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儿童文学语言本体论:问题、畛域与路径

2022-03-24 16:34吴翔宇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文学儿童

吴翔宇

语言不仅是一种工具,而且还是具有思想本体价值的符号。囿于理论偏误,学界在理解语言的形式与思想关系时曾出现过将其绝对“二分”的误判。例如梁宗岱的“纯诗”观就认为语言和思想仅是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是可以“二分”的。对此,朱光潜用“平行一致”[1]予以批评,重申思想情感与语言艺术“一体化”的思想。为了形象地阐释语言的意涵,汪曾祺曾以“剥桔子”为例来论析这种深层结构,“语言不能像桔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2]。意识到语言的思想本体性是一项重大的理论发现,不仅提升了语言本身的品质,而且为文学的思想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视角。作为哲学的“元概念”,语言具有不可分性,它是思想的“符号”和“载体”,但在表述思想时,语言与思想又具有“统一性”。一旦将语言与思想置于一个整体的系统,就有效地统合了本体的内外两面,从而给文学研究带来了一场深刻的革命。简言之,语言的价值不在于其仅是一种“工具”,而在于语言本身就具有思想,没有存在于语言之外的思想,这正是传统语言学与现代语言学的分野。从语言的工具论到语言的思想本体论,人们对文学与语言关系的理解已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不过,确立了语言的思想本体性标尺并不是以拒斥和否弃语言工具性为前提,两者不是一种简单的可取代和替换的关系。相反,如果我们能科学理性地审思两者之间的深刻关联,就能实质性地拓展文学语言研究的深度。

作为一种文学门类,儿童文学要借助语言来构筑文学形态。语言既是工具、媒介、材料,也是儿童文学想要传达的思想及意义。研究中国儿童文学的语言问题,既要从一般文学的基本特性出发,又要考虑儿童文学自身的特殊性,而基于儿童文学特殊性所引发的语言之思则是最贴近本体的研究路向。本着育化“新人”的旨趣,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发展获得了思想现代性的精神气度,同时也因致力于儿童“民族母语”的习得而具有了语言现代化的基质。思想与语言的双向发力,推动了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发展。

一、问题的提出:基于“元概念”的路向及反思

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研究不是文类的语言学研究,而是兼具语言工具性与思想本体的综合性研究。由于中国古代没有自觉的儿童文学,因而中国古代儿童文学的语言研究无法为其提供直接的依据。尽管如此,中国古代儿童启蒙读物及口传文学还是构成了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研究的“前摄”背景。在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换的同一性背景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语言研究可以为之提供“一体化”[3]的方法。但是,中国儿童文学的语言自有其特殊性,因而需要在学科化的内部持“主体性”的标尺,以此洞悉其语言现代化的生成机制与发展动力。

目前学界的相关研究多限于在儿童文学“一域”来讨论中国儿童文学的语言议题,即从中国儿童文学的特殊性来推导其语言的特殊性,而未能从中国儿童文学与现当代文学“一体性”的基石上来审思其语言的特殊性。这种盲视“一体性”与“主体性”辩证的研究,显然有悖于儿童文学“元概念”的本体内涵。就中国儿童文学的概念而言,其意涵的内核集中在“中国”“儿童”“文学”三个关键词上。具体来说,儿童性、文学性及民族性是其最显在的特质,而文学语言正蕴含于这三个相互依存的关节点上。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儿童”与“文学”不是简单的修饰与限定关系,在百年中国文化语境中两者构成了多元的动态关系,由此导致了思想本体与语言审美的失衡。思想的“为儿童”与语言的“去教化”彼此纠缠,如影随形。周作人《儿童的文学》以“儿童的”和“文学的”[4]两面来概括儿童文学,前者因儿童本体的文化价值与时代发展的主流契合而一度高扬,而后者则遭到冷遇。班马所谓“语言并非是童年思维性的真正本质”[5],正是基于语言之于童年思维的非先决性而得出的结论。追本溯源不难发现,“儿童性”与“文学性”的不平衡本源在于其发生的机制与语境。在发生期,文学思想的深度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标尺,“儿童性”先于“文学性”也是儿童文学生成的机制,这种机制保障了儿童文学的现代品格。换言之,只有当儿童的问题解决了才有谈论文学语言的可能。因而,从“儿童性”优先于“文学性”的角度反思语言体系的结构性困境,是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研究的必要之径。

从现代性的角度考察,中国新文学区别于古典文学主要表现在时空意识的变化而引发的看待世界和人生态度的变化,突出地表现为基于“天人关系”的翻转,人的主体性得到确立和张扬[6]。这种“时空”认识的变化以及由此产生的启蒙和救亡意识,最终使中国文学完成了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儿童文学以“儿童”主体为书写对象,成为中国新文学“新人想象”的主战场,从而在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的话语谱系中获得政治认同,与成人文学一起构筑了国家机构、血缘、地缘性的纽带无法提供的集体经验、感情共鸣与信仰基石,彰显了中国社会现代性转型中文学的社会功用性。在现代意识的推动下,“文学”不仅是一种观念,而且还表现为一种制度性的力量。“文学”学科在这种文学制度变革中获取自身合法性,从而参与现代社会生活及融入现代个体、阶级、民族和国家的思想大潮。文学思想及展开的艺术想象构成了中国儿童文学的两个维度。在新旧转型的框架里,思想优先还是在很大程度上为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性积蓄了能量,但也造成了思想“过剩”或“过盛”的状况。

儿童文学结构性困境是儿童无法为自己立言,被动地成为书写对象。这种要借成人作家来为儿童代言的装置显然无法抑制过剩的成人话语。不过,这种“两代人”的沟通与交流却又赋予了儿童文学更为阔大的话语空间。思想性、儿童性的优先不可避免地会挤压包括语言形式在内的艺术性,而这种受缚的艺术形式反过来也阻碍了思想的传达。在儿童文学思想性与艺术性所形成的张力结构中,如果一方力量过大,或者撕裂了这种张力结构,就必然会导向一元论的窠臼。关于这一点,周作人曾用“太教育”与“玄美”来概括中国儿童文学内在的张力结构[7]。前者强调思想性,后者则倾向于艺术性,如果不能平衡两者的关系,任由一方强势绽出,则会撕裂前述张力结构,导向熊秉真所谓“破坏性措置”[8]的理论怪圈中。为此,方卫平将其归因为中国儿童文学的“早慧”[9]。吴其南认为这种彰显思想性的“发明装置”在发现儿童文学时也形成了对儿童文学的“殖民”[10]。杜传坤则以柄谷行人“颠倒的风景”理论洞见了儿童起源“被掩盖”[11]的真实,认为这是制导其内部思想与艺术失范的根由。从学理上看,既然思想和艺术搭建了文学形态的张力结构,那么任何一方的作用都必不可少。对于思想性来说,其之于儿童文学的价值不言而喻,尤其是对于儿童文学精神品质的提升意义重大。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这种思想性使其没有耽溺于艺术性的化境而自我逃遁,而是融入了中国新文学所开创的人文传统中。如果一味地强调儿童文学远离现实人生,弱化其必要的思想性,也会助长儿童文学“走弱”的颓势,显然这不符合儿童文学本体的属性。

回到儿童文学“元概念”来研究语言议题,就会发现:成人与儿童“两代人”的话语冲突与互动始终贯穿于儿童文学语言发展史中。因而,从“儿童”与“成人”的对话结构出发探究语言形态的限制与张力,是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研究的又一路向。成人作家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在语言风格、修辞、表达方式上都无法廓清“为儿童”与“为成人”的混溶状态,因而如何处理两套话语系统的冲突与互动问题也就引起了学界的高度重视。杨实诚认为儿童文学语言的独特性在于它是一种艺术语言,保留着抽象概念的本性,但考虑到儿童读者的特性,又要在艺术语言的基础上施之以“审美的具体形象”[12]。一味地强化“儿童性”无法洞见儿童文学丰富的语言形态。简而言之,中国儿童文学的语言是成人的语言,铭刻了成人话语的印记。但儿童文学的成人话语不能完全取代“儿童语言”的预设。毕竟儿童文学有着明确的儿童读者意识,其观照的对象也是儿童。如果不考虑儿童语言的特质,单向度地施之以成人话语的表达与渗透,其结果会使儿童远离这种文学形式。

由此看来,区隔儿童与成人的话语至关重要。但问题是,儿童文学概念本身内含着儿童与成人的混杂性。尽管儿童文学的创作者是成人,但成人必须顾及儿童特性。同时,尽管儿童文学的接受者是儿童,但儿童却仅是读者而非话语的制造者。这种错位的、非同一性的机制使得儿童文学语言更加诡谲多变,话语间的博弈和较量不断发生,这正是儿童文学语言及儿童文学自身的最大特殊性。在这方面,朱自强“双重读者结构”[13]与李利芳“主体间性”[14]的提出,可为探求儿童文学内在结构及后续语言特质提供了便利。但如何在这种对话机制中抽绎其语言特性,两位学者同样没有给予进一步的方案。不言而喻,无论是显在的读者还是隐匿的读者,儿童与成人话语声音的消长使儿童文学的语言结构出现了裂隙。这种被王泉根称为“疑难杂症”[15]的混杂结构必然会影响儿童文学的语言走向。由于成人话语的位阶高于儿童话语,成人话语宰制的语言系统呈现出从“语言游戏”向“话语禁忌”的陷落[16]。为了凸显儿童文学的主体性,贺宜曾力倡“儿童化”[17]的语言本体来克服儿童文学内在冲突。但效果并不理想,毕竟单纯从“儿童”一个维度来整合两者的融通无法真正解决上述难题。殊不知儿童化的语言本体并不限于“自然性”,也有“社会性”的质素。更何况,在前述思想优先、思想过剩的特定语境下,儿童文学语言受抑制、被束缚,儿童化语言几乎无从谈起。因而,重申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的本体性不仅要在百年中国动态文化语境下考察其发生发展轨迹,而且要在思想性与艺术性、为成人与为儿童的范畴中考量其特质,以此呈现出的语言形态及品格才真正落脚于百年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的论域。

由此说来,要廓清中国儿童文学的语言特质及演进历史,有必要弄清楚中国儿童文学思想发展的历史,在语言与思想“推力”或“斥力”的视域中深入把握语言变迁之于中国儿童文学演进的影响。寻绎学术史不难发现,以往的研究存在着诸多不足与缺憾,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就语言来谈语言,将语言与文学条块分割,绕开了儿童文学语言本体的基座与内核;二是多从思想和语言的关系上做宏观的理论阐释,未能系统而全面地梳理语言艺术、语言观念的变化与中国儿童文学演进的互动关系;三是多从语言艺术形态的角度来探究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演变,未能将语言的工具性与思想本体性结合起来,没有呈现出两者在现代中国发展过程中深刻复杂的关联。基于此,从语言变迁的角度研究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演进,有助于将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结合起来,在语言变迁和中国儿童文学演进的“同构”体系中深入把握推动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综合性力量”。借此,将语言的“微观研究”和儿童文学整体的“宏观发展”融合起来,以凸显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质地。

二、研究畛域:“言”“物”“意”的构架与联结

从概念的本源看,语言是一种赋义的符号。在为物赋名的过程中,词与物之间的关系得以通行的条件是“相似性”。对于这种相似性的价值,福柯认为它“使人类认识种种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事物,并引导着对这些事物进行表象的艺术”[18]。借此,“一词多义”替代了“一词一义”,词汇的再生功能体现在有限性的语言工具敞开一个无限话语空间。但从认知哲学的角度看,语言与物之间的关系却不是一种简单的命名关系,而是一种相互指认的知识集。即语言给物赋名,而被赋予了名字、符号的物反过来也可指认其相对应的语言。不过,对物命名远非文学语言的本体使命,表意与赋义体现了其更为深层次的诉求。

当现代汉语介入中国文学生产后,中国文学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具体来说,这种变化既是工具形态上的,也是思想革新上的。不过,需要明确的是,现代汉语并未丧失中国语言的隐喻性、转义性。在文学作品中,弗朗索瓦·于连钦羡的那种“迂回表达的能力”[19]从未消逝。同样,现代汉语也是被改造过的母语。在母语现代化的过程中,新词的产生融汇了国人现代思想的智慧。譬如“自然”一词看似在中国人的哲学中是存在的,实际上是一个西方术语,是“nature”的英译。中国古代也有“自然”的语词,最典型的出处如《道德经》中的“道法自然”。所谓“道法自然”并不是说“自然”是超越“道”而存在的一个实体或境界,实际上“道”才是最高的境界。由此,“道法自然”就解释为“道”只追随自己,不受“天”“地”“人”三才的干扰。这里的“自然”就是“自己如此”。如是,“自然”在中国古代就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组——“自己如此”。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强调万物之间的互通性,也隐含着语言对万物之间的命名、表述、赋义的自在性。正因为天人之间的感应关系,“语言将万事万物纳于自身,使之凝结为语言空间之中的事与物”[20],这也成了人通过语言工具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

但问题是,前述语言与世界万物之间“零距离”并不一定能达至如胡塞尔所说的“切合”[21]的境界。毕竟语言与事物之间无法形成妥帖的对应关系。一般语言是如此,文学语言更是如此。既然语言形式与意义世界无法构成完全的对应关系,同一语义也可以切换为不同的词汇、短语等表层结构,那么如何处理语言文字与意义之间的关系呢?罗杰·福勒主张从作家的意图反向追索语言形式,即根据“表达其意图中的深层结构而选择表层结构”[22]。然而,这种“反向追索”也无法真正克服言与意之间的不对位、不接洽。事实证明,徐志摩所谓“寻求唯一适当的字句来代表唯一相当的意念”[23]多少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究其实,文学语言不是为了分析、推理事物间的秩序而出场的,它无关真伪判断,最直接服务的主体就是“文学”。换言之,文学语言的科学性、逻辑性并非其主职,这生成了“意思”与“情感”表达的分野。这也难怪陈独秀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提出“言之有物”后仍有“同于‘文以载道’之说”[24]的质疑。显然,胡适对母语文学现代性的重构不是要回到古语世界,而意在推动“白话文学”向“国语的文学”转换[25]。在这里,陈独秀对胡适观念的审慎质疑本源于文学具有不依附于语言工具的主体性。不过,语言与文学的区分固然重要,但如果盲视语言“体用两重性”,实难理解白话文推动者以工具变革来推动思想启蒙的辩证法。

从语言本体的层面看,文学的语言内部研究不能析离“言”与“物”“意”的复杂勾连。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黑格尔的“理念”、康德的“历史理性”、索绪尔的“能指”“所指”等概念的提出,都与语言的表情达意功能密不可分。也正是基于语言这种表述、描摹、叙事功能,中国儿童文学得以展开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并形成属于儿童文学特有的概念、术语及范畴。这其中,思想语词与事物语词是最为主要的两类文学语词,也成了中国儿童文学关键词研究的重要视点。而通过考察概念的发生和演变来探究思想的演变发展则是关键词研究的重心。在中国儿童文学研究领域,齐亚敏的《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关键词研究》是目前唯一一部儿童文学关键词研究的论著。不过,与一般意义上的关键词研究不同,该著所列的关键词主要分为两类:一是现象关键词;二是主题关键词。这两类关键词包括“儿童观”“艺术探索”“畅销”“阅读”“成长”“教育”“时代”“童心”“父子”[26]等。应该说,这些提炼概括出的关键词确实与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密切相关,也贴近“当代中国”“儿童文学”的语境及状况。不过,关键词研究毕竟是以“概念”本体为出发点的,非概念的词不能算作关键词。齐著所列的一些关键词并不属于“元概念”,而是已经经过多次转喻或引申的关键词,这种关键词研究无法作历时的研究,也难以作意义生成、演变和发展的研究。例如“儿童观”,它属于思想观念,儿童观对于儿童文学的生成、发展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但是,落脚于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儿童观这一概念具有“当代性”,对于此前国人的儿童观本不具有“知识考古”的义务。但关键词研究注重的是对概念的历史生成与当代演变的梳理,因而齐著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单列一节“儿童观的历史”。解决了历史生成的问题后,儿童观的当代发展应为题中之义。遗憾的是,齐著却依然纠结于“童心说”“教育型”“儿童本位”等“旁逸斜出”的概念、术语,并未对中国的儿童观作出一个切近“当代”的叙述。因而这些词语是脱离概念本体的、“不关键”的关键词,“和普通的儿童文学理论问题研究没有区别”[27]。关键词研究不是“名词解释”,它要考究字词的关系性与历史性,“共时”关系与“历时”演化都不可偏废。更进一步说,关键词表面上是语言问题,实际上也是思想问题。这其中,思想、文化、生活与语词之间的表征与本质之争是学界研究的热点,也为中国儿童文学关键词研究提供了较为开放的话语空间。

与此前相比,进入20世纪后,西方学界最为显在的变化是从“认识论”向“语言论”转向。受索绪尔的影响,学界普遍用语义分析来解决哲学等其他领域的问题,倚重的是语言的主体性、话语性,即如何运用语言来表述主体对于世界本质的看法。就语言的表意而言,“懂”是人际交流与对话的前提,儿童文学阅读也概莫能外。尽管周作人认为阅读新文学作品的读者不是“初识之无”和“灶婢厮养”之人,但是新文学作品的创作也不能完全无视读者的接受状况。在讨论“什么是文学”时,胡适曾用浅近的话作了说明,文学的三个要件之一就是“明白清楚”,也即其所谓“懂得性”[28]。不过,胡适的这一界定是从语言文字“达意表情”而言的。在《什么是文学?》中,朱自清援引了胡适所谓文学的“三性”,并进一步将“懂得性”概括为“条理清楚,不故意卖关子”。唯有做到这一点,文学才是“好的”“妙的”“美的”[29]。在语言的表情达意方面,鲁迅的观点与胡适颇为类似,他主张学习儿童的语言,并将“明白如话”确立为白话文写作的目标,“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30]。然而,胡适、鲁迅所论及的语言要义看似具有常识性和普遍性,但并不被所有流派视为典范,尤其是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就稍显呆板,也限制了想象的自由。

一直以来,儿童文学语言给人的刻板印象是浅易性,好像那些艰涩、难懂的语言无法进入儿童文学的话语系统。佩里·诺德曼曾指出“儿童文学可被理解为通过参照一个未说出来但隐含着的复杂的成人知识集成而进行交流的简单文学”[31]。简单文学容易让儿童接受,但并不意味着儿童文学就是简单文学。细究儿童文学分层的状况就不难发现,处于“两端”的少年文学和幼儿文学的语言差异最大。如果说幼儿文学注重语言的浅白、易懂,那可以理解。但对于少年文学来说,可能情况并不是这样。更何况,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区别,并不是以语言的“深浅”“难易”作为主要标尺的。林良将儿童文学的语言理解为“浅语的艺术”,曾得到了学界的充分肯定。我们可以说“儿童文学是浅语的艺术”,但反过来诘问:用浅语写就的作品就一定是儿童文学吗?显然,这里存在着并不自洽的逻辑。林良所谓的“浅语”并非是一种简单的“小儿科”语言,而是一种经过“艺术的处理”[32]的语言。这种经过“艺术的处理”的语言是检验作家是否具有儿童文学创作禀赋的试金石。甚至,关于“浅语”的艺术可以这样理解,儿童文学创作还须具备一种“小中见大”及“见微知著”的能力。

新时期以来,中国儿童文学经历了从“写什么”走向“怎么写”的转变,而关涉语言“懂”与“反懂”的讨论也随着儿童文学主体性回归而成为学界的热点。从学理上分析,班马、梅子涵、金逸铭等人的新潮手法本源于其对模式化的“先行结构”的反叛。当儿童文学“回到文学”自身后,这些先入为主的理解范畴不再是儿童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这必然会激活儿童文学创作自由、开放的天性。诚如班马所说,当时新潮小说关注艺术本体的热情超过了对儿童读者“接受”客体的考虑。不过,尽管如此,班马却认为这是一种主动性的探索,远比维持惯常接受水平空喊“看不懂”的人要更具解决问题的气质[33]。与“看不懂”相对应的概念范畴是“可读性”,可读性实质是读者进入文本的前提,是打开理解之门的钥匙。儿童文学作家和读者之间“相处融洽”固然重要,但将儿童文学的“可读性”推至为未来读者也是不可取的。言外之意,儿童文学尽管是指向未来的文学,但这并不意味着要以一种“未来投资”的“冒险”来隔离当下儿童读者的阅读。有感于小说离生活太近、童话离生活太远的现状,张之路巧用怪诞的方式来写比较沉重的话题。他所选的角度和位置是“不远不近”,由此造成一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似是而非的氛围。然而,他还是希望“严肃的文学作品也具有可读性,尤其是儿童文学”[34]。回到“看不懂”的概念,那些批评探索作品“看不懂”的观点只是从作品语言“看不懂”的角度来阐发的,而对于少儿读者自身“看不懂”却缺乏必要的反思,这显然又是不恰当的。

由上可知,儿童文学并非是一种浅易的“看得懂”的文学,而成人文学也非一种深刻的“看不懂”的文学。关于这一点,认为《鱼幻》“看不懂”的批评者似乎没有注意到作家班马的真实意图,即“儿童文学中传统标准对‘儿童水平’的颂扬,是一种美学失误”[35]。这即是说,这种探索对于过去俯就儿童接受水平,过于“低幼化”“走弱”的思想艺术观念是一次有意义的纠偏,进而提高儿童文学“元概念”中成人作家认识事物和艺术审美能力。当然,那些打着“探索”旗号来取悦读者,或者认为“看不懂”才是探索的看法也是不科学的,其结果如洪汛涛所说把“探索”[36]的名声弄坏了。探绎儿童文学“看不懂”的语言书写就会发现:在丁阿虎的《今夜月儿明》发表后,其所表现出的“朦胧的爱情”就遭到了批评家的否定。苏叔迁就认为这是赞成早恋的“障眼法”,是一种“历史的倒退”[37]。不过,苏叔迁并没有就“朦胧”或“看不懂”的形式展开论述,其批评的立足点只是在思想层面上,也没有从语言形式与思想的关联来辩证考察“朦胧”等艺术形式问题。较之于苏叔迁,朱自强的批评往前跨越了一步,其《新时期少年小说的误区》从读者的分层角度来考察“看不懂”所制导的“创新贫血”[38]症候,但依然停留在新潮作品的语言形式层面,未能返归儿童文学“元概念”来考察“看不懂”背后的真正根由。被朱自强称之为“班马们”之一的探索作家金逸铭,也因《长河一少年》淡化情节、视角变幻、时空交叉所带来的“看不懂”而受到批评。此外,冰波的《窗下的树皮小屋》《毒蜘蛛之死》《如血的红斑》因涉及“死亡”而笼罩了一层更为浓厚的哲学意味,那种走向少年儿童内心的梦幻、虚无及生命的力量也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由此看来,探索性作品“实现超越”似乎忽视了儿童文学语言形式上的特殊性,进而成为作家孤芳自赏的艺术品。不过,学界也有学人为这种探索小说辩护。吴其南不同意朱自强等人对探索小说所列的诸多“误区”的说法,认为这是“拿一般儿童的标准去要求它”[39],进而低估了少年儿童审美水平及少年文学的艺术品位。

关于文本与接受者之间“隔”与“通”的问题,作家梅子涵提出“儿童小说实际上是少年小说”[40]的观点,可为解答该议题提供启示。之所以认定“儿童小说是少年小说”,梅子涵的理由是儿童小说包罗了儿童丰盈的精神世界,不只是停滞在低幼的启蒙阶段,而恰是少年“对于幼稚的明显摆脱和对于成熟的明显跃进”的过渡性特征符合儿童小说的真实内涵。按照梅子涵的逻辑,读者或批评家大可不必谴责儿童小说采用的意识流手法或呈现的深刻哲思,因为少年读者对这种司空见惯的艺术形式已经不陌生了。如果梅子涵的观点成立的话,那么“看不懂”只针对低幼读者而言,对于少年读者情况则不一样。然而,必须正视的是,少年尽管有贯通幼儿与成人的过渡性特征,但以少年小说来替换儿童小说显然又是不合理的,儿童小说不仅描写少年,而且还描写未及少年的幼儿,将幼儿那一部分群体挪移出儿童文学的范畴是没有科学依据的。关于这一议题,陈伯吹的考虑显得更为周密,他意识到了儿童文学“普及”与“提高”的矛盾,在肯定中国儿童文学的诸多“突破”(“提高”)时,也表达了对于“普及”困境的诸多忧虑,尤其是对“成人的儿童文学”或“写儿童的成人文学”[41]趋势的警惕。

事实上,关于探索小说“看不懂”的问题不是简单的“儿童化”与“成人化”之争,而是由儿童文学语言形式创新所衍生的“新”与“旧”文学观念的论争。同时期成人文学领域的先锋小说也有类似“看不懂”的讨论,先锋小说以隐匿的“语言革命”来助推思想拓新,其“语言反抗”力图重组叙事话语,来维持文学话语的“独立性”[42]。当我们将儿童文学领域的探索小说与成人文学领域的先锋小说比较时,“看不懂”的背后潜藏着如下疑问需要进一步深入分析:班马等人的少年小说是对西方现代派的临摹,还是突破艺术规律的探索性创新?是跟随成人文学先锋创作的余绪,还是儿童文学全新思想艺术的创构?这种疑问恐怕不是简单的肯定或否定就能解决的,中间夹杂着两种文学归并与疏离的多种可能性。评论家批评探索小说的“晦涩”或“看不懂”的原因是“无视儿童”,实际上也牵扯到了儿童文学的创作风格及社会性认识功能等问题。现实主义是否是儿童文学的创作主流原本并不是一个问题,但在强化“为儿童”等教育功能时,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贴近现实生活的写作往往就成了“贴近儿童”的具体表现。如果从少年儿童的阅读需要的整体性看,强化当代社会问题和明确的意义指向并非其阅读期待的全部,也非缩小文本与少儿读者距离的唯一途径。现代派艺术和幻想性的文学作品淡化现实却依然能获得少年读者的喜爱,以“看不懂”来拒斥非现实主义探索的看法,显然又是站不住脚的。

自康德坚持“知”“情”“意”三分说以来,以审美为主导的文学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概念。尽管相对独立,但文学却并非绝缘体,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文学与外部的联系始终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呈现。在这种历史化的关系结构里,“结构的内聚力与吸附力使一批关系按照既定的模式正常运转,各种事物因此得以发挥其现有的功能”[43]。因而担心文学无法区别于其他事物而导致文学的终结纯属多虑。辨析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物”“言”“意”的关联,意在超越“非文学”与“超文学”的本质主义偏误,力图切近“儿童”“儿童语言”“儿童文学语言”的本位,来思考“写什么”及“如何写”的原点问题。同时,返归儿童文学“元概念”,尤其是在成人与儿童“代际话语”转换的基点上探求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的主体品格,以期为整体探究百年中国儿童文学与现当代文学“一体化”研究提供全新的视角。

三、学术路径:内外贯通与复合性运作

研究中国儿童文学的语言问题,不能脱逸儿童文学的本体,但也要有走出自我封闭系统的意识与胸怀。“回到儿童文学本身”并不意味着僵化地固守本位,而是要在世界儿童文学与百年中国文学的整体格局中来定位、融通。早在20世纪80年代,刘厚明就提出了超越自我本质主义的“推墙”[44]理论。落实到百年中国的境域里,如果不能洞悉中国儿童文学与现当代文学“一体化”的发生机制,不通晓语言运动、语言变革在新文学体系的整体运作,以及儿童文学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功能,那么这种研究也难免会出现学理上的偏误。这启示我们有必要对儿童文学语言变革的背景、机制与过程等议题加以特别的关注,尤其是将其置于国语教育的现代学科化体制中来考察,以显现儿童文学语言发展的内在肌理。这种理论的自觉能有效规避新文学一体化概念遮蔽其相对独特的语言主体性。循此,从思想现代化与语言现代化融合的角度出发,在“说什么”与“怎么说”的轨迹中开掘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的现代品格。

“儿童”分龄的特点必然带来儿童文学内部的分层,而这种不同分层类型又具有不同的思想和语言特性。从内部分层的结构看,中国儿童文学语言呈现出多元共生的形态。早在1920年,周作人的《儿童的文学》中就根据儿童年龄的分段划定了不同的儿童文学文体。遗憾的是,周氏并未细化儿童文学的具体形态。如果不加区分,不仅无法按照年龄来配置相应的儿童文学作品及文体,而且会造成语言混杂与禁忌等理论难题。具体而言,幼儿文学、童年文学和少年文学有着不同的语言特征,因而要分而论之。这其中,幼儿文学与少年文学的语言差异性最大,而童年文学则因“过渡阶段”的定位而呈现语言模糊的特性。为此,黄云生曾忧虑儿童文学的细化会导向“一排碎块”[45]即源于此。但“分层”并不意味着“断裂”,反倒是如何有效地勾连“碎块化”与“整体感”更为迫切,这关联着百年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的整体研究。于是,在分层、分化的基础上融通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关系,是开启中国儿童文学语言复合性研究的理论前提。

从“分层”向“整合”转换体现了儿童文学界明晰的学科本位意识。确实,如果不能正视儿童文学内部的分层分化,那么很难深层次观照儿童文学的外部拓展融合。有感于儿童文学“一头向高,一头向低”的现状,曹文轩力图以“成长文学”来填平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灰色的地带”[46]。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以成长的整体性取代成长的阶段性的观点势必会弱化儿童文学的独特性。从青春文学的整体背景看,少年文学可视为融通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过渡性”标本。但正如白烨所认为的,按读者年龄来配置文学类型有些“粗线条”,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缺乏沟通势必带来“并不对位”[47]的症候。这种“不对位”本身就表征了少年读者的多元化、过渡性的年龄状态。想要弥合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的沟壑,有必要考虑少年的年龄特性,从青春、成长等议题来勾连两种文学,破除断裂和分层所带来的文学世界的隔绝。由是,有学者提出,在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间增加一种成熟的“青春文学”,从而丰富、补充和完善了“文学链”[48]。从概念上看,“青春文学”是那些早慧的作家创作的文学,这决定了“青春文学”并不等于儿童文学,其缘由是儿童文学的创作者是成人而非儿童。从读者接受的角度看,青春文学以同代人聚焦的青春作为书写对象肯定能得到少年读者的认可。但问题是,这种同代人的相互抚慰并不意味着青春文学可以替代儿童文学。成人或成人作家的“缺位”是青春文学无法回避的局限,对于儿童文学而言,这种缺位同样也是一种文化的“失职”[49]。无论是写校园青春还是残酷青春,单向度的青春消费显然失之放纵,而适当的成人化的参照与介入能修正上述缺憾,使之更好地为少年读者提供精神食粮。从这种意义上说,加入了成人或成人社会的参照,不仅扩充了观照视域,而且也深化了其本体的思想容量。对于青春文学,儿童文学界对其褒贬不一,但不管喜欢与否,都无法锁闭青春文学与儿童文学的融通。诚然,少年文学中少年的人生经验和社会认知非常接近成年,青春期的故事划归到广义的儿童文学中也不无道理,只不过,这种青春期故事与儿童文学所预设的幼儿读者而言却显得不合适。这其中存在着以部分代替整体的归类逻辑,但尽管如此,立足于少年文学的中间状态来审思两种文学的关系还是恰如其分的。如果将青春文学理解为儿童文学向成人文学转化的中间形态,那么这里的儿童文学应是狭义的概念,特指幼儿文学和童年文学。之所以不包纳少年文学,是因为少年文学含有青春文学的诸多质素,但又不等于青春文学本身。随着“80后”文学的崛起,青春文学才真正从儿童文学、通俗文学等门类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低龄化写作的、特定的文学门类。按照传统儿童文学观念,低龄化写作或儿童写作并不能算作儿童文学,因为这种“同代人”的书写模式与传统“两代人”交流模式存在着极大的差异。低龄化写作体现了“早熟”的作家心理与稚拙的儿童本体的错位,这种错位带来的疼痛感也使他们“走到了悬崖的边缘”[50]。而此时再以青春文学作为“节点”来融通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除了内部分层而衍生的语言多样性外,与成人文学相比,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的特殊性还体现在“谁的语言”上。对于成人文学来说,“谁的语言”并不是一个需要厘定的问题。由于成人文学创作主体的包容性,因而“谁的语言”不言自明。但是,儿童文学却并不一样。儿童文学的创作主体是成人,而接受主体却是儿童。这种主体的代际错位必然会造成“表述谁的语言”的两歧,在“如何叙述语言”[51]的问题上陷入两难困境。这其中必须经历儿童与成人“两代人”的沟通过程,远非成人“仿作”或“替代”儿童语言就能解决的。“仿儿童语”的出发点是考虑到了儿童的接受状况,但效果却如周作人所说仅是“小儿之旧语”[52]。事实上,“演小儿语”“仿儿童语”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策略,无法替代儿童语言本身。表述语言的背后是主体的话语,“意识形态借由语言生成,并且存在于语言之中”[53]。由此看来,儿童文学内隐着代际间话语的意识形态。在研究中国儿童文学语言问题时,必须考察“隐藏的成人”与“预设的儿童”的并置共在,在两代人语言转换与话语交流的基础上破除单一性的话语政治,从而辨析复调声音的构成及背后所隐伏的话语关系。

如果说儿童文学内部分层带来了语言研究的多重空间,那么儿童文学跨学科则拓展了其语言研究的新天地。就文学内部的跨界而言,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离不开百年新文学的引导和推动,儿童文学语言变革接榫了新文学语言运动的传统,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新文学的语言革新。在此结构中,词义的转变实质上反映了现代中国文化与政治权利的转换。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有效地破除了“言文不一致”的弊病,白话文所具有的“口语性”则契合了儿童文学的现代发展,“应被看作是儿童文学发生的标识”[54]。更进一步说,即新旧思想的更替催生了语言变革,而语言的变革又有助于新思想的传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再到抗战文学,人的主题被切换为阶级主题、民族主题。这种主题的转换并不意味着人的主题的淡化,而恰是人的主题的深化及具体化。在语言大众化的推动下,儿童文学语言由五四时期“浅易化”“口语化”转向“现实化”“政治化”。新中国成立后,儿童文学被纳入“国家文学”的范畴,借助语言的表意功能、政治修辞表呈了儿童文学的政治文化。这其中,语言的表意功能与政治意识形态的“道德内指”表现为同一性的特点,出现了“洁化”叙事的语言倾向。新时期以来,儿童文学突破“教育工具论”的束缚,确认了儿童文学具有多元的价值功能和美学特征。在“返归本位”的呼吁下,儿童文学的语言形式也逐渐回归到“儿童文学是文学”的本位上来。在摆脱“成人中心论”羁縻的同时,确认了以儿童内心精神机制为基准的、具有本体意识的儿童文学语言审美体系。当然,尽管受新文学的引领,但中国儿童文学并非现当代文学的“副本”,儿童文学语言也与现当代文学语言有着差异性,呈现出具有鲜明辨识度的儿童文学本体性。尤其是童话、图画书这两类专属文体中,儿童文学语言更是自成一体。

与中国现当代文学无异,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现代化有两条相互参照的途径:一是从中国古代获取语言转换的资源,这属于民族语言内部转译;二是从域外获取内化的资源,这属于语际间的转译。前者是一种“攫内”的现代转换,后者是一种“趣外”的中国式转换。两种资源“互为他者”[55],对于中国儿童文学语言变革起到推动作用,反过来儿童文学语言的变革也会推动其对于两种资源的化用。因而,从外源性上廓清中外儿童文学之间的授受关系,在内源性上揭示其与中国传统资源的深刻关联,关注历史化中儿童文学民族性立场的定基作用及语言转译自身的知识谱系等诸多问题,构成了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研究的核心内容。从母语内部转译看,儿童文学的改写持守着现代性标尺,“把文言译成白话”[56],在充分的“儿童化”与“文学化”后实施“国语的制作”。从跨语际译介看,儿童文学转译则恪守民族性的过滤机制,将域外资源进行中国化,内化为适合现代儿童身心发展的思想资源。与此同时,内外资源转译不是各行其道的,两者的互鉴融通对于研究中国儿童文学语言的现代化意义重大。

诚如德国学者洪堡特所说:“语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现;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过了人们的任何想象。”[57]从民族国家建构的高度看,统一国语与言文一致的书面制度关乎着民族的生存与未来。这种价值用蔡元培的话来说即“对于国外的防御”[58]。尽管蔡元培没有论及国语防御国外的具体方略,但他还是有意将“对外防御”与“对内统一”结合起来,致力于从语言的层面来构筑其国族想象。必须指出的是,汉语形象的确立并不是以牺牲语言变革为代价的,那种打着护卫母语形象旗号阻碍语言现代化的做法是错误的。中国儿童文学母语现代化立足“儿童发展”,深植于百年中国现代转型的动态文化语境,并与成人文学一道力证了王一川“文学是汉语形象的艺术”[59]的论断。中国儿童文学与现当代文学语言议题的深刻关联,不是语言“量”的机械扩充,而是母语现代化“质”的生成,进而刷新了百年中国文学的汉语形象,为百年中国文学的语言研究打开了全新的理论视窗。

猜你喜欢
儿童文学文学儿童
我们需要文学
第四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双年榜揭榜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第三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双年榜揭榜
唯童年不可辜负
——两岸儿童文学之春天的对话
留守儿童
六一儿童
我与文学三十年
“原生态”与儿童文学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