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临安: 唐宋“都城故事”叙事转向
——基于经典作品比较的视角

2022-03-24 11:28
关键词:都城曲江长安

葛 永 海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都城叙事是都城文学书写的重要部分,随着社会变迁和城市空间的发展演进,从唐到宋的“都城故事”发生了明显的叙事转向,这典型表现在唐宋笔记和小说的长安、东京和临安故事中。唐代的长安是唐王朝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既是上自皇帝、百官,下到庶民、僧道的生活空间,又是大唐帝国各类政令制度运行的舞台。唐人以笔记体或传奇体的不同笔法展开都市叙事,前者旨在记载历史故实,较有代表性的有《隋唐嘉话》《明皇杂录》《大唐新语》等,描述了唐代的君王、将相以及名士在长安的生活状态和奇闻轶事。后者则属于文学性更强的传奇小说,注重都城生活的细节描摹与场景铺陈,比如《李娃传》《霍小玉传》《长恨歌传》《东城老父传》等传奇名篇都有对长安宫廷街市等建筑的许多叙述,长安由此构建了人物活动、故事展演的生动的文学场景和背景空间。

唐后的都城叙事发生了重大改变,首先就是城市形态的巨大变革。宋代的城市变革,被西方学者称为“中世纪城市革命”(1)“中世纪城市革命”理论的奠基者是英国学者伊懋可(即马克·埃尔文),他在斯波义信等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中国城市“中世纪在市场结构和城市化上的革命”。此后美国学者施坚雅以此为基础总结了加藤繁、崔瑞德以及斯波义信等人的研究,提出了“中世纪城市革命”的5个特征:“1. 放松了每县一市,市须设在县城的限制; 2. 官市组织衰替,终至瓦解; 3. 坊市分隔制度消灭,而代之以‘自由得多的街道规划,可在城内或四郊各处进行买卖交易’; 4. 有的城市在迅速扩大,城外商业郊区蓬勃发展; 5. 出现具有重要经济职能的‘大批中小市镇’”。参见成一农《“中世纪城市革命”的再思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随着坊市制度的瓦解,宋代的城市空间变革造就了多元化的、极具立体感的交互型空间,街巷空间得以凸现与放大,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也成为市民阶层活跃的舞台。在这些多重复合、彼此交融的空间中上演了市民悲欢离合的世情故事,从而形成一种空间化的都城叙事。可以说正是在宋代,包括都城东京、临安在内的各种城市作为一种空间形象才真正树立起来,逐渐变得立体而饱满,城市空间与居住者形成了心灵层面的交互,居住者从外在身份到个性气质逐渐拥有了标识性的城市特征。

在空间形态巨变之后,叙事形态的改变由外而内,都城叙事也由此发生了历史性转型,一个重要标志即是白话小说逐渐成为都城叙事中最具表现力和影响力的主要文体。围绕唐宋“都城故事”的叙事转向这一论题,下面分从都城叙事的文本形态、叙事内容和文化心态等方面一一论析,由于所涉论题颇为宏大,本文拟以散点透视的方式聚焦经典作品展开比较研究。

一、 文本形态转变:从《开元天宝遗事》到《大宋宣和遗事》

宋前的都城叙事以文言小说、笔记为典型,宋代则以话本为特色。若将叙写长安的《开元天宝遗事》(2)本节所引《开元天宝遗事》文字皆出自《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不再一一出注。与叙写东京的《大宋宣和遗事》(3)本节所引《大宋宣和遗事》文字皆出自明代洪楩等编《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大宋宣和遗事》(岳麓书社1993年版),不再一一出注。作一比较,同样都是“都城遗事”,却可见出文本形式、作者立场、叙事口吻、细节描述等方面转变的明显趋势。

汉魏至于唐,都城叙事的主要题材是宫廷叙事,围绕皇帝与百官的故事展开,这在《开元天宝遗事》中体现得颇为充分,《开元天宝遗事》共2卷,146条,为五代王仁裕撰,他曾为五代蜀之翰林学士,时有才名。该书记载的大多数内容都发生在长安的宫廷里。据统计,在146条中,直接写唐玄宗以及诸王宫廷轶事的就有74条,带有较为明显的宫闱气息,篇幅皆不长,如《世说新语》笔法。

《大宋宣和遗事》则为讲史话本,宋代无名氏作,元人或有增益,是成书于元代的笔记小说辑录,结合了多个类型的笔记小说并以说书的方式连贯而成。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其成书方式有评价:“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认为小说中既有诗词内容,亦有说话的痕迹,可见它既不是纯粹的文人创作,又不是艺人说话时的原始底本,而是编订者收集了典籍中的相关片段与诗词内容,又补充以野史传闻,加以连缀整合而成。《大宋宣和遗事》这一文本形态对于都城叙事而言有特别之意义,它正展示了文人化的宫廷叙事向世俗化的市井叙事转向的一种趋势。

《开元天宝遗事》作为一种都城叙事,朝堂宫廷故事是其中的重要内容。有的写宫廷欢爱,如《随蝶所幸》:“开元末,明皇每至春时旦暮,宴于宫中,使妃嫔辈争插艳花,帝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后因杨妃专宠,遂不复此戏也。”有的写忠臣逸事,如《步辇召学士》:“明皇在便殿,甚思姚元崇论时务。七月十五日,苦雨不止,泥泞盈尺。上令侍御者抬步辇召学士来。时元崇为翰林学士,中外荣之。自古急贤待士,帝王如此者,未之有也。”还有《赐箸表直》:“宋璟为宰相,朝野人心归美焉。时春御宴,帝以所用金箸令内臣赐璟。虽受所赐,莫知其由,未敢陈谢。帝曰:‘所赐之物,非赐汝金。盖赐卿之箸,表卿之直也。’璟遂下殿拜谢。”当然,在长安叙事中,花团锦簇、名马貂裘的城市场景也不可或缺,比如《看花马》:“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革各,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随之,遇好囿时驻马而饮。”再如《裙幄》:“长安士女游春野步,遇名花则设席藉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其奢逸如此也。”再如《风流薮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以上正面写长安的虽只寥寥数则,其中街巷郊野之景观颇具特色,也大致连缀出一幅盛世的长安行乐图。

相比而言,《大宋宣和遗事》出现了对于城市空间的较为完整而细致描绘,尤其是在“私会李师师”和“元宵与民同乐”两个大的故事段落中,情节跌宕起伏,环境描绘细腻生动,引人入胜。

关于李师师故事,多见于民间记载,如《青泥莲花记》称:“东京角妓李师师,住金线巷,色艺冠绝。徽宗自政和后,多微行,乘小轿子,数内臣导从往来师师家”。而《大宋宣和遗事》中的相关描写则更为具体生动,写宋徽宗“引高俅、杨戬私离禁阙,出后载门,留勘合与监门将军郭建等,向汴京城里,穿长街,蓦短槛,只是些歌台舞榭、酒市花楼,极是繁华花锦田地”。“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环巷,那风范更别:但见门安塑像,户列名花;帘儿底笑语喧呼,门儿里箫韶盈耳”,遂遇李师师,一见倾心。此后在此街巷里便有:徽宗夸口,李师师娘报官捉拿,高俅斥退巡兵,徽宗夜宿娼家,与巡警贾奕争风吃醋等一系列谐趣情节上演。

李师师故事于情节抑扬之间,对白极富俚俗色彩,旧好贾奕因被师师冷落发怒,追问新欢为谁。文中写道:“师师道:‘恰去的那个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人眉势教大!’贾奕道:‘止不过王公驸马。’师师道:‘也不是。’贾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当朝帝主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肯慕一匪人?’师师道:‘怕你不信!’……师师道:‘我交你信。’不多时,取过那绞绡直系来,交贾奕看。贾奕觑了,认的是天子衣,一声长叹,忽然倒在地。”故事充满了市井趣味。段落的最后似乎是要给这一段市井传奇留下痕迹,文中写道:“徽宗悉听诸奸簸弄,册李师师做李明妃,改金线巷唤做小御街”,一段风月故事因而在城市街巷之间立此存照了。

再如“与民同乐”段落。宣和六年,元宵之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文中写东京大内前,有五座门,“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鳌山高灯,长一十六丈,阔二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中间有一个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金书8个大字,写道:宣和彩山,与民同乐”。有贵官撒金钱,此后是人人赐御酒一杯。其间有故事颇具趣味,一妇人饮御酒后窃取金杯被捉,面见徽宗,作《鹧鸪天》词以自解,教坊大使曹元宠以为其词乃宿构,妇人再作《念奴娇》词,徽宗大喜,赐以金杯。此一东京元宵故事,一见升平之气象,二亦可见时代文化浸染市井之深厚。

除了城市空间展示的广度有别,两书城市叙事的情态趣味也有很大不同。《开元天宝遗事》有多则内容写宫中情事。如《眼色媚人》:“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常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妓中帝之钟爱也。”再如《销恨花》:“明皇于禁苑中,初有千叶桃盛开。帝与贵妃日逐宴于树下。帝曰:‘不独萱草忘忧,此花亦能销恨’。”再如《助情花》:“明皇正宠妃子,不视朝政。安禄山初承圣眷,因进助情花香百粒,大小如粳米而色红。每当寝处之际,则含香一粒,助情发兴,筋力不倦。帝秘之曰:‘此亦汉之慎恤胶也。’”尤其是后面二则,事涉男女欢爱,语近香艳而不亵,可见文人之含蓄蕴藉。

如果说《开元天宝遗事》表现的是文人之含蓄婉转,到了《大宋宣和遗事》在很多段落中则表现出说话艺术之曲尽其致。“李师师故事”充满了市民趣味,我们来看徽宗与李师师晨别一段:“徽宗伴师师共寝,杨戬、高俅别一处眠睡。不觉铜壶催漏尽,画角报更残,惊觉高俅、杨戬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师师卧房前款窗下,高俅低低的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来朝不见,文武察知,相我王不好。’天子闻之,急起穿了衣服。师师亦起,系了衣服。天子洗漱了,吃了些汤药,辞师师欲去。师师紧留。天子见师师意坚,官家道:‘卿休要烦恼。寡人今夜再来与你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龙凤绞绡直系,与了师师道:‘朕语下为敕,岂有浪舌天子脱空佛?’师师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门。”其中的情态语调模拟天子口吻,同时充满了民间文人的风趣与谐谑。

更值得品味的是两书不同的主题倾向和文化立场。安史之乱与靖康之难,堪称唐宋二世之最大劫难,通过都城叙事正可梳理政事之失、殃祸之始、败乱之作,以为后世殷鉴。正统士人以史家自居,雍容端正,气象平和;民间文士则凸现市井立场,悲叹疾呼,嬉笑怒骂,两书立意主旨迥然有别。

《开元天宝遗事》站在士大夫的立场歌咏贤君,微讽失政;《大宋宣和遗事》则是为市民立言,声讨无道,唾骂奸佞。两书的开篇就奠定了基调之不同。比如前书开篇的《玉有太平字》:“开元元年,内中因雨过,地润微裂,至夜有光。宿卫者记其处所,晓乃奏之。上令凿其地,得宝玉一片,如拍板样,上有古篆‘天下太平’字。百僚称贺,收之内库。”其后连续三则写的都是唐玄宗赏识著名贤臣姚崇、宋璟故事,以见其知人善任。所谓开元天宝遗事,以祥和升平为其主调,即使说到乱臣祸国、奸臣误国,也不过是语带微讽而已。如《金牌断酒》:“安禄山受帝眷爱,常与妃子同食,无所不至。帝恐外人以酒毒之,遂赐金牌子,系于臂上。每有王公召宴,欲沃以巨觥,禄山即以牌示之,云准敕断酒。”可见当时宠爱之甚,终取其辱当可想见。即便已成定论的奸臣贼子如李林甫,《索斗鸡》文曰:“李林甫为性狼狡,不得士心,每有所行之事,多不协群议,而面无和气。国人谓林甫精神刚戾,常如索斗鸡”,已是最严厉的指责了。而《枯松再生》条所写更有曲终奏雅、曲意回护之意,所谓:“明皇遭禄山之乱,銮舆西幸,禁中枯松复生枝叶,葱蒨,宛若新植者。后肃宗平内难,重兴唐祚。枯松再生,祥不诬矣。”其实,安史乱后,国运日衰,唐世之沉沦下坠已成不可逆之势。

《大宋宣和遗事》则充分展示民间说书人的立场,开篇就是:“茫茫往古,继继来今,上下三千余年,兴废百千万事,大概光风霁月之时少,阴雨晦暝之时多;衣冠文物之时少,干戈征战之时多。”话本中充满了说书人的义愤,酣畅淋漓抒发胸臆: “今日话说的,也说一个无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无度,把那祖宗混沌的世界坏了,父子将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创造基业时,直不是容易也!”

文中更是历数徽宗之无道,极逞说书人口舌之快,句句剑拔弩张,“哲宗崩,徽宗即位,说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法。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戬。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满其间;绘栋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计。役民夫百千万,自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含,人民劳苦,相枕而亡。”话本在检讨北宋灭亡原因时,指责了包括王安石在内一班臣子的所为,“话说宋朝失政,国丧家亡,祸根起于王安石引用婿蔡卞及姻党蔡京在朝,陷害忠良,奸佞变诈,欺君虐民,以致坏了宋朝天下”。检之史实,其所做判断未必准确,尤其是对王安石的评价,但这种来自民间的沉痛疾呼折射出底层民众的诉求,其情感深沉动人,其影响力亦不可小觑。也可以说,传统都城叙事系统获得了极大拓展,在庄重舒缓之外亦有来自民间的凄厉之声。

概括而言,比之《开元天宝遗事》,《大宋宣和遗事》中的都城叙事与时代的城市变革彼此呼应,叙事内容重心下移,从宫闱走向民间,在城市空间景观、市民心态、市井趣味等方面展现出自身特色。这似乎也预示着,在宋元以后,以宫廷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叙事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不再成为都城叙事的主流。

二、 叙事内容转向:从“长安曲江叙事”到“临安西湖叙事”

唐传奇与宋元话本在都城叙事方面有诸多之不同,由于都城空间属性上的差别,造成了迥然有别的文化主题。如果将《开元天宝遗事》与《大宋宣和遗事》比较,可见出宫廷与民间不同的叙事情态,而通过唐传奇之长安叙事与宋元话本之临安叙事的比较,尤可见出不同时代、不同都城叙事在主题内容上的差别。

长安曲江代表的是都城政治文化空间,曲江最著名的是唐时新科进士之曲江会,它是曲江风流的核心所在。所谓“曲江会”,即是新科进士在曲江举行的各种游宴活动的总称。在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对其有简要记载:“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1]193曲江会上的这些游宴活动与普通宴聚相比,除了饮酒赋诗、乐歌妓舞等之外,还有许多特殊习尚,且各有名目,《唐摭言》卷3 “宴名”列出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宴多种。曲江会逐渐成为新科进士的以庆祝为重心的宴聚,且规模越来越大,以至后来连皇帝也要参加,“上御紫云楼,垂帘观焉”及“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2]1 595,这几乎成为长安最热闹的时候,刘沧《及第后宴曲江》有诗云:“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杏园探花、雁塔题名、曲江流饮、曲江游宴活动被誉为第一流人物的第一等风流事,成为千古美谈。

长安曲江见证了唐代文士文化的形成。士人通过科举考试在长安取得的还不仅仅是一个进士头衔,恐怕重要的还有及第后所举行的诸如谢恩、期集、过堂、题名、燕集等种种带有礼仪性质的活动,士人们一方面通过这些天下瞩目的盛大仪式向世人昭示了自己的荣耀,士人也依此象征性地获得了身份上的确认。更重要的另一方面在于通过这些活动,士人们拜谒权臣,疏通关节,从而为自身仕途做了充分的铺垫,这是其他方式很难替代的。由于科举制打破了门第、身份等诸多限制,使许多文士热衷于举业,期望一战成名。故曲江因其特殊的政治和地理位置而成为文人心中的神圣之地,如储光羲《同诸公秋霁曲江俯见南山》“大君及群臣,宴乐方嘤鸣”,姚合《杏园宴上谢座主》“得陪桃李植芳丛,别感生成太昊功”,权德舆《酬赵尚书杏园花下醉后见寄》“春光深处曲江西,八座风流信马蹄”,曲江本身不只是一般意义的长安景点,而成为具有深厚精神内涵及强大辐射力的政治和文化符号。文人与曲江之间的关系,能折射出特定时代的精神影像。正因如此,在传奇小说中,曲江的文化意蕴也才更加彰显。在《李娃传》中,荥阳生天门街唱挽歌,被其父发现,以为奇耻大辱,“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这一地理位置的选择显然别有意味,表达了荥阳公对儿子功名曾经的极高期待,以及梦想破灭后的无限失望,在这里,曲江意象可视为一种隐喻性的文化符号。

相比而言,临安显然是浸透了红尘欲望的市井空间。苏轼诗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西湖是临安人四时皆宜的去处。《武林旧事》卷3:“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西湖就是一个偌大的游乐场,各色人等游历其中,其乐融融,甚至于醉生梦死。正如当时的太学生俞国宝题于西湖酒肆屏风上的《风入松》所写:“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3]351-352由此足见临安耽于游乐之城市风习。

临安西湖周边空间在话本中完全是一番世俗化的景象。《西山一窟鬼》描写了吴秀才的清明出游路线。吴秀才路过万松岭,先到净慈寺对门酒店,然后和王七三官人出发看坟,“甫新路口讨一只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迄逼过玉泉龙井。王七三官人家里坟,直在西山驰献岭下。好座高岭!下那岭去,行过一里,到了坟头。看坟的张安接见了。王七三官人即时叫张安安排些点心酒来。侧首一个小小花园内,两个人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酝,吃得大醉”,天色渐晚,王七三官人的提议是“我们过驰献岭、九里松路上,妓弟人家睡一夜”。置身于都城的世俗情境中,空间不断转换,话本的描写显然更能见出这种冶游生活的质感。日间如此,夜间亦然。小说《裴秀娘夜游西湖记》就描绘了西湖的夜游之盛:“这临安府城内开铺店坊之人,日间无工夫去游西湖,每遇佳节之日,未牌时分,打点酒樽、食品,俱出涌金门外,雇请画坊或小划船,呼朋唤友,携子提孙”[4]203-204。

区别于唐长安之曲江,临安西湖作为市井空间,概括而言,有几个特点颇值注意:首先是这一空间的开放性与全民色彩,即不分贵贱贫富、不分季节时令的空间共享性。尽管同样是京城所在,但是城市世俗空间不断拓展,城市空间的政治色彩逐渐褪去,游宴不再是士人的特权专属。其次是超仪式性与世俗化,曲江大会上的仪式性在此亦不复存在,曾经的政治习俗、节庆仪式已被世俗的日常生活风尚所掩盖,活跃在都城中的已是五行八作的市民人群,他们完全可以不受礼法之拘牵,在西湖山水间自由演绎着自身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

三、 都城风月的晚唐变奏:从《华州参军》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如果说,长安曲江叙事中的故事主人公多的是士、侠、妓,那么到了临安西湖叙事则更多的是释、商、女。值得注意的是,由唐而宋走向市井的故事转型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在唐晚期的都城叙事中已可以隐约感受逐渐衍生的世俗气息。我们不妨来比较晚唐传奇中的温庭筠《华州参军》和被视为宋元旧本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前简称《华州》,后简称《白娘子》),两段分别发生在曲江和西湖边的风月故事。其中的《华州》已呈现出与前有别的都城故事格调,可视为唐风的变奏,也可理解为宋调的前奏。

温庭筠《华州》写曲江上巳节的一次艳遇:“华州柳参军,名族之子,寡欲早孤,无兄弟。罢官,于长安闲游。上巳日,于曲江见一车子,饰以金碧。从一青衣殊亦俊雅。已而翠帘徐褰,见掺手如玉,指画青衣令摘芙蕖。女之容色绝代,斜睨柳生良久。生鞭马从之,即见车入永崇里……”[5]2 713。《白娘子》则写许宣与白娘子在清明节的西湖相遇,我们不妨一一参对比较:小说开始男主角先出场,身份迥异,前者中的柳参军是名族之子、刚卸任的官员,许宣则是生药铺的伙计;再看所用交通工具,前者所见是“饰以金碧”的车子,后者是张阿公的小船,“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只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识正是张阿公”;再看相遇时的描写,前者是容色绝代,有女如玉,“从一青衣殊亦俊雅”。而许宣所见:“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鬓,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前者是远观,而后者是近距离的晤谈,“那娘子和丫鬟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旁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6]253

两幅画面人物似乎形象有别,叙述口吻不同,氛围也是迥异,一边是贵族名士与淑女名媛一见钟情,雍容雅致,遥遥相望,非礼勿言;一边是商铺伙计与丧偶少妇同船相遇,眉目传情,俚俗有趣,略无禁忌。乍看之下,曲江叙事突出的是门第观念与贵族品位,西湖叙事则是更纯粹的世俗欲念与现世体悟,两篇作品的故事底色似有很大的不同,其实并非如此。

事实上,这两个故事有着令人惊奇的相似之处。首先,就都城叙事而言,《华州》以曲江叙事开篇,故事发生地主要在长安,《白娘子》以西湖叙事开篇,故事发生地主要在临安,都属于典型的帝都故事。《华州》对于长安地理空间的展示也颇为细致,空间大致从城市东南到西北一线位移。柳生于上巳日在长安东南一隅的曲江边邂逅意中人,后“见车入永崇里”。揆之地图可知,永崇里也位于长安东南角,与曲江只隔四五个坊里。其后,“柳生访知其姓崔氏”,崔氏母有感于女儿深情,“乃命轻红于荐福寺僧道省院,达意柳生”,偷成婚约后,“柳挈妻与轻红于金城里居”。金城里则位于长安西北方位,与永崇里相去甚遥,目的当在于避人耳目。后金吾子告于官,以聘礼在前,夺回崔氏,“移其宅于崇义里”。崇义里位于长安中心,接近皇城,亦靠近城市中轴线,由此可见出金吾子之财势地位。崔氏思念柳生,与轻红逾墙归于柳生,“柳生惊喜,又不出城,只迁群贤里”。群贤里为长安最西侧的坊里,紧靠金光门,可见做好了随时出城的准备,惜乎本夫再次追至群贤里夺回妻子,柳生也被长流江陵。将小说中的情节发展与所提供的长安地名作一比对,可见出作者对于长安城地理方位的熟稔。空间转换与情节演进相辅相成,此一小说地图,颇多可品味之处。

更令人称奇的是两个故事讲述的都是一男与一女一婢的故事,情节结构都是三合三散,也即是男女主人公三次聚合又三次分离,最终以悲剧结尾。就人物而言,《华州》中的女主人公生前抛弃本夫王生,投奔男主人公柳参军,死后精魂不灭,与婢女之魂再次千里投奔;《白娘子》中的女主人公本为蛇精所化,一次次与小青寻觅许宣。两人都表现出对于感情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当然,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唐代作品《华州》中所表现出来的男女深情,如此专注、如此痴迷、如此生死不渝!不仅柳生如此,崔氏如此,连金吾子王生亦如此,崔氏一再绝情出走,王生却一往情深,无怨无悔予以接纳,此前此类形象并不多见。可以说,《华州》无论是情节、人物,抑或思想题旨,几乎已经逸出了我们观念中唐人的精神框架和生活趣味。

也许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到了温庭筠所处的晚唐时期,曲江叙事尽管在整体叙述上还有政治化、贵族化的传统特征,其精神内涵已悄然发生改变。《华州参军》就是一场由女性发起的热烈的爱情追逐,成就了一段穿越生死的颇具个性解放意识的情爱叙述,这种思想意识和精神气象在此后的宋元时代得到了更为热情的回应,如程毅中所说:“《华州参军》的情节结构在宋元话本《碾玉观音》里可以看到它明显的影响”[7]238,这似乎表明在唐末时期,固有的社会氛围已在改变,新的带有平民化特征的审美趣味正在酝酿形成。我们认为,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几个重大历史节点的出现,无不可见前代的重要伏笔。学者王德威以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8]3其实,同样可以说,“没有晚唐,何来宋元?”就此而言,此《华州参军》对于其后之宋元话本《碾玉观音》《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等篇的启示可谓意义非凡。甚至可以说,《华州参军》以及所代表的主题观念正是唐世向宋世转变的过渡性样本。从曲江到西湖,走向市井空间的现世体悟,这预示着城市叙事之由唐到宋的必然路向。

四、 文化心理转捩:从“都国一体”到“地方认同”

《春秋公羊传》曰:“京师者何?天子所居也。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之。”[9]72先秦以来,这一从都城到国家的文化心理,也即是“都”“国”同构的心理图式,都城是国之中心,是国家权力的象征,决定着国运,这一观念也决定着都城叙事的内容与方式。以“都”喻“国”在宋前的都城叙事中主要有两种表现方式:一是通过都城形制的描写和烘托,展现恢弘之国家力量与奉天承运的不凡气度。汉代京都赋作品借助古代的“浑天说”,打通天界与人间的界限,通过推理和想象构制出一个独特的宇宙模型,得出有异于世俗的空间观念,然后把京都宫殿置于这个宇宙模型中加以观照,证明它的空间位置确实是处于天地的中心,京都赋也正因为这种成功的论证而成为帝都中心论的主要文本载体流行于世;二是通过都城生活内容的细致刻画,展现国家的繁荣昌盛,塑造统领天下的国家中心形象。唐代都城叙事比之汉代大赋中的都城叙写更为细致生动,其都城生活的内涵也更为丰富,从中更可见出国家力量之恢宏阔大,经济文化之繁荣昌盛。

梳理宋前时期都城叙事的历史轨迹和演进脉络,无论是作为物理空间的都城形制,还是展示文化精神的文学叙事,唐代的长安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就都城形制而言,隋唐的长安城具有明显的创新性和代表性,由于“在都城外围新扩建外郭城并设置大量里坊和市场等,使都城成为拥有宫城、内城和外郭城三重城圈的规模空前的新型坊市制城市”[10],都城的内涵和功能性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些变化都极大地促进了社会进步和生产力的恢复发展,尤其是以东西方为主的文化和商贸交流活动的繁荣,为后续的强盛王朝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就文化精神而言,长安文化涵盖了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和制度文化各个层面。古今中外各民族文化的大交融、大吸收,逐渐熔铸出长安文化雄伟、进取、兼容、和谐的特定内涵,这使得唐代长安成为秦汉以来帝都文化的杰出代表。有研究者指出:“所谓长安文化,是指公元九○○年以前,中华民族以长安为首都时期所表现出来的心理结构”,长安文化不仅引领着唐帝国的文化,甚至“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公元九○○年以前中华民族的精神”,“而要理解这一时代的民族精神,首先要了解中国的千年古都长安”(4)参见黄新亚《长安文化与现代化》,《读书》1986年第12期。该文提出的观点颇值得关注,作者认为可以把中国传统文化分为3个时期:公元900年以前,公元900—公元1400年,公元1400—公元1949年,分别对应作为古今中外各民族大交融、大吸收的混合型、开放型、进取型文化的长安文化,作为内聚型、思辨型、收敛型文化的汴梁—临安文化,和作为由封闭型、保守型而不情愿地走向吸收型文化的北京文化。。这一观点是否准确可以商榷,但从一个特定视角确实揭示出长安文化在中国都城发展史上的独特地位。概而言之,长安文化已经完全超越了都城文化的范畴,足以代表了一个漫长历史时期的国家文化。

从汉魏以至于唐代,尽管关于都城的文学叙事其表现方式各有不同,但“都”“国”同构的心理图式是坚韧而固执的,它是政治理念、时代精神与国家意识的必然产物。到了宋以后,文化重心开始下移,民间化与世俗化成为时代的潮流,帝都正统之意识和观念才慢慢地减弱,被城市中新兴的市民精神与意识所逐渐取代。

在以《碾玉观音》《错斩崔宁》《西山一窟鬼》《菩萨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等为代表的一批临安题材话本中,南宋说书人在生动说唱故事情节的同时,也展示出独特的叙事形态及其背后的都城情怀。我们关注的是,在宋元时代极为典型的“交互型空间叙事”中,城市空间富于流动性,空间彼此的相互联系变得更为密切,复合型、立体化的城市空间布局推进和促成了作者们新的心理机制的建构。这首先表现为一种叙述策略,立足本地,使所讲述内容更接地气,以实现与现场观众的互动交流。“小说家总是利用故事发生的‘实际场所’作为情节展开的舞台。真实的场景与虚构的故事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逻辑关系,这不只是为了给人一种历史般的真实感……对于地域性极强的作品来说,这也是为了唤起受众的亲切感和现场感。”[11]而在这种叙事策略背后,隐含的就是说书人关于“地方认同”的深层情感。

在人文地理学者看来,地方感应包括地方依恋与地方认同两个维度。随着研究的深入,研究者对地方依恋的内涵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和发现,不同个体的地方依恋强度不同,有西方学者将地方依恋感从浅到深依次命名为熟悉感(familiarity) 、归属感( belonging)、认同感(identity)、依赖感(dependence) 与根深蒂固感(rootedness)。[12]其中,熟悉感是最表面的,而根深蒂固感则是最深层次的。“地方认同”(5)在城市哲学的研究者笔下,这种“地方认同”则被视为“城市认同”。陈忠《空间与城市哲学研究》指出:“从社会认识论看,作为一种社会共同意志、城市共同知识、社会文化心理,城市认同是城市人员对特定城市的心理依恋感、文化归属感。城市认同既表现为一种社会心理,即人们对作为一个城市市民所具有的自豪感,对自身城市发展所具有的信心;也表现为一种社会理论、城市公共理性,即为市民自觉遵守、共同维护的城市精神、城市规则、城市文化。”参见陈忠《空间与城市哲学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189页。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就城市层面的“地方认同”而言,它在中国城市叙事发展中扮演了颇为重要的角色,作为一种独特的心理机制,特定的叙事主体在城市空间中逐渐与之建立情感纽带,进而形成城市生活的认同感,这些都必须在城市空间发生实质性改变之后才可能真正做到。宋代以来,城市空间的革命性变革促成了这种空间情感的逐步建立。(6)就地方性情感的建立而言,宋代也有特别的意义。叶晔在《拐点在宋:从地志的文学化到文学的地志化》(《文学遗产》2013年第4期)中认为,借以宋代地名百咏为发端的近世地志文学的考察,可以梳理出在古代文学的向外互动发展中,存在一个从地志文学化折返到文学地志化的过程,而宋代恰是这一折返过程的时间拐点所在。这一文学史特性的转向,一方面与文学理论自觉和史学理论自觉的不同发生时段有关,另一方面也是整个中国社会的地方观念在宋代逐步形成和强化在文学上的一种反映。

南宋话本中的临安叙事至少完成了3个层面的叙事蜕变: 一是民间立场,二是本土化地方立场,三是现场感悟。抽象而言,所有的南宋话本都属于民间立场,这属于这个时代这类文体的总体面貌,其中的最大特征则是“地方认同”,具体赖以完成的途径则是现场感悟。

在南宋说书人的表述中,所谓的帝都临安并无前代诗文笔记所记载的那种庄严肃穆,而是一种置身其中的亲切感与现场感。说话人所讲述的也许是一个陌生的虚构故事,但是那些场景却是熟悉的,因为亲切,这显然唤起了听众们愉快的记忆。比如在话本里会不断出现临安的各种著名地理坐标,比如《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提到的井亭桥、钱塘门、保叔塔寺、四圣观等,《西湖三塔记》中提到的钱塘门、昭庆寺、断桥和四圣观,《西山一窟鬼》中提到的万松岭和净慈寺。尤其是话本中反复出现的“钱塘门”,这在《西山一窟鬼》中描述得颇为典型,成为贯穿情节始终的一个关键性地名,比如开头的王婆说媒:“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中间的吴秀才踏春:“便是这时候去赶钱塘门,走到那里,也关了”;然后是酒店遇鬼:“唬得两个魂不附体,急急取路到九里松曲院前讨了一只船,直到钱塘门,上了岸”;再是寻找媒婆:“吴教授一径先来钱塘门城下王婆家里看时,见一把锁锁着门”;最后是寻找干娘:“一程离了钱塘门,取今时景灵宫贡院前,过梅家桥,到白雁池边来”,可见作者对于钱塘门极其熟悉。杭州外城的城墙共有旱城门13座、水城门5座。临安城城西傍西湖,西面有钱湖门、清波门、丰豫门、钱塘门。作为临安的主城门之一,钱塘门始建于南宋绍兴十八年(1148),据《武林坊巷志》引《郭西小志》曰:“钱塘名门,绍兴二十八年,增作杭城西四门,曰钱塘、钱湖、清波、丰豫,此钱塘名门之始。”[13]740钱塘门外多佛寺、楼台,出昭庆寺、看经楼径通灵隐、天竺,往灵竺进香者,多由此门出入,故有“钱塘门外香篮儿”之谣。由此可见,钱塘门实为城内前往西湖的主要通道,故反复被各种话本小说提及。

南宋说话人对临安城的街巷交通基本是了然于胸,因此能够随意道来,比如《西湖三塔记》:“(奚宣赞)一直径出钱塘门,过昭庆寺,往水磨头来。行过断桥,四圣观前,只见一伙人围着闹哄哄。”[14]298再如《张生彩鸾灯传》:“舜美自思:‘一条往钱唐(塘)门,一条路往师姑桥,一条路往褚家堂,三四条叉路,往那一路好?’”[15]9前者写蜿蜒曲折的出城路线,后者写出行路线的选择,若无对城市地理的充分把握,是不可能拥有这份自信的。胡士莹先生认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基本可认定为宋元旧本,南宋话本的许多作者久居临安,对于城市地理显然颇为熟悉,由此可以解释此话本“在临安坊巷道路的描写上,更见严格而细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写了清明节许宣的出行路线:“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叔塔寺……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走出四圣观来寻船”,最后是“涌金门上岸”。上述许宣清明出游的主要路线,如果“取《梦粱录》中《大河桥道》《禁城九厢坊巷》等条相对照,其途径确然不紊”[16]228。

更能体现话本浓郁之城市气息的是说话人在咳唾之间所表露出来的现场感,尤其是插入“今时”之类的提示语,不时与听说者分享共同信息,帮助其迅速地进入故事情境,体现出很强的代入感。比如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开篇处,当提到杭州晋时“西门”时,作者称“即今之涌金门”。又说“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西山一窟鬼》:“(吴秀才)且只得胡乱在今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日,等待后三年春榜动,选场开,再去求取功名”[17]36;《错认尸》:“(乔俊)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18]245这些表述不仅表现出交流的主动性和亲切感,对听说者的关注,一种城市文化共同体建构的努力,更让人感觉到了一个城市的内在气息,那种流淌在街头巷尾间的红尘冷暖。

再如对于西湖风物的由衷赞美,《西湖三塔记》开篇就写道:“说不尽的西湖好处”,然后细细浓墨渲染。在这种赞美背后,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由此展现的城市情怀。比如对于杭州人的赞美就多次出现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镇江李员外一见白娘子便为之倾倒,感叹“杭州娘子生得俊俏”;而天下何其之大,才貌双全男子何其之多!白娘子何以如此迷恋生药铺的伙计许宣?我们也可以从青青之口找到答案,那是因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6]436,441。也许,大多数说书人只是一群自北而来、飘零于此的异乡人,但是这个城市给他们提供了充分的精神归属与心理慰藉。于是他们为之感叹,为之赞美,为之依恋,先是感受这个城市的包容和接纳,进而归属和融合,最后落地生根,产生了情感上的强烈依恋,“地方认同”也就由此产生。

总而言之,“长安”与“临安”,从两个城市的命名中就能读解出丰富的信息,“此安”与“彼安”含义完全不同。“长安”蕴含着对于由“都”而“国”的深长期待,具体在唐代都城叙事中,展示为突出的国家意志和王朝气度;“临安”作为南宋朝廷的临时驻地,恰好折射出一个王朝政治的孱弱气息,在都城叙事中有了更多面向市井的世俗沉溺和“地方认同”。从长安到临安,从唐代到宋代,这映射出都城文化心理的深刻转变。可以说,到了宋代,尤其是到了南宋,都城空间格局发生巨大改变,孕育出中国最早的白话文学,这些早期的白话文学浸染了活泼泼的地气,转换出富有生命力的民间立场,地域文化特色也由此蓬勃而起,说书人之“地方认同”意识也因之获得了足以启后的历史价值,甚至可以说,这成为后世“地方认同”的重要来源之一。纵观都城叙事的发展历史,临安西湖小说的意义正在于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都城的政治属性,而着力建构起城市叙事中具有相当忠诚度的地方感,对于后来的吴语小说、京味小说乃至于当代文学中的“寻根文学”“新市民小说”等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可谓余泽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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