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钦东 中国建筑学会景观园林分会副主任委员,建筑规划师
梁漱溟先生是一个不断思考“人生”和“中国的未来”两大问题的思想者,同时也是一个知行合一、有行动力的实干家。他在访谈中曾经说,“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并且是本着自己的思想而去实行、实践的人”①梁漱溟:《我是怎样一个人——梁漱溟自述》,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2年,第270页。。梁先生一向不是一个专注学术研究的人,不是一个在书斋里研究史集经典的人,他的学问完全是从对人生提问题、对中国未来发展提问题而产生的。
梁先生的家庭从他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在北方做官,定居在北京,基本上可以说是城市人。可为什么梁先生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却最终全身心地投入到乡村工作中去呢?这要从刚才讲到的他一直思考的两大问题,特别是第二个问题说起——中国未来的出路在哪里?
从清末以始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积弱、贫穷,农村尤其如此。外国资本和买办所形成的经济势力及由此带来的城市畸形发展严重挤压了农村/农民的生存环境,再加上军阀混战、匪患丛生所引起的民不聊生,使得农村人口不断涌向城市,农村呈现出非常严重的衰败之象。
梁先生认为对中国社会的改造,要求助于西方的“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这两大法宝,并且从农村着手才能取得成功。“团体组织”,也就是所谓的西方的“民主宪政”制度,因此他提倡社会本位教育,创办“村学”这种政教合一的农村社会组织形式,试图用合作的手段来解决中国社会散漫无力的状况。“科学技术”则是指现代化大生产要依赖科学技术和社会化的组织手段。因此把“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引进中国,复兴农业,通过农业促进工业发展,才能实现中国的现代化。
在这个时候,他有了在北京大学任教7年多的经历,感受到从西方引进的现代教育模式有很大的缺陷,因此他于1924年辞去北京大学教职,开始了一个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读书思考的阶段。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梁先生逐渐把自己的工作转到乡村教育和乡村建设当中。当时的乡村是非常贫穷和破败的,梁先生认为乡村在那个时段遭受了“三重破坏力”。一是政治属性的破坏力。如兵匪为患,苛捐杂税等。二是经济属性的破坏力。外国经济势力的侵入,洋买办助推造成城市的畸形发展,挤压了农村的发展空间。三是文化属性的破坏力,包括礼俗问题、制度问题、思维方式的改变。
在那个时期,社会上的一批有识之士也都不约而同地关注到了农村的状况,晏阳初、卢作孚、黄炎培、陶行知等几位先生都先后做了不同的探索,并且他们都走在梁先生之前。1929年,梁先生到南方先后考察了黄炎培先生在昆山办的乡村改进会,到南京看了陶行知先生办的晓庄实验乡村师范,也去参观了晏阳初先生在河北定县的乡村改造工作。他在参观之后作了一些总结,觉得几位先生的工作非常敬业和努力,但也有他们各自的不足。
1931年6月,受时任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邀请,梁漱溟先生和其他几位友人在山东省邹平县发起并成立了由乡村建设研究部、乡村服务人员训练部和乡村建设试验区三个部分组成的乡村建设研究院。在具体操作上将邹平县划为乡村建设实验县,并实行县政改革,包括废局改科,让各科办公室合而为一“合署办公”。通过行政变革,实施了“村村通电话,人人户口登记”等一些基本治理措施。我们可以想象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农村,农户新生的小孩马上会有户籍人员来登记户口,村村通电话现在看来是乡村建设和治理过程中最基本的工作,但在当时能够实现到这样的程度,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梁先生在乡村建设过程中的一些实践工作,主要分为三个部分。
其一,教育部分。梁先生非常注重“乡学/村学”,希望能把学校变成基层乡村治理的核心。他希望由乡里、村里德高望重的乡绅,再加上乡村建设研究院派去的老师一起共同带领乡村的农民,通过乡学、村学形成一种社会制度。一方面提高文化,同时也形成一个共聚的制度。几年内他们建了200多个乡学、村学,包括儿童部、成人部、妇女部。儿童部用民国基本教材,同时含一部分乡土教材(主要讲授女子放足、禁止早婚、破除迷信、用现代新办法接生等最基本的礼俗和民俗的一些改变)。对成人和妇女,学校里除了教书识字之外,还会讲一些跟乡村农业技术相关的知识,这也是他们工作中重要的一部分。我个人认为最有意义的是,“乡农学校”提供了一个聚会和商议的场所,通过这个场所把农民聚在一起,让大家有机会讨论村里发生的事情,然后共同做决定。在这个过程中大家有了合作的意向,同时在讨论过程中互相有退让,用道理说服人的风气在不断地增长,这是最基层的民主实践,一种过团体生活的民主实践。
其二,经济部分。他们组织成立了非常多的合作社。一部分是跟金融有关的,办了一个“金融流通处”,相当于现在的“农村信用合作社”。可以根据农民的需要来贷款,不需要抵押。比如养猪贷多少钱,打井贷多少钱等。另一部分是成立各种农业合作社。包括基本的农业育种、培育,家禽、家畜的改良等,其中“梁邹美棉”运销合作社是最为规范和成功的。从美国引进棉种,进行各种技术指导,直到运输、销售、跟纱厂合作等都由合作社主导完成,并连续几年发布了非常详细的《合作社概况报告》,包括每年的营收,留下多少钱作为发展基金帮助农民进行技术改善和农业改善等。其他还有饲养家禽家畜的合作社,引进良种,包括猪、鸡、鸡蛋。林业合作社则专门负责经济林的扶持等。
其三,社会部分。主要是社会改良、农村自卫。那时匪患横行,对农村的保护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还有乡村公共卫生方面,他们在县里开办了第一家县医院,同时还办了十几个不同的卫生所。再有就是改良其他的风俗,比如缠足、赌博、贩毒、吸毒、节育和控制家庭人口,还有提倡敬老、睦邻、礼贤、简朴等道德风尚等工作。
在乡村建设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方面,梁先生率同仁们创办出版了《乡村建设》半月刊,从1931年起连续出版六年之久。他们还联合了全国的乡村工作者共同研究和探讨乡村工作的各方面经验,在1933年、1934年、1935年连续三年开了三次乡村工作会议(讨论会/研讨会)。第一次是1933年在邹平开的,参会者包括晏阳初、李景汉、翟菊农、孙则让、梁仲华等,大家来自全国各乡村实验基地。会议对全国的乡建工作做了总结,也对未来工作做出规划。这样的全国性联动,一时形成了一股很强的乡建力量,所谓“乡建派”。这股力量对当时的国民政府也起到了相当作用,跟内政部以及蒋介石本人也做了很多沟通,后来还促成了政府出力、出钱支持乡村建设工作。梁先生还特别赞赏和关注丹麦所做的农村教育和乡村合作工作,所以乡村建设研究院和丹麦相关方面有一些交流。同时他也关注到日本做的一些乡村建设工作,曾经在1936年到日本去考察。
梁先生曾经说,“我不是书生”,“我是一个实行家”,“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①梁培恕:《中国最后一个大儒:记父亲梁漱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80页。在六年多的乡村建设实践中,他也确实做到了拼命干。从一开始,他就把妻子和两个儿子都从北平搬到了邹平,妻子还在1935年因为医疗条件不好而难产去世。二侄女婿黄艮庸是梁先生在北大教书时的学生,人品学识俱佳,这时已经成为乡村工作的骨干,也把妻子和子女都带到邹平。黎涤玄先生也是跟随梁先生多年的学生,在邹平工作期间和梁先生的大侄女结了婚,也把家安在了邹平。
梁漱溟先生和他的同仁们全身心地投入前后六年多的乡村建设实践,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邹平人的状况和经济发展的势头,可惜日本侵华战争爆发,所有工作停顿,成果毁于一旦。这一场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运动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理论思考和宝贵的实践经验,值得我们后辈学习研究和继续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