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宗保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戏曲是重要的语言艺术形式,特别是地方戏曲与当地语言文化等有非常密切的联系。现有对戏曲语言的研究很大一部分是从戏剧学或文学艺术等角度进行讨论,如从戏剧学的角度对戏曲语言文本进行研究,尝试建立戏曲剧本语言的评价标准[1]。
同时,戏曲语言的基础语言是方言,因此对戏曲语言的研究具有重要的语言学价值。它是汉语史研究的重要补充、方言研究的宝贵资料以及社会语言学、文化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内容[2]。其方言文化价值也得到国家高度重视。2016年8月,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国方言文化典藏”启动,2017年12月该项目的首批成果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的地方戏曲是这一项目的重要内容。因而也有相关学者从语言学角度对戏曲语言进行了分析,其中研究比较系统的是张晓明[3],他从地方戏曲语言的语音、词汇、语法以及历史演变和社会语言学等角度进行了分析。但总体来看,现有戏曲语言的语言学研究系统性还不强,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也还有待加强,因此我们有必要更深入地系统梳理现有戏曲语言的语言学研究现状,以更好地推动相关研究。
根据现有研究文献梳理,我们将相关研究分为宏观和微观两部分,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讨论。
宏观上对戏曲语言进行语言学研究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总体分析地方戏曲语言的特点;二是研究地方戏曲与方言(研究)的关系;三是对地方戏曲语言要素特征总体分析。
戏曲语言和方言口语相比有一定的特点,戏曲语言具有掺杂性、保守性、演员影响戏曲语言的发展方向、变异性以及向官话和书面语靠拢的倾向等几点[4]7-12。地方戏曲的本土语言特点鲜明,主要表现在方言、歇后语的广泛运用,其中不乏粗俗化口语,有时还运用富含诗意的雅言[5]。
总体而言,戏曲语言来源于方言口语,也受书面语影响,具有较为突出的语体特点。
地方戏曲语言来源于方言,但与方言之间的关系处在何种程度,或者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如何也是学者关注的问题,学者的讨论主要有两方面。
一是讨论了戏曲语言和方言间的交融关系。比如对黄梅戏与方言关系的研究就比较多,黄梅戏的道白、唱词、声腔与安庆方言是水乳交融的关系,安庆方言在黄梅戏中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是黄梅戏艺术的根基和语言命脉[6]。黄梅戏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等都具有很强的安庆方言特征[7],其声、韵、调三个方面都具有鲜明的地方性特色[8]。
二是讨论了戏曲语言与方言(研究)相互影响。这一角度的研究主要是分析方言和戏曲语言在历时发展过程中的互动作用,具体表现为如下两方面。
其一,讨论方言对地方戏曲的影响。如抚州方言对抚州采茶戏腔调、唱词和韵白[9],泉州方言对当地戏曲南戏的语音、旋律、吐字等方面都有较为直接的影响[10]。
其二,通过地方戏曲语言来研究其所使用的方言情况或者通过其中的方言信息来推断其发源地。地方戏曲的特殊音读、戏文用字、戏曲俗谚等方面可以为方言研究提供重要线索,是方言研究的重要资源[10]。地方戏曲与方言的密切关系也可以让我们通过其中的方言特征词推断相关戏曲的起源地,如通过对南戏早期代表作品《张协状元》中方言词的特征分析,可以从语言学的角度证明南戏发源于温州。同时,《张协状元》方言特征词的层级分布情况也表明,古代闽南戏对早期南戏的形成与流传也有贡献[11]。
与地方戏曲有关的影视材料也能为方言研究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如通过对新中国成立后四部不同时期的豫剧电影的语料进行分析,从语音、语法两方面对河南方言发展趋势进行研究,并尝试对河南方言发展趋势呈现出向普通话靠拢同时又出现反复特点的原因进行分析[12]。
地方戏曲与方言的互动关系是戏曲语言研究的重要价值所在,对这一视角的分析还有待进一步扩展。
地方戏曲语言涉及语音、词汇和语法等各个要素,对这些语言要素在戏曲语言中的总体特征有共时和历时研究两个角度。
共时层面的研究主要是对相关地方戏曲中这些语言要素及其相关的方言特征进行描写分析。如对邵阳花鼓戏中唱词及其相关方言的语音、词汇、句式和辞格等方面进行了全面分析[13-14],对地方戏“张大阔公丰场”戏文的方言特色从语音、词汇、语法、文字和语用等角度进行研究[15],从词汇、语法角度分析贵州安顺地戏唱词的语言特征等[16],以及整体上分析赣南采茶戏的方言特色、韵律节奏、语言表达等语言艺术[17]。
除了上述从传统语言要素角度研究戏曲语言要素特征外,也有学者注重运用当代语言学理论对戏曲语言进行研究,主要集中在运用韩礼德语域理论中的语场、语旨、语式的概念来研究黄梅戏或者豫剧语言的相关特征[18]-[20]。这一视角的研究着眼于戏曲语言的功能和语篇特征,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戏曲语言自身的特征。
历时角度的研究主要关注古代戏文的语言特点。如有学者全面地探讨了两本明刊戏文在语音、文字、词汇、语法等方面所体现出来的特点及其与今闽南方言的关系。通过对部分词语的考证以及词语演变轨迹的分析,揭示了闽南方言语法化的历史进程[21]。
对戏曲语言的微观研究主要涉及语音、词汇修辞、语法及其相关的文化民俗等方面的具体描写和分析。
学界对戏曲语音问题研究主要是从传统音韵学角度入手的。从剧种来说,对京剧、昆曲等主要剧种音韵问题的研究较多,如对京剧声调的语音系统归属、调类调值、研究方法和声调系统的构拟等观点进行梳理[22]。系统研究的是从学科角度,提倡建立中国戏曲音韵学体系,将传统音韵学和戏曲学整合起来[23]。还有学者则对京剧、昆曲、越剧、沪剧、黄梅戏等戏曲的音韵问题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分析[4]16-492。
在地方戏曲语音研究中,比较突出的是对江西地方戏特别是采茶戏的音韵研究。其研究内容具体包括对抚州采茶戏[24]、南昌采茶戏[25]、赣南采茶戏[26]、萍乡采茶戏[27]、吉安采茶戏[28]等的戏曲语言音韵研究。除此之外,相关研究还涉及对赣剧音韵[29]、星子西河戏[30]等江西地方戏曲语言的语音研究。这些研究的重点都是对相关戏曲语言的音系进行整理分析,并与当地方言音系进行比较以辨明两者之间的关系。
除了上述集中对音系特点的研究外,也有着眼于个别语音特点的研究。如对凉州贤孝唱词叠音现象[31]、川剧中的单音词异读现象[32],以及通过考察历时秦腔剧本语言中的语音来探讨相应时期的关中方音特点[33]等方面的研究。
总体来说,戏曲语言的语音研究相对而言比较充分,对有的剧种的相关语音问题研究较为系统,这也和戏曲本身的艺术形式有较大关系。
戏曲在发展过程中为了和当地的民情风俗等结合,会吸收当地的一些方言俗语、谚语等。同时为了渲染戏剧表演的效果,在语言表达上就会使用很多修辞手法,因而对戏曲语言修辞现象的研究也是学者关注的重点。
一是对戏曲语言中的词汇修辞进行系统研究。戏曲语言中常见的一些词汇修辞策略包括增强戏曲语言音乐性的修辞策略(如双声、叠韵、对偶、排比等)、使戏曲语言委婉含蓄的修辞策略(如双关、跳脱等)、增强戏曲语言戏剧性的修辞策略(如双关、跳脱、藏头等)、增强戏曲语言生动形象的修辞策略(如比喻、夸张、叠字等)、强化戏曲语言抒情性的修辞策略(如呼告、排比、反复等)、使戏曲语言诙谐幽默(如夸张、曲解、重复)等[1]132-202。此外,有学者选取了古代戏曲里面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方言词语、俗语、谚语,分析了戏曲里面常用的修辞格,重点从点、线和面的角度谈了戏曲语言中的词汇修辞现象[34]。
二是对相关具体戏曲中的词汇修辞进行个案式的微观研究。如对黄梅戏中相关的词汇修辞研究,主要是分析其中俗语的语音修辞、词汇修辞、语法修辞和修辞格的运用及意义和言语行为[35],或者讨论其中的同义词、詈语、旧词语、行话、隐语等[36]。还有对庐剧中的皖中方言俗语的研究[37],从语音、词汇、句式和修辞格等角度对粤剧唱词的修辞艺术的讨论等[38]。
值得注意的是,地方戏曲语言中词汇的词义特征也是需要重视的。如淄博的地方戏五音戏在词义上有其突出的特征,主要表现为同义词和反义词古今词形共存,与共同语同形异义、逆序义同词语的保留。此外,类义词不同历史层次的相关义位的类聚以及其词义具有鲜明的地域特点和口语特征[39]。
总体来说,对戏曲语言的词汇研究相对来说还比较薄弱,系统性也不强,需要加强相关研究。
对地方戏曲语言的语法研究总体来说分三个角度。
一是对地方戏曲语言语法特征的概括性讨论,并与当地方言语法进行比较。有学者研究了江西地方戏中大量的客赣方言语法成分[40]。有的选取了湖北神农架锣鼓词中五种语法现象进行研究,包括名词构形、数量词、形容词的生动形式、动词的体貌和特殊形式等[41]。还有对凉州贤孝唱词语法特点进行了分析[42]。相关研究基本都认为,这些戏曲语言中的语法现象都反映了当地方言的特色,是研究当地方言语法的重要切入点。
同时,戏曲语言语法与普通话语法的关系也值得关注。如有学者研究了黄梅戏唱词对现代汉语语法规则的突破,表现为黄梅戏唱词中存在由于介词和动词这两种赋格成分的省略造成的名词做状语现象,只允许疑问句中没有动词,人称代词的单复数系统还不完善,以及允许单数人称代词指代复数[43]。
二是研究地方戏语言中具体的语法现象,重点是关注一些虚词和句式。虚词研究方面主要涉及语气词、助词和叹词等的研究。有的研究关注不同语用功能语气词的特点,如有学者对凉州贤孝唱词的陈述、疑问和祈使三种功能语气词进行了较为系统的分析[44]。有的是关注相关戏曲文献中的助词进行共时和历时分析,如有学者研究《云南农村戏曲集》中的动态助词,并将分析结果分别与近代汉语、西南官话、现代昆明方言做历时上及共时上的比较,力求揭示出昆明方言动态助词系统的发展及其源流[45]。有的则研究戏曲中的叹词的综合特点,如有学者从音节结构、句法分布以及功能角度研究了叹词在黄梅戏中的运用[46]。另外有的研究则侧重于戏曲语言虚词与普通话虚词的比较,如有学者描写了河北磁县话中的相关小戏与普通话中的“子”“着”“的”“地”“得”“呢”等虚词对应的变体,研究这类虚词在武安平调、武安落子和磁县怀调等戏曲语言中的使用情况[47]。
句式研究方面集中于“把”字句。戏曲语言特别是京剧语言中光杆动词的非处置式“把”字句数量比普通话中的“把”字句更多,这主要与戏曲语言相关的平仄、押韵等要求有关[48]。与此相关的是,有学者关注到黄梅戏唱词中的“把”字句单音动词占优势,认为这一特点是汉语口语与诗歌韵律共同制约的结果[49]。
三是基于历时语法的角度,从古戏文语言的语法现象来探讨当地方言的语法演变情况。如有学者讨论了明刊戏文《窥镜记》《满天春》中给予动词“乞”“度”“还”的用法及其演变,同时探讨了明清戏文中出现的19种与“会”和“得”相关的表示“可能”的语法结构及其在现代泉州方言的使用情况[50]。
语法研究是戏曲语言研究中需要重点分析的内容。现有的方言口语研究主要借助于方言调查得来的口语语料。但同时因为戏曲语言的很多语法特征与口语有一定的关联,有的存在一定的重叠,是非常重要的语料来源。因此,通过研究戏曲语言的语法有助于了解当地方言口语的情况,也对方言的历史演变研究起到重要的补充作用。
地方戏曲是文化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有学者基于语言生态学理念,倡议发展保护地方戏曲,通过保护地方戏曲来保留鲜活的方言形态,进而更好地推动方言生态保护[51]。
地方戏曲有浓厚的地方特色,因而其语言使用也不可避免地与地方民俗等相关联,具有民间生活气息。如通过对山东地方小剧种语言、凉州贤孝唱词语和安徽泗州戏的语言使用特色的研究可以发现,这些地方戏曲语言不避粗陋,大量使用方言俚语,语言充满民间奇思妙想,使用了相关修辞手法,形象地反映了当地的民俗生活[52]-[54]。
从现有的研究来看,地方戏曲语言的语言学研究还有很大空间值得进一步挖掘。究其存在的问题,主要表现在不系统、不平衡和不充分三个方面。研究的不系统表现为,宏观上没有建立一个戏曲语言学研究的框架。微观上,在具体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研究中,戏曲语言的语音研究相对丰富,而词汇和语法研究的系统性则弱很多,特别是语法研究个案分析比较多,系统地描写分析很有限。研究不平衡表现为剧种研究不平衡,以安徽地方戏曲研究为例,安徽共有31个地方戏,剧种数量位居全国第3位,比较重要的主要有黄梅戏、庐剧、徽剧、泗州戏、凤阳花鼓戏等。但从现有文献来看,对这些戏曲语言的语言学研究中,黄梅戏研究相对较多,庐剧有零星研究,其他剧种很少涉及。其他地方的戏曲语言研究格局也大致如此。研究不充分表现为戏曲语言的语言学研究相对于从戏剧学或者文化艺术等角度的研究有很大差距。同时,戏曲语言的语言学研究价值还未得到充分的挖掘与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