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军, 李 喆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2401)
过去二三十年间,随着信息通信技术(ICT)从1G升级至5G,一方面,传播样态不断翻新,总体上呈现移动化、视频化、智能化、众媒化、泛媒化的趋势;另一方面,不断迭代的媒介技术、嬗变的传播样态以及媒介在现代社会的基础设施化也在全面广泛深刻地“溢出传媒领域”,影响作用着整个社会系统,并且时常因其相对于社会系统其他要素而言变化太快而显得其他要素的变化相对滞后,由此产生了“去同步化”风险。6G作为新一代媒介技术,必然如此前历代新媒介一般给传播活动和社会带来深刻影响,甚至可能带来颠覆性、系统性和革命性的变革。目前,关于6G的技术实现方式尚在讨论与摸索中,关于6G对传播与社会影响的讨论就更少。但基于历代媒介技术演进带来的社会影响趋势与6G技术的核心特点,已经可以一窥6G对传播形态和社会变迁的影响。本文尝试从时空这两个理解社会的基本维度来演绎推判6G技术将给传播形态和社会系统带来的变化和影响,以期为理解和把握潜在风险提供参考。
时间和空间是理解社会的两个基本向度。在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的迁移中,时间和空间的知识不仅经历了从同一的到相对的转变,而且经历了从先验的到建构的转向。时间和空间成了社会中人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的结晶,其形成的过程与人的社会实践密不可分,与作为社会实践重要组成的传播实践也密切相关。新的传播实践改变了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体验,媒介技术是这种新体验的核心变革力。媒介技术的更迭使得信息传播跨越一定地理空间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使得时间加速和空间萎缩成为普遍体验,由此还可能为原本耦合良好的社会带来因加速产生的系统性风险。
对时间和空间的分析一方面产生于数学,另一方面来自物理学。在经典力学建立前空间被视为几何的基础,而时间被视为算术的基础,时空是具有先验真理性的综合知识[1]。在经典力学中时间和空间仍具有自明性,在此之上还具有同一性,因为空间测量可以被简化为时间测量。而自爱因斯坦以后,时空不再是先验的和同齐的,时空的知识成为一种相对论的哲学[2]xiv。
社会科学对时间和空间的知识受到自然科学的影响,这表现在,早期研究强调了时空的自在性,认为时空是社会运作的一个“容器”[3]或一种“环境”[4]。但随着社会的发展,时空的社会性不断显化并被逐渐认识。这个过程是时间和空间从自在的、静态的到社会的、关系的“虚空”化[5]的过程。其中,对社会时间的讨论大致围绕计时和时间表[6]这两条路径展开,前者关注历时性如何形成,即如何选定时间参考点和工具来衡量时间;后者关注共时性如何运作,即时间秩序和规范如何影响社会。总的来说,这些研究讨论了时间“虚空”的多个方面,但对“虚空”化程度有着不同的理解,一些观点认为社会时间需要参照自然时间[7],而另一些观点则认为社会时间只需要以其他社会现象作为参照点即可[8]。对社会空间的讨论也类似。这些研究要么将实际的自然空间与社会实践,主要是与生产实践相联系,将社会空间视为现实化和客观化的“功能性”空间[9]23;要么“虚空”程度进一步深化,将空间视为社会关系的生产和某些关系的再生产[9]9,并且这些社会关系与生产方式分离,可以单独被构建、更新和相互作用[10],这里的空间概念往往以隐喻性的形式出现[11]。
传播学对时间和空间的关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为媒介如何参与时空虚空化的过程及其产生的影响。这些研究主要可以分为两个方面:第一,新媒介技术在多大程度上突破了时空限制并影响了传播样态,总体观点是媒介技术使人们能够更灵活、更深度地控制时间和空间。就时间控制而言,一些研究关注新闻生产,认为电视新闻的即时性可以是剪切、混音和粘贴的高度编辑的“版本”[12],而不一定再是短时间内对自然时间的传播;也有一些研究开始关注更广泛的媒介化时间问题,认为现在的普通人一边开始在媒介空间建构自己的时间轴使媒介使用时间更加个性化[13],一边为了回归序列化的现代性时间框架[14]之中而加强时间管理。就空间控制而言,大多数研究都侧重于强调新媒介重建地点感知和取代自然空间承载实践活动[15]的趋势,尤其聚焦于场景化传播[16-17]形态,认为这将使人们深度沉浸于媒介连接的现实与虚拟深度融合的世界中,在场体验将变得更加令人信服[18]。第二,新媒介技术产生的新的媒介化时空对社会产生的影响,其主要着力点一方面在于强调时空重构使得人们对现实的感知力和可见性都发生了变化,这会改变社会的经验结构[19];另一方面则关注时空重构对个人心理的影响,这可能使个人的注意力相互竞争,进而造成脱节感,并带来不感兴趣、沮丧和不信任的感受[20]151-167。个人从虚拟环境转入现实环境时也产生心理空虚感、认知差异感和行为不适感[21]。但是,这些研究大都没有回到媒介时空分析的理论层面,现在仍然缺少一个稳定、一致的框架以了解各异的社会文化及其变化趋势。
时间和空间受到社会的影响,其“虚空”化的过程是其与社会互动的过程。从这一角度来看,社会时间和社会空间是社会中人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的结晶。观念不完全受制于自然时空,因此,人对社会时间和空间的感知可以是快的、慢的和远的、近的。在现代社会,对时间加速和空间萎缩的感知已经成为一种共识[22]37;[4],其基本含义是,人、物和信息的传输所涉及的时间长度越来越短,所涉及的空间范围越来越广,流动呈现出加速的特征。这一特征是当代社会的一个独特的、也许是决定性的特征[23]。
当下关于加速的研究主要围绕3种典型理论展开:一种是保罗·维希留(Paul Virilio)提出的竞速学(dromology)。他认为,现代交通运输技术和通信技术带来了行动的即时性,这一方面使物理空间中的运动不再是必要的[24],空间被折叠成时间;另一方面也使得速度不断加快,时间浓缩为现在。加速所能达到的极限状态是一种“快速的静止状态”,即人们能穿梭于虚拟和现实之间,能瞬时将资源传输到所有空间,也能在任何空间“静止地”获得任何资源。在维希留看来,速度应该被视为理解我人类文明进步的中心因素,并且进步的动力由“更高的速度征服更低的速度”[25]产生,这首先体现在围绕权力而进行的军事战斗中。另一种是戴维·哈维(David Harvey)提出的“时空压缩”论(time-space compression)。他从全球化和资本主义扩张出发,认为交通和信息流动系统的改进能使资源在更短时间内跨越更广泛的空间,空间障碍不断减小以至于不再重要,最终被时间废除。空间压缩的结果是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说的“地球村”,时间压缩的结果是加剧产品、劳动过程、思想和意识形态、价值观和既定做法的波动性和短暂性[26]。第三种是哈尔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提出的建立在前两者基础之上的社会加速机制。他认为对空间的体验在很大程度上是时间流逝所产生的作用,现代交通和通信技术使得时间从空间中解放出来,空间成为时间的一个功能。一个结果是,空间在感觉和它对社会和文化进程的重要意义上似乎“萎缩了”[27]117,并最终强化了时间的功能;另一个结果是,加速成为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首要特征,其形式以直接的技术加速和由此带来的因时间短缺而导致的生活节奏加速为基础,以及在此基础上的社会变化加速。
可以看到,在导致时间加速和空间萎缩的众多因素中,维希留、哈维和罗萨都将通讯技术视为核心因素之一。从口语、纸张到广播、电视和互联网,历史上每一次媒介技术迭代都使得信息传播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同时信息可达的地理距离越来越远。当新技术瞬间在空间中传播信息时,空间和时间就会被其所淹没[19],这消灭了传统的时间和空间障碍,流动的空间和加速的时间成为日常生活的新结构[23]。彼得·韦贝尔(Peter Weibel)在对数字化和速度的呼吁中,直接将媒介加速视为历史发展的引擎[28]。
时间加速和空间萎缩可能为整个社会带来风险,罗萨称之为社会的去同步化风险。他认为,在现代社会中不同领域的交织会产生同步的需求,这种需求会为行动者和系统带来时间协调的需求。但是,不同领域的交织同时也必然会造成诸多制度、过程和实践之间存在边界的摩擦与张力[29]91-92,同步的需求或时间的协调不一定能实现。当各领域的时间结构耦合时,这些领域就像咬合的齿轮一般同步化发展;一旦其中一个领域加速了,其他领域又不能提升至同样的速度,那么社会系统就会因加速的程度不同而出现广泛的去同步化风险。比如,经济领域、科学和技术领域的速度在最近几十年都快速提升了,但是政治制度变化的速度并没有提升,文化再生产的速度也没有明显提速。这些领域都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去同步风险,对政治而言可能是地方主义的兴起,对经济而言可能是消费主义的转向,对文化而言可能是社会经验的崩塌等。通过对社会中所有层面的去同步化的问题与过程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很多潜在的速度病的征兆[29]99。这些征兆在其他研究中也被以不同的名字提起。维希留用速度、速度镜、速度民主和速度领域等一系列概念来强调加速加剧了战争,创造了极权统治[25],还摧毁了社会记忆、关系、传统和社区等文化基础。哈维从资本主义全球化发展的视角强调加速促成社会向灵活积累转变,这对政治经济实践、阶级权力的平衡以及文化和社会生活产生的破坏性影响[26],比如社会中共识的积累变得分裂和难以弥合、短暂的商品和生活方式成为流行、民族主义和地方主义兴起等。
但是,对这些由时间加速和空间萎缩带来的去同步化风险问题的讨论仍然存在一些问题。要么是如维希留和哈维那样,将时空变化与社会风险之间的关系简化为线性的、目的论的,但这不利于把握时间加速和空间萎缩带来的某种整体性和系统性的影响。要么如罗萨那样,考虑了社会领域之间的互动性,但没有考虑由于互动性带来的相对性的局限。这使得观察的视角与一些优先的、直接的受到影响的元领域脱锚,进而忽略了交通运输领域和信息传播领域的影响。由于媒介对加速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且媒介技术产生的传播样态和促发的传播实践还具有承载加速体验的载体作用,传播学研究在回应媒介技术与社会文化变迁时仍然着力于媒介这个中心,并考虑新传播样态的影响。
媒介技术演进对传播活动本身以及社会变迁的影响一直以来都是传播学研究的重要领域。媒介环境学派是这方面研究的传统理论来源之一[30]7-8,其中伊尼斯提出了传播的时空偏向理论,为立足媒介技术阐释社会变迁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研究框架。该框架在宏观层面观察新媒介传播的时空偏向及其社会影响时仍然具有相当的阐释力,因为媒介时空偏向的发展趋势没有被打破,即新媒介还在持续强化时间断裂和空间扩张,6G也不例外。6G使得单位时间信息传播的地理空间越来越广、传播的信息量越来越大,这造成时间体验趋向即刻,空间体验趋向“萎缩”,最终形成了新的媒介化时空秩序。
在传播学领域,媒介与时空的关系早已被关注。哈罗德·伊尼斯(Harold Innis)提出的传播时空偏向框架被视为是一种适用于前述资媒介时代的媒介研究工具。伊尼斯认为,根据传播媒介更适合在空间中横向传播还是在时间上纵向传播知识,可以将媒介分为空间偏倚的和时间偏倚的两种类型[31]71。这种偏倚往往会在文明中产生一种偏向,或有利于时间观念,或有利于空间观念。前者通常易于产生强调固守传统、强调连续性、突出社会的粘合力、紧守信仰和道德传统的社会,后者通常易于产生强调分裂与扩张、地方主义、个人主义盛行的社会。伊尼斯还认为新的媒介的引进往往会遏制前一种媒介的偏向,历史的扩张周期和巩固周期的交替规律就是这种演进规律的体现。他还进一步强调了媒介时空偏向的强大作用,认为新媒介往往有利于创造适合帝国发展的条件。
不过,当媒介技术迭代发展至互联网时,不少研究都认为传播的时空偏向理论失灵了,因为数字媒介在时间上无时不在,在空间上无处不在[32],时空较以往更平衡,没有偏向;也因为这一理论缺少辩证性,忽略了中介行为的影响,所以难以解释当下微观、高速的新媒介[33]。但是,这些观点都忽略了伊尼斯在讨论传播的偏向时对传播的内容即“知识”的强调。知识不只是信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曾在《知识考古学》中提出,知识是在特定时期内某种类型的客体得以被认知,是主体间性及其支配规则[34]。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伊尼斯所说的传播媒介的偏向应该理解为媒介在调动思想资源形成经验时是偏倚时间的还是空间的,并且这种偏向需要经过长时间的使用才能形成。因此,将时空偏向用于分析任何一种一定时期内的新媒体都可能陷入微观的时空二元性中。不过,正如伊尼斯总结的那样,媒介技术迭代带来的趋势性影响是时间的持续性被打破和空间的重要性被加强。也如詹姆斯·凯利(James W.Carey)分析的那样,现代媒介的空间偏向必然使时间的视野塌陷,时间缩小到当下的范围,缩小为即刻和短暂的世界,以实现对空间的更多控制[35]27。这种宏观趋势还没有被新的媒介打破。
6G如何利用时间或空间的思想资源以形成经验,并作用于社会,与其自身的技术特性密切相关。一方面,从传输能力上看,6G网络将基于网络云化、虚拟化和异构网络等技术使大规模协作无蜂窝系统构架将总频谱利用率由现在的50—100 bit/(s·Hz)提升至500 bit/(s·Hz)左右[36],并最终促进超高可靠、低时延和高吞吐网络的形成,从而具有良好的性能和可扩展性;另一方面,6G还将通过广域物联网进一步连接更多泛媒介终端,而且低轨卫星系统可能[36]成为新一代空天地海移动通信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实现更广泛范围的传播。人工智能综合通信、触觉互联网、脑机无线交互、大规模终端连接、全息通信等成为6G传播的重要方面[37-38]。总体而言,6G通信系统背后的关键趋势包括高峰值速率、高频谱效率、低延迟、高系统容量、高能效、高网络可用性、通信收敛、智能网络、定位和传感等[37][39]。这些技术特征都直观指向媒介技术加速,既指传播信息的速度加快了,也指单位时间能够通过网络传播的信息体量也增加了,同时单位时间传播的距离也更远了。
6G在技术层面的加速将很可能传导至人们的传播活动。这一方面可能源于技术加速释放的时间资源又被相应增加的活动数量重新束缚[27]83,即新媒介的信息传播速度加快使人们将节约下来的时间用于开展其他一项或多项传播实践。简单想象一下,原来下载一部电影需要1个小时,但未来只需要10分钟,省下的50分钟可以再下5部电影,也可以玩游戏;另一方面也可能源于新的技术创造了新的活动领域和活动类型减少了空闲时间[27]85。6G技术可能带来全新的传播方式,如生物传播、互联机器人、智能医疗等新的传播活动将会丰富人们的生活。进一步的,人类传播活动的加速可能传导至社会变化加速。
此外,受到传输速度不断加快的影响,6G的媒介化空间趋向萎缩。一旦传播速度加快,体验上的空间就变小了,仿佛全球任何地点都触手可及。比如20世纪初,国际电报的收发以天为单位;而现在,国际电话或全球网络通信只需几秒就能接通;未来,基于6G时代空天地海一体化通信网络,这一时间可能进一步缩短,并且时延更低,信息可以在短时间内到达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即将到来的6G时代将会是一个时间进一步加速和空间进一步萎缩的时代——一个任何人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都可与任何人或任何物进行通信或开展业务的完全数字的时代[40],其中呈现出来的传播形态除了5G时代已经展现的智能化、视频化和泛媒化趋势以外,还将可能包括“此时此刻”化传播、不间断化传播、全息化传播和去背景化传播。
尽管在5G时代任何人随时随地与任何人进行即时通讯好像已经让人习以为常,但实际上,5G连接对象集中在陆地10 km高度的有限空间范围内,且5G更侧重强调连接的数量多,而不是连接的实时性[38]。6G则同时在连接数量、传输可靠性、实时性和吞吐量方面提出了新的愿景,传播速度越来越快的“此时此刻”化传播将真正到来。这可能加深4G时代以来的视频化传播形态,视频将仍是主要流量形式[37];也可能扩展更多垂直领域的在线协同行为,比如多方实时协同内容生产等。
6G将使信息传播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为人们打开不间断化传播的可能。一方面,脑机接口技术和广域物联网的应用可能使得信息的采集、生成、传输和再生产或都不必在人的主观意识控制下才能发生,这些传感器采集到的数据在神经网络的处理下可以在当前环境中有效的使用人们的身体,因此传播还可能发生在无意识的任何时间内,这大大扩展了可以发生传播活动的时间范围,从而容纳更多传播活动;另一方面,6G还将开启全新的信息感知方式,触觉、味觉和嗅觉等生物传播技术与既有的听觉和视觉传播相结合,人们不再必须看到或听到才能感知信息,摸到和闻到也能传递信息。多元的信息感知方式将可能使得一个传播活动接一个传播活动不间断地发生。在更广泛的时间中开展传播活动和在单位时间内促发更多的传播活动也体现了6G带来的时间加速特征。
这可被认为是5G时代场景传播的进阶。场景传播只是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实现拟真场景的沉浸体验,不能实现互动。而全息化传播是一种扩展现实服务(Extended Reality,简称XR),是增强现实(AR)、混合现实(MR)和虚拟现实(VR)的结合,其中的图景以结合人工智能的3D对象为主[37]。这意味着6G可以使空间变得更加触手可及,现实世界将虚拟地呈现给人们,比如地形地貌、山川河流、风云雨雪、建筑、道路、人、动物和植物等都像游戏地图一般被搭建起来,搭建方式既可以仿真现实世界,也可以虚拟组合,形成一个虚实相间的全息世界。而且还意味着6G可以使人们与全息世界中的任意对象进行丰富的智能交互,比如在其中的人们能彼此交流并建立社交关系,能开展生产、商业和娱乐活动,地貌、资源和天气等环境也会随着现实和虚拟活动而改变等。
当时间从空间中解放出来,现实时空的不断分离与虚拟时空的不断重构为新的传播形态提供了新的可能。去背景化传播首先是去结构化的传播,特定的行为事件或体验事件不再与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特定的时空组合相绑定,这些事件以及事件的经验就与社会背景脱离了[27]171-172,也即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与任何人身上,传播实践可能变得不确定和随机化。比如人们现在想要游泳,还必须要去游泳馆,但在6G传播环境中人们可以随时随地真实地体验到游泳,不仅能感受到水的流动,还可以看到情境中的其他人。去背景化传播其次还是深度情境化的传播,由于过去的经验背景失去了它的约束力量,传播实践变得不可持续和富于变化,这使得“情景式的”传播模式占主导地位。比如人们现在还无法身临其境地在线购物,但在6G传播环境中人们不仅可以随时随地购物,还可以摸到、闻到和尝到商品,也可以与情境中其他人交流。
新媒介技术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及,通过遍及的移动终端和丰富传播活动,已经与包括政治、商业和个人生活等在内的诸多社会领域相整合。在现代社会,媒介化成为一种与城市化和工业化同等重要的社会力量[41]。在传播活动持续与其他领域的实践相交织的过程中,媒介时间成了整合和协调诸领域的“润滑剂”。传播活动本身受到媒介技术加速带来的影响更加直接和快速,这可能导致传播领域的加速度与其他社会领域的不同,由此可能产生广泛的社会系统的去同步化风险。
当整个社会出现快速变化的时候,个人的日常生活也难以避免地出现了加速。在6G时代,信息的更快传播使得人们有必要对新信息做出反应,这就像把个人放在巨大的信息加速机器上,为了更适宜地生活,人们必须不断地获取信息和传播信息,这使得过劳、抑郁和焦虑等亚健康状态都将更为常见。
6G可能带来的全息化传播形态和不断简化传播形态将为个人提供有别于以往任何一代通信技术的丰富体验,这可能加剧“电视佯谬”[27]168-169,即当置身于传播活动中时能获得丰富的体验,但一旦结束这种活动又会觉得怅然若失,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又投入下一个体验丰富的活动中去。这种“短暂—短暂”[27]168-169的模式使得个人无法将体验整合为经验,将信息的经验转化已经崩溃,这使得人们逐渐倾向于快速做出决策[42],而且只能通过媒介这样的中介来激发生活的冲动。
另外,6G带来的传播活动的加速对个人的影响还表现在社交关系建立上。由于单纯的信息传输速度加快以及去背景化传播和随机化传播等新传播形态的出现,使得人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做任何事但又不太会和其他人其他时间其他地点发生结构上的“有关系”[29]140-141。而且即使是现实中有着亲密社交关系的人们,由于现实空间的“让步”,社交关系与空间临近性之间越来越脱锚了。这都可能使个人的“原子化”程度和疏离感加重。
政治、经济和文化是社会系统的三大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构件在时间结构上的耦合是社会正常运转的必要条件。但随着媒介广泛渗透到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中,这些领域也日益受到媒介的深刻影响。不过,由于不同领域被媒介中介的程度不同,因此受到媒介影响的程度也不同。当媒介技术率先加速后,媒介化程度更高的领域也会立即加速,而媒介化程度更低的领域则会缓慢加速,这导致了这些领域之间出现了不同的加速度,时间结构上的耦合被打乱了,社会不再同步发展,而是出现了多样的去同步化风险。
1. 政治上面临地缘冲突风险和群体身份认同风险
传播领域与政治领域的去同步化风险主要在于地理空间被压缩后带来的一系列地缘政治风险和群体身份认同风险。6G使得时间对空间产生了进一步的压缩,世界的任何角落都仿佛触手可及。但是,在空间虚拟化转向的过程中地理空间和地方性重新变得重要。一个核心悖论是,地理空间障碍越不重要,各种资源和力量对地方性的敏感性就越大,而地方凸显差异化的动机就越大[26]。“空间再政治化”成了一项更广泛的政治战略的组成部分[43]。实际上,这种地方性的重申是时间视野坍塌后的长期伴生趋势,早在伊尼斯的传播的偏向框架中就提出了空间偏向会导致地方主义兴起和加剧分裂的观点。当这种“空间再政治化”是以一个对立的、内向的视角来重建时,可能会引发极端民族主义和竞争性地方主义,加剧地缘政治风险。
另外,时间加速和空间萎缩抹去了以往的时空经验,产生了新的时空秩序,广阔的空间变得随手可得而且越发相似,经验背景失去了知识导向功能。过去基于特定生活的空间和相似的经验背景带来的民族身份认同失去了时空的锚定而变得游离,这动摇了民族国家的共同想象,民族国家、地方城市、国际组织以及以前的政治形式和场所被取代。现在越来越多的政治战略在寻找民族国家一体化空间的空间替代方案,而社区正在成为新的与个人锚定的空间。
2. 经济上物的新异化风险
传播领域与经济领域的去同步化风险主要在于消费型社会转型带来的人与物品之间的异化。社会时间通过钟表对现代社会进行广泛的协调,这使得一方面人的生活和工作必须适应机器体系;另一方面,金钱的价值观念取得了统治地位,这也把人的动机不可逆转地转向消费领域,使现代社会是消费者社会[44]27。新媒介技术带来的丰富的传播实践能轻易地提高消费的速度,比如消费者可以在任意一台连接互联网的终端上随时访问任何信息,不再需要按照媒体的时间表进行消费。而且,短视频、数据图表和倍速播放等形式还在内容层面进一步加快了消费者的消费速度。同样的,消费加速还在商品销售领域显而易见,随着电子商务的兴起,消费者能更加便利地购买任何商品。现在人们的欲望几乎立刻就能被满足,但是传播实践很难同等加速生产,因为这还涉及人、物和资金的周转。生产与消费的去同步化会带来两大风险。首先,人与物之间产生了异化。出于需求而产生的消费现在变成单纯的“购物”了,“道德消费”取代了“物理消费”,快速被替换的物品难以与自我产生关联[29]120-123。其次,消费加速具有了持续性可能。6G使得广告以更丰富的形式遍及生活,其传达的象征性符号可能与商品有关也可能无关,其目的只在于加速消费。符号可以被随意替换并与物品和明确的需求脱钩,因此需求变成了对社会意义的差异性追求[45],这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消费也变成了无限循环和持续加速的。
3. 文化上面临再生产困境
传播领域与文化的去同步化风险主要在于文化难以再生产。6G时代信息的传播速度更快,单位时间内的传播内容更多,这使得此刻的信息在下一刻就会失效,“此刻”和“下一刻”的间隔随着通信技术的迭代逐步缩小,最后信息与现实的时间差几乎缩小为零,几乎所有的体验都变成了瞬时的。“此刻”的知识越来越不能指导“下一刻”的实践了,这就出现了“现在的萎缩”[27]82,也可以理解为是“现在”与“未来”无限重叠了,文化再生产或者理解为具有相对稳定性的象征性符号的再生产因此面临困难。新闻传播生产社会合意的基础,现在这个基础动摇了,新闻传播在实现社会整合方面的功能将可能受到严重威胁。这种弱化不仅将出现在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而且也将出现在不同代际之间。社会文化尤其是价值观念和经验可能随着社会群体异质的动态的形态而变得更加多元和难以整合。
新媒介技术加速带来的加速度差除了造成新闻传播系统与其他社会系统之间的去同步化风险以外,还造成新闻传播系统内部的产业体系、管理体系和知识生产体系之间的去同步化风险。这些去同步化的风险主要来源于各细分系统受技术影响的快慢和强弱。
首先,6G带来的信息传播加速可能使新闻传播产业体系面临颠覆性重组。信息传播加速的影响一方面在于可能促成新的“中心—边缘”格局。以视觉和其他新知觉为感知方式的媒体的中心位置将得到进一步确认,而印刷、广播和电视等相对“旧”的媒体的位置进一步边缘化;另一方面,6G带来了更多的信息和更多元的传播实践,这使得产业体系之间的边界进一步模糊。新闻传播产业可以向外延伸渗透,“传媒+”将变得更加广泛。反过来,其他产业也可以成为新闻信息的提供者,广域物联网加速了泛媒化趋势。再者,由于6G进一步加速了时间、压缩了空间,这使得地方性在新闻传播产业体系中也将重申重要性。由于人们身份联结、地方政府竞争和国家现代化治理的等需要,地方性媒体因其在展示地方特色和连接外部世界中的重要作用而重新迎来发展机遇。
其次,6G带来的信息传播加速还可能传导至新闻传播管理体系的变革。一方面,社会化生产需要被进一步纳入管理体系。现在用户生产的内容在数量和质量上仍存在一定的不足,但为了实现连续、快速的信息生产,用户生产的内容又是不可或缺的。这需要新闻传播机构优化管理体系,激发社会生产力,完成新闻传播机构由生产属性向兼具平台属性的转变;另一方面,协作化逻辑需要嵌入管理体系。随着6G在传播速度和容量上的提升,实时的协作化生产将得到更广泛的应用。新闻传播机构可以依托协作化生产平台实现人员的移动化管理和新闻信息生产的多任务化管理,进一步打破内部的部门边界,提高管理效率。
最后,产业和管理体系的诸多变化还会进一步传导至知识生产体系中,使知识再生产面临稳定性和持续性的风险,进而寻求体系再造。当前新闻传播学的指导理念、基础概念、基本理论、研究范式和评价体系等整个学术体系都是基于图书、报刊、广播电视等传统媒体的技术特性、传播规律和形态业态生态特征而建立起来。互联网的到来已使该体系面临调整,但6G并非传统互联网技术的简单迭代升级,而是带来了革命性的传播环境,正处在适应传统互联网环境的新闻传播学术体系如何适应新的传播环境将极具挑战性。另外,新闻传播教育还面临系统性危机。当前的新闻传播教育以过去的理论和实践为主要材料,这不是面向未来的,甚至都不是面向现在的。6G带来虚拟的、智能的和去背景的传播环境将可能成为知识生产的理想“试验田”,比如面向未来的前瞻性的新闻传播知识可以率先在虚拟环境中进行假设、验证和仿真模拟,由此生产出来的知识将有机会指导短暂的现在。新闻传播教育也可以在新的传播环境中演变出丰富的体验式习得形式。这些都使得新闻传播知识生产有机会实现再造。
本文基于媒介技术这一基石探讨了媒介时空与社会变迁之间的互动关系。6G不仅提供了较以往更快的信息传播速度,而且提供了更多元的信息感知方式,技术加速带来了新的媒介时空秩序,即人们对时间加速和空间萎缩的体验比以往更强烈。一方面,这种新的时空秩序可能催生多种全新的传播样态,比如“此时此刻”化传播、不间断化传播、全息化传播和去背景化传播;另一方面,这种新的时空秩序还会造成社会中不同系统之间和系统内部不同细分子系统之间因时间结构耦合失调而带来的广泛的去同步化风险,由此造成的社会系统紊乱也会越来越明显。6G是带来这些问题的一个新的强劲推动力,只有把握6G带来的新时空结构和对社会去同步化趋势保持关注,才有利于把握未来的风险。另外,本文讨论的新传播样态和去同步化加速风险是基于统一的宏观视角的,对局部差异和不平衡性缺少延展,这种局部即指社会不同群体之间,也指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未来的研究可以在整体基础上考虑不同社会和不同群体的不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