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忠彦
一
“大爷的单方治大病”这是大爷活着时的口头禅。大爷的单方灵验,我是感同身受。
我生于饿馑的一九六一年,由于先天营养不足,一直体弱多病,像个病鸭子似的“呱呱”呻吟着、有气无力地摇摆着;在大爷一个个单方的辅佐下;在母亲的“红项圈”(出生那天,母亲把一条红丝线绑到我的脖颈上,每岁过生日用红布在红丝线上裹上一层红布,然后重新戴上,岁岁如此,直到十二岁“成人礼”一过才算成人)和“十二红”(红衣辟邪,鬼魅不入体魄,一直穿到十二岁成人)的保佑下,终于熬到了十二岁。成人礼刚过,我迫不及待地抹掉“红项圈”,一甩手扔到地上。就在“红项圈”落地的那一刻,我母亲老鹰抓小鸡一样扑了过去,双手抓住了即将坠地的“红项圈”。由于身体失衡,母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倒下的那一瞬间,母亲双膝盖跪地,前额着地,双手攥着万不能沾地的“红项圈”(家乡的成人礼俗中,“红项圈”若是落地挨土对孩子成人不吉利)。母亲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血疙瘩,膝盖上血津津的。但母亲并没有痛苦的样子,有惊无险后的幸运感溢满脸堂,双手依然抱着“红项圈”,如同抱着她孕育的生命和呵护十二春的全部希望。大爷走过去,从母亲手里接过“红项圈”,挂在事先裹了红纸的长竹竿上,红竹竿挑着“红项圈”放在了堂屋的瓦带上,鞭炮突然炸响……
此时,成人礼才算接近尾声。经过这番折腾,吓得我不敢急于扒掉這身红衣服,剪断令我天天诅咒的头发辫(脖颈戴“红”身穿“红”,脑后的“鳖尾巴”乱扑棱,——这是同学们经常取笑我的把柄)。大爷拿出红托盘里绑了柏枝的剪刀,剪刀起处,发辫落入托盘。我高兴得流着眼泪,被母亲拉回屋里脱了女红换男装,然后又木偶一样被牵到神龛前,看着母亲把红装焚了,然后随着母亲跪下,向全神老爷磕头祈祷……
经过这番虔诚的折腾,礼毕后活蹦乱跳的我突然瑟瑟发抖。发烧了!母亲吓得脸色煞白,大爷摸摸我的额头说:“感冒了,不碍大事,大爷的单方治大病!”然后让我母亲找来一把陈谷子,让父亲端来一瓢井拔凉水,命我把谷子“嘎嘎蹦蹦”嚼碎,然后用井拔凉水把碎谷冲进肚里。
大爷说:“把孩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捂捂,汗出病除。大爷的单方治大病呦!”
从拉肚子到大便干,从头长毒疮脚砸伤,我已无数次体验大爷单方的灵、便、简、廉、奇、验。这次依然,一觉醒来大汗淋淋,顿感神清气爽,浑身舒坦。
二
十四岁那年开春,我到七里外的一所中学上学。学校设在一座寺院里,我们住宿的大殿后面盖着两间的土坯房,住着白老师两口子。土坯房东梢间靠墙用牛毛毡搭一个半坡小庵,里面垒着一只土灶台,算是厨房。白老师其实并不白,面黄肌瘦,才三十多岁就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我刚到校就听说白老师的奇闻嗜好:吃煤渣!因为吃煤渣媳妇常和他怄气。他一天不吃煤渣浑身就弹不出四两的力气,由此他常常背着媳妇吃煤渣,又常常被媳妇发现,从而大动干戈。白老师在家里吃不到煤渣,就在半夜里起床溜到学校食堂吃。后来这条路也被媳妇堵死了,白老师就偷偷到其他教师家的灶房吃,但不久这条路也断了。无奈中的白老师,夜里就悄悄跑到附近村里老百姓家的灶房吃煤渣。我们入学前不久的一天夜里,白老师吃煤渣被当作贼弄到校长那里,这下子新闻曝光,满世界都知道了白老师龌龊的癖好。媳妇无脸面再住校,带上唯一的女儿回乡下老家了。
一天半夜起来撒罢尿,处于好奇,我踮着脚尖猫着腰来到白老师房后。屋里还亮着油灯,指头戳破窗纸,看见白老师在吃煤渣。煤渣放在碗里,他用手抓起一块儿填进嘴里,“咔咔嚓嚓”——吃出一溜儿香甜的脆响,看得我头皮发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星期天回家,我把白老师吃煤渣的嗜好给大爷说了。大爷向我问了白老师的气色后说:“吃煤渣那是啥嗜好,老师那是病,大病。不过大爷的单方治大病,你让老师来家里,我方到病除!”
我回到学校,鼓足勇气把大爷的话传给了白老师。白老师说他已心灰意冷,这些年医生没少看,钱没少花,药没少吃,可都不管用。
又一个周末我回去,大爷一听我说就急了,周日下午就背着半袋倭瓜子,随我来到了学校,刚好白老师媳妇也被校长叫了回来。
大爷给白老师把脉问诊、观气色、看舌苔、摸肚子,尔后说“白老师放心,小菜一碟,您的病俺老彭先儿包了!大爷的单方治大病。别小看中医一把草、一片叶、一朵花、一段根、一粒米、一只虫、一尾鱼、一把小刀、一根针……”大爷口若悬河,嘴角挂着唾沫,我看见白老师媳妇一脸的厌恶,忙用脚踢了一下大爷的脚面,他这才关了闸,言归正传。
大爷说罢,照旧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磨得滑溜溜的骨刺,一边在白老师的肚皮上划着十字,一边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忙完这些大爷说:“你肚里寄生着大团大团的蛔虫,营养都让虫吸走了,哪还有力气?小病不算病,一拖成大病,你拖成大病了!用了我的单方,打出肚子里的虫到底有多长,说出来吓死人。不过,大爷的单方治大病。您就吃剥皮的倭瓜子,要吃冒尖一大海碗,捏着鼻子也要吃完。保证把您肚里的蛔虫打掉完,让您回到第二春,吃得白胖白胖,精力旺盛,房事一周一次,来年再得个白胖小子……”
这话说到白老师媳妇的心窝里了,脸颊羞红着连声致谢。
大爷走后,白老师还是半信半疑,说这个江湖游医一句一个“大爷的单方治大病”,喷得云里雾里,是不是在骗人?媳妇说人家骗你个啥?倭瓜子又不是毒药,香喷喷的好吃,也药不死你。再说这药材手到擒来,也不花钱,何况人家又送你半袋,也没捏你一个钱角,也没吃你喝你,骗你什么了?
媳妇说罢就开始剥倭瓜子,白老师就到附近的村里打探我大爷的情况。路上行人口似碑。这一打听还真让他放心了,大多数村民都快把我大爷夸成神医了!
白老师坐下吃媳妇为他剥了皮的倭瓜子,吃得两嘴角流油水。冒尖一海碗倭瓜子吃到一多半时,香得白老师“嗷嗷”想呕吐,媳妇怕他呕吐出来,铲来煤渣做准备。丈夫闻见煤渣的味道,匝着嘴心里渴望,肚子咕咕响胃口来了,诱惑得手尖儿发痒,正当他弯下腰来手抓煤渣往嘴里塞时,媳妇发现了,一巴掌打掉了煤渣,哭着说:“他爹,为了咱有儿子老有依靠,您吃、您吃,别怕吐——就是把肠子从嘴里吐出来,也要吃掉剩下的倭瓜子,都说先生的单方灵验极了!”
白老师捏住鼻子,和着潸然而下的泪水,把海碗吃个底朝天。两个时辰后,肚子鼓起了一溜子的疙瘩,蛔虫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不肯离开寄生的福窝。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倭瓜子的药效把蛔虫撵出了老巢,挤出了肛门。若非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从白老师肚里打出的蛔虫竟然那么长,绕着白老师的土坯房转了一圈儿。
驱虫一年多后,白老师的媳妇真的生下了个白胖小子。
三
大爷是我命中注定的福星。
1975年我初中毕业刚回乡,大爷就为我谋得一个好差事,到村小学当教书先生。当时我年轻懵懂无知,不知道大爷为我当这个民办教师,冒险下了赌注。
托关系送礼当教师的人很多,父亲一没关系二没什么礼送,就去找大爷讨主意。
大爷捻须思索片刻说:“大爷的单方治大病。你带孩子们都去乌龙潭捉老鳖,捉不来就偷着去黑集市上买,接下来要娃子教书的事交给我办好了!”
一家人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办了。父亲带着我们堂兄弟十一个,夜里提着马灯去乌龙潭捉憋。经过一天三夜的功夫,还真的捉回来了三只老鳖。
支书家的孙子结婚三年多了,媳妇就是不开怀。若不是孙媳妇是大队长的孙女,抹不下面子恐怕早就离婚了。前不久抱养了一个孩子,媳妇没奶水就喂孩子吃炼乳,瘦得皮包骨头,每天哭得天昏地暗。媳妇恓惶急了,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吸也吸不出奶水,吹也吹不出乳汁,倒把养母的一个布袋奶子吹得红肿起来,还有橡子大的一硬块子,人也时冷时热,浑身不自在。大爷被请去看后说:“吹奶了。吹奶是小病,一拖成大病。大爷的单方治大病,没事的!”大爷说罢照旧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骨刺,一边在鼓囊红肿的奶子上划着十字,一边嘴里“咕咕哝哝”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顷刻,女人觉得奶子不再憋痛了。走时,大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熬制的膏药,贴在女人奶子的硬块儿上说,三天就好了。
果真三天好了!大爷仅靠这个雕虫小技做筹码让我当教书先,显然不中,大爷还有他的大谋略。
大爷掂着老鳖来到支书家,让支书夫人按他交代的方法给孙媳妇做“甲鱼(老鳖)下奶汤”,夫人狐疑不信,说没开过怀的女人喝下奶汤管用吗?大爷站起来就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劝人不醒,不如一?。”
支书夫人就撵上来,又让大爷说了一遍下奶汤的做法。三只老鳖吃完了,大爷又送来了五只。孙媳妇喝了二十一天的催奶汤,真的下奶了。两只布袋奶鼓囊囊的,奶水喷泉一样旺。
大爷送我到学校报到那天,支书孙媳正得意扬扬地坐在门街上奶孩子,故意把另一只白鹁鸽似的奶子炫耀在外面,奶旺旺地流着。我本家嫂子坐在她一边,见我走近嘲弄说:“嘴角的奶水还没擦净就当老师哩,来、来——再吃一口,讲台上一站,奶水就断。”
我羞辱难当,走上去要揍她,谁知她抱起支书孙媳的一只奶子,轻轻一捏,像水枪一样奶水喷了我一脸,有一股子还钻进了我的嘴里……
大爷去世的若干年后,还有很多老中医在探讨大爷催奶单方的玄妙。有的说大爷可能在里面放了通草,有的说是放了穿山甲。争来论去,问题的核心是没有怀孕和生育的女人,喝了下奶汤竟然真下了奶水,生理上说不通也不可能,但神奇的单方的确让她成了可能。
四
1978年,附近的三个大队联办初中,也是托江湖医生大爷的福,我才被校长点名要到联中教书。
临行前的夜里,父亲打来零酒,开了一瓶罐头当下酒菜,也是祝賀我,也算感谢大爷。大爷多喝了几杯,话儿滔滔不绝。
大爷批评我,你这毛孩子性子急,读书毛糙,常常一目十行,掐头去尾,这毛病可是要不得!大学都开始招生了,你得认真读书备考,考上大学为咱老彭家光宗耀祖哟!接下来又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警示我——
从前有个先生,唯一的女儿经常心绞痛,他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女儿就地打滚疼死。先生把女儿开膛破肚,发现女儿胸口长出的骨刺勾儿,刚好勾在心上。先生把骨刺勾儿锯掉,系到旱烟袋上,思念女儿就把骨刺贴到胸口上。女儿死后先生闭门不再看病,苦思冥想什么药能化掉骨刺?理不出头绪就进入岘山访友。
朋友见恩人到了,苦于没啥招待,背杆土炮钻进山谷里,打落一只恶老雕回来,炖得香熟招待恩公。先生吃过饭,牙缝里夹了很多肉,就掏出骨刺勾儿勾肉,勾着勾着,骨刺勾儿竟然没有了,剩下了一个尖溜溜的直刺儿。老中医打个冷战,然后撂下主人就跑。回到家里掰开那本卷毛的药书,在最后一页展开卷毛处,看见仅有的一行7个字“恶老雕肉化骨刺”先生倒地痛苦,并使劲儿扇自己耳光,边哭边打边诉:“你个老龟孙,读书不认真,害了女儿你不是人……”
故事讲完大爷稍事休息,又让我看系在他旱烟袋上的那半截骨刺,我习惯地摸骨刺又被他阻挠。“不是夸海口,大爷的腿长,大中国都快跑一遍了。不瞒你们说,大爷见多识广,见过的高人无数,手里的单方可是得了真传的。这骨刺就是老先生送我的,一多半的单方也是他送我的……”
大爷说的话云天雾地,半真半假的。不过,谁也没有和他较真。
翌日,大爷送我去联中报到,路上我问大爷,我们堂叔伯弟兄十一个,您老为啥对我偏好?大爷说憨孩子,这还用问,你爷把你爹过继给我,你是我亲孙子,我老了拐棍就靠到你们家了!我紧追不舍地又说,那我弟兄三个,您又凭啥高看我一眼?大爷嘻嘻一笑,说了你可别漏嘴。三岁看老,小时候我每次外出看病回来,你俩哥就掏我的口袋,一点儿体己钱都不给我留。等你大一点儿,我跟你钱你都不要,说大爷跑腿卖嘴皮子赚钱不容易。这话出自你一个奶香未干的7岁娃子,感动得大爷我流泪了,从此就看中你了!大爷的单方治大病,非你不传哟!
大爷把我送到学校,走时给我留下3块钱和一张抄着10个单方的绵纸。
“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大痛小痒的。睡觉前看几眼单方,艺不压人,用处大着哩!”大爷说完走了。
其实,我把大爷的话当耳旁风。
一天,喜欢打篮球的陶校长脚脖扭伤了,让我回去向大爷讨单方治疗,我这才忙从抽屉里找出那张绵纸,只见第一个单方就是“料姜石治疗脚脖等处跌打扭伤的”。
我没有再劳驾大爷,跑到学校后面的荒地里挖出几块丑陋的料姜石,火烧加工后为校长疗伤。我小时候俏皮捣蛋,爬高上低,扭伤脚脖大爷就用此方。
我把料姜石放进煤火里烧得通红,用钳子夹住一块块放进盛满清水的盆子里,放一块“嚓”的一声脆响,水雾蒸腾缭绕,水星四溅,水花绽放,清水沸腾中煮着丑石,场面十分壮观。清水浑浊起来了,渐渐又澄清了。我把清水舀进小盆子里,为校长擦洗揉搓扭伤的脚脖。
校长说这丑八怪模样的料姜石药用价值真还不少,我十来岁时患有慢性胃炎,那时候缺医少药,你大爷就用这澄清的料姜石水,让我内服,咸涩难咽。坚持喝了一段,真把胃病给治好了。知恩图报,这次联中选拔教师,我就点名要了你。
陶校长的话再次验证了大爷单方的疗效。
五
1983年我终于考上了洛阳卫校。
五年来在大爷的鼓励下,我是屡败屡考,终成正果。一个家族都为我高兴,最高兴的当然还是大爷。他酒喝得醉醺醺地说,大爷的单方有传人了!
大爷送我到了学校,送我20块钱、30本手抄的治病单方,还变着戏法从怀里掏出一块儿上海牌手表,我眼睛都绿了。
大爷抖着雪白的山羊胡子说:“单方治大病。这表是一个小煤窑老板送的。老板的娘七十多岁的人了,肠梗阻住进医院做手术,儿女们意见不一致,手术前没人签字。这时有亲戚推荐大爷我单方治大病,老板就开车把大爷接到医院。我看后说二两豆油喝下就好了,果然如此。当晚在送我回去的路上,老板把他的表摘下送给我了……”
我把手表戴上,感激地望着大爷。这两年大爷声名鹊起,虽是一名乡野游医,但请他看病的人也逐渐多起来。
大爷陪我游了关林庙、拜了龙门大佛,这才离开古都洛阳。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和大爷最后的诀别。
大爷死于三个多月后的乌头药酒中毒。世代居住在山沟野谷中,钻沟风大,劳作艰辛,风寒侵蚀,多数村民患有风湿病,腰背冷痛、坐骨神经痛、骨质增生。大爷要配制一种乌头药酒,温经止痛、活血祛风,为村民也为自己疗疾。那上等的剧毒乌头是他亲自上嵩山的背阴处采的,白酒也选国内的名酒。不知那个环节出了问题,药酒泡制成后的夜里,大爷先自试饮,不曾想中毒而亡……
六
若干年后,我虽然已成为省中医界赫赫有名的一位中医,而大爷传给我的单方仍让我受益无穷。
令我震惊的是:父亲在病故前拉着我的手,道出了我的真实身世:孩子,你是你大爷在上山刨草药时,从谷草裹着的死孩子堆里捡回来当儿养的。后来,为了你有爹有娘,在不受歧视的环境中健康成人,你大爷就把你送到俺家,让你和二哥一起吃娘的奶。你大爷的心大腿野,这辈子天南海北地跑,是个不会种地的农民,经常被当作“流窜犯”批斗。谁都认为山坳里留不住他,生就跑天下的游医命。可是自从遇见了你,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故土。要子,你虽命苦但命大命中有福,多亏你大爷的一个个单方,硬是神奇地让一个病鸭子长大长肥,插上翅膀飞上了高架棚,摇身变成了一只金凤凰;也多亏了你娘菩萨心肠,百般抚爱,把一棵病秧子养成了棵钻天树。
我一时难以接受父亲倾诉的现实,飞步跑出病房。风声呼啸着从耳边飞过,仿佛又传来那句口頭禅——把我耳朵都磨出茧子的口头禅:“大爷的单方治大病!”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