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枭鹰
(大连理工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院,辽宁 大连 116024)
高等教育关系是什么?求解这个问题,是理解、论证、反思、透视(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的本体论前提。过去,关于(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的讨论和交流很多,但重心和焦点不在“高等教育关系本身”。为了弥补这种缺憾,我们有必要从本体论出发,阐述清楚“高等教育关系是什么”。
用生成论的眼光看,一切存在者或存在形态都不是原生的,而是从某种意义的原初态演化而来的“生成物”。这意味着,一切存在者或存在形态皆有其生发的原因,我们称之为“存在原因”。存在原因是存在者或存在形态孕育、诞生、存在和发展的根由、依据、条件和基础,实为“存在者之存在”。没有这种生发原因性质的“存在”,就不会有当今世界千姿百态的万事万物。
那么,到底什么是万事万物的“存在原因”?马克思主义认为,相互作用是事物真正的终极原因。亦即说,相互作用是“存在原因”,是“存在者之存在”;离开了相互作用,就不会有万事万物的孕育、诞生、存在和发展。这意味着认识万事万物的生成演化,必须立足于万事万物的相互作用。当然,“相互作用”也是从某种意义的“原初态”演化而来的,并非无源之水。作为一种“互动”,“相互作用”始发于“无序”孕生的“相遇”,用埃德加·莫兰的话说,“有组织就必须有互动,有互动就必须有相遇,有相遇就必须有无序(乱流,涡流)”[1]。无序是相遇之源,是互动之源,是组织之源,从而是有序之源。无序存在多种形态和多种状貌,如紊乱、涡流、不平衡、随机相遇等。而不平衡作为一种特殊的无序,是具有热力学特征的相互作用的主要诱因,“从宇宙发生到生物发生都是一个热与冷之间的难把握的不平衡的复杂辩证过程”[2]。各种各样的不平衡,孕育和形塑了多彩多姿的宇宙世界。综而观之,一切存在之物,在根本上孕生于各种无序,要么是在不平衡中产生,要么是在紊乱、涡流、随机相遇中产生,要么是在“不断抵抗巨大的破坏力量”[3]中产生。可见的、可感的一切存在形态,主要是相互作用的产物,即相互作用是这些存在形态的终极原因。
从本质上看,相互作用既是一种“双向互动”,也是一种“独特关系”。相互作用、双向互动、独特关系具有同质性,三者在特定的语境下可以“等量代换”。按照马克思主义关于“相互作用是事物真正的终极原因”的论断,可以说“关系是事物真正的终极原因”。事实也表明,关系“合生万物”,是“万物之所从生”的原因;关系法则构成万物的“自然法则”;而电子、质子和中子经由关系(或相互作用)而构成万物的“孕生基础”。
高等教育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伟大产物,而特定时空背景下各种关系或力量的彼此联合,是高等教育之所以产生的“存在原因”或“生发依据”。回到生发点上看,高等教育的孕育、诞生、存在和发展,是多重关系交织的产物,关乎政治、经济、文化、科学、知识等多重力量的相互作用、相互干预、相互反馈和相互叠加。高等教育不能只是被设想为纯粹政治发展的产物,或纯粹经济发展的产物,或纯粹文化发展的产物,或纯粹科学发展的产物,或纯粹知识发展的产物,甚或其他任何单一因素的产物,而应当被设想为政治、经济、文化、科学、知识等各种力量的“合生物”或“整生物”,亦即由特定的、复杂的高等教育关系整体生成的产物。从高等教育本身看,高等教育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产生了高等教育,而高等教育又反过来作用于各高等教育要素;高等教育与各高等教育要素相互支持、相互滋养和相互连接。这正是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的核心要义之一。
高等教育关系包括高等教育内部关系、高等教育外部关系和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之间的关系。其中,高等教育内部关系决定“高等教育为何是高等教育”,高等教育外部关系影响“高等教育如何作为高等教育”,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双向互动而规约“高等教育的发展趋势”。具体而言,高等教育内部关系生发高等教育结构,高等教育结构决定并呈现高等教育本质;高等教育外部关系制约高等教育运行发展,影响高等教育存在样态,释放高等教育社会功能;高等教育内部关系制约高等教育外部关系,高等教育外部关系影响高等教育内部关系,二者联合而规约高等教育发展趋势。这符合“关系生发结构、结构呈现本质、本质发散属性、属性显示特征、特征指向功能、功能生成效应”的本体论和认识论逻辑,也与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的内核一致。
高等教育关系与高等教育伴生同出,对高等教育具有发动、牵引、维持、再生作用。高等教育总是由高等教育关系发动,表现在没有网络态的高等教育关系,就没有高等教育的存在、发展和再生。高等教育总是由高等教育关系牵引,表现为当高等教育关系发生变异,或高等教育关系的序列被重组或改变时,高等教育也将随之改变。高等教育总是由高等教育关系维持,一方面表现在高等教育关系一旦混乱或失去了秩序,高等教育也必将陷入无序;另一方面表现在高等教育关系一旦不复存在,高等教育也将随之消亡。高等教育还在高等教育关系中“再生”,而这种再生又是高等教育关系之再生所必需的。高等教育经由高等教育关系的发动、牵引、维持和再生,逐渐从一元到多元,从简单到复杂,从无序到有序……不断催生和激活高等教育的量变、序变和质变,实现从一种高等教育型态到另一种高等教育型态的相变,演化出当今世界高等教育的绚丽多彩,再生出新的高等教育关系和高等教育生态,彰显了高等教育的整体生发趋向,再现了宇宙万物生成演化的生态规律。
总而言之,作为一种发动、牵引、维持和再生高等教育的力量,高等教育关系可谓高等教育的“动力源”“引擎器”和“方向盘”,是发动、牵引、维持和再生高等教育的关键力量,是改造、重构、创新高等教育的根本点、切入点、着力点和支撑点。高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关系交互作用,合生高等教育生态,高等教育生态再反作用于高等教育和高等教育关系,如此循环反复、周行不殆。
高等教育关系蕴涵高等教育发展的条件、动力、过程、机制和结果。千丝万缕的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层层嵌套、环环相接、协同互动和环回对话,逐渐演化出结构优化与功能耦合的高等教育系统,为高等教育现代化提供条件性基础和根本性支撑。这种层层嵌套、环环相接、协同互动和环回对话,涉及高等教育的组分与组分、层次与层次、类型与类型、个别组分与整体、所有组分与整体、个别层次与整体、所有层次与整体、个别类型与整体、所有类型与整体,以及整体和一切组分、层次、类型。除此之外,还包括高等教育系统与其他外部系统或系统群的层层嵌套、环环相接、协同互动和环回对话,形成多类型、多层次、多形式的功能耦合系统:一是高等教育系统“与社会的其他子系统如经济系统、政治系统、文化系统以及各种因素如人口、资源、地理、生态、民族、宗教等形成功能耦合系统”;二是高等教育系统“还促进社会的其他子系统如经济系统、政治系统、文化系统以及各种因素如人口、资源、地理、生态、民族、宗教等形成功能耦合关系”[4]。这是发达的高等教育系统的特质,也是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彼岸,还是“高等教育强国整体生成”[5]的条件。
高等教育好似一台巨型的复合的生命机器,由一系列相互作用、相互啮合、相互驱动、相互反馈的小机器构成,唯有这些小机器之间达成结构优化与功能耦合,才能产生这台巨型复合式机器的“整体生命涌现”。同时,人与社会也存在层层嵌套、环环相接、协同互动和环回对话关系,二者的多样化需要联合在一起,相互驱动、相互反馈,相互作用、又相互反作用,不断重组或再生高等教育和高等教育关系;而新的高等教育和高等教育关系又从新的起点出发,加入新的层层嵌套、环环相接、协同互动和环回对话,造就具有新的时空特征的高等教育。
与高等教育的复杂性相契合,高等教育关系多元而异质,我们可以从高等教育总体关系、高等教育一般关系、高等教育特殊关系三个“层次”来加以考察。其中,高等教育一般关系、高等教育特殊关系,又分别需要从不同“类型”的高等教育关系中去考察。基于高等教育的基本功能和特殊性,高等教育与人的发展关系、高等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关系、高等教育与高深知识的关系,是最为首要、最为基本的高等教育关系,三者可谓“高等教育基本关系”[6]或“高等教育一般关系”。过去,我们对高等教育与高深知识之间的“层层嵌套、环环相接、协同互动和环回对话”重视不够,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阻碍了我们对高等教育特殊性的理解和把握,并进而影响了对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路径的选择。鉴于“高等教育的关系属性”[7],也鉴于“一部高等教育史可谓一部高等教育关系史”,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应当且须立足于“高等教育与高深知识、人的发展、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从根源上看,没有人的发展需要的诉求,没有社会发展需要的刺激,没有高深知识的储备,就不可能有高等教育的孕育、诞生、存在和发展;人、社会、高深知识的相互作用、相互干预、相互反馈,为高等教育的孕育、诞生、存在和发展提供了原动力——人、社会、高深知识的互动是高等教育生成之源,而人、社会、高深知识又存在自身的生成之源,这个生成之源,同样源自多重力量的叠加或多种相互作用的联合。
总之,人、社会、高深知识皆是一种“整体涌现”,三者之间的双向互动、动态平衡、辩证耦合、循环反馈、环回对话,构成了高等教育的“基本关系”或“一般关系”,孕生了高等教育的“基本型态”,推进了高等教育的“生成演化”,成就了高等教育关系对高等教育的“整体生成意义”,彰显了高等教育关系对高等教育的“系统发展价值”。
事物与关系具有内在的同质性和相互规约性,即“事物是关系的事物,关系是事物的关系”[8],关系与事物互为“存在范型”。作为以系统形态而存在的一切事物,总是表现为某种“结构性存在”或“关系性存在”,即不同的事物具有不同的“结构关系”和“关系结构”,并呈现为不同的“结构关系”和“关系结构”。作为一种“关系性存在”或“结构性存在”,事物不是一系列成分、状态、事件、反应等的随意拼盘、机械组合和简单相加,而是一系列成分、状态、事件、反应等的有序排列、内在关联和耦合互动,是一系列成分、状态、事件、反应等相互作用的“整体涌现”。
作为一种独特而复杂的关系系统,高等教育乃是由内在关联的不同组分共同生成的集体单位(非基本单位)或有机体,是一系列高等教育关系结构化的“关系性存在”。高等学校作为一种可见的、可感的、可经验的高等教育载体、机构和平台,直观地呈现了高等教育作为一种“关系性存在”的基本特征。作为一种复杂的关系性存在,高等教育由不同类型的高等教育关联而成,也由不同层次的高等教育关联而成,呈现出“类中有层,层中有类,类中有类,层中有层,类层交织”[9]的立体化网络样态,不同类型或不同层次的高等教育,又由多元的教育者、教育影响或教育中介、受教育者关联而成,演绎着教育者、教育影响或教育中介、受教育者的相互作用,以及高等教育的新陈代谢和重组再生。
遍观当今中国高等教育,主要包括普通高等教育、职业高等教育和成人高等教育三大类型,而且不同类型的高等教育,又涵盖不同层次的高等教育,并下分不同类型的高等教育。不同类型或层次的高等教育,还在学科或专业上分门别类和分级分层。在此基础上,整个高等教育表征为一种立体的、动态的、网状的“关系系统”,呈现出别具一格的“系统现象”和“关系现象”,即系统之中有系统、系统之外有系统,关系之中有关系、关系之外有关系,关系与系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同类型或层次的高等教育,以不同的高等教育关系而存在、呈现、演化和发展,各有独立性或特殊性,各自在共域中相互区分、各司其职、各行其道,由此而彰显各自的特殊性和独有价值。这是高等教育的多样性,也是高等教育的生态性。不同类型或层次的高等教育,位居不同的高等教育生态位,获取不同的高等教育资源,承担不同的高等教育使命,遵循不同的高等教育规律,培养不同的高等教育人才,释放不同的高等教育价值,满足不同的高等教育需要,形成不同的高等教育竞争力。不同类型或层次的高等教育,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反馈,共成内在关联的高等教育系统。
综上所述,不同类型或层次的高等教育,必须协调发展、互助合作、环回对话,形成关联、和谐、耦合的高等教育整体,否则,这些不同类型或层次的高等教育就很可能因调度不当,或协调不妥,或合作不足,或对话不畅,造成不可计量的高等教育内耗或折损。因此,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或高等教育强国建设,必须遵循高等教育生态规律,营造良好的高等教育生态关系,形成合理的高等教育生态格局。
高等教育是高等教育关系的高等教育,高等教育关系是高等教育的关系。二者相互共生、相互寄生、相互利用、相辅相成,在对生对长、循环反馈和环回对话中,形成“被生产者和被生成者变成了它的生产者或生成者的生产者和生成者”[10]的生态格局,即高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关系,互为生成之因和生成之果:一方既是对方的生产者和生成者,也是对方的被生产者和被生成者。易言之,高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关系相伴相生,“同出而异名”,相互规约和相互定义;高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关系浑然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依存、共生对长、同旋共转、整体生成。
高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关系相互孕生,二者在系统中“形影相随”。这集中表现为:高等教育的生成,必定伴随着高等教育关系的生成;新样态的高等教育一旦生成,也必然同时生成新样态的高等教育关系;高等教育在改变内部关系的同时,也在改变高等教育自身,还在改变与其相互作用的外部关系;高等教育的生成过程,是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的生成过程,也是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的变化过程[11]。在此意义上说,一部高等教育史就是一部高等教育关系的持续演变史、一部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的互动发展史、一部高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关系的相互规约史、一部高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关系共生的生态演化史。
高等教育是一个“关系集合体”或“关系系统”,这意味着立足于高等教育关系去揭示高等教育本质,是可取的、可行的和必要的选择。从理论上看,高等教育关系可以是无限数量的,即可以存在无数对或不可数的高等教育关系。每对或少数几对高等教育关系的相互规定,只是揭示高等教育的“某一重本质”或“局部本质”,这些“局部本质”或“某一重本质”的叠加,从不同侧面或层面共同揭示了高等教育的“整体本质”或“复合本质”[12]。一言以蔽之,“高等教育”是在关系中整体生成的整体,“高等教育本质”也是在关系中整体生成的整体;高等教育是一种关系性存在,高等教育关系作为一种“关系范型”而存在。
高等教育关系生成高等教育本质,规约高等教育本质,发展高等教育本质,升华高等教育本质,呈现高等教育本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高等教育关系的变化都会必然地引发高等教育整体本质的变化,有些高等教育关系的变化只是改变高等教育的“局部本质”,不会改变高等教育的“整体本质”。高等教育自诞生以来,高等教育关系一直在变化,诸如高等教育的类型、层次、形式、属性、功能、价值、内容等一直在演变,而高等教育依然是高等教育,没有变成其他事物,是因为这种或这些高等教育关系变化,只改变了高等教育的“局部本质”,只是引发了高等教育的量变和序变,没有引发高等教育的质变。
高等教育本质是相对稳定的,但也并非“铁板一块”、永恒不易、万世不更。列宁认为,“不独现象是短暂的、运动的、流逝的、只是被条件的界限所划分的,而且事物的本质也是如此”[13]。如同宇宙中一切存在形态都是生成的、可变的一样,高等教育本质也是生成的和可变的,只是这种本质性的变化需要特殊的时空条件。
按照“规律就是关系……本质的关系或本质之间的关系”[14]的说法,我们或可以将高等教育规律界定为“本质的或本质之间的高等教育关系”。这意味着,高等教育规律实为高等教育关系规律,而“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15],是最基本的或最一般的高等教育规律。结合前文所述的关于“关系、互动、相互作用具有同质性”的论断,我们又可进而得出“高等教育关系规律实乃高等教育互动规律”的推论。由此推知,无论是考察高等教育,还是探寻高等教育规律,都有必要重视并聚焦于“高等教育内部各要素之间的互动,各高等教育子系统之间的互动,各高等教育类型之间的互动,各高等教育层次之间的互动,高等教育的部分与整体之间的互动,以及高等教育与环境之间的互动,由此而揭示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以及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的互动规律”[16],进而建立高等教育规律体系。
高等教育是总体性、一般性和特殊性的辩证统一体,这既决定了高等教育的运行发展要受到高等教育总体规律、高等教育一般规律和高等教育特殊规律的规约和支配,也意味着建立以高等教育总体规律、高等教育一般规律和高等教育特殊规律为基本框架的高等教育规律体系存在必要性、可能性和逻辑性。换言之,高等教育规律是谱系性的、系统性的和生态性的,存在着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高等教育规律或高等教育关系规律。具体而言,高等教育与人的发展的关系规律、高等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关系规律最为基本和最为一般,亦即“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鉴于“高等教育与高深知识的关系是一种高等教育基本关系”[17]或“高等教育一般关系”,“高等教育与高深知识的关系规律”也具有高等教育一般规律的品性和特质,可以纳入高等教育内部关系规律的范畴。除了高等教育一般规律外,高等教育规律还存在作为本质的或本质之间的高等教育总体关系的“高等教育总体规律”,即贯穿于高等教育系统的所有要素、所有类型以及“所有层次以及层次间跃迁、转化或变换的共同规律”[18],以及本质的或本质之间的高等教育特殊关系的“高等教育特殊规律”,即针对高等教育系统的具体要素、具体类型、具体层次抑或是具体领域的个别规律。这就意味着,高等教育规律体系至少涵盖高等教育总体规律、高等教育一般规律和高等教育特殊规律三个层次的规律或规律群。从规律谱系来看,高等教育特殊规律“分有”了高等教育一般规律的本质规定性,高等教育一般规律“分有”[19]了高等教育总体规律的本质规定性,三者层层相连、相互规约、协同互动和环回对话,共成谱系性的高等教育规律体系,呈现出高等教育特殊规律、高等教育一般规律、高等教育总体规律逐级上升的“金字塔”结构特征,处于金字塔顶端的高等教育总体规律,统摄、规约和支配高等教育一般规律和高等教育特殊规律。
高等教育是分类分层的,高等教育关系、高等教育关系规律也存在与之相应的分类分层,高等教育规律体系因此而具有上下贯通性、类层交织性、纵横交错性和相互规约性。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类认识遵循“从具体到抽象,从抽象回到具体,再从具体到抽象”的大循环。高等教育总体规律、高等教育一般规律和高等教育特殊规律的生发,遵循并体现了具体与抽象的环回对话,符合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大循环”:高等教育特殊规律经由“从具体到抽象”而聚形为高等教育一般规律,高等教育一般规律经由“从具体到抽象”而聚形为高等教育总体规律;与之相反,高等教育总体规律经由“从抽象到具体”而分形为高等教育一般规律,高等教育一般规律经由“从抽象到具体”而分形为高等教育特殊规律。这种具体与抽象、聚形与分形的环回对话,不仅蕴含着构筑谱系性高等教育规律体系的思维原则,而且蕴含着构建谱系性高等教育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思维原则。
一切事物既以“个体的形式”而存在,同时又“以与其他个体共成群体的形式”而存在,即一事物总是相对独立地存在着,同时又总是关联着另一事物。用埃德加·莫兰的话说,“事物不仅仅是事物,而且是连接不同部分形成一个统一体的系统;没有封闭的物体,只有与其环境不可分割的相连的实体……”[20]从过程哲学或机体哲学的立场审视,各种事物在关联中“相互摄受”而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整个生态圈“可以被视为‘摄受统一体的综合’,而成为一个扩张性的发展过程;它必然地从一个摄受体过渡到另一摄受体,而使过去、现在、未来形成动态的辩证关系;它本身又是一个进化过程的结构——实在即是历程”[21]。从广义上说,事物在关系中“自成系统”,又在关系中“互成系统”[22],还在关系中“生成演化”。这赋予了关系以“场域性”,也赋予了场域以“关系性”,即“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形构”[23],还赋予了关系与场域的“同质性”。
事物一方面因关系而生发并作为关系而存在,另一方面也因关系而联结成一个“关系共同体”并处在关系之中。鉴于此,我们需要学会在宏大背景中去考察对象,参透当“我们作为自身而存在时,不仅是我们自身而已”以及“事物的细节必须放在整个事物的系统中一起观察,才能见其本来面目”[24]。对于高等教育的考察也不例外。高等教育在高等教育关系中,被高等教育关系所包围。高等教育关系作为高等教育的“存在场域”,既是高等教育研究的“直接对象”,也是考察高等教育的“宏大背景”。
事物存在于时空之内,时空映照事物;事物在关系中,关系包围事物;事物、时空、关系在关联中生成、存在和呈现。空间与时间内在关联,也存在各自的规定性:“空间的本身则视为由无始而来,向无终而去,永存无变。由无限而来,向无限而去,纯一无杂。”[25]相对于空间,时间可谓“由有始而来,向无终而去,永无常驻。由有限而来,向无限而去,与世推移”。时空是万物存在的场域,一切事物在时空中孕育、诞生、存在和发展,同时又受制于时空,并随时空一起流变,无物常驻。这是宇宙万事万物的普遍规律。
作为“存在场域”的高等教育关系,是高等教育活动的“直接时空”,集中表现为高等教育在高等教育关系中存在、发展和重生,特别是在与自然、人和社会的循环互动或环回对话中更新和演化。首先,人从自然而来,流转于社会,超归于自然,并在此过程中依凭高等教育绽放自身的生命价值。其次,高等教育从人而来,向人而去,与人同转,两者通过相互成就而实现整体发展。再次,高等教育孕生于社会,依存于社会,栖息于社会,作用于社会,两者在相互反馈中互生共长。由此,高等教育、自然、人、社会在关联互动中成为特殊的“关系共同体”,而且彼此之间的关系好似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随时空流变而流变。历史与现实双双表明,一切高等教育都是特定时空的高等教育,不存在抽象的、超时空的高等教育,脱离高等教育时空背景或高等教育关系场,筹谋高等教育现代化或高等教育强国建设,只能通往虚构、虚假或徒有虚名的“高等教育乌托邦”。
高等教育在高等教育关系中,高等教育关系因此作为高等教育的生境或处境而存在。高等教育生在高等教育关系之中,长在高等教育关系之内,并与高等教育关系相互作用、相互反馈、互动发展,合生、重构和再生高等教育生态。作为“生命”的高等教育,与作为“生境”的高等教育关系,在协同互动中对生对长,在相互适应中共生寄生,在动态平衡中互成互塑,同时合生、重构和再生高等教育生态,形成新的高等教育生态关系。这是一种“高等教育—高等教育关系—高等教育生态”的再组织,是一种高等教育“生态生发图式”,与高等教育外部关系规律内在一致,与“生态是生命体与环境互动的关系”[26]紧密契合,与“机体不仅具备交互作用,而且能够选择目的、协调发展;对于周遭的环境,机体可以适应,而且能够创造新的生机”[27]高度吻合,隐藏着高等教育现代化或高等教育强国建设的内在规律与行动框架。
高等教育具有时空性,特定时空的高等教育总是身处特定时空的高等教育关系之中,肩负特定的高等教育责任与使命,兑现特定的高等教育目标与承诺。这就要求高等教育必须承前启后、联系实际、面向未来,我们不能总是拿“过去的方式”来教育“现在的学生”,否则,必将折损“学生的现在”,戕害“学生的未来”。为迎接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及其挑战,高等教育应着重发展学生的若干核心能力,诸如“学习能力、自我发展能力、问题解决能力、批判性思维能力、创造性能力、团队合作和协作能力、信息技术应用能力”[28]。每一种核心能力都至关重要,都需要根基于一系列条件和要素。例言之,“创造力要求一个人在一个领域有着深厚的技术专业知识的同时,还要在其他领域具有广博的知识。创造力取决于一个人能否以新方式将不相关的基本要素结合在一起,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一个人的整合能力,换句话说,就是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内在格局”[29]。可以说,创造力是知识、想象力、心智模式等多个变量的“复合函数”和“整体涌现”,教育要为此奠基、铺路和引航。
总之,高等教育关系作为高等教育的“存在场域”,是高等教育安身立命的居所和高等教育诗意栖居的生境。改善高等教育关系,改良高等教育生境,优化高等教育生态,是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或高等教育强国建设的必由之路和应然选择。
高等教育是开放的关系系统,这决定了其受制于外部环境的必然性及与外部环境互动发展的必要性。从根本上看,“一个与环境没有任何交换的封闭系统不可能出现自组织行为,对环境开放即与外界进行物质、能量、信息交换的系统才能产生自组织运动”[30]。作为开放的关系系统,高等教育既在高等教育关系中“自成系统”,又在高等教育关系中与其他系统“互成系统”,还在高等教育关系中“生成演化”。这意味着高等教育“既是自主的又是依赖的”[31],既可以“自生秩序”又难逃“社会干预”。对此,我们可从大学的演变史中窥见一斑:从整体看,大学伴随时空流变,结构从简单到复杂,功能从一元到多元,系统从无序到有序;从局部看,大学理念从理想本位到视野多元,大学制度从松散到规范,大学教育政策从静态到动态,大学学科从单科到多科或综合,大学课程从古典人文到科学实用再到科学与人文融合,大学教学方式从传统经院到开放合作……而这种种变化绝非单纯“自主发展”或“自生秩序”的结果,而是大学自我选择与社会干预共同作用的产物。事实上,不唯大学如此,“每一个社会都得寻找一个独特的、与其社会文化相适应的方式,将自由市场与集体长期计划机制结合起来,以达到丰厚的收益与自由及多样化的最完美结合”[32]。
正如前文所述,时空性是高等教育的基本特性,这昭示着特定的高等教育总是处在特定的高等教育生境中,总是要与其高等教育生境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互动,尤其要受社会环境的影响并对社会环境起作用。就生命体与处境的生态关系而言,“远景、背景、环境、生境虽然都是生命的处境,但生命的足迹所能抵达的只能是生境,生命的身体所能在其间运转的也只能是生境”[33]。高等教育关系作为一种生境,对高等教育的影响是直接的和显著的,但我们不能忽视高等教育之环境、背景、远景的“处境性影响”。
高等教育的生境不是一成不变的,其边界或范围会因时空条件的变化而变化,抑或说,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高等教育有着不同的活动半径或抵达范围。譬如,在信息互联共享和经济全球化时代,高等教育的生境可以大到整个地球生态圈,这期间蕴含着环境、背景、远景向生境的转变,我们可称之为“环境、背景、远景的生境式转变”。从该意义上讲,高等教育全球化或高等教育国际化,是一个高等教育生境不断扩展的过程,也是一个高等教育足迹抵达范围不断延拓的过程,还是一个高等教育的环境、背景、远景向生境转变的过程。面对经济全球化的挑战和高等教育国际化的诉求,我们需要一种由下至上、由前到后、由近及远的时空观,既要有“自山下而仰山巅”的高远,又要有“自山前而窥山后”的深远,还要有“自近山而望远山”的平远。
高等教育生境是高等教育的一把“双刃剑”。良好的生境会促进或改善高等教育的发展,恶劣的生境会阻碍或破坏高等教育的发展。高等教育生境是复杂的、动态的、发展的,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科技、民族、宗教、资源、人口、地理以及高等教育理念、思想、制度、政策等多种变量,这些变量以其特有的方式,以及彼此非线性的叠加,或促进或延阻高等教育的发展。
事物因关系而存在,作为关系而存在,在关系中存在,关系因此而具有“存在原因”“存在范型”“存在场域”的三重本质规定性,亦即三重本体论意蕴。与此相应,高等教育在原初性关系中孕生,同时伴生高等教育关系;高等教育关系一方面从本体上、形式上、个性上形塑高等教育,另一方面与高等教育互动发展而合生高等教育生态;高等教育生态又反过来作用于高等教育和高等教育关系。由此,形成“高等教育—高等教育关系—高等教育生态”的闭环结构和环回对话。这是一个高等教育孕育、诞生、存在和发展的连续过程。高等教育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同时扮演着“存在原因”“存在范型”“存在场域”三种角色,共成“存在原因—存在范型—存在场域”的三联式复合结构,这种高等教育关系的“复合结构”为我们理解、论证、反思、透视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提供了“元视点”或“瞭望台”,即当我们理解、论证、反思、透视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时,必须同时看到高等教育关系作为存在原因、存在范型、存在场域的存在论属性或本体论意蕴。而探寻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也必须同时探寻高等教育关系作为“存在原因”的规律、作为“存在范型”的规律以及作为“存在场域”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