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身份和边界:论后媒介时代摄影专业性的重构*

2022-03-24 13:29郑习满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专业性伦理媒介

郑习满

一、引言:后媒介时代摄影专业性重构的价值

“后媒介时代”①是美国艺术批评家罗莎琳·克劳斯(Rosalind Krauss)在1999年发表的《重塑媒介》一文中提出的概念,其目的在于利用这一概念解释艺术史的阶段性发展,对“艺术终结”说进行回应,在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艺术创作的梳理与分析中,克劳斯同时提出“后媒介状况”②的概念,意指当代艺术因采用混合媒介而摆脱了现代艺术的传统具体媒介分类(如油画和雕塑等媒介)的状态,这种状态的出现标志了“后媒介时代”的出现和确立。因此,后媒介时代以新的媒介技术对传统媒介的替代和融合为依据,表征于混合媒介所导致的“另一种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以无穷无尽的不同形式、空间和时间存在,且其整体上并不具备形式上的统一,使得艺术类型间的界限变得愈加含混,同时将艺术进行类型区分的意义在多元、多义、多层的媒介呈现中逐渐消融,当时便携式录像机以及电视的普及便是最为显著的证明。媒介技术的持续发展强化了后媒介时代的属性,也更加消减了单一媒介形态的意义,移动互联网和数字影像技术的出现与发展使后媒介状况空前复杂。对以媒介技术为底层基础的摄影而言,后媒介时代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带来视觉文化的社会景观,为专业摄影提供充足与无法替代的实践场所,另一方面也削弱了专业摄影的典型意义,“在后媒介时代,摄影呈现出不确定的身份特征”③,在全民摄影的狂欢中,大众影像淹没了当代摄影的专业性,也同样削减了专业摄影的存在价值。而技术发展使后媒介的特征愈发明显,其呈现出的非可逆性则加剧了上述两方面的深远影响。

摄影作为影像技术、传媒艺术家族的起点,亦是后媒介时代的起点。“视觉在当代各种文化形式中越来越重要,在意义的生产中越来越重要,各种视觉材料不断地提供对世界社会和生活的看法,人们通过视觉形式来讲述、组织、阐释和控制社会生活”④,后媒介时代的现代意义集中体现于视觉影像的现代性上,大众视觉生产和视觉传播共同塑造出当代视觉社会,而专业摄影之于大众影像的导向及标杆作用,正是当代视觉社会合理演化的根基所在,是将后媒介时代意义最大化的基础。因此后媒介时代之于专业摄影而言如同叛逆的子女,专业摄影深受其害,又必须尽到扶持与助推的责任与义务,所以明确专业摄影概念,理清专业摄影的职责便有了延续发展视觉社会的价值,从而引出核心的问题:在视觉影像泛滥的后媒介时代,什么样的摄影是专业摄影?以及专业摄影的职责是什么?

回答这两个问题的落点在于对摄影专业性的重新界定,这是专业摄影重新定位与发展的关键。拉兹洛·莫霍利-纳吉(Laszlo Moholy-Nagy)在20世纪20年代曾预言:“不懂得摄影的人,便是将来的文盲。”⑤而伴随数码摄影、手机摄影、互联网和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社会迅速进入全民摄影时代,摄影和图像从媒介转为文本,成为人类文明传播与延续的关键环节;与此同时,关于摄影的专业和业余之分的议题日益凸显——在全民摄影的时代,摄影的专业标准随着摄影外延的拓展而不断变化,专业摄影和业余摄影、大众摄影的界限愈发模糊,亟需科学、严谨、积极、正面的专业规范加以引导,无论是照片自身产生的审美作用、市场价值、社会效益,还是与之相关的附加意义,都需要可供参考的、合理并完整的衡量标准,以对专业摄影进行有效的修正和约束,对非专业拍摄行为产生积极正向的引导。重审摄影的专业性集中体现于摄影的专业主义中,具体呈现为对何为专业摄影、摄影的专业性如何体现等问题的解答,其必要性体现在:摄影行业在发展过程中,必须要经过自省与自我净化的过程,从而保证其发展的内在动力,而这个过程始终需要专业标准的约束和校准;对非专业摄影的正向引导涉及专业摄影的权威性,直接并长远地影响专业摄影的大众认可度。摄影的专业主义目的在于突出专业摄影的价值,使专业摄影脱离大众影像的围囿并良性发展。

二、与后媒介互涉的专业摄影:重审摄影专业性的边界

后媒介状况与“专业摄影”是一种共生共存、彼此牵连的互涉关系。作为一种新型的专业视觉生产技术,摄影自诞生之初便具备极强的媒介兼容性,为媒介的混合与重组提供了充足的便利,使得后媒介状况的出现成为可能,同时后媒介状况又在无时无刻地影响着摄影,它既调整着摄影的技术方式与用途,又以此强化了“专业摄影”与“非专业摄影”的对立,因此,摄影对其专业性的重审是后媒介状况的倒逼结果,也是专业摄影转型的结点。大众摄影的蓬勃不仅消弭了摄影作为精英实践的身份,而且引发了摄影业界和学界的警惕,对摄影专业性的再审,是其专业性的最初体现,在学科视野和大众视野两个场域都有重要的意义。在学科视野,摄影的专业性并非是对精英文化的倒行,亦非与大众文化的刻意隔阂,而是对大众影像的主动接纳与理性拓展,这是专业精神的体现方式之一,即学科内涵与外延之于时代进程中的自觉更正。在大众视野,摄影的专业性体现为大众对摄影精英主义的期待,“摄影”始终被当做一种区别于“拍照”这一概念的专业词语,其所指暗含了专业性。当更容易拍摄的照片获得更多的认可时,同样的问题再次浮现:什么样的摄影才是专业的?在具体的实践的语境下,此问题分化出两个层面的疑问:其一,什么样的照片和拍摄行为是专业摄影;以及进一步的问题,即什么样的拍摄者是专业摄影师。对这两个问题的解答,是厘清专业摄影标准、界定专业摄影的基础。

(一)专业摄影的物理边界及其局限

将摄影这一概念视作客体,它兼具名词和动词两方面意义,专业摄影一方面代表着达到专业标准质量的照片或影像作品,一方面也是对拍摄器材与技术的应用标准的认定,因而物理意义上的专业摄影是一个多维的概念,其边界亦是多维的。

探索专业摄影的多维边界,需要建立于历史观基础之上,其与业余摄影的边界,呈现为从清晰到暧昧,从一维向多维的变化。摄影诞生之初,所有的摄影器材、拍摄行为和拍摄者,都是专业的,摄影器材是罕见的高科技专业工具,它所制作出的照片,是令大众惊叹的产物,摄影器材意味着照片的专业性,专业摄影有着极为明确的界限;1888年量产的柯达1号相机,是打破专业摄影围墙的最初尝试,它试图通过建立“傻瓜式”拍摄的可能性,来对抗技术的壁垒。虽然这种里程碑式的尝试源自资本市场的推动,但业余摄影的概念得此才孕育而生,专业摄影和业余摄影因此有了相互映照、彼此区分的关系,二者之间的界限开始复杂化,其中专业摄影作为动词的概念应丰富为包含上卷、取景、对焦、拍摄、冲洗、印制等一系列行为的完整过程,而业余摄影只意味着取景并按下快门的简单行为,其余部分依然是由专业人员完成。但对于照片专业与否的判断,则无法由拍摄行为的区分而做简单定论,民用相机意味着非专业照片的出现,即使当时所有照片均被专业地制作而成,但摄影的主观意向和美学意识开始被纳入对专业性判断的参照,专业摄影的边界因而有了更丰富的维度;维拉·博伊尔(Willard S.Boyle)和乔治·史密斯(George E.Smith)在1969年发明的电荷耦合器件图像传感器CCD使数字摄影成为可能,而伴随数码相机的普及与完善,专业摄影与业余摄影之间出现了新维度的界限,拍摄者因使用习惯差异、对成像质量追求的不同、对数字技术认知的不同,以及来自业内外各方规训的差异,对摄影的专业性有了更为多义与含糊的理解;当代媒介技术的发展与延伸,极大丰富了摄影的语义,专业摄影与业余摄影的范围都得到巨大的拓展,专业摄影更加依赖影像对思想和事件表达的准确性和目的性,同时新闻摄影的职业规范被广泛提上议程,成为新闻专业主义实践的类型之一,而其它类型的专业摄影与业余摄影的区分,也需建立于不同的维度基础上,如风光摄影或肖像摄影,其专业性体现在拍摄器材的专业性、操作过程的复杂性及照片制作的准确性上,但业余的旅游照片与人物照片,却无法达到上述所有标准,等等。

无论是作为纸质或数字照片,还是作为操作工具和技术水准,专业摄影的物理边界是一种被历史建构的多维的、立体的规范和约束。这种约束在后媒介时代下被放大凸显,并体现于多维特性上,呈现出丰富的表征:物理意义上的专业摄影在具体环节或类型上,是与非专业摄影重叠的——业余摄影爱好者可以和专业摄影师使用同样的器材,拍摄出同样甚至高于专业水准的照片;专业摄影师和大众都会使用手机拍摄影像,多数情况下难分伯仲;手机摄影比赛开始出现并成为主流影赛;手机摄影功能向“专业化”靠拢;古法印相工艺近年来成为业余摄影爱好者和手工工艺爱好者的新宠。正是因为后媒介时代媒介技术和媒介环境的不断变化,专业摄影的物理意义在各个维度上均处于流动的状态。“‘什么是照片’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在当下尚无法确定。但是……照片的定义始终在变化中。”⑥因此,从物理边界上来探讨何为专业摄影,在历史观和技术观的视域下能够提供借鉴的标准,却很难清晰准确地得出结论。

(二)专业摄影的主体身份:摄影专业性的根本

专业摄影的物理边界是游移并难以把握的,因此探索并罗列照片、拍摄器材及拍摄技术等因素,无法从根本上回答什么样的照片和拍摄行为是专业摄影这一问题,所以也无法进一步回答什么样的拍摄者是专业的摄影师。解答何为专业摄影这一问题的入口,应当从拍摄照片的行为目的出发,更正拍摄主体与拍摄客体之间的逻辑顺序:并非专业的照片和拍摄行为造就了专业的摄影师,而是专业的摄影师成就专业的照片与拍摄行为。“摄影的技术地位随着它所属权力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它的实践性质依赖于界定它并促使它运作的体制和代理人。”⑦其中,运作体制是系统、隐蔽与复杂的背景条件(当前的后媒介时代背景),而代理人则是身处这一背景条件中的执行者,拍摄者的性质决定了照片的性质,因而对摄影专业性的判断中,拍摄者的主体身份是第一性且复杂的,具体呈现于以下层面:

1.作为滥觞的权威与暧昧的身份

专业摄影师的身份是权威并且暧昧的,其暧昧性根源于与权威之间的因果关联,专业摄影师的权威属性是身份暧昧不清的前提。专业摄影师的身份,意味着其对拍摄器材的操作和拍摄结果,均具备专业性,即使是用手机随手拍摄的一张照片,依然被赋予“专业”的光环,这种权威性是合理的,由于拍摄习惯与视觉经验的专业性,专业摄影师的拍摄势必与业余拍摄者的创作产生差异,然而这种差异并非能在每一次拍摄中明确的体现出来。换言之,专业摄影师的专业性,体现于完整创作过程中的专业自觉中,而不自觉的拍摄行为,与业余摄影之间的界限是十分模糊的。因此,在手机拍摄泛滥的当代影像生产环境下,专业摄影师的身份在许多场景下呈现出暧昧不明的特征。

在后媒介的场域中,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与数码影像技术的不断成熟,业余摄影者被赋予了更多的权力,呈现出与专业权威的抗衡姿态,最为显著的例子发生于2021年4月和12月末,尼康和佳能公司先后宣布停产单反,研发与生产更为便携、操作更为简易的无反相机,机身笨重、操作复杂、视觉专业感等印记的退出,使专业摄影师的身份很难根据拍摄器材判断出来。另外,照相馆、洗印社、职业摄影师数量的锐减也在全面地证实;摄影实践的亲民化和全民化是工业技术成熟带来的进步,它弥补了专业摄影师和业余摄影师在创作资本、创作机会甚至创作能力上的落差,因而专业身份的定位标准必然产生新的变化。

2.专业与职业之别

专业摄影师与职业摄影师定义的混淆,是造成专业摄影师身份暧昧不清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专业摄影师,通常定义为有着较完备的拍摄技术,使用专业的摄影器材,并以摄影为业的拍摄者,也就是职业摄影师。但历史上诸多著名摄影师都是业余拍摄者,在此业余的概念回归到与职业的区分中,而非指代拍摄的技术水平、照片的纪实与美学意义,如民国时期著名摄影师骆伯年,其身份是银行职员,但他通过对西方摄影技艺的吸收与尝试,成为中国早期摄影的先导者。而中国早期摄影人,几乎都属于“业余”的摄影师,但正是他们历史上的无数实践成就了如今的专业标准。相反而言,许多以拍照为具体工作的拍摄者,并不能完全等同于专业摄影师,如公安局户籍科负责拍摄身份证照片的工作人员、企事业单位负责具体拍摄记录工作的宣传人员等,他们的拍摄同样需要操作技术与规范,也需要专业的拍摄器材甚至准确精致的制作,但这些职业摄影师的专业属性并非囿于摄影本身,而是借助摄影这一手段来完成其他属性工作的目标。而在全民影像的后媒介时代,摄影作为手段与工具的属性愈发突出,职业摄影师的单一维度对专业摄影师身份的判断与界定是十分局限的,因而专业摄影师的身份与其职业没有必然的关联。

除此之外,许多专业摄影者在拍摄过程中,对“职业”的概念始终保持无视甚至摒弃的态度,如侯登科所言“我就是个农民”,这是另一个更为专业的层面,他表明的是专业摄影师的主体间性问题,用被摄者的思考方式来理解被摄对象,用同理心来建立情感连接,是专业摄影师通常采用的操作方法或原则。因此,拍摄者的专业性并非体现于职业形式和身份上,而是体现在对摄影专业目标的追求中,同时又在实践过程中呈现出非业余的职业态度、职业精神及职业素养。

3.历史观下的专业身份与视觉权力

从历史观的角度判断摄影师的专业程度依然具备局限性。博蒙特·纽霍尔(Beaumont Newhall)曾指出:“有一类自称为‘严肃工作者’的摄影师,他们一往情深地相信,摄影是一门潜在的艺术形式,并为此信念付诸一切……身为业余摄影师,他们能够无视职业摄影师们自我强加的各种限制。无拘无束地进行实验,充满想象力,而且愿意打破公认的规则。他们的风格最终成为了普遍的原则。”⑧虽然摄影受到技术发展的制约,但从历史上看,其各项标准与规则的形成始终源于各时期摄影师的积累,这些积累形成了对专业摄影师身份的约束,即使伴随媒介的变化,约束本身也在产生变化。约束越强,规则越清晰,带来这些约束和规则的摄影师的历史地位愈彰显,这是对过往成名摄影师在专业程度上惯用的界定方式。否定其专业身份,意味着对整个摄影规范的否定,因此这种界定方式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但历史观下的专业身份界定,受制于于权力关系对视觉观看的影响。约翰·塔格(John Tagg)曾毫不隐晦地将摄影视作权力关系的表征技术或手段:“摄影虽然在教育、文化、媒体等重要体制机构中被用作工具,但是在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和谐化的’核心权威下,它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控制机器。”⑨被历史选择的专业身份遭到质疑的最典型案例就是薇薇安·迈尔(Vivian Maier),她的出现令世人对拍摄者的名声产生警惕,重新思考那些被历史铭记的摄影师,质疑并追寻那些从未留痕的摄影师。虽然薇薇安·迈尔逝后依然成为留垂青史的摄影名家,但她的意义在于更多的隐藏者,这些无名专业摄影师甚至摄影家,证实了摄影的专业身份在历史观下的局限。

综上,专业摄影者的主体身份的确立,是保持并发展摄影专业性的充分必要条件,因此摄影主体的专业性是界定专业摄影的标准。但专业摄影师身份的判断标准,依然是多维且复杂的,因而合理应对这种局面是解答摄影专业性问题的关键。

三、摄影专业性的重构:后媒介时代下专业摄影主体的“三层维度”

对摄影专业性的探索实践,包含对专业摄影物理意义和主体意义的细分与归纳,对此各界对专业摄影的定位标准可大致归纳为:拍摄器材的规格,对摄影器材的操作技术的完整性与严谨程度,拍摄者身份的相关度,作品体现出的拍摄技巧与完成程度,作品制作质量,作品中所蕴含的精神层次等。对摄影专业性的评判,通常采取对上述各层面综合判断的方式,甚至可以采用赋值的方式对其进行量化,根据摄影类型的区分而采用不同的赋值标准,从而体现在作品基础上的实践操作与精神内核的有机组合。而主体身份的第一性作用,决定了重新对摄影专业性采取基于拍摄主体的建构,而对主体身份的判断和界定,需要建立于“三层维度”的基础之上,即是专业主体是否符合专业摄影规范、专业摄影伦理以及专业摄影道德的规训与预期,三者共同构成了解决摄影的专业性如何体现这一问题的基础,也是对专业摄影的职责问题的解答。与此同时,专业主体“三层维度”建构的底层逻辑,根本在于后媒介时代的场域特性。

(一)专业摄影规范

专业摄影规范包括对摄影理解与操作的规范等,属于学科规范的范畴,是确保专业摄影发展内部动力的基础。具体体现于:对各时期各领域摄影的本质、内涵与外延的明确认知与了解,对专业摄影的物理边界的准确清晰的理解,拍摄实践中对系统的操作规范的正确遵循,相对完备和准确的摄影操作技术,对摄影专业具备本能的学科自觉和本能意识,并同时体现在创作实践中。“传统摄影美学中的基本功不可忽略,对影像的把控与叙事能力仍是跨媒介摄影创作的基础,对影像本体的分析也是诠释作品之外的基础。”⑩专业摄影规范是专业摄影的物质基础,是摄影专业性体现的基本要素,通常能够体现出统一规范的职业特征与习惯,因此专业摄影规范是专业摄影主体意义中最具客观性的标准。

后媒介时代在专业摄影规范的建设过程中,提供了两个突出变量,其一是拍摄器材与拍摄技术的高速迭代。从胶片摄影到数字摄影,到手机摄影以及虚拟现实影像技术,摄影的技术类型持续处于变化与发展中,大众摄影不仅消解了拍摄主体的专业性,也改变了人们对于传统专业摄影行业的认知期待,受更先进的拍摄器材和更简捷易通的操作技术的影响,业余拍摄者与专业摄影师的物理边界土崩瓦解。其二,在后媒介场域中,被摄客体的类型愈加复杂。便捷与智能的技术条件使拍摄者可以在任何环境下拍摄任何事物,去类型化的主题拍摄将专业摄影与大众摄影合并,模糊与消解了二者之间的界限。因而专业摄影在无法回避的后媒介状态下,只有建立专业摄影规范,才能够摆脱全民摄影对摄影专业性和职业性的影响,构建专业摄影的社会意义,明确专业摄影在人类精神文明中的分量,确保其发展的内部动力。

建立专业摄影规范的过程需要以摄影专业教育为起点完成对专业摄影规范的规定。专业摄影规范的形成是学科内化的结果,其过程不仅包含历史经验的积累,也包括个体在长期实践中习得的专业习惯,因而作为主体身份形成的基础维度,专业摄影规范并非源自后媒介时代的推动,与大众影像的当代视觉景象也没有因果关联,故而体现出强烈的学科独立性和内在自觉性,进而形成理性、科学、系统的结构。专业摄影规范的细则不断更新与修正,但其学科规范的结构相对稳固,二者均依赖专业摄影教育。专业摄影教育不仅包含职业摄影教育,也包括高等摄影专业教育,其共同点在于建立专业摄影从业者的学科规范,从而能够从基础设施层面将专业摄影身份与非专业摄影身份进行有效区分。

建立专业摄影规范的目标在于对专业摄影规范的遵守与践行。对专业摄影规范的遵守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专业摄影身份的限制。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大众摄影实践中,存在有意或无意,准确或不当地对专业摄影规范的遵循,尽管这种遵循是非延续的、偶发的、散落的,但也体现出专业摄影的导向价值,从宏观而言这是非专业摄影和摄影专业性的重要和解,也是专业摄影之于后媒介时代的历史意义所在,从微观来讲,对专业摄影规范的遵循呼应了专业规范系统中的诸多环节,是对规范系统不断完善和修订的过程,是保证摄影专业化现代性意义的前提。

(二)专业摄影伦理

专业摄影伦理建立在专业摄影规范基础之上,体现摄影专业性的主体身份价值,专业摄影从业者应当在厘清专业规范的同时,遵循摄影的专业伦理,体现个体服从专业、专业服务社会的价值理念。在后媒介时代,媒介技术的普及在造成了摄影的去权威化的同时,也导致了人类伦理的迷遁乃至拗捩,摄影从业者因此有责任具备更为自觉的专业意识和更主动的专业实践。

将摄影的专业主义作为其专业伦理,能够体现专业服务社会的价值理念。国内学者潘忠党和陆晔曾将专业主义概括为:“除了专门知识、技能、操作过程和评判标准外,‘还包括一套定义媒介社会功能的信念,一系列规范工作的职业伦理,一种服从政治和经济权力之外的更高权威的精神,以及一种服务公众的自觉态度。’”在职业社会学层面,美国社会学家弗莱德森(Eliot Freidson)认为专业主义不仅宣称“具有功能和认知意义的专门知识之权威性”,而且是“以超验的价值引导该知识之运用的承诺”;它以“根植专业本身的价值观作为独立于国家的力量,引领实践及其经济和政治制度”,所以“赋予专业以意义并正当化它的独立性的超验的价值”才是“专业主义的灵魂”。这种超验的价值体现在专业摄影的职业伦理中,就是对摄影规律、摄影规则的服从和敬重,树立对人类视觉文化和人类观看系统的高度责任感,具有强烈的原则性。当然对摄影专业主义的追寻,不能脱离社会文化环境,而应从人类社会视觉系统中摸索摄影的超验价值,这种专业伦理真正适应时代,亦符合专业创新融合的需求。

在后媒介时代,智能化机器已经侵入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智能设备试图取代人的各类实践,媒介技术的不断发展造成了“黑箱”效应。技术的便利在蚕食人的主动性和创造力,摄影的专业伦理,一方面是职业价值理念的内在规范,一方面更是摄影在技术革新下渗透于人类社会的伦理操守,二者共同构成摄影专业主义的范式与目标,为专业摄影从业人员如何看待与对待摄影提供现代性标准。虽然专业摄影不等同于职业摄影,但专业伦理则呈现为职业伦理,换言之,摄影从业者因为其实践目标的单一性和功利性,并不必然归属于专业摄影者的范畴,但专业摄影者却必须具备职业摄影的职业态度、职业精神及职业素养,这是摄影专业伦理以职业伦理为要求的内在逻辑,而职业伦理也是专业伦理的基础形态。学者彭兰曾在描述“专业性”时提到:“尽管不同主体在未来的传媒业中扮演的角色不同,其专业性表现和实现路径也会有所不同,但它们都建立在‘公共性’的基础上,也就是遵从公共价值、为公共目标服务。”变革中的技术解构了专业的边界,但并没有解构专业的目标,即它服务社会的专业归宿,这是摄影专业伦理体现的高级形态。因此,对专业摄影伦理的遵循,可概括为对摄影职业操守的遵从和对行业义务的自觉履行。

(三)专业摄影道德

摄影道德指在专业之外摄影对人类道德的遵从和体恤,在体现人的力量,表达人的情感,引导人的文明发展过程中,建立专业使命和人文主义,是专业自觉的伦理呈现。摄影道德和摄影伦理是截然不同的概念,摄影伦理体现于对摄影的高度服从和主动参与,而摄影道德则体现于摄影之外的人性价值,摄影道德和摄影伦理共同组成了摄影专业性中的主体身份价值。

在后媒介时代,技术的进步拓展了人的时空范围,带来新的解放,与此同时信息技术也在不断改变人类伦理的边界,挑战人类传统的生存经验,人的价值与意义被数据、算法和虚拟的世界重构,原本的生命感和情感因素都被日益强化的新兴技术剔除,因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打乱,原本的伦理秩序也被打乱,年轻人对真实世界的感知愈加迟钝,作为肉体的人的存在感也在媒介中逐渐消失。“当伦理道德体系被机器世界的程序所替换,人的机械性就会不断演化成为人类本质属性的一部分,技术对人的专制,不是拓宽人的交往范围,而是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冷漠,甚至给国际社会带来更多隐形的敌意。人习惯了被控制,主体性就会不断弱化,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就从情感共同体演变成技术共同体,从自由伦理置换为技术伦理。”后媒介时代的人类社会进入鲍德里亚所指的“某个环装的、莫比乌斯式的强迫性中”,而摆脱这一困境的唯一武器就是“在各处重新注入真实性和指涉物,使我们相信社会的真实性、经济体系的重力以及生产的最终结果”。所以,技术进步所引致的种种伦理困境,使现代社会对人文主义精神的呼唤变得更为迫切,后媒介状况与人文主义的关系也变得空前突出。

建立新型的专业摄影道德,是新媒介时代摄影专业性重构的重要拐点,其转折体现于专业摄影实践从工具意义转向价值意义,目标从功利性机械复制转向体现人的力量和表达人的情感,这种面向人类文明发展的使命感和人文主义,能够在未来的生产过程中抵御来自于技术和机器的侵蚀,是摄影专业性重构的意义所在。同时,专业摄影的道德精神,也是专业自觉的一种伦理体现,其中所指涉的胸怀天下、博爱为仁的道德价值与专业伦理要求的“公共性”是一致的。

(四)递进的“三层维度”

摄影专业性的“三层维度”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与有机的关联,三个层面之间存在递进关系。专业规范体现了专业摄影的客观基础技能与理性约束,专业伦理和专业道德体现了专业摄影的人性成分。对于专业摄影而言,“三层维度”共同构成互相依存的整体,专业规范构成了摄影专业性的物质基础,其需要专业伦理和专业道德来约束,而专业伦理和专业道德间具有“共轭”的关系,共同构成摄影专业性的上层建筑,二者的实现体现为专业规范的表征。三者共同构成摄影专业性的基本层面。另外,“三层维度”之于摄影专业性程度的影响处于不同的层面,专业规范是不可或缺的底层维度,摄影主体缺少了专业规范,就不具备专业性的前提条件,其伦理与道德的程度与摄影专业也不具备关联性。摄影伦理与摄影道德也处于不同的维度层面,其中,在实践层面上,摄影伦理不高于摄影道德的维度。举例来说,凭借摄影作品《饥饿的苏丹》,南非摄影师凯文·卡特(Kevin Carter)曾获得1994年普利策新闻特写摄影奖,该作品内容的冲击力体现出摄影的强大力量,同时在国际社会也产生了更为强烈的争议,舆论的焦点在于:面对在猛禽前濒死的儿童,专业摄影师究竟应当选择拍摄还是选择救助?虽然在拍摄完该作品后,凯文·卡特立刻施加救助,但依然改变不了其被舆论口诛笔伐,最终选择自尽的结局。可见,在以职业使命为基础的摄影伦理和以人文关怀为基础的摄影道德出现矛盾时,摄影伦理是让位于摄影道德的,摄影道德在此转换为更为宏观与高级的人类伦理形式,从而制约专业摄影伦理的适用范围。卡特事件传播的广泛性,同时说明在专业摄影伦理之外,专业摄影道德呈现更普适的价值导向。

虽然专业身份是专业摄影第一性的基础,摄影专业性的建立就是将摄影主体界定与规范的过程,但摄影专业性的重构依然是长期与复杂的。其原因在于两方面,一方面是摄影行业自身始终处在高速的发展中,无论是技术还是观念都在持续不断地更新,“在流动的现代生活中,类似摄影这样的媒介技术和实践不再通过与职业或机构结合以一种稳固的状态存在”,因此对摄影主体的要求也在不断地变更,难以形成稳固的结论;另一方面,对摄影主体在“三层维度”上的约束并非由行业内或者相关行业研究制定,而是在全人类的视觉社会中被引导和规训中完成,产生约束的主体是身处这个时代中的每个个体和组织,这决定了在专业性理解层面上不可避免的矛盾性和复杂性,这是当代专业摄影在权利纵横的后媒介时代下亟需突破的瓶颈。

注释:

①② Rosalind E.Krauss.ReinventingtheMedium.Critical Inquiry,vol.25,no.2,1999.p.289.

③ 戴菲:《场域、身份与城市:后媒介时代的摄影与艺术》,《都市文化研究》,2016年第2期,第314页。

④ 唐宏峰:《可见性与现代性——视觉文化研究批判》,《文艺研究》,2013年第10期,第79页。

⑤⑨ [英]格里·巴杰:《摄影的精神:摄影如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朱攸若译,浙江摄影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162页。

⑥ 江融:《后媒介状况——ICP“什么是照片?”摄影展观后记》,《中国摄影》,2014年第4期,第81页。

⑦ [美]约翰·塔格:《表征的重负:论摄影与历史》,周韵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0页。

⑧ Beaumont Newhall.TheHistoryofPhotographyfrom1839tothePresentDay.New York:Simon & Schuster Inc.1978.p.118.

⑩ 张宝仪、王汀若:《跨媒介摄影之美学探究——从伽达默尔与姚斯的理论切入》,《未来传播》,2019年第4期,第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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