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凡勇
一只猫,可能缺乏荤腥日久,在疏林荫翳中,塌着脊梁,伸直尾巴,高抬腿轻落爪,朝林下野草中一只啄食的小鸟缓缓靠去。气息凝滞。等近到一定距离,它一个饿虎扑食,不中,顷刻间身体弓一般弹开,随小鸟飞起再拉升腾空而上,前双掌和嘴巴同时发起攻击。
已经见过它猎鸟多次,动作利索帅气,威风八面,每次铩羽而归,依然锲而不舍。更多时候,并到不了它施展攻击的距离,小鸟已经警惕地忒儿地飞走。猫的动作很雄健,腾跃过程和老虎一模一样。人称老虎为大猫,捕猎身手可见一斑。小时候听说,猫是老虎的师傅,猫留了一招。老虎也能爬树,客观条件决定了它没有猫迅捷,也达不到猫的高度。
猫竟然是老虎的师傅,这令年幼的我对猫肃然起敬。
十几岁光景,伙伴家有只成猫,德行有瑕,偶尔袭击主家的小雏鸡。伙伴接受家人命令,负责把它远远地送出去。我受邀结伴执行任务,一直出去三里多地到邻村村口,把猫从口袋里放出来,声色俱厉地骂它馋猫,又作势撵打一番,逼它逃遁。起头,我以为是有人接收它。严格说,这不叫送,叫扔,就像扔掉一个没用的物件,哪里龌龊往哪里扔。我内心实难接受。猫给老虎做师傅,是个厉害角色,怎能抛弃它?它去哪里寻食?它能回来吗?我暗暗祈祷猫能自己找回家来。心存此念,故意多去主家搭讪。始终没有再见到那只猫。据说它果真回来过一次,复被扔到更远的地方,可能最终放弃了回家的执念。不能回家,这在猫是很悲摧的事情,它一定像我们孩子离开家就痛不欲生一样。这种情绪在我少年记忆深处挥之不去,一旦离开家人就内心不安,害怕遭遇和猫那样经历。
现在,家里有只叫团团的雪纳瑞宠狗,祖籍德国。四年前它和一个叫圆圆的英国短毛猫一起来到我家。团团憨厚耿直,圆圆狡黠变诈。传说,猫的祖先曾经诬陷过狗,因此成为冤家对头。两个爱宠甫一见面,便因世仇形成对峙,大失萌宠的可爱形象。雪纳瑞弓腰撤步,做出攻击的架势,短毛猫则举起左爪,目圆眦裂,时刻准备挥掌一击。猫的巴掌功夫传授过虎,虎能称王并不仅凭牙齿上的威力,掌才是关键。看过视频虎狮斗。如果狮子着了老虎的大掌,必定晕头转向,落败而逃。虎爪垫层的软组织很厚,很肉头,很重,这样走路不出动静,易于搞突然袭击。虎凌劲挥动前掌,轻而易举就够几百斤的力道,能给对手造很重的内伤。最致命的是藏在厚掌里的尖爪。寻常看不见,一击露峥嵘。轮掌击打到目标前,利爪已经露出尖芒。五个爪子就是五副铁钩。软目标瞬间被抓烂撕碎,硬目标则立刻或碎或折。猫脚掌的构造同虎大同小异。我惊恐地喊住团团。猫一道闪电似的纵身跃上沙发靠背顶端。团团朝它狂吠,昂首颠爪,猫云淡风轻,安然不动。它似乎知道,雪纳瑞太小,上不了沙发。猫的智商很高,但才三个月不到的小版雪纳瑞的确上不去沙发。
狗属阳,猫属阴。狗狗活泼好动,猫咪安静闲适。那段时间,我家客厅空间分了两个层次。猫闪展腾挪在沙发桌几之上,狗狗寻觅游弋于桌椅之下。狗寻猫见尾不见首。终日里狗狗在傻傻地找,其实,猫的骄傲的胖脸就在狗狗头上不过两拃多点儿高,狗狗在猫的视线中逡巡却始终找不见猫。避在绿植棵中的猫咪照样在视觉上迷惑狗狗。无数次,我牵着两只雪纳瑞,猫咪就躲在一行绿色冬青之后,狗狗竟然觉察不到。也许是千百年来的进化,猫咪的颜色隐于绿色中和谐顺色,狗狗色弱无力分辨,造成了猫咪神一般存在的假象。我打你不过,但是你找不见我。这就十分吊诡。狗的嗅觉即使放在动物世界里比,也是出类拔萃的,与猫咪打交道却无济于事。看来,猫没有传授出去的,不仅是爬树一招儿。
狗狗未必是逞凶斗狠,它只是寂寞。猫咪着实心存戒备,它生性存有不安全感。
在早期人类生活中,狗看门猫捉鼠,是各司其职的。社会进化到现代,看门和捉鼠,如同人类的个体手艺一样,渐渐退出历史舞台。狗猫失去为人们接受的传统理由,转而走可爱、邀宠路线,命运改变,风光日隆。对于另外很多人来说,没有狗狗或者猫咪的陪伴是多么无聊和寂寞啊!人类的需要决定一切。那些走不上小鲜肉路线的宠物狗猫,正逐渐淘汰出局。疫情肆虐时期,曾经幸运的萌宠陷入悲惨。主人命途不测,宠物多有冻饿交亡者,实在令人唏嘘怜悯不已!狗狗猫咪依附人类生存,何辜之有!
人说,猫有九命。从最新的量子力学理论来看,这得有九个平行宇宙才成。这是一部分科学家给薛定谔的猫找的出路。薛定谔当初做实验为什么选猫而不是狗呢?他必定是看上了猫的神奇。在现代,无论是猫还是人,一命活得寿终正寝就很不容易了,哪里还去祈求九命?人是自己傻造的,动物则是生存环境恶劣——这也是人傻造的结果使然。当然,真心讲,我很愿意宇宙能赋予猫九次生命。
几年前,在单位假山石里隐蔽着一只孤單的幼猫。它弱不禁风,好像一碰就碎,一触即倒。它的柔弱让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怜惜不已。它慢慢从石缝里小心翼翼爬出来,声音波频震动微乎其微,像若有若无的风丝儿。它天生怕生,警惕性很高,小小爪子对接近它的手以怀疑的方式对待。喂它食物,它也不会轻易下嘴。这是遗传的本能。人类给动物的印象不堪如此,不是没有由来的。它的爪子勾着石头,轻轻爬到地面。肚皮扁扁,显然食未果腹。它检查似的打量所有人。太阳晒在石头上热度升高,它复毫无声息地返回,很享受地蜷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这样能让它收取些许能量。它偶尔细微的寒蛩般的叫声,让人感受到孤苦和心疼。
柔弱落魄如此,怎称老虎师父的名头?
后来,它竟然不见了。
像它这么个小东西儿,还没有长开,不具备生存能力,最好是妈妈来接走它。但是,它的妈妈未必不是浪迹天涯,吃了上顿没下顿。动物世界就是这样,到一定的时间,就不管养了,生死存亡归于天择。几千年来,猫族没有消匿,蔚蔚济济,繁衍绵绵。这是生命的顽强。每一种生命不必去刻意侍奉。越侍奉越脆弱。家蔬永远干不过野菜。以我对于猫的了解,它的妈妈不可能来接它走,当然,也不可能轻易遭遇意外。也许猫妈自己正在生产哺育另一窝儿异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呢。生命无保障。它必须采取猫海战术,以量搏胜,增加存活概率。这是一种理性生存策略。那么,这个小猫咪,它会否进入了另一个平行宇宙?猫的习性是见生不见死。死亡来临时,自己有预感,它会不辞而别,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让自己悄悄消失。直面死亡,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壮!我始终不忍想象它是这样的结局。
去年秋天,气候变冷,我已经加了衣服。走过一条冬青护拥的人行道时,吓住了。一只巴掌大的孱弱的小奶猫,白花黄底颜色,喵儿喵儿叫着横穿过人行小径。它纤弱得一阵风就能刮走。我想起我家孩子刚出生的情景。它正一小团儿毛线球一样,飘过一个人来车往的油漆路,去路边的垃圾筒里觅食。且不说来回的死亡风险,垃圾桶高约一米二,它巴掌大如何上得去?一定是猫妈妈诞下它后无食无水,无法坚守,不得已分袂而去。我不去责怪猫妈妈,它本也是居无定所、四下流浪的主儿。我的心一阵疼惜,不忍往下看,掩耳盗铃地匆匆走掉。午时回来,经意找它,寻寻觅觅一阵未见。回到家告诉家人,孩子着急地说,你怎么不把它抱回来,或者给它点吃的也行。我的心再一次被击中。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有恻隐,无行动,不算善良。女儿外出有意路过那里,回家说也没发现。小奶猫成了我一家人的心事。女儿已经收养了两条流浪猫,加上圆圆一共三条。她承担不了更多。但是,她不想放弃那条萌猫。
第三天,我猛然瞥见它躺在地上,晨光冰似的嵌在它身体周遭。我的心剧烈地震颤一下,感觉好像是自己躺在那里。不敢定睛,匆忙扶扶眼镜,用力扭头走脱。
就在路边,在一个停车位上,它呈E字形躺在那里,像是熟睡未醒。是的,小线团儿就是熟睡未醒。我几乎哽咽着和爱人说。此后几天,我一直绕道出门,不敢去经过它躺在那里睡觉的现场。我不想打开薛定谔的盒子,让自己的情绪彻底坍塌。
内心挣扎几天,我鼓起勇气去经过那条熟悉的小径,侧目车位,确认不忍确认的场景。有落叶打着旋儿从那里被风吹起,宛如一缕魂魄,别的什么也没有,就像那里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猫咪幻变成一枚树叶?我注视着那个地方不动,脑海里浮现着小奶猫躺在那里睡觉的画面。
此后,加心用意走了那条小径一周,再也没有见到它。往好的方面推测,是猫妈妈回来把它领走了。但是,理智告诉我,它已经死于非命。这令我非常伤心。
夜里寒冷,肚中无食,它找到一个温暖的所在,泊车发动机的下面。扛着饥饿,身体在暖意里还舒服些,它在这个不可靠的温暖中睡下了。饥寒可能让它已经永远地睡在那里;也许还有这样一个现场。它被一阵发动机轰响惊醒,但是饥饿和寒冷让它在熬过一个整夜后,根本没有动弹的力气,看着一个巨大的车轱辘拐出车位从身上碾过。它眼前一黑!
必然,也存在其他叠加态。
秋雨连绵,朔风劲吹,雨雪霏霏,日子依次接踵而来,再没有见过那个车位上有一只猫出没或者睡眠。
瞧,那个垃圾桶上,一只猫翻找撕扯一阵,悻悻而去,另只猫悄悄跃上去重复同样的动作。如果一直观察,还会有第三只、第四只,第十只,运气一样糟糕,一无所获。只是,看不到我想看的那只。
我不止一次站在路边,把视觉拉回到当时现场,小奶猫躲在时光深处,粘贴到那个地面上了。我祈祷在这巴掌大的时空打一个死结,停止不動,就当小奶猫正享受着躺平状态。
这段日子,云南十几头大象举家走出西双版纳,一路向北。所经之地,人们用爱护卫,全世界都投过来艳羡的目光。大象的自由潇洒印证着一个美好的时代。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有一批鲸鱼迷途,大大小小几十只,从渤海湾入秦口河溯河道南下,搁浅在下洼港河汊。无知的人们以为水怪来袭,竟然调动机枪,乘上机器船,对它们大开杀戒,几里地长的河道被鲜血染得通红,场面触目惊心。一群多么不幸的大块头!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代表着人类的文明程度。眼前,正有一只猫步履匆匆钻入绿植,像一个赶时间的上班族。猫咪不打卡,照例内卷。多年来,我从未没见过一只悠闲的猫,而且谁都可以呵斥它,追赶它,投掷它。相较对大象的矫情,生命平等从何说起?不仅仅是物以稀为贵吧。
美国有部电影《杀死一只知更鸟》,批判偏见和歧视,在当时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几十年过去了,并没有给“知更鸟”们的命运改变多少。对于有些人,偏见是一种遗传。越是自以为是,越是偏见和傲慢积重难返。当我们路遇一只狗狗,总以为它会忽然攻击自己,这个不曾经验的认知,从曾祖母开始就不断灌输;当我们邂逅一只猫咪,总以为它的眼神不怀好意,而不是反过来想想,是自己信息场不健康,还是猫的情绪在发坏。没有谁把猫和狗看作是人类平等的生命旅伴。太空旅行由狗或猫打前站,是以生命同质为基础的。科学把人类送到火星,却改变不了家门前的陈规陋习。这是现实。
人,必须改变自己。人,已经到了必须改变自己的时候。
很多的巳晌午,我走在市中心路的人行道上,大树的荫凉铺展在脚下,两边冬青逶迤葱郁。忽然一只猫弓着腰出现在前方,正全神贯注地瞄着冬青树丛。我一阵惊喜,仿佛觉得,是从前那只小奶猫长大了,来到这里过生活。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猫,不需要我去拯救,但是我必须尊重它的生存权利。
在其他所有场所,我也是这么想着,驻足,心平气和地给每一只猫让路。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