大婶把鹅从朱莉的怀里抢过去。朱莉哭喊着,还我科尔姆,还我科尔姆。那鹅在萨拉大婶的怀里挣扎着,飞到半空之中。朱莉就站在广场上,对着飞在半空中的鹅喊着,科尔姆、科尔姆,你要飞到哪儿去啊?你带着我啊!你不能撇下我不管啊!路过的人看到可怜的朱莉,都心疼地摇摇头,无奈地走开。
父亲的意外去世,把图尼尔从一个快乐活泼的孩子变成一个孤独阴郁的孩子。他常常会在放学后,跑去墓地,和父亲说着悄悄话,告诉父亲学校里和镇子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萨拉大婶和她的鹅,都被人杀死了。萨拉大婶身上沾满了被血染成红色的鹅毛,十几只鹅头被砍下来,整齐地摆在萨拉大婶家的窗台上。警察都来了,还没找到凶手。比如,图尼尔在放学后的校园里游荡,他的男老师马塞洛把女学生莉莲留在教室里,让莉莲脱去衣服,他也脱去衣服……图尼尔看到莉莲泪珠从脸上滚落。马塞洛是一个坏老师,女学生都很怕他。图尼尔透过窗户偷看着,猫一样跑开了,跑出很远。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那教室的窗户扔过去。玻璃被打碎了。可以听见马塞洛在里面愤怒的谩骂声。图尼尔坏笑了一下,从躲藏的树后面溜出校园。寂静的校园给图尼尔一种墓地的气息,在那种气息中,图尼尔听到了莉莲鬼魂般的抽泣声。
图尼尔常常会在墓地遇见年轻的寡妇朱莉,一身黑衣,蒙着黑色的头巾,出现在她丈夫科尔姆的墓碑前。在寡妇朱莉出现的时候,图尼尔都会躲在树后或者是墓碑后面,静静地偷看着朱莉的一举一动。朱莉静静地坐在科尔姆的墓前,是那么美,整个人仿佛都交给了逝者科尔姆,让图尼尔嫉妒。在朱莉离开后,图尼尔来到科尔姆墓前,拿走了朱莉带来的野花,把它们一枝枝放到别的墓碑前面。朱莉是从卡麦伦镇嫁过来的,二十多岁,没想到刚结婚不久,丈夫科尔姆就在霍尔迪镇最大的一次矿难中离开了她。悲伤的朱莉让图尼尔心疼。有一次,图尼尔还是被朱莉发现了。图尼尔腼腆害羞地从一座墓碑后面出来,两人坐在坟墓中间。朱莉说,她要回卡麦伦镇了。她邀请图尼尔去卡麦伦镇玩。她说卡麦伦镇有一座古尸博物馆,如果图尼尔去的话,她会带图尼尔去参观那些近千年的古尸。即将离开霍尔迪镇的朱莉让图尼尔很伤心,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朱莉,他很想上前拥抱一下朱莉,闻闻她身上的气息,把那种气息吸到鼻子里,保存起来,但他不敢。一个星期天,图尼尔还真骑着自行车去卡麦伦镇,但路上被一场大雨浇回来了。
朱莉离开霍尔迪镇的那天,图尼尔站在山岗上看着朱莉上了一辆马车,离开了。图尼尔顺着山路追出去好远,路边的树枝刮破了他的脸,渗出红色的血珠,但他没在意,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霍尔迪镇通向麦迪伦镇的大路尽头。看不见了,图尼尔才停下来,坐在路边喘着气。他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一只死去的乌鸦,随手捡了根树枝,折断,把乌鸦从草丛中挑出来。图尼尔掏出兜里的火柴,又找了些枯草和树枝,把那只死乌鸦给烧了,先是火焰舔舐着那些羽毛,羽毛烧尽后,烧到肉了……气味极其难闻。图尼尔又找来一些枯草和树枝,直到把乌鸦烧成了炭,用一根树枝轻轻一敲,碎了,露出里面的骨骼,他又加了把火……
那天晚上,回到家,吃过晚饭。母亲说邻居的孩子掉进河里,差点儿淹死,让图尼尔注意,别往河边去了。图尼尔答应着,回屋后,早早就睡下了。他梦见了朱莉,一丝不挂……梦见他们在果园里山一样堆积的苹果中……等他们从山一样的苹果堆下来的时候,那些彩色的苹果突然变成了褐色,又变成了黑色,腐烂了,慢慢坍塌下来。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少年图尼尔仍能闻到那种烂苹果的味道,他悄悄把内裤洗了,但还是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什么也没说,悄悄扭过身去。图尼尔羞涩地把湿漉漉的内裤拧干,晾晒在院子里的树枝上。黑色的内裤看起来像一只翅膀倾斜的乌鸦。
五
在图尼尔享受着那种身体意识的时候,他看见窗外的雨是明亮的。窗外,黑夜变成白昼。他能感觉到那种身体意识开始退去,潮水般,从每一个毛孔退去,让他再次变得空荡荡的。图尼尔手指摸了摸挂在脖颈上的银色十字架。他在感恩。是老天让他在即将踏上死亡之旅的前夜有了这样的意识。这是否意味着图尼尔的腰部以下从此开始恢复知觉了呢?不。更像是老天在告诉图尼尔,曾经活过似的。
图尼尔盯着窗外的雨,他看见了凯瑟琳,没有雨衣,也没有雨伞,她挂着雨滴的脸隐藏在湿漉漉的树木后面。她从湿漉漉的树木后现身,在雨中向图尼尔走过来。凯瑟琳轻声地唤着,图尼尔……图尼尔……图尼尔听见了那温柔、甜蜜的声音,向窗前移动了一下轮椅,对着空蒙的雨中,企图从轮椅上站起来,但他的下半身不允许他站起来。他双手支撑着轮椅扶手,又重重地坐下来,能感觉到轮椅两个轮子的震颤。图尼尔焦急地对着雨中的凯瑟琳问,是你吗?凯瑟琳。雨中的凯瑟琳又消失了。雨丝变得稠密,织成网,织成幕,什么都看不见了。图尼尔叹息着,变得沮丧、无助。雨像一道屏障,把他的凯瑟琳阻挡在后面、在黑暗之中。他的目光注视着、注视着,仿佛凯瑟琳随时会从雨帘后面再次出现。他憎恨起这天气来,但这憎恨是短暂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天气,也许凯瑟琳不会出现。
窗外除了沙沙雨声,还有雨滴落在草木上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音了。雨落在万物上,也落在空无之中,时而缓慢,时而急促。急促的时候,仿佛在催着什么,又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似的。那些雨滴的精灵投奔到这个纷乱的世界中来,它们没有喊叫,悄然地从天空落下,变了形体,一到地上,就变成了喑哑的水,汇成细小的水流,和那些集聚在大地褶皱里的污秽,一起流动。
图尼尔记起有一天雨后,他转动轮椅去街上,路过一个铁道口。他看到一颗雨滴悬挂在一个红色油漆的圆环上。圆环是十字路口铁栏杆上的一部分,有火车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从这里经过。栏杆已经滑动到路中央,堵住了行人。那个悬挂的雨滴,被他看见。他看到他的脸,还有那些在等待火车通过的人的脸。火车在远方已经发出刺耳的鸣笛声。人群发出嘈杂的声音。那雨滴里的脸孔在变化着不同的表情。更多是木然。他注视着雨滴,看到里面还映射出不远处教堂顶尖上的十字架。火车呼啸而来,震动着铁轨。那颗雨滴,在铁轨的震动中掉落下来,摔在地上,碎了。没有人注意,只有他。只有他看到了,摔碎的雨滴变成了水,慢慢渗透进泥土之中。
图尼尔又点了一支烟,他知道刚刚凯瑟琳的出现只是幻觉,难道那突然袭来的身体意识也是幻觉吗?图尼尔更愿意相信,那刚刚潮水般退去的身体意识,是真实来过的。雨里面裹着冷和土腥味,从窗外的草木间扑进来。窗台上是摔碎的雨滴变成的水,淌在那里。图尼尔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往身上拽了拽。毯子还透着洗衣粉的香味。是雷蒙娜临走前洗过的。他把毯子拽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仿佛那上面还有雷蒙娜的味道。图尼尔在心里面告诫自己,忘掉雷蒙娜。图尼尔仍注视着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预想天亮后,道路的泥泞会给他增加很多麻烦,还好,他刚买的那辆二手小货车性能不错,也许会帮他顺利到达卡尔里海。到达卡尔里海后,“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员将会把他送往天堂之路。之前,图尼尔是恐惧的,但最近他释然了,或者说他超脱了。
凯瑟琳再次出现在雨中,躲藏在雨帘后面。图尼尔回头望了望墙上。墙上是空的。那个挂在墙上的镶在镜框里的凯瑟琳的照片已经被他装到了包里,打算带着去卡尔里海。他要让凯瑟琳伴着他一起完成他的死亡之旅。他就要和凯瑟琳在天国相见了。图尼尔还记得从墙上摘下凯瑟琳照片的时候,亲吻了一下照片上的凯瑟琳,被雷蒙娜看到了。雷蒙娜笑着说,我今天还没来得及擦上面的灰呢。平时,雷蒙娜每天都要擦一次凯瑟琳的照片,这是图尼尔安排的。图尼尔没说什么,他把凯瑟琳的照片贴在胸前,移动着轮椅,把凯瑟琳的照片装在背包里。雷蒙娜轻声问图尼尔,你还爱她吗?图尼尔说,我曾经对凯瑟琳说过,我要爱她,一生一世,没想到她走在了我前面。即使她离开了我,但我说过的话,还是有效的。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对她的爱。雷蒙娜边收拾东西边说,我都有些嫉妒了。图尼尔坐在轮椅上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明天雷蒙娜就离开他了。他已经给雷蒙娜联系了新的工作。其实,图尼尔从雷蒙娜的身上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克制着,他不能对雷蒙娜敞开自己。雷蒙娜只是他花钱雇来照顾他的人。再说,他只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半个人”,他除了是个累赘,给人增添麻烦,不会是别的。还好,图尼尔已经觉醒,他即将踏上结束自己生命的旅程,未来的几天过后,图尼尔将告别这个喧嚣嘈杂污秽的世界,成为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那里有凯瑟琳,有父亲和母亲,有朱莉的前夫科尔姆,还有克劳……有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他们将在那里团聚。还有大卫,图尼尔不知道是否会见到大卫。图尼尔还想到了小西蒙……
六
图尼尔和凯瑟琳是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那是图尼尔的第一次画展,在布塞塔坦市的一家画廊。画廊是图尼尔的大学同学克劳的外祖父开的。克劳也是画家。画展除了几个朋友来捧场,再没有人来。展厅里是冷清的。克劳和图尼尔的朋友在展厅内转了一圈,都走了,去了酒吧。克劳拍了拍图尼尔的肩膀说,我们在法瑞尔酒吧等你。第一次画展还是让图尼尔有些忐忑、紧张。他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喜欢他的画。那种被承认和渴望被认同的感觉格外强烈。克劳和那些朋友都不喜欢图尼尔的画。他们对图尼尔说,你的画展就像一个地狱,你自己在这儿待着吧,我们要喝酒去了。图尼尔的画里面充满了血腥和暴力、撕裂和挣扎,一种被死神笼罩的压抑感。他们不知道图尼尔为什么画这些,而不是那些田园风光什么的。他们认为图尼尔画的那些人物都是地狱里的人物,透着狰狞的恐怖感,像是要从画面里出来似的。图尼尔不辩解,他知道那些朋友不懂他的画。他们只是看到了世界的表面,而他看到了世界存在的黑暗,看到了地狱里已经空荡荡的。朋友们走后,图尼尔找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像一个郁郁寡欢的看门人。直到凯瑟琳的出现,让图尼尔眼前一亮。她是那么美丽,金黄的头发,穿着白色连衣裙,就像一道光出现在展厅里。她在图尼尔的画前静静地欣赏着,仿佛要走进画中。图尼尔也在静静地望着她。女孩驻足一幅油画前面。那幅画的背景是荒野,枯黄的野草随时都会被点燃似的。野草的形状,可以看到风了。在那些凌乱的野草丛中,有一面丝网,丝网上挂着一只乌鸦,它细小的爪子,被细细的网线缠绕,勾在那里,身体倒悬,尖尖的嘴朝下,要钉进地面似的。一只膀翅,像张开的扇子般挂在丝网上,整个身体看上去倾斜。在悬挂的乌鸦丝网前面站着一位黑衣女人的背影。透过丝网,可以望见不尽的荒野。图尼尔忐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女孩旁边,问,喜欢吗?女孩点了点头,扭头问,你画的吗?图尼尔也点了点头。女孩说,我总觉得这个背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图尼尔惊讶地说,是吗?女孩说,一时想不起来了。你画的是真实的生活吗?还是你的想象?图尼尔说,基于现实的想象,或者说是对现实的内化,然后呈现出来的画面。灵魂映像,我喜欢这样来界定我的画。在更多对现实肤浅的模仿的那些画面前,我更相信我呈现出来的真实。我模仿我的灵魂,模仿我的内心。女孩说,哦。你好,我叫凯瑟琳。图尼尔说,你好,我叫图尼尔。图尼尔陪着凯瑟琳又看了其他画。凯瑟琳的脚步又停留在那幅画前,目光专注地盯着那画面上的女人背影。图尼尔看着凯瑟琳走神的目光,没有打扰她。凯瑟琳突然转过身来说,我想起来了,这个背影像我的继母朱莉。图尼尔好像没听清,问,你说什么?凯瑟琳说,这个背影像我的继母朱莉。朱莉这个名字伴随着图尼尔度过少年时光。图尼尔想,不会是那个麦伦镇的朱莉吧?会这么巧合吗?图尼尔问,你的继母是哪里人?凯瑟琳说,朱莉来自麦伦镇。图尼尔怔住了,不说话。凯瑟琳问,你认识我继母吗?图尼尔说,这幅画确实画的是一个叫朱莉的女人,是我记忆中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继母。凯瑟琳说,你来自哪里?图尼尔说,霍尔迪镇。凯瑟琳说,哦。那明天,我带继母过来看看你的画。图尼尔说,欢迎。图尼尔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图尼尔坐在门口抽烟,他突然觉得凯瑟琳像天使。至于凯瑟琳说的朱莉,他没有想太多。他不相信这样的巧合。这样的巧合更多像是小说家的杜撰。
第二天,凯瑟琳真的领着她的继母来了。当图尼尔看到朱莉的时候,他惊呆了。他几乎是跑过去和朱莉拥抱在一起。凯瑟琳先是惊诧,愣怔着,张大了嘴巴,之后,她嫉妒的目光落在图尼尔和朱莉身上。朱莉的眼中闪着泪光。图尼尔给朱莉和凯瑟琳各冲了杯咖啡。他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凯瑟琳端着咖啡在那些画作前面浏览着,仿佛要透过那些画作窥探图尼尔灵魂深处的陌生世界。朱莉对图尼尔说,她回到麦伦镇两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凯瑟琳的父亲格拉斯。格拉斯中年丧妻,比她大八岁,是一个布塞塔坦市的眼镜商人。刚开始朱莉还不同意,但看到格拉斯是真心喜欢她,她答应了这桩婚事。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凯瑟琳也很乖。朱莉看了一眼旁边的凯瑟琳,微笑着。图尼尔也说了霍尔迪镇,说了在经济环境低迷的影响下,霍尔迪镇很多人都离开了。朱莉问了图尼尔的母亲,图尼尔说,还在镇上当裁缝,眼睛有些不太好了。常常会在给人量尺寸的时候出错。有时候,把小孩的衣服做成了大人的,把大人的做成小孩的。朱莉说,真想让她给我再做衣服。图尼尔说,等我下次回去把她接到城里来,去府上拜访你。朱莉说,没想到这么快,你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图尼尔羞涩地盯着朱莉,少年般腼腆、紧张。凯瑟琳打断了她们,领着朱莉看画。朱莉看到那幅画也愣住了,发呆了很久,眼含着热泪。她用手指轻轻拭去从眼眶里滚落到眼角的泪珠。图尼尔盯着朱莉看,她看上去优雅和丰腴,透着成熟的美,那种美,摄心夺魄,透着古典油画里那种女人的瓷光。与多年前霍尔迪镇的那个朱莉判若两人。图尼尔说不出喜欢哪个时期的朱莉。现在,朱莉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图尼尔的心脏怦怦直跳,手心都出汗了,局促不安。图尼尔知道朱莉看懂了他的画,她曾经经历过和他一样失去亲人的苦痛,并被苦苦折磨着。从朱莉的眉眼间仍能看到那过去存留的一丝痕迹。经过了那些经历,才让她更加发光,像苦难中淘洗出来的金子。凯瑟琳看到图尼尔出神的目光,碰了他一下,他从恍惚中回来。对着凯瑟琳和朱莉说,要不要喝点儿什么?朱莉说,不用。图尼尔又看了眼凯瑟琳,问,你呢?凯瑟琳四周望了望,问,有什么?图尼尔说,水和果汁。凯瑟琳说,那来杯果汁吧。图尼尔给凯瑟琳冲了杯果汁。朱莉整个人就像被那幅画吸去了魂魄似的,脸色变得苍白。
“如果是这样的话,85%中真正的中低收入群体怎么办?”刘克崮认为,应该宽税基、低税率、简税制、严征管,首先应最大限度扩大纳税人范围,在此基础上,通过税率的降低和税制的简化,减免一部分纳税人的税负,由于更多的人进入到纳税人的行列,就可以享受专项附加扣除等优惠政策,“这样才能体现税收的公平!”
图尼尔想起在创作这幅画之前的一天,他坐公共汽车回画室,透过公共汽车的玻璃,他恍惚看到在另一辆公共汽车上的朱莉,但两辆公共汽车错过了。他回到画室后,就画了这幅油画。童年的很多东西在他的生命中是无法抹掉的。图尼尔的画确实唤起了朱莉的伤痛记忆,那次矿难中死去的科尔姆。朱莉和凯瑟琳离开画廊的时候,凯瑟琳冲着图尼尔做了个鬼脸。图尼尔冲着她笑了笑。凯瑟琳邀请图尼尔去家里做客。图尼尔也邀请她们去他在涅瓦涅大街五十二号的画室玩。那时候的凯瑟琳还在一所大学上学。凯瑟琳身上有一股劲儿吸引着图尼尔,让他想把她抱在怀里。
两人不久后就恋爱了,如胶了,似漆了,疯狂了。
那次画展唯一卖出去的一幅画就是凯瑟琳和朱莉喜欢的那幅。图尼尔问凯瑟琳是不是她派人来买的,凯瑟琳说,不是。凯瑟琳撒谎了。后来,在两人结婚的那天,凯瑟琳把那幅画送给了图尼尔作为礼物。那时候,图尼尔已经是布塞塔坦市小有名气的画家,基本可以靠画画谋生了。眼镜商人格拉斯是个开明的人,他看到女儿凯瑟琳和图尼尔在一起是快乐的,他很满足。朱莉已经怀孕了,挺着肚子,挽着格拉斯,在婚礼上祝福凯瑟琳和图尼尔。图尼尔在婚礼上喝多了。
七
图尼尔还记得那次婚礼后,岳父格拉斯资助,让他们去中国度蜜月。那是一次奇异的蜜月旅程。图尼尔和凯瑟琳去了上海、香港、深圳、桂林、北京。图尼尔惊异中国那些魁伟的建筑,两人置身故宫的时候,那种氛围让图尼尔想起了霍尔迪广场的某一刻,他还看到了成群的乌鸦在故宫上空飞舞。图尼尔记忆深刻的是长城,虽然他只是简单了解了长城的历史,长城在图尼尔心里还是伟大的。两人回到布塞塔坦市后,图尼尔创作了大幅油画《城》。有的面孔还从墙里面挣扎出来,像是在喊叫似的。这幅画被布塞塔坦市博物馆收藏。婚后的凯瑟琳在一所中学教书。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朱莉带着凯瑟琳去医院检查几次,也没查出什么。倒是图尼尔很享受这样的两人生活。
战争爆发后,图尼尔和克劳被征兵了。克劳在一次战役中牺牲了。图尼尔和战友把克劳埋葬的时候,图尼尔号啕大哭。在战场上,图尼尔认识了罗贝托。罗贝托的梦想是成为像海明威那样的作家。克劳牺牲后,罗贝托成了图尼尔唯一的朋友。战争结束后,图尼尔回到布塞塔坦市,继续画画,他没有找工作,成了一个职业画家。图尼尔和凯瑟琳过着平凡的日子。图尼尔上战场之前的画已经被很多著名的收藏机构盯上了,他的画被高度阐释。图尼尔拿着报纸和凯瑟琳谈起,微笑着,并没有放在心上。图尼尔在战场上打仗这几年,凯瑟琳老了很多。罗贝托开车从格兰萨市来看过他一次。图尼尔问了罗贝托的写作情况。罗贝托说,刚刚从婚姻中挣扎出来,还没调整好写作状态,他会写的。他要写一部像理查德·耶茨《革命之路》那样的作品。图尼尔没看过那本小说,问了罗贝托,那部小说写什么的。罗贝托说,那是另一场战争。是我们即将面对的中年战争。后来,两人聊到了格兰萨市的蝙蝠侠。罗贝托说,他从来没看到过。罗贝托说起一桩发生在格兰萨市的小丑杀人事件,他想深入采访一下,写一部《冷血》那样的非虚构作品。《冷血》是图尼尔看过的,是杜鲁门·卡波特写的。图尼尔鼓励罗贝托写,写出来才是重要的,这样夸夸其谈无意义。罗贝托喝了口酒,说,我会写的,我会的。从战场上回来,我总是噩梦连连。我要战胜那些噩梦,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进行写作。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忆起战场上的惨烈情景。两人都哭了。罗贝托透露,有一次,他和班里几个士兵去执行任务,在一个小山村里,喜欢上一个女孩。在他们第二次去那个村子的时候,那个村子里的人都被屠杀了。女孩的尸体躺在溪水边。他和士兵用溪水把女孩清洗干净,裹上白色的被单,埋在村口的一个土坑里。罗贝托说,如果有生之年,还能回去的话,我想去寻找一下那个女孩的墓地,再给她竖立一个墓碑。我觉得那就是我的初恋。那个女孩给了我很多战争以外的东西。罗贝托的话,图尼尔懂。对于战争中的杀人机器,那些战争以外的东西格外珍贵。罗贝托说他继承了父亲的屠宰厂,但他厌恶屠宰厂的工作。他已经把父亲留下的屠宰厂给卖了,得到的钱,够他活几年的。
那次分别后,罗贝托五年没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图尼尔去画室的路上看到莱斯书店橱窗上《小丑》的巨幅广告,上面的作者正是罗贝托。图尼尔买了一本,带到画室阅读。没想到的是,罗贝托的这部非虚构小说,也给他提供了创作素材,他画了组画《假面》。有出版社联系图尼尔,问他是否可以根据《假面》创作一本漫画书,图尼尔拒绝了。有一天,图尼尔坐火车去了一趟格兰萨市,没有找到罗贝托,他就像从格兰萨市蒸发了似的,生死未卜。图尼尔想,也许罗贝托回到他说的那个被敌人血洗的村子。图尼尔也想过回去看看克劳的墓地,但他没有面对过去的勇气。
八
从战场回来的第四年,图尼尔的母亲因病去世。图尼尔和凯瑟琳回去奔丧。安葬了母亲后,图尼尔和凯瑟琳在霍尔迪镇待了几天。图尼尔领着凯瑟琳在他成长过的山山水水之间游历了一番。煤矿大都倒闭了,那些长满野草的井口像一张张大嘴,对着天空张开着。从里面传出冤魂的叫声……他们依偎着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图尼尔发现一只慌张的野兔窜跳着,图尼尔嘴里发出吼叫的声音,那野兔更加慌张,窜跳得更加快了,竟然撞死在一棵树上。图尼尔从草地上站起来,跑去捡过来,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把兔子皮扒下来。凯瑟琳不敢看,说,太残忍了。图尼尔说,这是食物链啊!两人在山坡上把野兔烤了,没有盐,不好吃。烤过的兔子肉,虽然有炭火的烟熏味,浓重的土腥味让图尼尔很难下咽,他还是勉强吃了几口。凯瑟琳一口都没吃。后来,他们把没吃完的兔子肉和兔子皮埋了起来。
图尼尔给凯瑟琳讲起小时候和一个叫大卫的煤矿工人学习绘画的事儿。大卫不上班的时候领着他在山野之间写生。大卫崇拜的是梵高。大卫也一脸络腮胡子,有点像梵高。图尼尔说,他那时候从梵高的画里面能听到声音,星夜的声音,太阳的声音,还有那些苦难中的人的声音。图尼尔说,他现在的画也许更多是那种声音的附体,是延伸,也是蜕变。后来,大卫离开了霍尔迪镇,至今杳无音信。有人说大卫去了法国,从巴黎新桥上,跳进塞纳河,自杀了。说的人说是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图尼尔对凯瑟琳说,小时候没想过当画家,倒是想当兽医。那时候,他拿着一把自制的小刀,在镇上的角落里,寻找那些被扔弃的死猫死狗什么的,进行解剖。没有死猫死狗的,他甚至对那些死老鼠解剖。没想到现在当了画家,他总觉得他手里的画笔就是小时候那把小刀(那把小刀是他用捡来的一小节铁棍偷偷放到铁轨上,火车过后,铁棍被碾扁后,自己磨出来的,锋利无比)的延伸,他在画布上解剖着那些人和那些人的灵魂。凯瑟琳依偎在图尼尔的肩膀上,倾听着。图尼尔时常会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
从山坡上可以望到霍尔迪镇的墓地。图尼尔再次想起父亲母亲,想起了那场战争,他感叹着生命的无常。凯瑟琳安慰着他,抱着他,说,延续生,也许才是对那些逝者最大的尊重。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让图尼尔的身体有了意识。
凯瑟琳说,等我们老了,我们就回到这里来。
图尼尔说,回不来了。现在这里已经病入膏肓,等我们老了的时候,这里可能已经一片荒芜,坟冢都已经坍塌……
凯瑟琳说,那我们就在荒芜上重新开始。
图尼尔说,我没有那个自信,真的没有。从离开霍尔迪镇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不会再回这里生活了,至于死了,葬身何处,我还没想过,也许死无葬身之地也不错。
凯瑟琳说,即使那样,魂儿还是会回来的。故土也是一种血缘,它埋着你的亲人,无论你走到哪儿,这份血缘都是存在的,而且他们都在天堂里保佑着你。
图尼尔说,不知道。这霍尔迪镇要不是埋着我的父母,我是不会回来的。对这里,我有一种莫名的怨恨,甚至是耻辱。每次当有人问我来自哪里,我说来自霍尔迪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漠视和轻蔑,好像我是一个来自外星球的怪物似的。他们为什么有那样的目光?还不是因为现在的霍尔迪镇穷,臭名远扬。多年前,霍尔迪镇的煤矿还火的时候,多少人羡慕我们生在霍尔迪镇的人呢,但……
凯瑟琳说,不要怨恨,对这个世界,也许有一天,你会感谢它带给你的一切是值得的,你会感谢你所经历的一切……不要在乎别人的目光。
图尼尔说,也许吧,命活到那个时候,很多想法都会改变的,包括爱和恨。
凯瑟琳说,是的。你的童年已经在你的画作中有了印记,你经历的被你生命整合后,都会出现在你的画作中的……
图尼尔说,但愿老了的时候,我们不再会被这个世界升起的恶臭侵扰。我们还在批判,是因为我们还在爱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还有良知……如果我们不爱了,那我们也就不会关心这个世界……我们只要行尸走肉地活着就好,可是我们……爱这个世界啊!但荒诞,又令我们常常欲哭无泪……在迷茫和困顿中,看不到方向……
凯瑟琳说,我们做我们的吧,哪怕能为这世界贡献一点点儿微薄力量,也就无愧于来到这世界一回……你的绘画创作,已经在做这样的事了……不是吗?你在呈现……你让人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活下去,并保持人性,就好。
图尼尔说,嗯。
身边的荒草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像一群鬼魂在倾听他们说话。图尼尔说,真想放一把火啊!凯瑟琳微笑着,用手推了一下图尼尔说,你不是已经放过火了吗?
图尼尔暧昧地笑着说,还想再放一把火,让这些荒草都跟着我们燃烧起来……跟随它们走向死亡,也走向重生……
凯瑟琳说,你可以画出来啊!在你的地狱图景中出现火……
凯瑟琳还讲了中国古代有一个叫庄子的人写的《庖丁解牛》故事。用心去领会大千世界,让我们的灵魂上有一把这样锋利的刀子,把我们迷失在大千世界的生活当成那头牛……你的画笔就是你的刀子……我相信,你可以成为那个庖丁的。
凯瑟琳说,小时候,我也害怕这个世界,总想像《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小女孩那样,把自己变小,让谁都找不到我。后来母亲癌症去世,我开始变得不那么恐惧世界了,我开始让自己内心变得强大……是死亡教育了我。你知道那时候父亲叫我什么吗?
图尼尔问,什么?
凯瑟琳说,空想小姐。
图尼尔笑了,把凯瑟琳搂在怀里,嘴里念叨着,空想小姐,空想小姐。
凯瑟琳说,不要嘲笑我啊,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空想阶段,谁能从空想中走出,谁就是胜利者。这个过程是艰难的,要怀疑或者说质疑,这也是一次蜕变。很多人沉迷在空想中,一辈子都走不出来,最后只好被空想吞噬。
图尼尔吻了一下凯瑟琳。
傍晚临近,落日开始缓慢沉入山峦。红色的光,血一样从山峦间溢出来,天就黑了。他们从山上下来,就像是两个长期生活在山峦之间的精灵,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凯瑟琳和图尼尔坐上回布塞塔坦市的火车。在火车上,图尼尔突然改变了回布塞塔坦市的想法,他说,我们去卡尔里海待两天吧?我想要看看那些在夜晚悬在大海之上的星辰。凯瑟琳还要上班,图尼尔一个人去了卡尔里海。
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图尼尔在无人的海滩上走着,仰望着天空,连一颗星星都没看到,除了黑,还是黑。黑夜因为暴雨而变得名副其实了。图尼尔走在落潮后的海滩上,被什么绊了一下。他弯下腰,发现是一个马的颅骨。图尼尔把马头抱进海水中,用海水清洗颅骨上面的污秽,把一些缠绕的海草扯下来,用沙子磨去还滞留在骨头上的腐肉,用手摸了摸,有了骨骼的光滑。图尼尔又放到海水中,洗了洗,两手捧着马头,观看着颈骨上的痕迹。那曾是一个血淋淋的头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暴雨更大了,图尼尔抱着马头趔趔趄趄地回了旅馆。身后的暴雨和海水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图尼尔回到旅馆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淋湿了。旅馆的服务员见他进来,手里捧着颜色森白的颅骨,吓了一跳,嘴里发出惊讶的叫声,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呀,你带回来的是什么呀?图尼尔晃了晃马头,那服务员才看清楚,说,你弄这么个东西干什么?那马的鬼魂会缠着你的,还是埋了,入土为安吧。图尼尔说,让它的鬼魂在这个世界上陪着我好了。这是大海送给我的礼物。服务员面带惧色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图尼尔是个疯子。
第二天,仍旧是雨天,图尼尔没有等到晴空的星夜,他不想等了,他要和凯瑟琳在一起。凯瑟琳就是她的星辰。图尼尔买票回了布塞塔坦市。在火车上,图尼尔一直捧着那马的颅骨,引来很多人的注目。邻座是一个围着头巾的老太太,说,求求你了,先生,你能不能把这东西放到座位下面,或者用什么包起来,我看着就眼晕。图尼尔捧着它来到车厢连接处,直到下车。
从海边看到马的颅骨那一刻,图尼尔就想起小时候霍尔迪镇家里的那匹老黑马,陪着父亲在煤矿井下工作了好几年,后来,老了,被母亲卖给了牲口贩子。图尼尔还记得,当牲口贩子把那匹老黑马拉到车上,锁上车的围栏。那老黑马已经知道自己的未来,它透过栏杆,看了一眼站在车下面的图尼尔父母,还有图尼尔,然后倔强地转过头去。母亲靠在父亲肩膀上,流泪了。牲口贩子发动汽车,离开霍尔迪镇的时候,少年图尼尔追出去好远,鞋都没穿,他边跑边哭,喊着,求求你,不要把它带走。牲口贩子的车是那么冷漠地从霍尔迪镇消失了。少年图尼尔坐在镇子路口的一棵树下,丢了魂似的。少年图尼尔好几个夜晚都梦见那匹老马又回来了。他去马厩里察看,马粪的气息还在,只是冷了。马厩里空荡荡的。少年图尼尔爬进还残留着草料的马槽里,蜷缩着身体,睡着了。后来,还是母亲在马厩里找到图尼尔,看到儿子蜷缩在马槽里,母亲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头。她怕儿子感冒生病,把他叫醒,拉回屋子里。马厩后来也拆了,变成了一块菜地。马槽子被劈了,烧火了。成年后,图尼尔也总是看见那匹马站在月光笼罩的菜地里。月光像一层白霜,落在那匹马的身上,地面上也像撒了盐。那匹马突然变得透明起来,生了一对翅膀,飞了起来,消失在天空深处。
空落落的菜地上仍旧覆盖着月光的白,服丧般。
图尼尔还记得,有一次在战场上,他被炮弹震昏迷了。他看到老黑马变成了白马,身体是透明的,出现在他身边,他甚至感觉到了马的鼻息,在他脸上,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除了几具尸体,什么都没有。附近的树木和枯草都被点燃了,烟雾缭绕。图尼尔看到身边的树上悬挂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被炸掉的手臂。他趴在地上,目光在周围寻找那匹老马的身影,但是,什么都没看见。除了那炮弹落地后的满目疮痍和浸透着血腥味的坡地……什么都没有,连白马的影子都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图尼尔知道是那匹老马的灵魂护佑了他……图尼尔趴在地上,看到少年的自己穿着母亲给做的万圣节的黑色袍子,戴着魔鬼的面具,从遍地狼藉的战场向他跑过来……一颗子弹击中了少年图尼尔……
轰炸机还在天空飞来飞去,轰隆隆的声音,仿佛要把大地翻过来似的。图尼尔用目光给每一架轰炸机都涂上红色。因为涂抹得不太均匀,有的颜料从机翼上流淌下来,在半空中,开成一朵朵红色的花,妖冶,诡异。图尼尔不远处一具被烧焦的尸体令他触目惊心。
那次战役,图尼尔因为装死,才躲过了被抓去当俘虏的一劫。
九
回到布塞塔坦市后,图尼尔把那马的颅骨摆在画室的架子上,像一个祭品,又像一个图腾,一进画室就能看见,格外醒目。图尼尔甚至想用铁丝编织一匹马的身体,把那个真实的马头装上去,做成一个雕塑,摆在画室内。但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不想活在那种痛苦的记忆之中。冥冥之中,图尼尔觉得那匹被牲口贩子杀掉的老马的灵魂仍在护佑着他。图尼尔的梦中时常出现恢复了血肉的马头长在一具骨骼身躯上……
凯瑟琳在霍尔迪镇说的那句话在你的地狱图景中出现火……
图尼尔记住了,并影响了他。他的画作中开始出现火,在透着阴郁气息的画面上,如血,燃烧,如心脏,跳动。疯狂的,羸弱的,星星点点的火星儿,都会让图尼尔的画作看出隐秘的光亮来,仿佛天堂之门开了一道缝隙。这道缝隙在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抵达灵魂深处。
有一天,图尼尔和一位画商,在画室对面的咖啡馆里谈画展的事情。突然,那画商尖叫着站起来,指着图尼尔画室的方向说,你看呀,快看。图尼尔看见画室着火了,升腾的烟雾,像黑色的魔鬼张牙舞爪地在半空中舞动。巷子里已经响起消防车鸣叫的声音,刺耳的声音撕开小巷的寂静。画商说,快,图尼尔,那些画,那些画。画商冲出咖啡馆,图尼尔也紧随其后。两人来到距离画室十几米的距离,站住了。画商喊叫着,那些画,那些画。他说着就要冲进去,但疯狂的火焰拦住了他。消防车正在赶来的路上。图尼尔走近画室的窗户,那火焰的灼热扑向他,落地窗的玻璃已经在火焰的张牙舞爪中炸裂。部分火焰从炸裂的缝隙窜出来,像一条条蛇,要缠绕到图尼尔身上噬咬他似的。图尼尔跳开了,透过炸裂的玻璃和火焰看着那些画,那些画面上的人物发出阴森的笑声……犹如一场狂欢。火焰在弹奏着亡灵的哀歌。画商望着正在被火焰吞噬的那些画作,难过得哭了,他喊着,图尼尔,图尼尔……那些可都是钱啊!画室内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图尼尔注视着那些火焰,和那些被火焰吞噬的画……直到消防车从巷子开进来……把火扑灭。火灾的原因是电线老化。画商在消防队员把火扑灭后,闯进狼藉的画室,看着那些已经残破的画作,双手颤抖着拿起来。他问图尼尔,为什么看不到你的痛苦呢?图尼尔说,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不相信是电线老化什么的,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来自神秘世界的火,是老天赐给我的。这些年我在平庸中苟活着,这个世界给我一种动荡和不安。也许经历了这次火灾,涅槃之后,我会走得更远。不要心疼那些画,那也是它们的宿命。图尼尔在观看那些火焰在画上的痕迹,燃烧的痕迹,还有水浇灭火焰后的痕迹,呈现出来的线条是那么美。杰作啊!图尼尔喊叫着,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图尼尔说,我们得去喝一杯。我要感谢这场大火。画商摇了摇头,目光异样地看着图尼尔,以为他疯了。他悄悄离开了图尼尔被火烧过的画室。门口来了些围观的人,叹息着,散去。
图尼尔找了一把还能坐的椅子,坐在那里。凯瑟琳听到消息,从学校赶过来,她心疼地看着图尼尔,想安慰他几句,但看到他对着那些被火烧过的事物出神的样子,整个人灵魂出窍般,她不知道说什么。她从他眼中看不到丝毫悲伤。还是因为悲伤过度,看不出来了呢?这些年,凯瑟琳总觉得她不是真的了解图尼尔。还有另一个图尼尔存在,是她不了解的,不属于她的图尼尔。想到这些,凯瑟琳也会伤心,但她还是原谅了图尼尔。凯瑟琳知道那另一个图尼尔可能谁都不属于,只属于他的艺术创作,他在和那些画作中的陌生灵魂对话。刚开始,凯瑟琳也不能理解那些画作,慢慢地她开始明白图尼尔画的是什么了。凯瑟琳站在图尼尔身边,一只手抚摸着图尼尔的耳朵。图尼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吓了凯瑟琳一跳,问,你笑什么?图尼尔说,好啊,我要感谢这场大火。你之前不是说过在你的地狱图景中出现火……现在,这场真实的大火给了我创作的更多可能。凯瑟琳说,还是找人收拾一下吧?图尼尔说,不,这才是我需要的环境。凯瑟琳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啊!反正这是属于你的空间,我不管。图尼尔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疯子?凯瑟琳说,和你这样的疯子生活在一起,上帝的恩赐。图尼尔笑了,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说,你真逗。凯瑟琳说,我还得回学校去,下午还有一节课,你自己待着吧,我建议你还是收拾一下这狼藉的画室。图尼尔倔强地坐在坍塌的床上,没动,望着凯瑟琳坏笑着。图尼尔说,又将有一批好画出现了。火死了,火也活了。凯瑟琳离开画室,图尼尔在狼藉的画具中,找出颜料和画笔,开始在画布上涂抹着……一小节白色的灰烬,悬于半空之中,透着一丝猩红,一缕白色的烟,缭绕着,缠在灰烬上,像灰烬的魂儿。那灰烬随时都要从半空中坠落似的……图尼尔画得累了,坐下来,他沉浸在孤独和虚无之中。画室里那种被火焚烧过的气味,让他亢奋。他嘴里发出呼喊声,仿佛在那些灰烬中招魂……
图尼尔喊叫着,仰躺在地上,看上去像是要沉入大地,又像是要蓄势起飞。从画室外面路过的人看到他的样子,喊着,你没事儿吧?要不要给医院打电话?图尼尔扭头瞅了路人一眼,把路人吓坏了,跑开。图尼尔的目光灵魂出窍般注视着画室外面……
十
窗外的雨仍没有停下来,图尼尔坐在轮椅上回忆着过往。潸然泪下。他担心未来几天的旅程是否会顺利。模糊的泪眼看到有人举着雨伞站在树木之间,在盯着他看。是死神已经在催他了吗?图尼尔想,不会这么快吧?他把烟头溺死在窗台的雨水中,转动轮椅要回到床上去。
空荡荡的房子让他很不适应,身体也空了似的。
屋子里还残留着雷蒙娜的气息。
因为腰部以下都不能动弹,图尼尔在雷蒙娜面前已经没有了性别意识。图尼尔有时候和雷蒙娜开玩笑说,我只是一个有着半条生命的人……雷蒙娜嘴里还是安慰着他,在给图尼尔洗澡的时候,雷蒙娜说,会恢复,会的。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雷蒙娜的话让图尼尔感动,他抓住雷蒙娜的手,赤裸身体,望着她。他目光里的火焰已经消失多年。雷蒙娜说,你还有画笔。图尼尔说,出事后,就几乎没画了。雷蒙娜说,捡起你的画笔吧。图尼尔没吭声。曾经有人说图尼尔画了太多的地狱图景,才会成今天这样的。凯瑟琳才会……图尼尔没有勇气拿起画笔。他恐惧了。雷蒙娜说,明天,我推你去画室,感受一下,如果你还可以拿起画笔的话,那就继续……毕竟画画是你生命中重要的部分,不画画了,你只会更多沉迷在肉身的疼痛和疾病之中,不能自拔。图尼尔犹豫着说,要不就试试吧。雷蒙娜说,好。我早上把你送去,中午给你送饭,下午再把你接回来。图尼尔说,好。你也可以在画室陪我的。雷蒙娜说,我知道你在那个环境里更喜欢一个人,我不打扰你。
雷蒙娜边用手在水中给他按摩着僵硬的双腿,边和图尼尔说着话。这些年如果不是雷蒙娜给他按摩的话,双腿的肌肉早就死掉的。即使每天按摩,针扎上还是没知觉,像两截木头。图尼尔对自己的下半身已经绝望了。洗完澡后,雷蒙娜把他抱到床上去。雷蒙娜当初足足适应了六个月,才能把图尼尔抱起来。她还记得第一次把图尼尔从浴缸里抱出来的时候,因为地滑,他们都摔倒在地上了。雷蒙娜的头磕到了地上,昏厥过去。在图尼尔的呼唤中,才慢慢醒过来。图尼尔说,以后,不用你抱我了。我自己可以的,他说着,在地上用双手爬着。坐在地上的雷蒙娜看着都流泪了。在地上用双手爬行的图尼尔,拖着下半身,看上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让雷蒙娜心疼。雷蒙娜说,我一定会把你抱起来。图尼尔说,半个死人,已经不需要怜悯了,你能一天伺候我这个糟老头子吃喝已经不错了。雷蒙娜说,不行。我要你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图尼尔说,哦。我还可能正常吗?雷蒙娜说,会的,因为你遇上了我。你不要悲观啊!图尼尔反驳说,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图尼尔爬到房间门口的地毯上,像当年在战场上从铁丝网下面匍匐前进,来到门边,他倚着门框坐起来,望着雷蒙娜说,还是要谢谢你。对于悲观,我们的理解不一样。雷蒙娜说,怎么不一样?你是嫌我没文化吧?图尼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某些时候,作为人更重要。你没事儿了吧?雷蒙娜说,头还昏沉沉的。图尼尔说,要不要叫医生?雷蒙娜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我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她的手在揉着后脑勺。雷蒙娜四十五岁,跟图尼尔出车祸那年一样大。现在,图尼尔五十五岁。图尼尔换了四五个照顾他的人,直到遇上了雷蒙娜。雷蒙娜是图尼尔最满意的,已经照顾了他七年,就像是他的家人。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雷蒙娜看上去也老了,鬓角有了白发。对于雷蒙娜的过去,图尼尔从来不问,雷蒙娜也不说。她在图尼尔心中像一个谜,但雷蒙娜对他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他也就不在乎雷蒙娜其他了。
第二天,雷蒙娜推着图尼尔去画室。在路上,图尼尔犹豫了几次,把轮椅停下来,要回去。雷蒙娜生气了,说,你难道连这点儿勇气都没有了吗?你是个懦夫。图尼尔不吭声。雷蒙娜看他不吭声,就继续推着他向画室走去。来到画室门口,雷蒙娜掏出钥匙,把画室的门打开,把图尼尔放到门口,就走了。雷蒙娜躲在巷子里的一堵矮墙后面窥看着图尼尔。之前,雷蒙娜偶尔也会过来打扫一下画室的卫生。雷蒙娜第一次一个人来到画室的时候,感觉瘆得慌,仿佛那些画面上的鬼魂要冲下来,把她拉进去似的。随着边打扫边看那些画,她又觉得画上的那些人物亲切,就像她的亲人。雷蒙娜开始喜欢那些画。
图尼尔看到画室内很干净,那些之前的画还挂在那里,那些没完成的还摆在画架上。图尼尔吸了一下鼻子,那股油画颜料的气味,就欢快地跑过来,拥抱着他。久违了,图尼尔想。从那次火灾后,到他和凯瑟琳出的那次车祸,画室几乎还保留着火灾后的模样,除了增加了些新画。那些新画更多是来自那次火灾后的灵感……画面中的火在灼烧着画里面的那些人物。雷蒙娜还记得看到那些画的时候,就觉得那些火焰在她身上烧着。
图尼尔坐在轮椅上,还是没动。他仿佛在等什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雷蒙娜就在矮墙后面窥看着。雷蒙娜看出图尼尔的恐惧、怯怕。他的表情是复杂的。他坐在那里,点了支烟,就是不进画室。他知道这么多年所经历的地狱般的生活,现在他即将开始炼狱,他还没有准备好,他不知道前面的路会是什么。也许比之前的生活更加残酷,所以,图尼尔在犹豫,在预想的恐怖中徘徊着。他要不要进去?他不知道。图尼尔扭头看见,巷子的深处,有一个小男孩在拍着皮球。可以听到皮球落在地上啪啪的声音。光线落在小男孩和皮球上,变成了透明的。图尼尔认识那个小男孩,他叫西蒙,还是图尼尔刚到这里租下画室的时候,小男孩西蒙趴在窗户外面,往屋子里看。他喊西蒙进来,但小西蒙胆怯地跑开了。后来,小西蒙常常来,和图尼尔熟了后,他才走进图尼尔的画室。小西蒙在那些画前面看着,问,你画的什么呀?图尼尔笑,没回答。小西蒙死于一场疾病。死的时候,才十岁。小西蒙的父母都是工人。因为穷,小西蒙的父亲拆了一个木箱子钉了一个小棺材。小西蒙在里面几乎是蜷缩着的。图尼尔要出钱给小西蒙换一个棺材,被小西蒙的父亲拒绝了。为什么小西蒙会再次在巷子深处出现?图尼尔回过头来,仿佛他就是那个小西蒙。图尼尔呼喊着,西蒙、西蒙。可是西蒙仍在独自玩着那个皮球,没有听见图尼尔的呼喊,直到图尼尔看着西蒙消失。那透明的西蒙和皮球瞬间就不见了。巷子里再次变得安静,空荡荡的。图尼尔还记得当年根据小西蒙的样子创作了一幅油画,画的是小西蒙蜷缩着身体,怀里抱着一本书,躺在小棺材里,长出了一双红色的翅膀。为什么是红色?图尼尔的直觉告诉他,那翅膀应该是红色的,从小棺材的木板长到外面,可以看到膀尖的几根羽毛,是白色的。在棺材下面还多了四个轮子,看上去更像是一节小车厢。小西蒙的脸粉嘟嘟的,面部表情看不到一丝痛苦,眉眼间溢出喜悦。那幅画被德国的一位收藏家买走了。图尼尔把卖画的钱给小西蒙父母送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搬家了。图尼尔把那笔钱捐给了布塞塔坦市孤儿院,设立了小西蒙基金,专门给那些在重大疾病的时候需要钱的孩子们。
雷蒙娜望着图尼尔还在画室门口,她有些生气,恨不得跑过去把他推进去。但她没有,她还在观望。雷蒙娜知道图尼尔需要调整自己。一个人在某些时候必须战胜那个叫“自己”的敌人。包括她雷蒙娜。她想起一些自己的事情,眼泪汪汪的了。她又何尝不是一个不能战胜自己的人呢。她有个患智障的小儿子,在布莱顿镇的精神病院。她和丈夫离婚后,就把小儿子送到了布莱顿镇的精神病院,出来打工。每个月都把挣来的钱寄回去……但她出来这几年,就没有回去过。她同样害怕看到小儿子,她害怕……雷蒙娜的大儿子在布莱顿镇的一家汽车修配厂上班,他们也很少联系。偶尔,雷蒙娜会在睡梦中梦见小儿子,梦见小儿子恢复了健康,小天使般长着一对翅膀飞到她身边。等她醒来后,才知道是梦。她的眼泪都湿了枕巾。
一条黑色的大狗,佝偻着腰,摇摇晃晃地从雷蒙娜身边经过。她吓了一跳,目光盯着那大狗,向图尼尔走去。
图尼尔坐在轮椅上,还停留在画室门口。他点了支烟。那大狗摇晃着从图尼尔身边经过,进了画室。雷蒙娜想跑过去把大狗从画室里赶走,但她仍旧在矮墙后面没动。只见图尼尔扔了抽了几口的烟,跟随着那黑色的大狗进了画室。雷蒙娜悄悄走过来,站在画室窗户外面,往里面窥看着。她看到那狗在画室内到处嗅着,然后蹲坐在图尼尔的轮椅旁边。图尼尔还伸手抚摸了一下它。光线的原因,让雷蒙娜感觉图尼尔和那条狗仿佛站立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朝下望着黑暗的深渊似的。雷蒙娜觉得图尼尔在和狗说话,说的什么,她听不清楚。在雷蒙娜感觉那狗没有伤害图尼尔的意思之后,她悄然离开,去了菜场,买了青菜,还买了猪骨头,她要给图尼尔煲汤。雷蒙娜回到图尼尔的家,坐着摘菜的时候,心里面还是惦念着画室里的图尼尔和那条黑狗。雷蒙娜在中午做好饭,放到食盒里,给图尼尔送去的时候,看到图尼尔已经在画画。那条黑狗就坐在他身边看着,像是在监督图尼尔似的。雷蒙娜笑了笑,才推开画室的门走进去。那条黑狗回头看了眼雷蒙娜,摇晃了一下尾巴。图尼尔停下手里的画笔说,看看,雷蒙娜,我们又多了一个伙伴。你看,是它引领我进到画室里的。我在画室前纠结了很长时间,是它……雷蒙娜笑着说,吃饭吧。图尼尔笑着说,雷蒙娜,你猜我给它起了什么名字?雷蒙娜看着图尼尔,没吭声。图尼尔得意地说,“撒旦”。我叫它“撒旦”。雷蒙娜的脸色暗了一下,说,哦。图尼尔喊着,撒旦,过来,吃饭。那狗听明白了,是在叫它,过来,蹲坐在图尼尔身边。雷蒙娜对“撒旦”还是不喜欢,心里面有一种莫名的抵触,但图尼尔喜欢,她也没办法。她也很久没在图尼尔脸上看到笑容了。现在,他高兴就好。图尼尔说,我宣布,从今天起,“撒旦”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雷蒙娜说,不会是别人家走丢的吧?要是人家来找呢?图尼尔说,你看它的样子像是有主人的样子吗?晚上回去,你给它洗个澡。雷蒙娜说,我还是怕它。图尼尔说,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好的。他又问“撒旦”,你说呢?“撒旦”眼神柔和地望了眼雷蒙娜。图尼尔说,不要因为我给它起了“撒旦”的名字,你就心里面充满了恐怖。雷蒙娜说,只要你高兴就好。
叫“撒旦”的狗陪伴了图尼尔两年多,有一天失踪了,就像它神秘地来,又神秘地离开。图尼尔很伤心,甚至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贴上了寻找“撒旦”的启事。上面是图尼尔自己画的“撒旦”图像。找了两个多月,也没有“撒旦”的消息。看到那条寻狗启事的人,都被“撒旦”侵入了梦境。图尼尔那个时期的画作里都出现了“撒旦”的影子。
十一
两年前,眼镜商人格拉斯肺癌去世。图尼尔坐着轮椅出席了格拉斯的葬礼。朱莉在儿子卡西的搀扶下出现在墓地。图尼尔转动着轮椅来到朱莉跟前,让她节哀。朱莉老了。格拉斯的葬礼后,朱莉去了养老院。她的儿子卡西在北欧工作,无法照顾她。图尼尔想过让朱莉搬过来和他一起住,让雷蒙娜照顾,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他去养老院看过几次朱莉,图尼尔不知道怎么安慰朱莉,陪她坐一会儿,就回家了。朱莉见过雷蒙娜,和图尼尔说过,是否考虑和雷蒙娜结合。但图尼尔否决了朱莉的想法。朱莉同样担忧着图尼尔的老年,甚至邀请他也来这家养老院。图尼尔拒绝了。每次从养老院离开的时候,看到独处在角落里目光呆滞的朱莉,图尼尔的心情很不好。她仿佛已经向往天国的旅程了。不知道来接她的是科尔姆还是格拉斯?图尼尔甚至想过邀请朱莉和他一起去卡尔里海的“天使之家”,但他想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一个星期前,图尼尔去养老院看望朱莉。朱莉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身体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经受着疾病的折磨。他从养老院回来,心情低落,还对雷蒙娜发了一通脾气。雷蒙娜没理他,在清理着地毯,吸尘器强烈的噪音像她的反抗。图尼尔转动着轮椅,在花园里坐了很久。一棵白桦树的中部,被虫蛀过,在风中已经折断,树梢耷拉在地上。折断的部分和未折断的部分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要是往常,图尼尔一定会喊雷蒙娜过来帮忙,把树枝锯掉,或者把剩下的树桩锯掉。但这花园里的一切,还有这栋房子,即将不属于他了。图尼尔已经把这栋房子低价卖给了克劳的弟弟。
图尼尔在花园里坐着,还打了个盹,梦见霍尔迪镇母亲的裁缝铺。母亲拿着剪刀在剪裁着布料。那布料自动组合着,变成了人形……
图尼尔醒来,点了支烟,望着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当年精心选择的,现在……黯然的图尼尔又坐了很长时间,直到雷蒙娜喊他吃饭,他才转动着轮椅回去。在餐桌上,图尼尔说起去养老院看望了朱莉,她已经卧床不起。雷蒙娜没吭声。
十二
图尼尔没有爬到床上,再次来到窗边,他看到雷蒙娜举着雨伞站在窗外的雨中,看上去像一个幽灵。图尼尔喊着,雷蒙娜,雷蒙娜,你怎么站在雨中?快进来,是不是劳莱德家的工作你不满意啊?雷蒙娜说,我没去。图尼尔问,为什么?我已经跟劳莱德说过,把你介绍给他家,而且工资还很高。雷蒙娜说,不,我不去。图尼尔问,那你要怎样?我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还是你要回你的布莱顿镇去吗?雷蒙娜说,不。图尼尔又问了一句,你到底要怎样?雷蒙娜说,我要和你在一起。图尼尔冷笑着说,玩笑。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雷蒙娜沉默不语。图尼尔说,我要去旅行,你是知道的,你不能和我去。你还有你的生活,要继续下去。你还年轻……
窗外的雨大起来。
图尼尔说,既然来了,就进屋坐一会儿吧?我知道你在我家待了这么多年,你舍不得这里。其实,我也舍不得,但……进来吧!
雷蒙娜扔掉雨伞,没有走门,而是从图尼尔面前的窗户跳进来。她的行为让图尼尔不得其解。但雷蒙娜已经手抓着窗框,爬上窗台。图尼尔转动轮椅,躲到一边。雷蒙娜从窗台上跳下来。她的身体轻盈地落在地上。图尼尔说,你也岁数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这老胳膊老腿要注意啦!雷蒙娜说,我很老了吗?还是你嫌我老了?才把我辞退的吗?图尼尔说,还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呢?我是去旅行……雷蒙娜说,以前你出去旅行也带着我的呀,这次……难道有别人照顾你了吗?图尼尔说,没有。雷蒙娜说,那是为什么?图尼尔说,不要这样好不好?雷蒙娜。我不想对你发脾气。雷蒙娜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那么请你顺路把我送到布莱顿镇,可以吗?图尼尔看着雷蒙娜,说,好吧。雷蒙娜笑了。图尼尔说,雷蒙娜,给我来一杯咖啡。雷蒙娜高兴地说,好的。
雷蒙娜就这么回来了。图尼尔在他的旅程中,将绕道到布莱顿镇,然后,再去卡尔里海。过了一会儿,雷蒙娜给图尼尔端来咖啡,图尼尔想起什么,喝了口咖啡,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给萨尔瓦打电话,催他最迟明天把钱打给他。萨尔瓦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图尼尔有些生气,说,如果明天上午你还没打钱过来的话,我就找别的买家。我已经是最低价给你了,如果不是……你也许根本就别想拿到我的画……可以说,我是在照顾你的画廊生意。这批画会让你的画廊起死回生的……你拿走的那些画,将会升值的,翻多少倍,我不好说。什么原因,我就不多说了,尽快给我钱。萨尔瓦在电话里说,你也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很多人都不买画了,我拿你这批画,也是要把倾家的钱都拿出来……图尼尔说,那你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可以给别人。萨尔瓦说,别,我要。我正在筹钱呢。你能说说升值是怎么回事?还是你有什么内部消息?图尼尔说,不告诉你。
图尼尔放下电话,骂了一句,这个婊子养的萨尔瓦。以前,他就像寄生虫似的,靠着我的画已经买了车子和房子,现在……
雷蒙娜说,我一直不喜欢萨尔瓦这个人。从陪你第一次见到他,我就……他不懂画……更像是一个投机商人……
图尼尔说,如果他明天还不给我钱的话,我就去砸了他的画廊。
雷蒙娜说,别生气了,图尼尔。
雷蒙娜的归来,让图尼尔再次有了依赖感。但他想,也许就几天,把她送到布莱顿镇,自己又可以独自上路了,并告别这个世界。
布塞塔坦市的经济低迷,一些小型工厂纷纷倒闭。图尼尔还记得,两年前,他的花园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雷蒙娜给警察打电话。警察来了,把尸体运走。还给图尼尔做了笔录。他和雷蒙娜都不认识那个死者,至于死者为什么会出现在图尼尔的花园里,图尼尔也不知道。警察的问话,让图尼尔不耐烦了。后来,警察告知图尼尔,那个死者是一家小工厂的老板,因为负债累累,跑到图尼尔的花园里自杀了。图尼尔对死过人的花园还是有些忌讳,尽管他是个经历过战争的人。为什么他要死在我的花园里呢?图尼尔喃喃着。雷蒙娜采取了她们当地驱赶鬼魂的方式,在花园里。图尼尔觉得雷蒙娜神经兮兮的,开始不让雷蒙娜那么做。雷蒙娜说,很灵的。图尼尔再没吭声。他也没观看雷蒙娜怎么做的。当雷蒙娜回屋的时候对图尼尔说,鬼魂被我驱赶走了。图尼尔心里面不相信,但还是得到了安慰,噩梦也消失了。花园里的那种鬼气森森也不见了。
窗外的雨仍在下,但雷电的战车仿佛已经跑远了,只剩下哭泣的天空。
图尼尔喊着雷蒙娜说,倒杯水,我要吃药。
雷蒙娜说,来了。
过了一会儿,雷蒙娜端着水杯和放到手心里的白色药片过来,把水杯递给图尼尔,把药片放到图尼尔的手心里。这些年,吃药成了图尼尔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望着手心里的十几个白色药片,张开嘴,一把扔进去,喝了口水,吞咽下去。图尼尔心想,等支撑到卡尔里海后,去你的,药片。
雷蒙娜的回来还是让图尼尔很高兴,尽管他脸上没表现出来。吃过药后,图尼尔说,明天我们就上路。我想洗个澡。雷蒙娜说,我去烧水。图尼尔突然说,雷蒙娜,把那本叫《小丑》的书给我拿过来,我想再翻翻。雷蒙娜说,马上。雷蒙娜在书架上仅存的几本书中把《小丑》拿出来,递给图尼尔。之前,图尼尔是有一个大书房的。四面贴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书。前不久,那些书都被他捐给了布塞塔坦市的第五监狱图书馆。图尼尔抚摸着《小丑》封面上罗贝托的名字,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名字是金属做的,是订书钉形状的黄铜丝排列成的。他的手指肚在感受着黄铜丝的那金属质感,黯然神伤。图尼尔心想,这个家伙是否还活在世上?没想到,老了的图尼尔却变得脆弱了。
雷蒙娜在清洗浴缸,哗哗的水流声,犹如一条从房间里经过的河流。
本来图尼尔这次把她辞退,雷蒙娜要回去的,但她还是不能面对。她没去图尼尔给她介绍的那家雇主,又回来了。这么多年,虽然图尼尔有着不好的脾气,但她已经适应了,心里还是有着不舍。她想,如果图尼尔能和她一起到达布莱顿镇,那么她也许会面对了。她需要一种外力,可见雷蒙娜看上去刚强,其实也是脆弱的。而且,雷蒙娜知道图尼尔此次卡尔里海之行的目的,她也想最后送送他,算是这么多年对图尼尔的感恩吧。
十三
浴缸里的水准备好了,雷蒙娜的手伸进水里,又试了试水温,才从浴室出来。图尼尔坐在轮椅上翻看着《小丑》,专注地阅读着。他能感觉到那文字里的愤怒和神秘力量。雷蒙娜来到图尼尔跟前,轻声说,可以洗澡了。图尼尔还沉浸在书中,雷蒙娜又说了一遍,可以洗澡了。图尼尔说,哦。他从书页上抬起头,把书递给雷蒙娜。雷蒙娜把书放到一边,开始帮图尼尔脱衣服。脱光衣服的图尼尔像一个大孩子,两腿是苍白的。雷蒙娜抱起图尼尔进了浴室,把图尼尔慢慢地放到浴缸内。雷蒙娜问,水温可以吗?图尼尔说,可以再热一点儿。雷蒙娜说,好的,我再加点儿热水。雷蒙娜开始加热水。浴缸内的图尼尔像一个人偶,双腿严重萎缩,整个身体随时都可能漂起来似的。雷蒙娜加过热水后,图尼尔很享受那种水温,他闭着眼睛。雷蒙娜说,先泡一会儿,我再给你擦洗。图尼尔说,谢谢。几年来,雷蒙娜连图尼尔身上的每根汗毛都是熟悉的。也眼看着它在慢慢苍老。皮肤出现褶皱、老年斑了。因为长期坐在轮椅上,图尼尔的肚子明显大了,看上去臃肿了。雷蒙娜盯着图尼尔浸在水中的身体,眼睛模糊了。她用手指抹了下溢出眼角的泪珠说,我去厨房准备晚餐,你泡好了,喊我,我给你再搓搓。图尼尔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图尼尔躺在水中,企图找回之前突然出现的身体意识,但他闭着眼睛,拼命想,都无济于事。他把上半身的力气都用意念转移到下半身,也没有成功。他觉得是神迹消失了。图尼尔变得沮丧,一次次把头沉到水中,黑,浸入他身体里……水中,图尼尔看到那些在战场上逝去的士兵,他们爬起来,向图尼尔走过来。图尼尔连忙把头从水中抬起,像是从地狱中归来。他用手抹下脸上的水,身边的一切才变得清晰。图尼尔喃喃着说,都别急,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我的弟兄们。图尼尔喊着,雷蒙娜,雷蒙娜。雷蒙娜答应着,过来问,泡好了吗?图尼尔说,把烟给我拿来。雷蒙娜出了浴室,把烟拿过来,见图尼尔两手湿漉漉的,她拿出一支烟,给图尼尔叼在嘴上,又拿出打火机,给点上。雷蒙娜说,还要什么吗?图尼尔说,去忙吧。雷蒙娜望了眼图尼尔,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拿过毛巾把他脸上的水擦了擦,又用手摸了摸水温说,还要加热水吗?图尼尔说,加点儿也行。雷蒙娜给加了热水,才转身出了浴室,她透过门缝看了眼图尼尔,烟雾缭绕在他脸上,让她感觉到陌生。
雷蒙娜做好了晚餐,来到浴室内,开始给图尼尔擦洗身体,每一寸肌肤地擦着。图尼尔开玩笑说,这是在给我净身啊!雷蒙娜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图尼尔说的意思。她表情严肃地说,每次不都是这样吗?什么叫净身呢?这几年来,你越来越敏感了。你的敏感让你整个人也变得神经质很多。图尼尔笑着说,不是神经质,是神经病。雷蒙娜说,我可没那么说。图尼尔说,你心里就这么想的,只是你没说出口。雷蒙娜说,不吵了。洗完,我们就吃饭了。图尼尔还想说什么,但没说。他眼睛盯着雷蒙娜,这么多年,她伺候他,也老了。雷蒙娜发现图尼尔在看她,问,看什么呢?图尼尔说,从你身上,我看到一种美德。雷蒙娜说,哦,我还有美德啊?图尼尔说,你有。雷蒙娜说,你给我钱,我伺候你,我们是雇主关系,就这么简单。图尼尔说,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冷漠好不好?我已经把你当家人了。雷蒙娜说,哦,可我说的是事实啊!图尼尔说,好,你说的是事实,行了吧?雷蒙娜说,本来嘛!雷蒙娜放光了浴缸里的水,把图尼尔身上擦干,从浴缸里抱出来,又给他擦了擦后背上的水,帮他穿上衣服,抱起他,放到轮椅上,推着轮椅上的图尼尔去厨房吃饭。图尼尔望着窗外说,这雨也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停?雷蒙娜说,会吧!
吃过饭后,雷蒙娜在厨房收拾着。图尼尔转动着轮椅来到窗边,那扇雷蒙娜跳进来的窗户没有关,雨水也跟着跳进来,在地面上汪了水。图尼尔没管,轮椅就停在那汪水中。雨滴在那些草木间仍旧是嘈杂的。图尼尔望着湿漉漉的雨夜,他想到花园中再转一圈。以前吃过晚饭后都是雷蒙娜推着他,在花园里转,还不时察看着每一株草木的状态。有一次,他们发现一棵树的树叶上长满了虫子,密密麻麻的,要把整棵树都吞噬似的。第二天,雷蒙娜给园丁打电话喊给树木杀虫。那些虫子被喷了农药后,噼里啪啦地从树上掉下来。雷蒙娜把那些死虫子扫到一个塑料袋里,足足有一塑料袋,沉甸甸的。现在,图尼尔只想去园子里转一圈,也算是告别。他天真地想,甚至可以淋一场雨。那种被雨水浸透的感觉还是多年前在战场上一次执行任务,下起了暴雨,他和战友趴在泥泞的水坑之中,一动不动,观察着铁丝网里面敌人的动静……
图尼尔决定到园子里去,他来到门口,打开门。开门的声音被雷蒙娜听见了,问,图尼尔先生,你要做什么?图尼尔没回答,他知道说出来,雷蒙娜是不会同意的。他拉开门,转动轮椅到园子里。雷蒙娜追了出来,说,你要干什么?她在屋子里寻找雨具,但没找到,她才想起遗落在园子里的雨伞,急忙跑到园子里,拿起那把雨伞,撑在图尼尔头上。雷蒙娜说,图尼尔,你还是这么自私,如果你被雨淋病了,怎么办?我们还能相处几天,你就给我少添点儿麻烦吧?那种兴致勃勃想淋一场雨的想法被雷蒙娜破坏了,他也没了兴致。雷蒙娜还说,我推着再在这园子里走一圈吧,明天就离开了。图尼尔说,不了。也没什么可告别的。他转动轮椅又回到屋子里。雷蒙娜问,你生气了吗?图尼尔没吭声,又回到窗前。雷蒙娜发现了地上汪着的水,连忙找来拖布把地上清理干净。她随手把毯子盖在图尼尔的腿上。那一刻的图尼尔让雷蒙娜心疼。她也找了把椅子,坐在图尼尔身边。图尼尔说,我有些想“撒旦”了,也不知道它现在在什么地方?雷蒙娜说,这么多年了,也许……图尼尔说,嗯。那次“撒旦”神秘地来到他们的生活之中,又神秘地消失,消失后,让他们很是难过一段时间。“撒旦”确实带给他们不一样的快乐和喜悦。那段时间,图尼尔除了把“撒旦”在画作中呈现,他更是在画他的想念,而雷蒙娜常常掉眼泪。刚刚图尼尔提到“撒旦”,雷蒙娜又眼泪汪汪的了。雷蒙娜说,你坐着,我去洗个澡。雷蒙娜说,把窗户关上吧,要不雨水又进来了。图尼尔说,别管,闷得慌。雷蒙娜说,好吧。你换下来的衬衣还洗吗?图尼尔说,洗了也不会干,不要了。雷蒙娜说,好吧。雷蒙娜点支烟,望了会儿窗外。图尼尔说,我为之前说过的话,向你道歉,我需要你在我身边,真的。但我不那样的话,你又不会离开我。对不起,对不起,雷蒙娜。雷蒙娜说,都过去了,还说那些干什么?图尼尔说,请你原谅我这个混蛋。雷蒙娜笑了笑,转身去了浴室。图尼尔望着走廊里雷蒙娜的背影,心生感慨,是啊,这么多年这个女人为了自己受了多少累、多少屈辱,付出了那么多,要是没有她照顾的话,自己也许……虽然是雇佣关系,但……图尼尔已经把她当成了亲人。
图尼尔望着窗外,感觉到湿漉漉的夜的重量。沉。图尼尔点了支烟。
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映出罗贝托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朝着虚无的黑夜开枪,几声枪响之后,图尼尔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罗贝托把枪顶在右边的太阳穴上。图尼尔喊叫起来,罗贝托,罗贝托……别……别……图尼尔伸出双手要冲过去,却从轮椅上摔下来,等他要爬起来的时候,耳朵里听到了一声枪响。那子弹仿佛射在图尼尔的心脏上。图尼尔挣扎着爬上轮椅后,再看那扇窗户的玻璃,雨水漫漶着,什么都没有。漫漶的雨水,让玻璃上的映像消失得无影无踪。图尼尔喃喃着,罗贝托、罗贝托。图尼尔的热泪滚滚而下。在那一刻,图尼尔在心里质疑着,上帝在哪里?为什么要让罗贝托对着自己扣动扳机?其实,这个质疑在他心里面藏了很多年。或者说,他的那些画作也是在寻找上帝的存在……
图尼尔悲伤地坐在那里,企图寻找雨夜中的更多秘密,但他再没看到什么。图尼尔同时也知道这是一个没有“为什么”的世界。他疲惫地瘫坐在轮椅上,突然觉得好累、好累,希望这个夜晚快点儿过去,快点儿过去……
雷蒙娜洗完澡,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头发披散着,还有些湿。之前,雷蒙娜都是扎个马尾,显得额头很宽,现在披散着头发,让她的脸显得小了很多,看上去人也娇小了似的。从她裙子下面裸露出来的小腿,让图尼尔眼前一亮。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年轻了很多。这是之前图尼尔没有注意到的。雷蒙娜身上带着浴液的香味来到图尼尔身边说,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路呢。图尼尔伸手拉了一下雷蒙娜的手,是那么光滑。雷蒙娜看上去有些羞涩。她推着图尼尔回到卧室,把他安顿在床上,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晚安。图尼尔看着雷蒙娜,目光里有了挽留。之前,他也曾有过挽留,但他失败的身体让他只会变得沮丧。他知道这次他也同样是失败的。他收回目光,转过身去,面对着墙。雷蒙娜望着图尼尔的背影,她轻轻地爬到床上,从后面把图尼尔抱在怀里。他们看上去像两个会合到一起的星体,在床的宇宙中停留在他们的轨迹上。图尼尔没动,任雷蒙娜抱着他,像母亲抱着孩子那样抱着他。挂在图尼尔脖子上的银色十字架,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雷蒙娜抱着图尼尔,先是感觉到他急促紧张的呼吸,但那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雷蒙娜知道图尼尔睡着了。她没有松开图尼尔,就那么抱着他,也慢慢睡着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睡在图尼尔的身边。有一年,图尼尔甚至对她暴粗,雷蒙娜挣扎着。他从轮椅上掉在地上,用双肘在地上匍匐着,雷蒙娜的目光由惧怕变得充满了怜悯。图尼尔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不行,他是意识上的巨人、现实中的废人。图尼尔放开了雷蒙娜,并对雷蒙娜表示了抱歉。雷蒙娜什么也没说,待在一边抽烟。图尼尔还在地上祈求雷蒙娜的原谅,直到雷蒙娜抽完烟,走过去,把图尼尔抱在怀里。她把图尼尔抱回床上,回自己房间了。
此刻,雷蒙娜紧紧地抱着图尼尔。他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窗外的夜,寂静中透着残酷了。好在已经过半。雨歇了,那些草木被雨水浸润后,充满了生机。
十四
四野寂静和荒芜,图尼尔开着车,载着雷蒙娜在山野之间的路上朝着卡尔里海方向奔驰。两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起来,雷蒙娜让图尼尔停车。雷蒙娜从车上下来,拿着自己的背包,在路上走着。图尼尔开着车跟随着,他的头从车窗伸出来,喊着,雷蒙娜上车。倔强的雷蒙娜连头也不回。图尼尔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说对不起,但雷蒙娜就是不上车。山路蜿蜒陡峭地延伸着。雷蒙娜在路边坐下来,望着路下面的溪涧,水流发出呐喊的声音。图尼尔把车停下来,移动着从车上下来,在地上匍匐着,用双肘拖动着僵死的下半身向雷蒙娜爬过来,嘴里哀求着雷蒙娜上车。雷蒙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匍匐着的图尼尔。在图尼尔要爬到她身边的时候,小货车溜车了,雷蒙娜跳起来,上了车,要把小货车挺住,但小货车和雷蒙娜还是坠落到山崖下面。图尼尔吓坏了,他爬着来到山崖边,看到小货车起火了。他喊着雷蒙娜、雷蒙娜。雷蒙娜没有声音。图尼尔滚落下去,落在小货车的顶盖上,在喊着雷蒙娜、雷蒙娜,火越烧越大。他从顶盖上滚落到车门一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车门拉开,他喊着雷蒙娜,下来,快下来,雷蒙娜。雷蒙娜已经昏迷,头部磕出血了。图尼尔艰难地拖着下半身,把雷蒙娜从驾驶室内拽出来。他一边拽着雷蒙娜,用肘部离开燃烧的汽车五六米远。他在呼喊着雷蒙娜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响,小货车爆炸了。他连忙把雷蒙娜抱在怀里。爆炸过后,山野间再次恢复寂静。图尼尔还在呼喊着雷蒙娜,但雷蒙娜仍处于沉沉的昏迷中。图尼尔听到山路有汽车驶过,他大声地求救着,但那汽车没听见。图尼尔坐在地上抱着雷蒙娜……喊着雷蒙娜、雷蒙娜,你醒醒、你醒醒啊!但雷蒙娜还是一动不动,额头上的血流出来更多了。图尼尔抓了把土敷在伤口上……他把雷蒙娜平放在地上躺着,用肘部向山崖上一下一下地爬着,费了很长时间才爬到上面,他望着蜿蜒的山路,连个车影都没有。他坐在地上看着下面的雷蒙娜站起来了,变成了少女,微笑着冲着他招手……说,图尼尔,我将引领你……上升……
图尼尔坐在那里号哭着,哭声在山野间回荡。
图尼尔,图尼尔……你醒醒……雷蒙娜喊着。图尼尔睁开眼睛,看着雷蒙娜,他满脸泪水地把雷蒙娜抱在怀里。雷蒙娜问,做噩梦了吗?图尼尔说,嗯。雷蒙娜问,梦见什么了?图尼尔说,没什么,没什么。他不想告诉雷蒙娜在他的梦中死了。雷蒙娜安慰着他说,再睡一会儿吧,天就要亮了。雨已经停了,会是一个晴朗的天,我们……
图尼尔说,不……我不去卡尔里海了。
雷蒙娜问,为什么?你不是准备了很久吗?
图尼尔几乎是咆哮着说,没有为什么,没有。无论昼还是夜。活下去……活下去……我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