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改娣 严云霞
(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241)
1984年,特德·休斯(Ted Hughes, 1930-1998)被授予桂冠诗人头衔。休斯研究专家萨加尔(Keith Sagar)评价他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最伟大的英国作家(2000:ix)。休斯的诗歌“充满活力,愉悦感官,措辞有力,描述具体,在其自然意象背后呈现的是一种强烈的精神内涵”(Roberts et al., 2018:30)。休斯擅长借助听觉、嗅觉、视觉和触觉,把声音、节奏和画面等各种元素展现在诗行之中,在读者与非人类的他者之间建立起感官联系。漆黑的夜色中,狐狸柔软的脚步声和刺鼻的臭味、轰鸣的泉水声、马蹄声等这些大自然隐秘而生动的存在融合交错,通过诗人全方位的立体感知得以诗意地呈现。尤其在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凭借超感官感知的视象,休斯中期的超现实主义诗歌触及人类的潜意识心理,超越有序经验的现实形象去探索心灵深处,思考人类世的生态伦理困境,尝试在人类与自然之间构建起和谐的生态共同体。
“人类世”这一概念由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保罗·克鲁岑(Paul J. Crutzen, 1935-2021)和生态学家尤金·斯托默(Eugene F. Stoermer, 1934-2012)于2000年提出,他们认为人类对环境的影响已经十分严重,超出自然本身的变化(Crutzen & Stoermer, 2000:17)。当今社会生态环境中的各种问题使我们重新反思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关系,而生态批评中的动物转向研究即属于此类范畴。休斯将生态危机描述为人类与内在自然和外在自然的疏离。通过与动物的相互凝视,休斯唤起了一个充满自然力量和生物能量的世界,诗中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变化过程显示了诗人与自然的交流与联接。这是诗人对人类与非人类关系的探索,尝试通过诗歌重构人与万物和谐共存的共同家园,恢复自然的生机,使人类诗意地栖居。在休斯诗歌中,环境危机的威胁与集体责任的重新构想均得到了展现,这是一种与全球生态系统共生的诗歌创作,也是一种疗愈创伤和营造栖息地的文学书写。随着人类世的到来,人类已然成为改变自然环境面貌的力量,成为地球上主要的环境驱动力,休斯在诗歌中体现出的生态伦理思考体现了诗人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关切。
1990年休斯在写给撒切尔夫人(Margaret Thatcher, 1925-2013)和尼尔·基诺克(Neil Kinnock, 1942-)的公开信中提出,下任首相应该考虑环境危机事宜,并将之比喻为一场人类与环境永无休止的战争(Astley, 1990:96)。借助诗歌,休斯绘制了一幅现代人类社会满目疮痍的文明危机画卷。人类对生态的错误认知导致了人类内在自然与外在自然能量的失衡。休斯早期诗歌中展现的自然界血腥与暴力意象即是对人类中心主义带来的人与自然失衡关系的警示。他以诗歌为一种手段呈现宇宙能量,引导它进入人类世界并为人类带来启蒙。休斯在诗中大量运用无始无终的“旋转”或“漩涡”等意象,传达诗人对万物的凝视,也象征着大自然无穷无尽的神秘力量。在《猫头鹰之花》(“The Owl Flower”)中出现的“大漩涡”(Maelstrom)、“漩涡”(whorl)、“搅拌”(stir)、“旋转”(spin)等意象把我们带入到了宇宙维度。诗中的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火焰漩涡,它的旋转使英雄变成“尘埃”,同时也得以重生。《鳗鱼》(“An Eel”)中星星的螺旋,《鲑鱼蛋》(“Salmon Eggs”)中河流的漩涡等都在展现宇宙间无处不在的能量。
面对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人们逐渐意识到,要走出生态失衡的困境,不能仅依赖经济和法律手段,还必须诉诸伦理信念(郑昭梅,2020:104)。休斯通过诗歌思索人类在有限的、相互关联的生态系统中如何重新定位自身,试图纠正人类惯常的等级化价值观,重塑和谐的生态伦理。休斯诗歌创作的过程及其思想轨迹的变化体现出他的创伤诗学形成过程,表达了他唤醒人类意识的心灵体验,展现出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人文主义精神。当人类的异化成为生态危机的重要因素,人类与其他生物的共同体建构成为人类自我救赎的重要途经。休斯构建的人与自然生态共同体的概念贯穿于诗集《雨中鹰》(TheHawkintheRain, 1957)和《摩尔镇》(Moortown, 1979)当中。他批评人类中心主义所犯下的罪恶,警示人类不要过分贪婪而造成环境的异化,否则人类的生存现状堪忧。此外,休斯的《河流》(“River”)对“水”的敬畏和诗集《艾默特废墟》(RemainsofElmet, 1979)中的《维多普》(“Widdop”)描写了以“湖水”为代表的大自然容纳一切的至简大道,即“来自虚无,归于虚无”(out of nothing into nothing)(Hughes, 2003:78, 856)①。显然,“对自然只有关爱还远远不够,只有回归自然,感悟自然并最终与自然融为一体才能建立起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刘国清,2005:72)。
对自然的破坏行为虽短期内不一定会引发严重的物种危机,但“这些行为的总和足以会改变整个地球生态圈”(Clark, 2015:72)。澳大利亚学者布里斯托(Tom Bristow)将生态诗学比作当代诗歌的代名词,他认为生态学呼吁我们去思考“如何超越感官视野的范围去想象空间和形态”(2015:6)。这一观点印证了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有关想象世界的四重视象。布莱克对人类感知外界事物时不囿于基本的感官感知,而是从想象或灵视维度去体察世界(Beer, 2005:4-5)。布莱克把想象的世界划分为四重视象(fourfold vision):当时数学理性主义的僵死视象;能够在惯常生活中寻求到内在意义的双重视象;能寻求到天真无邪快乐景象的三重视象和至高无上的四重视象(同上:125-126)。伟大而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大抵已具备了四重视象的程度,包括柯勒律治、华兹华斯、叶芝等诗人。休斯创作的大多数神话诗歌作品巧妙地对应着与布莱克有关的四重视象,“当我们审视休斯整个诗歌作品跨度时,我们会发现它与大多数神话范式有多么契合,它也与布莱克四重视象的四个阶段非常吻合”(Sagar, 2000:29)。
坎井之蛙式的观察创造不出优美的诗行。肉眼观看世界的“单一视象”属于经验主义者的视觉感知,由此无法看到事物的整体。这种视觉感知是狭隘的、原始的(Sagar, 2000:29)。具备单一视象的人们过着一种间接体验的生活,在一个由虚假的僵化与思维、感觉与视觉机制组成的自我创造的世界里,近乎是“活死人”(living death)(同上:29)。正如诗人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所说:“我们拥有双眼,却对世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里既没有感知也没有理解”(2008:470)。休斯的第一部诗集《雨中鹰》的标题诗《雨中鹰》(“The Hawk in the Rain”)描述了浸没在泥泞的耕地上的“我”在雨中艰难地行进,诗中的“我”便是单一视象的人类代表。“我”被囚禁在单一的视象中,如同囚禁在自己的身体里,透过眼睛的窗户打量着周围“游荡着的元素”(147)。
休斯用诗歌的可视语言作为疗愈手段,治愈人类与大自然之间不可调和的裂痕,以对日常事物的书写烛照人性幽微来弥补“单一视象”的缺陷。对外部世界的诗意体悟离不开休斯的诗性凝视,离不开他对内心体验的忠实传达。孤独感是休斯表达人与动物关系过程中的重要主题。在《海滩上的乌鸦》(“Crow on the Beach”)中,被大自然拒之门外的乌鸦是孤独的,“它(乌鸦)知道自己是个错误的倾听者,不需要理解或帮助”(418);《乌鸦的玩伴》(“Crow’s Playmates”)中因为乌鸦“前所未有的孤独”(438),它创造了一些诸如河神、山神等神灵作为它的玩伴来驱散孤独。乌鸦为改变现状所做的一些尝试是对人类肆无忌惮破坏大自然后的嘲弄。无论是神话般的想象还是直接的客观冷静观察,休斯在诗歌创作过程中不断探索如何在这两者之间获得平衡。
“如果《乌鸦》(“Crow”)代表了一种对自我艰难但必要的探索,也就是说,它也会面临太过沉浸于自我的危险:与外部现实割裂可能会变得自恋。但与之相对立的风险也同样严重:脱离内心生活的客观观察会导致对世界机械化或冷漠的看法。因此,休斯认为,需要‘一种同时包含两个世界的能力’,一种‘如歌德所说,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保持同等信念’的能力。”(Malay, 2018:142)
这种能力便是想象力。休斯选取身边常见的动植物为意象,源于我们对自然界中动植物客体的功能性比较熟悉,通过想象力能够将其最终属性从世俗的功用性中解放出来。同时休斯通过有血有肉的诗意语言,对“我”的存在进行了形而上学的哲学思考。在中后期诗集《河流》中,休斯用大量想象力丰富的暗喻来描写依河流而生的动物,其中有诗人对河流生态现状的担忧,也有对河流诗意的想象,这些都有助于疗愈心灵创伤。在温暖的雨季,各种动物因河水而来。布满黑色和深红色斑点的鳟鱼,栖息在橡树上的山雀、乌鸦以及翠鸟,长着獠牙的野猪,在欢快的水流中挣扎的纤细的小鸟,深潜河水的鸬鹚,还有水獭、母牛、鱼鹰、石蚕蛾、蜉蝣、豆娘等鱼虫鸟兽的加入使河流更富有灵动美,诗人与大自然的融合使他能够真切地观察到自然中万物的变化。
《鲑鱼蛋》中,诗人通过静止的鲑鱼融入到自然界,去真切地感知动植物的行为,这种物质世界以精神感知来体现的方式正是布莱克的“双重视象”。双重视象以物质世界为媒介,并从中看到精神或想象的东西。只具有“单一视象”的人在超验维度上与我们所在的经验世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是无法感知这一切的。人类与大自然中的动物休戚与共,并作为整个生态系统中的一部分感受着自然界的神秘。在《黑暗山谷的小提琴声中》(“In the Dark Violin of the Valley”),身处幽谷中的诗人,听到小提琴乐声“犹如一根针将肉体/与灵魂缝合起来,将魂灵/与天空缝合起来,将天空与大地/缝合起来,将河流与海洋缝合在一起”(1128)。诗人因对自然之音的感知进入了灵与肉的融合,自身作为大自然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与之融为一体,身体与情感的裂痕逐渐消融,完成了自我疗愈的过程。事实上,在《乌鸦》系列中,乌鸦经历无数次肢解与重组的冒险后,结果变成一次痛苦的重新融合。乌鸦的这种探索与休斯的探索一样,目的都是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最终达到四重视象,从而在一个被救赎的和谐世界中重生。
与休斯中期以神话或民间传说故事为主的诗歌相比较,其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的诗歌呈现的多是现实主义场景,主要通过“卑微的观察者”(Gifford, 1999:55)视角,表达历经生活磨难后在生活中感知自然的神秘,体悟身体参与自然或回归自然的过程,完成心灵探索的回归。在《乌鸦比以往更黑》(“Crow Blacker Than Ever”)中,当“上帝与人类相互生厌,/人类转向了夏娃,/天与地即将四分五裂”,然而“乌鸦将它们钉到了一起,/把天与地钉到了一起”(447)。在人的肉体与灵魂分裂的时候,是“比死亡更强大的”乌鸦把天与地结合起来(399)。在诗人大胆怪诞的想象中,天与地断然分裂,人类肉身在地而精神却向往天堂。这种以外部事物为媒介来展现精神世界的视象便是双重视象,它超越了诗人一般的感官体验。休斯的深邃目光和超然凝视来自他对生态环境残酷现状的反思,是一个具有忧患意识的诗人内心世界的艺术投射。
三重视象意味着想象力所创造的天真无邪的快乐世界回归。在《乌鸦的大象图腾之歌》(“Crow’s Elephant Totem Song”)中,诗人通过心灵之眼对大象眼睛的描述从“天真与善意的永不衰老的眼睛”到“邪恶与聪慧的沧桑的眼睛”(435,436),这一过程的变化呈现出大象从天真到经验的过渡。结尾句重返天真的大象歌唱着“永恒的以及无痛的和平的星辰”(436)。在诗人的内心世界,复活后的大象经过了经验的洗礼后,对星辰的歌颂是重返天真后的一种境界,即三重视象。和布莱克一样,休斯试图重新点亮黑暗之光(Sagar, 2000:153)。诗歌《艾默特废墟》(“Remains of Elmet”)中每个黎明都有这样一个炽热的日出,以及《那天早晨》(“That Morning”)中的光之河,体现了休斯诗歌从血的世界到光的世界的转换。诗集《摩尔镇日记》中休斯事无巨细地刻画了大量的农场动物生活画面。《彩虹的诞生》(“Birth of Rainbow”)一诗中,“黑白色相间的母牛,在圆圆的山脊最高处,/站在彩虹的末端”向我们展示的是一幅母牛安然自得的天堂般画面(909),然而唯美画面背后是母牛和刚出生牛犊面临的恶劣环境,它们不得不忍受着大风和冰雹的痛苦摧残,蕴含着诗人对动物在残酷自然环境下的同情。
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老虎赞歌》(“Tiger-psalm”)被视为苏格拉底和佛陀之间的对话,或曰单一视象与四重视象之间的争论(Sagar, 2000:158)。当老虎代表的自然世界与机关枪代表的人类充满杀戮的世界相冲突时,于诗人而言,老虎进行的是一项完全理性的、神圣的活动:老虎的行为“打开了一条通道,而非杀戮”(994)。机关枪带来的是在充满杀戮战场上消逝的生命,而《那天早晨》(“That Morning”)则以现实与超现实的视象呈现了如天堂般的画面:两只棕熊与人和谐的相处于大自然的生态系统中。“因此我们找到了我们旅程的终点。/于是我们站立着,在光之河流里充满活力”(1120)。万物与我一体的交融关系在《河流》这部诗集中达到了极致,呈现给读者的是一幅由物我两忘到物我同一的“天人合一”美学境界。鲑鱼被描述成一种符号和祝福,一种“精神的灯塔/被鲑鱼的能量照亮”(1119),仿佛这不再是一个堕落的世界,身体也变成了“金色的/不朽的”永恒物质(581)。
休斯作品中四重视象并非单独存在。四重视象中的每个阶段都会依赖于前一阶段,同时又包含前一阶段。如若恢复真实的视觉,让我们看到事物的真实面目,只有按照这个顺序通过所有的四个阶段才能实现(Sagar, 2000:30)。休斯的很多诗歌常常以“看”开头,借用动物的眼睛实现空间的跨越或穿梭。如《思绪之狐》(“The Thought-Fox”)中狐狸的眼睛“绿莹莹闪着寒光”(78),《栖息枝头的老鹰》(“Hawk Roosting”)中帝王般傲视一切的鹰眼,《美洲虎》(“The Jaguar”)中“穿越黑暗”的眼睛(75),《收获的月亮》(“The Harvest Moon”)中母牛和绵羊“呆若石像”的凝视等不一而足(570)。
在休斯的诗歌中,动物与人的凝视是相互的。如《美洲虎》中人群对笼内焦躁、狂怒的美洲豹的凝望,以及《猪之观察》(“View of a Pig”)、《第二眼看美洲虎》(“Second Glance at a Jaguar”)、《狗鱼》(“Pike”)、《画朵睡莲》(“To Paint a Water Lily”)等以诗人为代表的人类对动物的观察凝视。通过诗意的凝视,休斯试图探索人与动物间的“无法理解的狭窄深渊”(O’Connor, 2016:80),期待最终弥合人与动物间的裂痕,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融,促使我们对自然与社会、历史的关系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通过这种人类与动物双向的诗意凝视,诗人借共同体想象与四重视象的结合唤起内外世界超越视觉的内容,透过事物表面的假象探寻到真相,表达了对生命更深刻的体悟。
在1995年的一次访谈中,休斯提到一位通过治愈别人来实现自我疗愈的治疗师,他认为诗歌创作与疗愈过程异曲同工。诗人创作出诗歌来影响别人,但诗歌创作本身是诗人的自我疗愈(Hadley, 2013:194)。休斯把身心沉浸在自然之中,观察倾听来自人类之外的各种声音,并赋之于诗句完成对自身的疗愈。动物神启是休斯与自然结盟过程中诗歌灵感的一个重要来源。休斯认为动物具有“一定的智慧”,它们能够“理解一些特殊的东西”(Hughes, 1967:15)。
1957到1958年间,休斯和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参与了一些炼金术的活动,比如用占灵板或塔罗牌来激发诗歌创作的灵感,询问诗歌的主题。这种与现实世界以外的其他世界进行交流沟通的期待源自他对萨满教的痴迷。休斯相信诗人的角色即萨满医疗者,被召唤到精神世界是为了“治愈与启迪”人类(Skea, 1994:238)。对休斯来说,萨满是一个“被某些梦召唤”的原型探寻者或“被动物或女人”的魂灵召唤到精神世界以获得疗愈。如休斯所述,是萨满教让他看到了与他相关的所有事物之间的联系(Huges, 2010:468),而动物作为具有图腾的意义和形象充当了可见世界与不可见世界的一个中介,比如狼头、狐狸等作为一些原始族群的神圣图腾赋予了普通事物神性的力量。
在《思绪之狐》(“The Thought-Fox”)中,栩栩如生的狐狸是动物图腾。在每个诗行中,诗人通过虚幻的梦境来进行叙述,让神秘而又朦胧的狐狸赋予写诗的灵感。这只游荡在“午夜时分的森林”中的小精灵,用“闪着不断加深的绿莹莹寒光”的眼睛凝视着猎物(78)。这些细致入微的描写塑造了一只灵动的狐狸,跃进了诗人“脑中黑色的洞穴”成为一只“思绪之狐”。这只狐狸精灵是诗意的神启,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作者的诗人身份。诗歌开头“我想象着这午夜时分的森林”表明整首诗是诗人想象的产物(78),而“午夜时分的森林”充满神秘的时间和空间,亦是人类接触到那些超越理性思维元素最多的时空,是人类心灵某种潜意识的投射。
《水獭》(“An Otter”)一诗呈现给我们的是对过去世界的追忆,“他疾驰在不再属于他的土地上,寻找/那当初他潜入的已失去的世界,一个再也回不去的世界”(173)。这只“既不是鱼,也不是走兽”的水獭有着“蹼足,长而红润的尾巴,圆圆的头,四条腿”的独特形象(173),休斯将它归功于占灵板精灵的指引。在创作第二部分时,休斯处于一种虚实交界状态,如同水獭在虚幻世界的生死越界。大自然的神秘性是人类无法用理性之眼看透的,因此诗人经常借助动物的眼睛或是梦境去实现其虚实空间的跨越。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休斯做何种诗意的想象,他对现实生态问题的关注是毋庸置疑的,尤其体现在对河流中动物生存状态的关注。《十二月的河流》(“December River”)中,一尾死去的大马哈鱼在“一尺深,回流搅拌着垃圾”的浑浊河水涡流中被弃置一旁,它有着“白色似衬衫纽扣的眼睛”,此时河水显示出它的威力并似“大地早已开始的咀嚼”(598)。休斯早年生活过的西约克郡的凯尔德河,以及南约克郡的唐河和迪尔纳河便是污染导致的死河,河流变成下水道;而在北德文郡,传统农业及农民的生活方式被完全改变,唯一不变的是疾病、生命与死亡的循环。诗歌《1984,走在“塔卡之路”上》(“1984 on ‘The Tarka Trail’”)和《如果》(“If”)讲述了使用化学药剂给河水带来的危害。休斯声称,一旦地球和天空受到污染,河流必会吸收有毒物质而流入大海,最终海水将会受到严重污染并浸入到地球,形成恶性生物循环。“文化是自然的媒介”,“文化就是自然”的思想植根于休斯的心灵深处(Gifford, 1999:134),他对污染的河流的深切关怀使他产生了文化忧郁,但诗人同时相信自然的自我修复本能,认为河流代表着一种自由,具有消除人类心理或生理障碍的功能,能够抚慰人的灵魂。休斯诗歌中的动物如河流一样,也代表了一种自然力量。在不同的能量空间,动物均能以不同形式存在,动物本身的图腾意义使得诗人游走于自然与文化的不同空间中,对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状态进行反思。
休斯将诗歌创作视为整个人类、国家或民族疗伤的过程,通过当中承载的神话等文学传统元素唤醒当代人对原始文化潜在的记忆,进而建立起人类与自然、人类与自身内心世界的联系,达到治疗时弊的目的。诗人并没有囿于五官的感知体验,而是用诗意想象力的纯净眼睛感受万物无限和神圣的本质,透过诗意的凝视来克服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鸿沟。休斯的动物诗歌是诗人对自然历史的细致探索,提供了解读生态伦理的一种方式。诗歌中的生态书写剖析了人类世的生态危机,也想象了生态未来的愿景,促使人类认识到跨物种联结的必要性。通过丰富的诗意想象,休斯调和了人类与动物生命体间的秩序与混沌,展示了他对修复与重建良好生态伦理的人文主义关怀。
注释:
①引自T. Hughes,TedHughes:CollectedPoems, edited by P. Keegan. London: Faber & Faber Ltd., 2003. 以下出自该著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