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翔
(安徽大学汉字发展与应用研究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安徽 合肥 230039)
近年来,国家和社会日益重视传统文化的保护、传承和人才培养,从而为古文字与出土文献学习、研究的新发展局面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习总书记多次发表重要论述,强调优秀传统文化是国家、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是精神命脉所在。要求大力发展古文字等“绝学”、冷门学科,确保其有人做、有传承[1]。主张建设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更好认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2]。另一方面,“地不爱宝”,各种出土文献和古文字材料层出不穷,清华简[3-4]、安大简[5]、岳麓简[6]、海昏侯简[7]、枣树林曾国铜器群[8]等新材料不断掀起全社会解读地下出土文献的热潮。
在这一背景下,相关部门在国内高等教育领域开展了一系列振兴古文字学与出土文献教学科研和人才培养事业的行动。比较有代表性的如中共中央宣传部、教育部等八部门联合发布的“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该工程在教育部、国家语委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与应用专项工作基础上设立,由工程专家委员会提供学术咨询和专业指导,中共中央宣传部、教育部、国家语委等统筹协调工程实施,创新管理机制,加大协同力度,组织有关高等院校、研究机构和文博单位优势力量开展协同攻关。力争经过5至10年努力,立足于出成果、出人才、可持续,建成若干高水平研究平台。形成老中青结合、具有一流学术水平和担当精神的研究队伍,产出一批具有深远影响的成果,提升中华文化价值的引领力[9]。还有教育部于2020年开始在多所高校开展的古文字学强基计划,突破传统招生培养模式,尝试在本科阶段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进行古文字方向的专项招生,选拔、培养古文字学的初级人才,形成本-硕-博完整的人才培养体系。凡此种种,都表明古文字学已经从少数人学习钻研的冷僻学问,逐渐成为高等教育在人文社科专业领域的新高地。
目前,国内高校在相关领域本科阶段教育教学和人才培养的方式大致有如下两类。
当下比较新也比较专门的办法,是上文所提到的针对本科生的古文字学强基计划招生培养模式。该模式于2020年正式开始实施,截至目前,已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吉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南京大学、浙江大学、山东大学、武汉大学、华中科技大学、中山大学、四川大学、兰州大学等重点院校开展了古文字学强基计划,日后也不排除有更多高校加入这一行列。这一新举措意在破解当前古文字学人才培养工作存在的困难和问题,改革现有招生和人才培养模式,探索建立符合古文字学科特点的人才培养体系。该计划从本科生培养抓起,建立本科-硕士-博士衔接的培养模式,是对古文字学全阶段人才培养的大胆改革创新。在招生上,通过改革招生录取方式,选拔一批对古文字学有志向、有兴趣、有能力的青年学生。在培养上,通过科学设计教学计划和培养目标、实行分阶段动态选拔培养等措施,加快培养知识结构合理、创新能力突出、有志于奉献古文字学研究的后备优秀人才[10]。
由于是新生事物,各开设高校也都是在自身专业特色和基础上探索招生、培养计划。其总体特点和培养模式基本可以归结为单独编班、导师制、小班化、本-硕-博衔接,从而与以往的文史类专业中综合培养、硕博选拔的方式区别开来,突出专门化和夯实基础的特点。从各校已经公布的培养计划来看,其课程设置大多由文史类本科专业课程+古文字、古典文献、古代史等相关领域专门课程+考古、文博实践等环节组成。各校招生规模一般保持在10~20人,有专设的教学、研修空间,还有名师讲学、青年教师担任导师或助教等师资配套,有的院校还设置了退出或分流机制。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设计,具体执行过程中能落实到何种程度还有待观察。不过,即便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有所调整或让步,其对比一般本科生的培养,软硬件也算是相当优越了。由于各校第一届录取的学生尚未毕业,培养效果和成才率有待持续观察。
首批开展强基计划的高校毕竟是少数,而有较强古文字与出土文献教研团队的院校则并不仅限于上述这些。这类院校由于有相关专业领域的积淀和系统训练、选拔未来人才的需求,因而也立足现有专业基础和机制体制的框架,探索适合自身的教育教学与人才培养模式。这些高校一般采取的办法是开设一些文史类实验班或学院等平台,选拔基础较好、学术兴趣较浓的学生,配备优质师资和其他条件,设置一些专门课程进行强化训练与培养。这种选拔、培养模式实际上早在强基计划开始前就已在多校探索、实施,有些已经比较成熟。这种模式可以视为强基计划的“初级版”,但专门性尚有差距。
另一方面,这类高校相关专业的教师一般也会开设多样的古文字与出土文献类专业选修课程。那些未被选拔进入上述培养平台而又对相关专业领域有兴趣的学生,也可以在修完文史类专业原有的专业课程基础上根据自身需要选修一定数量的古文字、出土文献类专业选修课,间接完成相关专业知识的初步学习和学术启蒙。
事实证明,总有一些学生会在这种方式的影响下毕业后继续攻读汉语言文字学古文字方向的硕士乃至博士学位,进而最终走上专业学术道路。
基于上述背景和现状,笔者结合自身教学与本科生培养实践,试图对相关专业在本科阶段的发展提出一些思考和对策,以期给投身该领域的教育工作者和学生略作参考。
不管是从提高古文字学方向专门人才的综合素质,还是从培养复合型人才的角度出发,加强相关专业学生的人文社科类综合知识基础都是首要的,尤其要强化文史哲类专业素养的训练。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唐兰先生曾有一个论断,“古文字学的功夫不在古文字”[11],当代众多古文字学专家在谈古文字学的学习方法时也大多会引用这一观点或表达类似观点[12]。这说明学界一致认为学习古文字学不能局限于古文字本身,必须兼顾考古学、古代汉语、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古代史(特别是先秦史)、古代哲学与思想、文化人类学等相关专业学科。
因此,在制定古文字方向本科阶段的培养计划时要注意完善人文社科类专业的基础。确保古文字方向专门训练的学生在文史哲类专业基础上不仅不能弱于一般的中文、历史、哲学类专业学生,还应该比这些专业培养的学生专业基础更扎实、更全面,这样才有可能胜任未来的古文字与出土文献整理、研究工作。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考虑到未必所有选择该专业方向的本科生都能或都有意愿最终走上古文字学的教学和学术研究道路,不少开设古文字学强基班的院校也确实设计了人才分流预案。所以有必要为分流或不打算继续深造的学生规划出路。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能对学生在本科期间人文社科类专业的基础有较完整、较充分的训练,那么这些不再继续从事古文字学相关专业深造或工作的学生在应对学业和职业竞争时,也不至于因专业培养面过窄而出现“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
但是如果只是夯实了文科类专业基础,那就与传统的人文社科类学科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单独门类招生培养也失去了意义。从各校目前的规划来看,基本都是小规模、小班模式招生培养,配备优质的软硬件。这种模式与其他本科专业动辄上百人甚至几百人的大专业、大班统一教学和培养显然不是一种思路,而是接近于“准研究生”式的精准培养,可以看作传统的古文字学研究生培养模式向本科阶段的“下沉”。专业化的培养在完善基础的同时必须突出专门、拔高和前沿这一大方向。具体来说,就是要让学生通过4年的训练,能够做到大致跟上古文字学的学术前沿,基本熟悉常见的新旧古文字材料和古文字字形,了解对一些关键字形的主要说法并能够尝试对一些有争议的问题提出自己的判断或取舍,能准确运用古文字学的术语、研究方法、常见工具书和电子信息平台,能够撰写古文字方面的学术论文,可以参加或主持与古文字相关的学术创新项目等。
古文字学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一门古老而又年轻的学科,其学习和研究的对象是非常古老、距离现代生活十分遥远的古代汉字的字形,但学习和研究的方法、范式却又早已完成现代化转型,研习的主体也是现代人,大多是现代的年轻人。这就决定了现代大学训练和培养古文字学青年人才必须要讲求传统与现代相结合、规范与实效相结合。
训练古文字学人才最传统、规范而又有效的方法包括摹写字形、做笔记、做札记、做集释等。这些方法在信息化时代似乎显得“不合时宜”,但对于古文字学的学习来说却是被长期实践证明效果良好且无法被替代的方法。通过一笔一画的摹写,可以帮助学生高效记忆古文字字形、体悟形体特点、熟悉结构关系、了解古文字出处材料。做笔记、札记和集释则是训练学生搜集、掌握、评价学界已有成果的能力,是一种特殊的文献综述和学术常识积累。任何古文字学的专业研究都必须充分占有并参考已有的观点、说法,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思考和创新,而这一能力在笔记、札记和集释中能够得到全面体现,是走向专业学术道路的必备训练。因此,现在的古文字学研究生入学伊始一般都从摹写字形入手,进而开展做笔记、做札记、做集释等活动。现在要在本科阶段训练古文字方面人才,这些方法仍然是必经之路。
与此同时,高科技、信息化、智能化时代不能也不应该漠视新的技术、方法与平台。古文字学要与时俱进,也需要注意与诸多新的技术手段和平台融合。在对本科生的教学中可以着重培养和训练以下一些能力。
1.古文字材料图版、字形处理和生僻字造字能力:包括扫描、加工古文字图版使之清晰、便于使用;准确截取古文字字形图片并对其进行清晰化、去杂质、去背景处理;准确、美观造出古文字隶定释文的字形。
2.古文字电子数据库建设和检索能力:运用Word、Excel乃至简单编程工具设计制作包含古文字字形、释文、辞例、出处等信息和简便易操作的检索系统的数据库。了解常见古文字检索工具并能熟练检索相关信息。
3.古文字网络、手机等新媒体平台的学习和建设能力:了解并经常浏览古文字方面的学术网站、手机微刊,对其上所发布的学界动态、新书书讯、学术文章及时跟进。尝试创建、维护相关领域的新媒体平台,以此为学界服务并向社会进行相关领域知识的科普[13]。
如强基计划那样的专门培养模式存在分流和退出机制,非专门的培养方式本身就意味着学生将来的走向更为多元。因此在本科阶段古文字学人才的教育和培养上,可以考虑为不同出路学生制定相应的发展规划。总体分两类:
一是学术兴趣较为浓厚、专业基础比较好且有较强从事古文字学教学、科研工作志向的学生。对于这类学生的培养必须坚持纯粹、扎实、全面的学术型培养路线,如前所论,既要打牢人文社会科学专业基础,又要突出古文字学的专业特色,引导学生走向本科-硕士-博士的完整科班道路,最终在学术领域扎根。除了学术训练和培养本身,各高校、科研院所、文博文化单位乃至有条件的各地政府也可以考虑设立一些与古文字学、出土文献相关的科研教学平台,增设相关教学科研岗位并尽可能提高这些岗位的福利待遇。避免出现若干年后一批人才学成却没有足够多对口、合适且有发展前途的岗位,人才学无所用或生存艰难最终放弃、转行的局面。
二是不打算或由于各种原因不适合继续从事相关领域教学科研工作的学生,应引导他们在完成学业的同时培养其他职业发展所需要的专业素养。可以考虑将所学知识与中小学语文教学、文化创意产业、艺术设计、文学创作、影视剧制作等行业结合起来,着重训练他们的动手能力和实践能力,以免一部分学生毕业后走向社会手握“屠龙之技”而找不到合适岗位。当然,这也需要相关行业转变观念,认识到古文字学等传统学科知识的重要性。例如在中小学语文教学中适当引入字形分析和形体演变能够使学生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提高识字效率和字词辨析水平;文创和艺术设计工作引入古文字字形作为灵感来源,既可以丰富形象素材又能发挥中国文化的独有优势,对于文化产品走出去十分有益;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出现的古代社会生活常常涉及先秦两汉时期的古文字字形和文字材料,主创人员有一定的专业常识就能避免出现文化“硬伤”,提高作品质量。
此外,在这两类路线基础上也可以考虑在有条件的院校开展交叉学科的教育教学和人才培养工作试点。指导学生将古文字学与文物修复和保护、信息技术、人工智能、数理统计、3D建模、3D打印等学科领域结合起来,培养出既有古文字学基础,又熟悉、掌握这些学科方法及技术的复合型人才,这也符合目前方兴未艾的“新文科”发展趋势[14]。这其中有些领域,如古文字与人工智能的融合已经在多所高校进行探索,相信类似的工作今后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这就需要更多年富力强、有交叉学科背景、乐于接受新技术手段的青年学人投身其中,而相应人才的培养工作理当未雨绸缪。
以上是我们对高等院校本科阶段古文字、出土文献相关专业方向教育教学和人才培养的梳理及若干思考、对策,难免挂一漏万,希望能对这一事业提供些许有价值的参考。尽管在本科阶段开展相关专业方向的人才培养工作还处于探索阶段,各培养单位的条件也不尽相同,究竟能培养多少高质量的青年人才还未可知。但从长远来看,古文字学与出土文献整理、研究事业已呈现出令人振奋的发展远景,国家振兴传统文化、坚持文化自信的战略方向也必将带来对这一领域的长期重视和持续投入。因此,有条件、有需求的高校和地区有理由将其视为新的学科增长点,加大投入和扶持力度,努力打造出一批学术和人才产出高地,为国家、民族的复兴提供文化资源和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