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媒介之“名”:“媒介”如何进入文化生产与历史书写*

2022-03-24 13:29白志如王子丰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媒介

白志如 王子丰

一、引言

“命名”不仅是一种被动的社会呈现或映射,也是建构话语资源和生成历史叙事的方式,据此形成一条媒介和文化深层互动的可探索性路径。传播离不开载体,新式媒介进入中国首先遭遇“命名”问题,中国有“字词观史”的传统,而“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①,因此命名史亦是思想史或文化史的重要组成。目前聚焦媒介命名的研究已有显著成果,尤其在译名译述、辨析与解读层面,不过多以单个媒介词汇为主,分布较为零散;又因学科取向不同,或侧重语言学或侧重传播学领域内研究,较少系统化串联“命名史”以鸟瞰媒介与文化之间的关联;且多关注媒介译名本身,但译名确立之后还有一系列的相关命名实践,媒介作为载体不仅要在内容和形态上生成“名词”以“接合”文化生产秩序,还会进入历史事件固化为特定“表述”,并可能呈现出与西方不同的本土逻辑,这能为媒介与文化的互动研究提供一条新的线索。

因此将视野置于新式媒介本土化以及新旧媒介碰撞过程,考察中国近代以来新式媒介在译名和命名层面如何适应和对接文化并进入历史事件的书写,辅以中西比照进行说明,旨在尝试透过一系列“命名”问题②,探寻媒介如何占据名称和概念资源进而逐步接入文化并形成互动关联,具体在三个层次展开:第一,聚合不同媒介译名即重点搜集和梳理报刊、电报等大众媒介的汉译名③,寻找译名背后的流变特征与演化逻辑;第二,在两个层面推进“命名”考察,即如何通过“命名”维护内容秩序和文本生产,抑或通过命名“掩护”或配合媒介形态改装以获取既有文化制度的“庇佑”,而这种文化适应和对接又存在一条分合与消长的线索;第三,媒介“命名”如何参与历史叙事,即“媒介”作为重要事件的命名与表述方式以及参与重要历史节点与进程的书写。通过上述三个层面考察媒介译名与相关命名现象及其深层逻辑,为“媒介”如何参与文化生产补充一条语言表征的脉络,或可对“媒介”如何生成当下话语实践也有所裨益。

二、以名立身:赋予新式媒介译名背后的双重逻辑

“我们语言中每一个词的产生,都是一个命名过程。”④译名行为就是“通过翻译或语言接触在另一种语言中为某个原本没有的事物或尚未定型的概念确立一个名称,使它们在另一种语言中从无名到有名”⑤,所以“译名的本质在于命名”⑥。新式媒介进入中国首先遭遇如何“命名”问题。从技术与文化互动关联的角度看,媒介汉译名的生成至少存在双重逻辑:一种是有明线可循的语言翻译与社会层面的适应或者互文,另一种是容易被隐没的媒介逻辑及其与文化不同层面的互动,包括媒介自身形态演化、呼应以载体命名的本土文化传统甚或成为特定时空政治或消费文化衍生物。

(一)语言—社会层面:语义与语境

第一重逻辑是语言层面的格义比附⑦抑或转译的多语往还,以及译名与语境之间的关联。首先从文化适应角度来看,较为显著的一个现象是格义比附,即新词进入中国先是呼应本土语言,借用旧词赋予新意抑或创译。例如“日报”词汇连用可溯至“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⑧,明末清初顾炎武著有“日知录”,马礼逊等以“日知录”对译“journal”“daily”,后译为“日报”,并将“journalism”译为“写日录之事”,“journalist”为“写日录者,书日报者”,邝其照则译为“作日报者,主笔者”⑨,可见“日知录”“日报”从旧意混合演化为新词。此类案例俯拾皆是,另外还需关注转译问题,这多与日译名相关。如高名凯、周光明等多位学者考证“新闻”“新闻学”等词源是由日本译介西学再翻译引入中国,也有学者认为最晚在唐代汉语中“新闻”从动词演变为名词,而晚近西方传教士以汉语固有的“新闻”对译“news”发展出具有现代新闻内涵的新义,并被日语借用⑩;“电话”“电报”则经日本借用汉字以意译方式翻译西语而后返回中国。除此之外,不乏音译等现象,如“电话”也译为“德律风”等,不过新词对目的语语义与语境的适应与选择,格义比附是早期新式媒介进入中国的一条基本路径。

译名背后的基本依托是社会语境。一方面,译名不仅是词汇筛选,也是中西、新旧文化碰撞以及社会观念的深度磨合,因此译名不是一个孤立的词汇,而是存在与之相关联的词汇群。例如电式媒介对传统观念的冲击不仅反映在“电报”等系列译名上,而且勾连与它相关的各种社会事件或概念描述,诸如“伐杆救旱”“炼魂成电”事件、“风水”“符谶”等术数思想以及魂魄、鬼祟等宗教观念。另一方面,新式媒介也在与目的语社会语境的碰撞中寻求出路。以“报纸”为例,在“newspaper”与“报纸”历经半个世纪逐渐形成对译关系的过程中,马礼逊较早以“newspaper”比附“京报”(“Newspaper or Peking gazette”)形成对应,并辅助解释为“京抄、邸报、辕门报”,后麦都思、卫三畏译之为“新闻篇”“新闻纸”;而两次鸦片战争之后“在报名中嵌上一个‘新’字,与中国原有的邸报划清界限”,成为“新报”诞生的现代使命。经由“新闻纸”和“新报”的交替使用与长期并存,1873年“报纸”问世,至维新运动后国人办报高潮出现,“报纸”逐渐竞争淘汰掉前两词,流行并沿用至今,在语言因素背后“更深层次地体现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保持传统’与‘走向变革’的双重趋向”。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些动态过程既是比附格义到创译转化的词语流变,从词语角度“为中国古代新闻的发现并融入现代新闻学体系预留了文化接点……新名的厘定也蕴含着古今中西学术文化的重组”,也是“传递‘现代性’的过程”,并带有特定的时代修辞与权力意涵,呈现一名之立背后语言—社会层面的生成逻辑。

(二)媒介—文化层面:词与对应之物

除了较为显著的语言—社会层面的流变与演化逻辑,容易被忽略的另一条线索是媒介自身的形态演化在命名上的呈现,并在文化层面获得回应。我们系统梳理多种媒介的不同译名,分析和比照词汇之间的内在关联,认为新媒介对旧媒介在命名上的呼应与致敬,在汉译名上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呼应媒介自身的演化,如“magazine”译为“杂报”“新闻书”或“丛报”等,“broadcasting”译为“无线电话”“受音器”等,“television”译为“无线电传影”“电影活影机”“电传像”“传影术”等,“wire electro-telegraph”则有译名“千里信”“信报”等;二是呼应中国以载体命名的文化传统或内在逻辑,以“电报”为例,在清廷与各国公使的往来会照中,最初从材质和功能上表述其为“铜线”“电线”“通线”“飞线”等甚或“飞线传音”“飞行投递”(比附“马上飞递”即驿传);而自海线铺至全国,其从奇技玩物到制夷之变或说演变为海线权与电报自主权之争,经由军事教训成为六项急务之一“设电音”,并因中法战争、官督商办等事件推动其规模不断壮大为电报网络,这个过程中电报逐步转换功能与角色,文本命名上也各有举措,最初并非正式公文而无法定效力,称谓“抄电”,戊戌变法后与公文等效,沿袭中国以载体命名公文的传统,称谓“电牍”,又分“电旨”“电奏”“电信”,至民国衍生新文体“通电”。近似地,转译中也可见,例如日本用“操觚者”称谓“记者”,而“操觚”本源自汉语,意指“执简作文”。因此这些汉译名既与社会语境呼应又与载体本身密切相连,且呼应中国以载体命名公文的内在文化传统,这在英文原名中并不明显,可视为汉译名特征之一,为理解本土媒介与文化关联又提供了一条路径。

如果推至更多的文化现象,从媒介载体形态出发寻找与文化的呼应关联至少可以在三个方面推进发现:一是媒介某一分支形态与本土文化在特定历史语境中的名称交叉创新,例如“电光影戏”(西方电影播放机与中国之戏)、“摄影电报”(20世纪末短暂流行于上海的手写电报)以及“BB机”和“小灵通”(改革开放后无线寻呼业务与无线电话中风靡一时的本土命名)等;二是译名俗称与本土时代语境或流行文化关联,例如“摇把子”(磁石电话机与近代民国、解放初期的日常通讯),“戏匣子”(收音机作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四大件”),“大哥大”(手提电话与香港流行文化或通俗消费语境),以及体现本土政治文化特色的“大喇叭”等;三是不同媒介问世之初的首发内容或者说第一条语句体现出媒介与文化的高度呼应,这既见于诸多本土案例,如中国第一次播放影戏穿插火戏等传统表演,第一部电影为融合国粹京剧的《定军山》,也可在中西比照中发现明显差异,如中国有案可稽的首次电文为“行辕正午一刻”,是直隶总督李鸿章之衙署所在地与发报时间的组合,折射复杂时局且混杂传统意识,而西方或说世界第一个电报内容为“What hath God wrought!”(上帝创造了何等奇迹!),语出《圣经·旧约申命记》,充满宗教气息。西方第一部电视剧是路伊吉·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同名独幕剧改编的TheManwiththeFlowerinHisMouth(《花言巧语的人》),中国晚至1958年出现服务于阶级教育的20分钟直播小戏《一口菜饼子》,第一部连续剧则为二十多年后的谍战片《敌营十八年》。所以命名问鼎传统、折射语境成为时代修辞可属应有之责,而与文化多样对接并抵达大众则是维护内容产出的策略与路径,这些都可在载体与命名之间寻找到关联线索。

上述“语言—社会”与“媒介—文化”两个不同层面的逻辑相互交织和一般译名不同,媒介译名的特殊之处在于不仅呼应自身技术与形态演化逻辑,而且生成媒介自身实践的文化与社会场域,因此译名之后,媒介还要躬行文化生产,甚或进入历史叙事。

三、对接文化:媒介形态塑造与内容生产的“命名”通道

“一名之立”仅是媒介谋求合法性身份的开端或不断伴随的过程,不止于此,媒介作为载体,超越语言转换意义上的翻译,进入新的文化空间进行本土叙事以及文本生产实践,这个意义上的“翻译”在霍尔(Stuart Hall)看来“是一个重新结合和重新脉络化的持续过程”,可被视为一种接合或勾连实践(articulation),即在事物与话语之间生成意义关联。这在中西碰撞、新旧融合时期表现尤为突出,“媒介”需要进入形态塑造以及往复循环的内容生产以获得持续生命力,“命名”保障了载体形态的合法身份和内容生产的规制、秩序与言说方式,为输出文本和建构话语场域提供通道,进而推动媒介对接文化成为可能。因此既熟悉又陌生的“名称”如何落脚并植根于文化,生成意义生产通道与空间,便是媒介与文化互动脉络的一条重要线索。

(一)形态塑造:伪装—分离—融合

新式媒介进入中国进行形态重塑,可被视为一个“伪装/改装—分离—融合”的混合过程。早期新式媒介呼应本土文化在形态上多有“伪装”,例如报刊伪装成书、册、丛编等获取本土书籍制度的“庇佑”,或把“记者”比附为“良史之才”,新闻书写附会为“秉笔直书”“春秋笔法”等,并赋予“史家精神”。电影最初多入驻“戏院”,且无论形式还是内容,“戏”都是多种新式媒介所依对象,如鲁迅描述无线电播音机的情形:“外国我不知道,中国的播音,竟是从早到夜,都有戏唱的……”媒介形态改装基于文化适应或相依生存,都并非静态而是不断变化的此消彼长,新旧或中西初步对接之后,还存在进一步分离或再融合的过程。新式媒介突破伪装,逐步发展出自身的实践逻辑,例如新式报刊撇清同旧报业的联系,以“新报”驱赶“邸报”,后以“报纸”为名与传统划清界限,也从最初的报纸与杂志混杂转向分离,将觊觎“雅”“博”之意象从“丛”转嫁到“杂志”命名上,至民国报与刊都摆脱了书籍的规训力量或附属命运而攫取到独立话语权;又如,曾经被视为民国史的“通电”逐步被广播替代,伴随着《各民主党派与民主人士李济深等响应中共“五一口号”的通电》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基本消逝,电报的“韵目代日”也于20世纪50年代终结;而电影最初所依附的“戏院”,纷纷更名为“电影院”。诸如此类,媒介曾借名伪装,后又以名为界,与旧“分离”,谋求独立或说呼应时代修辞。

但在这些分合过程中,媒介之间也相依生存、互相成就。一方面,这不仅见于新旧媒介交融时期型态架构抑或栏目设置层面的命名实践,例如早在1869年《上海新报》就开始刊发国外电报,1882年《申报》刊发中国新闻史上第一条国内电讯新闻,1907年之后电报拍电者直接发给报纸“专电”栏目的电报增多,《新闻报》《申报》等专设“公电”栏以刊载民众来电,《时报》则在“专电”栏目用大号字标识“某某公电”以示民意。至民国初年军阀混战,“通电”中常见“各报馆均鉴”之辞,“电报战”也成为军阀交兵之前奏,甚或“不读通电,则民国无史矣”。也可见于构成日常文本信息来源的命名路径,例如上述报纸除了报讯之外,还有“电头”,包括外地稿源“本报电”“本报某地某时电”抑或“专电”等。报中之“电”通过命名栏目并固定版面得以提供内容互涉空间,形成媒介间形态融合与相依生存的局面。另一方面,命名也见于媒介自身进化逻辑与社会文化语境多层次融合,例如西方“电视报纸”(TV newspaper)便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电视革命(TV revolution)催生的有线电视与报纸融合的产物,而中国特色语境中“中央厨房”“县级融媒体”等是信息流控与内容分发的命名举措,赋予本土媒介融合的“话语框架”,甚或新媒介消费平台“淘宝”与“京东”所执念的“二楼”等修辞样态,切中或激发新生代消费文化与习惯建构。这意味着媒介在新旧、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形态组装,无论是短暂尝试还是正在探索都可凝聚为概念引导或名称资源,而反过来命名规制有助于赋予内容生产的合法身份或保障通畅空间。也可说“任何媒介的‘内容’都是另一媒介”,既能“共同进化”又会“互相捕食”的媒介生态,抑或一种“间性”,都可经由“命名”呈现出来并固化为反复叙事,即在形态和内容层面留存融合空间并形成名称框架得以确立合法性,为媒介对接文化打通一种常规化和可操作性通道。

(二)内容生产:建制—互涉—再生产

媒介译名确立后,还需要不断生成内容并形成制度化操作,这里析出三种方式:一是媒介以命名方式生成并维护日常媒介文本生产秩序。典型现象之一是作为新式媒介的“电报”采用中国传统纪时方式“韵目代日”参与日常内容生产,“X电”搭配标记出日常可辨识的文本结构,在长达70年间即1879年—1949年成为主流样式。二是媒介通过规制化的固定命名界定内容特征,抑或形成文体特色,生成一系列与此相适应的命名集。一方面从旧制中孵化新规约,如“诏命”衍生电旨电谕,“奏议”衍生电奏,“书札”衍生电牍,“通讯”衍生电讯等。另一方面凝固为现代新闻内容的格式标记,如消息体裁以“讯头”为标志,形成“本报讯”“本台消息”“某通讯社某地某时电”等。除此之外,也形成呼应媒介写作的习惯称谓或术语命名诸如“新华体”等,相应的西学中也有程式命名如“倒金字塔结构”抑或“急就文学”。三是不同媒介之间留置空间以互涉内容,并不断重复和强化自身的功能。前述形态改装所述空间互设比如报中之“电”,也是内容借用,组成日常新闻生产;除此之外更为具体的内容互涉,一方面基于传统文化资源以及公众观赏习惯基础的文艺样式,诸如戏剧、相声、小说等的新媒介再现,形成不同媒介内容来源的亲缘关系;另一方面媒介间的内容互用,如电视读报、报纸读书等甚或说绵延至今名目繁多的跨媒介改编,这条脉络沿着媒介变革也清晰可见。

除此之外,作为新生事物的“媒介”超越新闻、政治等范畴,进入更广泛的文学文本,成为作品题目或叙事主题,或文人写作的话语对象并承载情感与观念,这条线索不同于媒介作为载体或传播机构,而是被文学文本“言说”,或者说“媒介”通过被叙述而进入非新闻性的、更广泛的文化生产与再生产。那么“媒介”进入文学文本经由哪些路径?最初“媒介”多被文学作品视为新生现象或者认知对象而提及、描述或评价,也构成媒介环境意义下文人的“媒介化生活”,如《鲁迅日记》《冰心日记》等。更深关系则体现在“媒介”在文学叙事中的功能和角色发生转变,成为叙事主题或者结构性因素,如《子夜》借助媒介呈现上海新青年与知识分子等阶层关系,而《平凡的世界》赋予媒介爱情中介和地位象征并将其演绎为资本分配下的视听政治,媒介不再是背景而是叙事和创作的动力要素,抑或带有中国特色的红色叙事,即媒介既是通讯工具也是组织中介和革命动员渠道,且与政治文化意义上的“胜利”建立关联成为国家记忆。比照而言,西方文化传播学者詹姆斯·凯瑞(James W.Carey)也曾从美国经典文学作品揭示美国思想中的电子崇敬,以媒介切入、目的指向“美国心灵”,被视为以电子媒介之光塑造共和国认同的“神话与象征”路径,不过凯瑞所及经典作品尚属内部思想关联,倾向技术路径。而从世界经典儿童文学《鼹鼠和电视机》到日本村上春树(むらかみ はるき)的《电视人》抑或法国新小说代表人物让-菲利普·图森(Jean-Philippe Toussaint)的《电视》等作品,更直接地以媒介为名生成文本并隐喻隐形权力,趋向媒介本身;亦有非虚构写作等文学样式指向媒介,如芭芭拉·W.塔奇曼(Babara Tuchman)的《齐默尔曼电报》等。甚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无论中西语境,“媒介”逐步建构了一种可被叙述的媒介文化,不同于媒介效果抑或粉丝文化等衍生意义,也不同于媒介承载文学的工具取向,而是文学视野中媒介本体取向即围绕媒介或以此为动力展开叙事并表达相关态度与情感,或者说是一种经由文学的媒介观与媒介关系的内容集合,即以媒介之名入驻文学,成为媒介对接文化的一条别有风景的途径。

如前所述作为新式媒介进入近代中国所遭遇的一个基本问题是获得合法身份并对接本土文化语境,而媒介作为载体超越普通译名的特殊之处在于其自身的媒介实践以及推进与文化的关系。命名或形态“伪装”是最初文化适应,此后以名为界与旧分离,又在媒介变革中不断重组与融合,衍生新的名称合法化;与此同时,内容经由命名“建制”构成日常文本秩序,“互涉”形成媒介间的内容往来,强化共存关系,而“再生产”则拓展媒介范畴,以媒介之“名”进驻文学形成更广泛的文本叙事。通过这些方式媒介逐步接合入文化,某种意义上而言媒介“命名史”也是一种文化史,媒介之“名”不仅确认载体通道以立身社会实践抑或渗入日常,而且在内容不断产出中形成与社会政治、文化以及权力的复杂关系,抑或转义为一种历史表征。

四、历史表征:媒介进入历史事件的命名与书写

近代史中关键术语或概念往往借助报刊等载体流布形成社会层面的流通即通俗化(popularization)过程,然而媒介自身却更为复杂,它不仅是译名之立,而且本身就是载体,因此与社会和文化语境存在更多层次的互动空间。除了上述与文化的逐步对接,媒介还进入历史事件的命名与书写,这意味着“命名”的意义升级。

(一)作为重要事件的命名与表述

媒介成为重要历史事件的命名在近代中国新闻史上的显著标记是各类“报案”的出现,包括以报纸命名直接生成的“苏报案”(1903)、“大江报案”(1911)、“新生事件”(1934)等,或以时间标记如“癸丑报灾”(1913)等,或以新闻从业者命名的事件如“邵飘萍之死”(1926)、“刘煜生报案”(1933)、“文萃三烈士”(1948—1949)等。新闻史中凡“报案”生成多与政治斗争关联,且牵涉社会、法律等层次,例如“苏报案”不仅是“以一国政府为原告,以本国国民为被告,由设在租界的中外联合审判机构‘会审公廨’共同审理的特殊官司”,还被视为清末司法转型的案例。除了新闻史中记载的“报案”,“韵目代日”式“电报”,也成为重要历史事件的“命名”。“韵目代日”作为历史事件固有表述已有出现,例如马日事变、灰日暴动、文夕大火等,而普通的“X电”也能升级为历史事件,这可串联为一系列名单:“艳电”“皖电”“皓电”“齐电”“微丑电”“蒸电”“漾电”“敬电”“宥电”等,例如1915年护国战争第一通电报“漾电”、1919年代表商会消极性政治行为和近代日本强权外交的“佳电”、1936年西安事变的“文电”以及1938年汪精卫对日妥协并叛国的“艳电”,并引发“讨汪通电”等系列事件,这些意味着电报从日常内容生产升级为重要历史事件的命名或表述,成为历史书写与记忆的方式。

媒介作为公共机构,例如报馆与报刊,以及媒介参与日常生产,例如电报文体的规制化等,使得报刊和电报两类媒介在历史事件命名和表述上代表性较高。除此之外,其他诸如电影、电话等也关联政治与社会事件,如“沈崇事件”(1946)、“金都血案”(1947)等,“媒介”多为背景或场所;抑或21世纪因媒介与大众娱乐的密切关系而引发的如意大利足球“电话门”(2006)等事件,“媒介”多因隐私权或信息安全而成为事件诱因。但无论何种方式,一个媒介确立译名之后并非静态存在,而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参与文化生产进而成为历史书写的一环。这里可以将这种命名背后递进互动的结转关系称为一种意义转换逻辑,而新旧往还中一系列“命名”如何生成正是这种转义逻辑的重要语言表征。

(二)参与生成历史节点与书写

作为重要历史事实的命名与表述,“媒介”不仅标记一连串事件,在历史进程中也发挥着重要的节点价值进而被载入史册,典型现象之一是进入律法、法规以完成制度化命名,如1906年的《大清印刷物件专律》(中国历史上第一部针对印刷出版物的专门法规)、1908年的《大清报律》(中国历史上首部比较规范的近代新闻法规)等。或者参与各类政策表述,如前述王韬提出的六项急务“设电音”、新中国的“五通”工程(包括通广播、通电话,2005)等。此外,“媒介”更为频繁且层次复杂的是介入各种权力之争,一方面就内政而言,前述报案等其实也多与权力相关,不过作为节点影响国家政治或者制度进程,可以从“己亥建储”等事件中看到媒介与政治更深层的纠葛,并在关涉战争或政治斗争的“伪电”“电传假新闻”等描述中表露。另一方面关涉主权之争,如大光明电影院与“不怕死事件”(1930)等;在国际战争或政治事件中也可看到“媒介”参与的权力交错,如推动普法战争的“埃姆斯电报”(1870)、影响一战格局的“齐默尔曼电报”(1917)、代表罗斯福新政广播公关的“炉边谈话”等。除此之外,“媒介”之权力讨论也在学术概念及其命名中有所表现,如“第四权力”“媒介审判”等成为讨论媒介权力责任与边界的话语框架,并沉淀为学术史的重要名词。

据此,“媒介”在法律与政策抑或不同形式的权力或主权之争层面的角色价值,使其获得命名可能;这些载入史册的表述,又与前文媒介命名实践息息相关,正是不止于译名之立或身份标榜,而在形态上建立信息生产渠道、在内容上接合到日常文本秩序或制度化操作,媒介得以渗透入社会各个层面,结转为权力交汇地带并参与各种标志性事件的生成,甚或影响重要的历史进程。

五、结语

综上,媒介通过译名获得初步的合法身份,在实践中经由一系列相关命名不断呼应既有的文化制度或者建立新的文化规约,得以在形态或内容层面保障生产空间,甚或生成隐喻意义和表征,成为历史叙事的记述方式。这种在重复和往还中不断递进的意义转换过程,正是媒介超越工具属性,走向文化并与其互动的一种命名逻辑,而在中西碰撞、新旧更替、媒介演化以及文化适应等纵横交错的历史与社会语境中,这些命名史也成为考察近代以来中国媒介进程与文化互动的一条重要语言表征。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串联历史中繁多却闪烁出现的相应名称并挖掘出其背后的意义碰撞与转换脉络,能够提供一条媒介如何逐步走向文化的有趣线索;而以媒介之命名史为鉴,无论向下渗入日常生活或建制文本生产秩序,还是向上抽绎为历史纪事或表述方式,都意味着最终形成围绕“媒介”名称的话语规约与概念系统,并沉淀为认知习惯或文化资源而发挥影响,这或可为当下如何驾驭媒介实践提供新的启发。亦或由命名问题反观“媒介”,有助于打破单个或常规的译名研究框架而将其组合为动态的系统性知识生产,也可对媒介本体以及由此关涉的媒介与文化互动研究提供一种理解方式。

注释:

① 王国维:《王国维论学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87页。

②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媒介本身成为命名的核心元素或形成命名体系,并非媒介对其他事物的命名或者媒介承载的时代关键词和流行语等,研究目的指向以“媒介”之名的文化生产、传播实践与历史表述。

③ 基于研究目的本次所涉及媒介主要包括书籍、报刊、电报、电话、广播、电影、电视、手机等。

④ 潘文国:《中外命名艺术》,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⑤ 王英姿:《译名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88页。

⑥ 王宏印:《中国传统译论经典诠释——从道安到傅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页。

⑦ “格义”指佛经引进之初为了便于人们的理解而采用本土文化中的类似概念去比附,是跨文化交流的普遍现象。潘文国:《从“格义”到“正名”——翻译传播中华文化的必要一环》,《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142-143页。

⑧ 班固:《汉书·食货志》,中华书局出版社2005年版,第965页。

⑩ 邵天松:《也说“新闻”一词首先出现的时间及词源》,《国际新闻界》,2013年第4期,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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