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郏耀鹏 阮璐翘
不同尺寸规格的方形框架,高低错落,霓虹闪烁,高悬在舞台上空,仿佛是城市林立的高楼,勾勒出抽象的现代城市线条符号。后方天幕还有一组杭州标志性建筑物的剪影,这是站在钱塘江堤岸的杭州城市阳台,举目远眺所能看的杭州CBD 景观,一眼望去便知这是杭州。
这就是越剧《钱塘里》,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历时三年打造的首部越剧现代戏。现代风格强烈的舞美设计,与小百花过往作品截然不同,也带给观众别样的视觉冲击。钱塘是杭州古称,钱塘里在剧中是一个社区的名称,也是代表杭州这座城市的一个精神符号。故事取材自真实的社会新闻,聚焦两家普通人的故事,进而塑造一座城市的品格。
随着乐声响起,浙江小百花的越剧演员们以歌队身份走上舞台,载歌载舞,展现杭州晚高峰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段开场明确了本剧鲜明的风格体裁,即以歌队贯穿全剧,舞台表演风格回归生活化。
越剧传统戏所演绎的是以古代生活为依据进行的高度凝练,是经过修饰的“美”的动作。现代生活缺乏这一套动作语汇,如若生搬硬套反而效果不佳,所以这部现代戏就力求抛下这些修饰,回归到生活本身。这一尝试亦是在挑战越剧票友的审美习惯。因此,王延松导演在开场就非常强有力地“宣布”了这个风格体裁,确立演剧的总体美学原则,从而和观众达成舞台假定性的契约。
第一次看到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演员们不再展现程式化的举手投足,而是走入活生生的市井街头。她们或化身司机,驾驶车辆在拥堵的车道上穿行;或乘坐公交车,跟着车辆的起步、转弯、刹车东倒西歪。剧中巧妙地设计以乘客同司机击掌的形式,作为刷公交车卡。伴随轻轻击掌,我们听到了熟悉的杭州公交车刷卡成功的滴声。这些都是杭州城最平凡的工作日晚高峰所能听到的律动。在她们蹁跹的舞步、婉转的唱词中,可以感受到这座城市跳动的脉搏。而这一切也无不在昭示着这是一个就发生在你我身边,寻常又不寻常的杭州故事。
越剧伴唱首次出现是在1945 年的越剧电影《绝代艳后》中,该剧由袁雪芬、范瑞娟、应菊芬、 陆锦花主演。这部电影讲述汉高祖刘邦时期,吕后(应菊芬饰演)与戚姬(袁雪芬饰演)为立储夺位展开残酷的宫廷争斗,情节曲折,人物关系复杂。编导南薇首创幕后伴唱,用以介绍人物关系,补充、交代剧情,烘托、渲染气氛。此后,幕后伴唱又分出独唱、齐唱、重唱等,在越剧各新编戏中广泛使用。
以往浙江小百花的剧目,伴唱演员一般在幕后,哪怕走上台前,在调度上往往只承担一些简单的流动和画面平衡。但这次的越剧现代戏《钱塘里》充分借鉴融合了现代话剧的歌队用法。歌队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悲剧喜剧中就已被广泛运用,后在中世纪被逐渐弱化,进而一度消失在话剧舞台上。但随着话剧艺术的发展,当代歌队又被赋予新的功能和意义。《钱塘里》作为一出现实主义题材的当代戏曲,如果亦步亦趋按照写实主义的排法,恐难以支撑起整个舞台。因此,需要加入歌队贯穿全剧,发挥其诗意灵动的美学特性。越剧的伴唱演员群体本身其实就具有歌队的语汇,只是过去更多是从音乐角度进行审视,限制其在越剧舞台上做更进一步的技术探索和应用。在《钱塘里》这部剧中,她们以无明确行当属性的歌队身份,同情节紧密结合,兼具叙事性和抒情性,带动整部戏在音乐的韵律中流动起来。
剧中,新手妈妈方小米雨天着急回家哺乳,在晚高峰和暴风雨的夹击下,不慎撞倒老太太金月芳。金月芳被送医急救,方小米在慌乱中从医院逃回家。方小米一家刚到杭州扎根,一穷二白,无力承担高额的赔偿和医药费。生活的重压击溃了道德防线,丈夫婆婆纷纷劝她不要自首。但她在家里如坐针毡,内心道德感在啃噬她的内心,感到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此处,导演没有刻意展现金月芳一家寻找逃逸肇事者所营造的外部压力,而是着力强调主角方小米自身的内部压力。方小米的内心世界被外化在舞台上,由歌队们化身为一双双凝视的“眼睛”。这些“眼睛”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在舞台后方凝视着她,甚至逐渐登堂入室,离她越来越近。歌队们的表演创造了一种紧张压抑的舞台氛围,强化了戏剧效果,直观地传达方小米内心不断加重的仓皇、恐惧,几近神经质。而这也最终迫使方小米下定决心,选择回医院自首,承担一切罪责。
金月芳车祸受重伤,腰椎骨折,手术急救,丈夫老陆向金月芳的好友马兰子询问当天情况。当天是老年模特队排练,傍晚排练结束后,金月芳等公交车回家。此时,歌队款款而来,补叙交代当天老年模特队训练的情况。歌队身着旗袍,天命之年,但却不显老态,个个气度不凡。其中一人化身金月芳,站在队伍中间最醒目的位置。歌队中的金月芳扭动腰肢,自信地走着台步,在众人的赞美声中旋转、定格、微笑。歌队中美丽自信的金月芳和此时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金月芳形成强烈对比,病痛对金月芳造成沉重打击,以及陆家对肇事者方小米的强烈恨意也就因此一目了然。
越剧的表演程式是将部分自然形态的生活原貌通过高度凝练而形成的既定技术范式。角色的喜怒哀乐、言谈举止通过程式化的外部动作套路完成表演。这些程式固然是美,形式技巧也日趋圆融,但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以外部程式套路化、表面化地塑造人物,从而失去对人物内心深层情感的挖掘。
因此,在越剧《钱塘里》中,王延松导演提出的理念是“投身新生活,唤起新体验,塑造新样貌”,“要在生活化的调色板上勾勒出更加接近本真的个性表达”。剧中念白贴近口语,非常生活化,唱词句式灵活,而演员的表演也要求还原本真的自我。
饰演方小米的演员李云霄,吕派花旦,是《步步惊心》中的马尔泰•若曦、《五女拜寿》中的翠云、《陈三两》中一人分饰两角的陈三两和李素萍,别号水袖公主,九尺水袖舞得极美。但这次她不仅没有水袖,而且要褪去铅华,演绎一位朴素的生鲜超市钟点工、外来妹。饰演陆亚飞的演员李霄雯,尹派小生,是《春琴传》中的利太郎、《牡丹亭》中的柳梦梅、《藏书之家》中的范容、《五女拜寿》中的三姑爷邹应龙。往常的她,是儒雅书生、俊俏郎君,这次是她第一次以旦角形象出现在舞台上,演绎一位雷厉风行的都市职业女性。虽然角色贴近她日常本色,穿的是生活中的职业正装,但小生演旦角,过去的舞台经验完全找不到可借鉴的依靠,需要重新适应舞台性别。
所幸《钱塘里》的演员们打消了观众这方面的疑虑,她们找到了回归生活本真的表演,舞台上每个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着市井的烟火气,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都在传达生活的气息和朴素的情感。剧中,方小米和陆家父女商量好,隐瞒肇事者身份当护工,寸步不离照顾金月芳。但即便如此,高昂的医药费用已令家中债台高筑,且女儿强行断奶,缺乏母亲照料,又突发高烧送医。她焦虑崩溃,六神无主,但想到还需赶回病房继续照顾,又不得不咽下辛酸苦楚,强忍不舍,将女儿交给丈夫带走。此刻方小米这一角色的舞台演绎虽然没有以往程式化的动作加以修饰,但并未因此显得寡淡苍白,反而张力十足,感人至深。
诚如剧中歌队所唱“世间小小一粒灰,个人沉沉一座山”,如果一个人有余力完成善举,顺势而为仿佛举手之劳,观众往往不会感到太大的震撼。但如果一个人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依然选择迎难而上,直面人生的困境。这一瞬间迸发的决绝,足以令她上升到不平凡的高度,也令观众为之动容。
《钱塘里》虽然是现实主义题材,但却不乏诗意的舞台语汇,耐人寻味。导演将这部剧称为“成人的童话”,设置了“童话般心灵慰藉奇幻色彩的层层铺排”。剧中导演创造了一个很特别的角色——卖伞的神秘女孩。就如同很多童话故事里往往会有一位擅长魔法的仙女教母,在危难之际拯救主角,剧中这位卖伞女孩也是如此。她背着竹筐,撑着一顶彩虹伞,在城市拥挤的人群中穿行。演出中途捡场的时候,她就曾撑着伞,蹦蹦跳跳地从前场走过,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在众人忙碌的身影中,只有她那么青春欢畅,无忧无虑。
全剧最后一场戏,钱塘江边,六和塔下,夜深沉雨纷飞,江边风浪翻涌,游人早已四散离去。方小米遭到陆家误解,肇事者的身份被当众戳穿,失落无助,在江边徘徊。而陆亚飞职场失意,项目叫停,痛苦买醉,也游荡到江边,醉得不省人事。两个天涯失意之人相逢江边,方小米怕陆亚飞出意外,冒雨守在她的身边,正苦于四下无人可以求助。突然,卖伞的神秘女孩突然出现,撑着七色彩虹伞,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仿佛从光里走出来。我们此时才终于看到她的真容:这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女孩,眉目清澈,笑容温暖纯净,不沾惹分毫人世污浊,率然天真,带着安抚不幸灵魂的力量。
女 孩 天堂伞,小姐姐,要伞吗?天堂伞20元一把。
方小米 好,要一把。
女 孩 哪种颜色?
方小米 就这把。哦算了……
女 孩 怎么啦?
方小米 我没带手机,也没有现金。
女 孩 没有关系,这是我的二维码,你回去扫一下就好了。
方小米 你相信我?女 孩 相信!
此伞名为天堂伞,在杭州曾有经观音点拨,白娘子和许仙一伞渡情的传说。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传统剧目《白蛇传》中亦有“游湖借伞”一折。此伞为彩虹七色,所谓风雨过后方有彩虹,预示过往虽艰,但终迎坦途。方小米接过女孩的天堂伞,为酣醉不醒的陆亚飞遮风挡雨,最后双方家人先后寻来,两个家庭在钱塘江边解除误会,化干戈为玉帛。
导演把世上所有的纯洁、善良、美好都放置在这个卖伞的神秘女孩身上,她就是人间至纯至真至善的象征,是一个诗化的舞台意象。若是传说故事里,普度世人的神佛化身凡俗,行走尘世,大概也就该是这样的纯真面貌。她的第一次出现,只是看似不经意地从前场走过,但这一“不经意”的闲笔,已给人留下短暂而独特的印象。第二次她出场卖伞,看似不过寻常,却带来诗意和美好,也展现了杭州人的温暖。
这一舞台意象和杭州这座城市非常契合。杭州的城市印记除了互联网,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杭州“温度”。无论是同剧中陆亚飞一家这样土生土长的老杭州人,还是同方小米一家这样外来打拼的新杭州人,这座城市都给予他们最大的温暖。比如,杭州的公交车司机是极为受人尊敬的一个职业,因为他们率先倡导了斑马线停车礼让行人,继而带动全杭州的机动车自觉礼让行人,在全国引发轰动。试想一个外乡人来到杭州城,人生地不熟,走在斑马线上,却看到往来车辆自发地为他而停,他定然会感受到杭州城的温暖和善意。这种对于生活的温暖朴素的情感,或许也正是导演想在剧中所要传达的人间温度。
这一夜,杭州钱塘江边的雨,洗心濯面,不仅洗去城市浮尘,也涤荡人心。若无雨洗尽铅华,如何澄澈无垢?若无雨困住彼此,如何得此伞共度患难,温暖人心?正如剧末尾声所唱:“人生之善像一盏灯,生活之爱像一把伞,人生不缺悲和欢,风雨中变幻是一次次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