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青年治村的机制、困境及出路
——基于江苏杨村的案例分析

2022-03-24 06:33
农林经济管理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后备干部村干部村级

朱 云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一、引言与文献综述

乡村振兴是基于新时代国家发展大局和乡村发展需要而提出的重大战略。不同于返乡青年创业的经济精英对地方社会产生的影响,返乡青年治村是通过政治参与深入到乡村治理中。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在理论和实践上探索了基层干部队伍的组织建设经验,在鼓励青年投入乡村振兴实践过程中,返乡青年与基层社会如何互动?返乡青年治村呈现出何种治理样态?认识和分析返乡青年治村的微观运作机制是理解基层治理转型的重要切口。

关于谁来治村,学术界主要从以下两个视角来分析:一是阶层视角[1-2],二是村庄结构视角[3-4]。从阶层视角看,基于村庄阶层划分,村治主体可以分为中农治村和富人治村。中农治村主要是指中农阶层因在农村生产、生活和交往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其在村民民主选举中被选为村干部的一种治理样态,即中农阶层主动介入或被纳入到乡村治理中,而由于其行为、活动、观念影响乡村治理的整体面貌,形成不同的农村政治社会现象[5]。中农治村一方面依靠责任心积累自己的权威资源,另一方面通过与大多数村民建构密切的人情往来和互助关系以获得社会认同和社会威望[6]。中农因其主要经济来源依靠的是土地产出,在维护村庄整体利益、表达村民需求、维持村庄秩序和化解村民矛盾等方面更有优势,而使得村级治理达到更好的效果[7]。富人治村作为精英阶层治理村庄的一种典型,其财富资源是进入村级组织的关键,以财富划分出来的村庄社会阶层往往垄断村庄自治组织的席位,近年来关于能人治村、新乡贤治村的探讨赋予富人治村在基层精英政治中的丰富意涵。从村庄结构视角看,村庄治理主体可分为能人治村和青年人治村两种类型。能人治村是应对基层治理现代化时期基层治理体系变革与治理主体转型而产生的村庄权力结构转型[8]。能人自身的资源禀赋、村社内部的信任资源与乡村互惠的关系结构构成能人治村的发展能力、发展动力和发展空间。然而,资源匮乏型地区的能人治村面临的问题主要表现为发展型村级债务的形成、基层微腐败现象的蔓延和村庄之间的分化加剧[9]。青年人治村是在乡村振兴背景下,县域社会供给内生型治理人才和提升地方治理效能的基层组织建设实践。引导青年村干部这一群体参与乡村治理,意图在新时代背景下,为人口流出的乡村实现有效治理提供可能的解决方案。本文关注的青年群体参与村庄治理,主要是以青年视角考量乡村内生的潜在治理主体。在实际调研中发现,青年群体参与村庄治理的社会动机和政治动机明显,且发挥一定的积极作用,能有效提升村级组织行政化和职业化,但青年村干部为民服务动力不足、偏离群众路线,在村庄矛盾纠纷等内部事务化解上短板凸显。因此,青年村干部如何嵌入村庄治理体系是合理的?这成为本文的问题意识。

返乡青年治村受到村庄社会结构、制度和地方规则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在实践中呈现出现实经验的复杂性。本文经验材料来源于笔者2021年7月2—23日在江苏杨村①遵照学术惯例,文中人名、地名均已作技术处理。田野驻点调研。调研期间,笔者采用质性研究方法,通过半结构式访谈对当地村“两委”干部、普通党员、村民、乡镇干部等进行访谈,搜集一手资料以支撑本文研究。杨村8名村“两委”干部中有6名是35岁以下的青年干部,最年轻的仅25岁,当地以返乡青年为主的村级组织建设现象引起笔者的关注。基于村庄调研,用“返乡青年治村”来描述基层治理现代化转型时期精英更替中的青年治村实践,呈现青年治村中的治理实践样态,探索返乡青年治村的内涵、实践机制与困境,以期从治理主体变迁的经验实践中推进新时期的基层治理转型经验研究。

二、治理重塑:返乡青年治村的形成机制

(一)返乡青年参与村庄治理的现状

村级治理年轻化符合基层治理现代化要求,是大势所趋,但治理结构年轻化却对村级治理中行政与自治关系产生外部性影响。一方面,青年村干部具有理解政策的优势,能够准确地将上级政策文本转换为地方执行效度,提高办事效率,从而提升基层治理现代化能力;另一方面,相较于传统型老干部而言,青年村干部在村庄治理事务上往往表现出治理经验欠缺、权威性弱、工作方法不接地气等缺陷。因此,青年村干部治村难以回应村庄治理的内生需求,具体表现在村庄矛盾纠纷调解上,援引外部执法力量解决问题有余,而以村民自治方式解决问题的能力不足。在此过程中,青年村干部治村虽然能够弥补村级组织行政化能力的不足,但是会对村庄内部自治秩序产生冲击,弱化村庄内部规则对群众的规约,造成村级治理行政与自治失衡的隐患。基层组织建设是乡村振兴的重中之重,在基层治理全面转型的背景下,村级组织的新老交替是全国各乡村地区面临的共性问题,尤为严重的是有些较为落后的乡村地区面临村干部选任后继无人的问题。乡村治理的规范化和标准化对村干部的文化水平、现代化办公技能和学习能力提出更高要求,返乡青年能够匹配基层治理转型的需求,但也在积极参与乡村治理的过程中面临多重困境。

第一,青年村干部无法适应基层工作事务的繁杂性。基层工作的繁杂首先体现在工作量上,正如一位村干部所说:“在村里工作加班是常态。”从制度设置来看,村庄属于自治单元,村委会是村民自治组织,因而村委会的主要职责是处理各种村民自治事务,如村民纠纷调解、村庄公共品供给、村民生活互助等,但伴随着村级治理的行政化,乡镇一级逐步将很多行政事务下放到村一级来完成,如各种资料整理、综治维稳、公共服务等,在村庄自治事务的基础上增加行政事务,其结果是村庄的治理事务猛增。调研实践发现,村里承接多达48 个上级职能部门的任务,对下还要处理1 000 余名村民的低保、扶贫、纠纷、建房等各种事务,村干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以致于一名年轻干部刚刚上任两个月就“跑了”。从杨村的调研实践来看,村干部忙的工作主要是文字材料工作、会议工作、接代工作等,村干部不得不付出较大的时间精力去完成这些任务,从而挤压村干部回应村庄内部治理事务的空间。

第二,中西部地区绝大部分乡村返乡青年无法接受村干部待遇较低的问题。村干部的低待遇并非是一个纯粹的工资收入低的问题,而是与年轻人所处人生阶段和工作场域紧密相关的相对落差问题。村干部的工资水平是由县级财政能力决定的,在税费改革后,原本由村级税费提留作为收入用以支出的村干部工资全部转变为县级财政的统一支出。对于中西部地区而言,由于县级财政资源较弱,并且鲜有村庄有较强的集体经济实力,村干部工资必然不会太高。在中西部乡村地区调研发现,村干部待遇普遍不高,且由于以前无全职要求,村干部可以兼有各种副业,但现在村干部需要坐班,按点上下班并记录考核,因此,中西部地区的村干部尤其是主职干部,基本上脱产任职。较低的工资待遇增加返乡青年的经济压力,影响返乡青年担任村干部的积极性和稳定性。村级治理的行政化与规范化是导致村干部全职化的主要原因,一方面全职化是村庄治理规范化的制度要求,另一方面在村级治理事务逐渐增多的背景下,村干部也无时间从事兼职。

可以看到,当下的基层治理已经出现一个悖论,在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转型的背景下,基层治理向服务化和规范化转型,这必然需要引入年轻的治理人才,但返乡青年参与治村过程中如何协调行政与自治的均衡性关系又成为村庄治理现代化所面临的挑战。村级治理行政化一方面极大地增加村级治理中的治理事务,另一方面将行政体系中的形式主义引入到村庄的治理工作中,造成村级治理事务的恶性膨胀[10],影响返乡青年治村的稳定性,不利于基层治理效益的提升。

(二)返乡青年参与村庄治理的形成机制

1.地缘吸附 从杨村调研①笔者所调研的杨村,不仅村干部以年轻人为主,而且多数青年人在本地县域范围内就业并在周末返回农村,这一现象保证此次调研青年人数的样本量和问题代表性、客观性。实践看,对于20~30岁这一阶段的青年而言,大城市的工作机会是首选,缘由在于“在生活稳定之前要过一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追求不确定性。”②访谈资料来自于2021年7月15日下午在杨村入户访谈的调研。然而,在工作阶段中,生活与工作的不确定性与适婚年龄阶段的青年对工作和生活居住地的稳定需求产生矛盾。对于适婚阶段的青年而言,回归本地不仅意味着婚姻关系的稳定,还能够获得较为丰富的本地社会关系网络资源。这种家庭回归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新一阶段社会化进程,完成青年就业社会化的转型,在此过程中,生活中“一眼望不到头的不确定性”被“一眼望得到头的确定性”代替,即回归本地就业。青年在本地就业过程中,就业圈与生活圈高度重合的资源整合驱动,导致青年人以追求体制生活为目标来实现家庭生活圈和就业圈的最大化重合。如青年村干部,可以就近在本地通婚圈范围内实现婚配,从而得到双方父母和乡土亲缘社会的支持。因此,结合体制工作选择与就近得到家庭社会支持的双重因素,青年人有动力和积极性参与村干部选拔。

案例1:小吴,杨村村民,24 岁,去年毕业之后留在南京工作,“南京是大城市,工作前景好,生活便利,符合年轻人的生活节奏”,然而这次回到家之后,小吴打算在本地附近找一个工作,报名了后备干部,“工作之后,家里一直催婚,在本地找工作也是为了可以在本地成家,过上比较稳定的生活。”①案例来源于2021年7月13日在杨村入户访谈资料。

2.角色适配 青年村干部对于政策性文件理解能力强,回应行政工作任务的积极性高,而青年村干部除了要应付上级行政任务之外,还要对下回应群众需求,做好群众工作。调研发现,在与群众打交道的过程中,青年村干部普遍缺乏传统老干部“腿勤、嘴勤”的群众动员能力,在解决群众矛盾纠纷等村庄内部事务上往往表现出经验方法不足。青年村干部成为一名合格村干部的过程,是个人职业与村庄政治生活的结合,是做好国家代理人和村庄、村民当家人的角色适应过程。青年村干部不仅要承接上级行政任务达到职业化要求,完成上级布置的考核任务,还要学会“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工作方法。在回应行政任务过程中,青年村干部面对上级考核要求和督查检查,由于工作政绩以及绩效工资直接与上级考核挂钩,在上级考核监督和科层体制压力之下,青年村干部有充足动力去完成行政化任务。因此,处理上级布置的任务一般要优先于村庄内部事务,正如杨村的一名村委委员所说:“做群众工作会影响做材料工作。”这导致青年做群众工作耐心不足,易采取以激化矛盾的办法解决村庄内部矛盾纠纷。青年村干部包括主职干部缺乏耐心和动力化解村庄内部矛盾纠纷,一旦采取不恰当的工作方法使村庄矛盾外溢,最终交由当地派出所等执法机关解决,虽然表面上解决了问题,但实际上是借助执法机关的外部力量转嫁村庄内部矛盾解决问题,可能会失去村民自治的内涵价值。相比较而言,传统型老干部更有耐心化解村庄矛盾,依靠“腿勤、嘴勤”积极沟通,不厌其烦回到群众中间聆听问题、沟通对策,往往在村庄内部就能化解矛盾。青年村干部无法解决村庄内部事务导致村庄内部的内生规则秩序无法建立,矛盾纠纷容易滋生为村庄社会秩序的不稳定性因素。当村干部缺乏解决村庄内生事务动力和能力时,村庄自治的合法性就遭到破坏,杨村的老支部书记说:“村庄内部的事务就应该由村干部自己解决,不能什么都往上报,该村干部自己做的事情就要由村干部来解决,现在调解矛盾纠纷都要报警,(说明)村干部没有做事情的能力。”②访谈材料来自于2021年7月23日在杨村访谈老书记的调研。

3.精英更迭 青年村干部从后备干部成为正式的村“两委”干部,甚至经过历练有机会成为主职干部,为青年村干部晋升提供制度支撑,表现优异的村干部甚至有机会被遴选到乡镇部门工作,达到一定工作年限的青年村干部也可以通过考试成为公务员编或者事业编。在此过程中,青年村干部逐步成为村干部核心,以制度保障打破资历和传统权威赋权的晋升机制。传统的村庄政治精英依靠治理周期内与村民互动过程中获得的威望,掌握村庄决策话语权和事务权威,而青年村干部缺乏通过村庄治理事务与群众互动的历练,限制其进一步参与村庄决策、村庄规划以及重大事务参与的空间,村庄政治始终笼罩在传统内部精英的身上。笔者通过访谈乡村干部过程中发现,无论是村庄里有和资历的老干部,还是乡镇领导,对于青年村干部处理复杂基层事务的能力始终都持保留态度,其对青年村干部的定位基本上都是处理上传下达的材料性工作和电脑工作,认为青年村干部是作为一种辅助和补充力量嵌入到村级组织中。这就忽视了青年村干部的成长过程和发展潜力,以短期功能视角代替长期的干部培育视角。青年村干部附着于材料工作上的刻板印象和标签,阻碍青年村干部的成长空间,打击青年村干部投身实践的积极性,造成青年村干部的工作无实践获得感和付出意义感,消磨青年村干部为家乡干事创业的热情和激情,最终造成青年村干部流失、村干部年龄结构断层、组织建设陷入瓶颈。

三、治理失衡:返乡青年治村面临的问题

返乡青年村干部治村受到青年村干部自身属性和基层治理现代化转型实践的影响,产生村级治理体系失衡的问题,主要表现为治理任务导向与自治体系内卷、价值目标实现与治理场域错位和行政与自治失衡。

(一)治理任务导向与自治体系内卷

青年村干部解读政策的能力强,能提升村级组织回应上级行政任务的能力,但青年村干部回应上级行政任务越积极,上级下派的任务越多,对青年村干部的工作标准和要求也越高,而且通过层层加码,对乡、村两级实行高质量高标准考核,以调动村干部积极完成上级职能部门下派的任务。在此过程中,上级职能部门的任务从乡镇一级传导到村一级,导致乡、村两级均面临着大量的行政任务工作,其中材料类的工作耗费基层工作80%的精力,以会议多、材料多、报表多、检查多、考核多等为典型特征的形式主义工作[11]使青年村干部疲于应付,造成干部脱离群众的问题越来越凸显。具体来说,青年村干部被卷入基层形式主义工作的机制有多方面原因:一是考核机制。多中心工作模式的高压考核使得上级职能部门对口的工作在乡镇通过监督考核,转化成多中心工作的乡村治理模式,如环保、安全等常态化工作和“双创”等即时性的任务都成为中心工作,完不成任务会被追责、问责。因此,基层干部为了确保工作万无一失,要耗散大量体制资源来解决问题和预防问题发生。二是上级部门对基层创新工作机制的要求。上级不断通过创新工作形式给基层干部布置任务,以自上而下的创新标准对基层干部提出多重要求。创新工作机制表面上是为了推进工作效能,实质上是在服务上级部门的创新工作考核需要,其忽视了基层工作的实际需求,导致青年村干部也不得不卷入进来,为了创新而创新,最终做了许多无用功,消磨了青年村干部的工作热情。三是政绩锦标赛体制。青年村干部为了在有限的干部晋升机会中被上级领导识别和甑选,原本可以简单应付的任务也被要求认真对待,并且以做出亮点为最高要求。在此过程中,政绩竞争带来的展演式运作让基层体制偏离基层治理的基础和治理目标而高速运转。由此,乡、村两级主体性丧失,“乡政村治”结构被打破,通过吸纳财政权力以及不断下沉职能部门任务,村一级被完全吸纳进科层体系。然而,职能任务下放与权力下放不匹配使得基层成为责任转移的重灾区,青年村干部不敢做事情、不能做事情、“一做就犯错”等问题屡见不鲜[12]。

(二)价值目标实现与治理场域错位

从调研实践来看,目前村庄治理的任务分工一般表现为“分工不分家”,上级布置下来的任务由村干部全员一起做。然而每个村干部都有中心工作,如A村干部手中的A中心工作任务布置下去的时候,B 村干部等人需要配合A 村干部完成A 中心工作,但是实际上B 村干部手头上也有B 中心工作,其他村干部同样也要配合B村干部完成B中心工作,由于每个中心工作上面都有需要完成和交付的时间,且都有考核压力,因此,村干部忙个不停是不可避免的。此外,村干部忙的不仅是自己的中心工作,还要处理所在分工组的其他各类中心工作。做自己专门负责的工作,任务规划和完成时间是有规律可以计划的,但是做其他分工组工作的时候,分工是“乱”的,缺少规划,很多事情都在工作计划之外。另外,各类高质量发展考核要求倒逼村干部不得不认真地应付上面的任务,且做每一件事情都有程序、制度、规则,其中很多还是形式主义工作,既枯燥又繁琐。在此过程中,村干部具有承上启下的双重角色,既兼网格员又包组,小组治理空间被压缩[13],产生较高的治理成本打击村干部积极性,且青年村干部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很大,无法匹配村庄治理内生需求。在考核要求方面,乡镇工作完成与否、质量好坏与村庄工作紧密相关的,乡、村两级实行责任连坐也顺应考核任务基层加码要求,“乡镇扣一分,村里扣29分”。忙碌的事务和高压考核与青年村干部对村干部职业的预设不相匹配,青年村干部无法在群众事务中获得社会价值,导致留守村庄工作的动力以及服务群众的初心受到动摇。

(三)行政与自治关系失衡

在乡村关系中,乡镇处在强吸附力位置,村一级服务于行政任务下沉,造成村庄内部需求无法有的放矢,村级组织变成扁平化治理结构,导致治理力量单薄,破坏村民自治的完整性,村庄从有机关联的“自己人”治理秩序变成行政化科层体制秩序。由于村干部负责的工作内容繁杂、压力大,青年村干部流动性大、不稳定性强,年轻人做了几年要么晋升离开,要么做不下去而辞职。而村级组织越来越职业化,回应上级的能力增强[14],最终形成不断循环的积极反馈,造成科层任务下沉越来越多、任务越重、考核越严,最终形成体制内的悬浮和体制性的内卷。最终,青年村干部虽然做得了材料工作,却做不了群众工作,导致青年村干部工作中对上回应、对下回避,把材料工作看得比群众工作重,只积极做考核工作,无动力做非考核类的群众工作。

案例2:卫伟,杨村村委副主任,32 岁,妻子经营村里村玫瑰园,有两个在上小学的小孩。2016 年回村做后备干部,2021 年选上村委副主任。调研期间,正好遇到他在处理一起违建事务:杨某,62 岁,男,妻子去世,独女外嫁,一人在家,其木板屋厕所建在河道缓坡处,由于不符合厕所建造要求和村庄环境卫生整治要求,卫伟看到这处违建厕所时,未与杨某打招呼就直接叫人把厕所拆了。杨某看到厕所被拆后,很快闹到村里,结果村里不得不出钱为他建造新的厕所。

如此解决群众问题的青年干部并不是个案。青年干部虽是本村人,但面临村庄政治事务时对接的是相对陌生复杂的农村情况,并无先前的经验,还无法熟练地开展农村工作,必将经历向老干部学习经验技巧的“拜师交学费”过程,这样才能成为既可以承接行政任务又能回应群众工作的多面手。

可以发现,返乡青年村干部经过村民选举走到村庄政治前台,较好地分担村级组织行政任务,但过多的行政化任务会弱化返乡青年村干部回应村庄内部需求的职能属性,造成治理失衡,导致村级组织的干部年轻化建设体系始终无法满足国家现代化治理要求和趋势。质言之,基层治理需求与返乡青年干部参与村庄治理事务的适配性,是推动村干部年轻化和提升基层治理能力的关键。

四、治理进路:返乡青年治村的改革方向

基层治理现代化转型背景下,返乡青年治村成为基层组织建设一大特点。对于返乡青年而言,积极融入基层治理,既是实现个体价值的重要平台,也是通过建设家乡以回馈乡土实现社会价值的机遇。对于地方政府而言,积极吸纳返乡青年参与基层治理是推进基层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关键步骤。从调研实践来看,吸纳返乡青年治村,主要有以下两种实践方向:

(一)制度援引与基层治理体制改革

近年来,村干部队伍年龄结构年轻化趋势明显,村“两委”中有学历、有知识的青年村干部增加。同时,国家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推进村干部队伍年轻化、知识化,乡村青年群体积极响应党的基层组织路线要求,在参与村庄工作和致力于乡村发展过程中给现有的村“两委”班子带来两方面的直接变化:第一,提高村干部中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员比例,即提高村干部知识化程度;第二,推进村干部队伍年龄结构的优化,形成“老中青”合理搭配的村庄干部队伍结构。2018 年3 月在武汉城郊地区调研发现,上级要求村干部中返乡能人比例至少达到80%,主职干部中能人比例至少占到60%。2020 年3 月在浙西某乡镇调研发现,上级要求村干部一肩挑和年轻化要达到“双百分之百”,即100%实现一肩挑、100%实现干部年轻化,且52 岁以上的村干部一律不能继续在村“两委”任职。2021 年7 月在江苏泰州市调研时同样了解到类似情况。甚至早在90 年代末,江苏泰州农村合村并组时出台村干部职业化和年轻化的地方政策,如2001 年换届时,要求52 岁以上村干部不能继续在村任职,之后相继在2014 年和2018 年出台后备干部制度。目前,江苏农村的年轻干部比例占到90%以上,已实现村干部高度职业化和年轻化。

然而,政策导向驱动的村级组织干部年轻化虽然适应基层治理现代化转型的需求,但是一些地区片面追求村干部年轻化和高学历,规定村干部达到60岁必须辞职,人为地将一些能力强、群众基础好的老干部排斥在外,浪费基层治理内生资源[15]。有的地方以社会招聘等非正式方式纳入村级治理的“聘用干部”[16],如扶贫专干、信息员、退养干部、后备村干部等“聘用干部”补缺村干部治理精英流失以及优化村级组织治理结构。

(二)村社认同与精英有序更替

后备干部制度是为村“两委”干部储备人才和选拔人才,同时通过阶段性的、有梯度的、筛选性的流程选拔出适合村“两委”干部人选的一项人才选拔机制。作为一种阶段性的、有梯度的组织建设机制,后备干部成为正式村“两委”的过程中需要经过处理复杂农村经验事务的历练,向村老干部学习办事技巧和经验,从而最终成长为正式干部。因此后备干部制度是有梯度性的组织结构建设,不能一蹴而就将青年干部纳入村级组织。中老年干部有其不可替代性的一面,其在农村说话有分量,“能说得上话”,且熟悉村庄事务和村民的特点,可迅速制定出符合村庄实际情况的解决策略和办法。在村庄治理过程中,以后备干部为基础,建立“老中青”搭配的村级组织结构是比较适宜的;后备干部制度具有筛选性的流程,吸纳返乡青年进入村级组织工作,需要对返乡青年进行一定限期的考察和能力检验。将返乡青年作为后备干部,使其在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和在与群众打交道、解决群众事务的过程中接受检验,最终符合组织要求和群众满意的青年后备干部才能有机会通过正式选举,在层层筛选中成长为正式干部,村级组织结构内部的层级性为返乡青年治村提供成长空间。

案例3:卞莉莉,女,1996年出生,杨村人,2018年报名乡镇后备干部,之后回杨村做后备干部,“刚开始处理村庄工作时并不是很熟悉,我一般会叫上所负责分工小组的两个村民代表协助我,他们是小组里比较有威信的村民,熟悉每家每户情况,有什么矛盾纠纷,叫上他们,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作为后备干部,从跟在老干部后面学习到逐渐可以独立解决问题,从后备干部到正式干部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如果一下子就赶鸭子上架,就会手足无措,后备干部也是提供一个(年轻干部)过渡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成为干部之后,人家知道你其实是经过锻炼的,不会嫌弃你年纪轻轻不知道村庄的大小事情。”①访谈材料来自于2021年7月18日在杨村访谈村后备干部的调研。

后备干部制度实现村内部有序的精英更替秩序[17],青年村干部在积累经验的过程中,逐步符合村庄公共需要,发展成既能回应村庄需求,又能完成行政任务的治理主体。干部年轻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保证节奏缓慢进行,可以让年轻干部真正成为群众需要的干部,后备干部制度为年轻干部提供成长环境。青年村干部培养制度是行政再造村治主体及其稳定性实现的制度基础,回流县域的返乡青年是村级组织结构合理优化的社会基础,使青年村干部嵌入地方基层社会成为可能,以此解决人口外流背景下村庄精英更替的不确定和不稳定问题[18]。

五、结论与讨论

在当前基层治理现代化转型的大环境之下,村庄治理经历了一个内部的自我调适过程。村庄治理中“自上而下”的行政力量和“自下而上”的村民自治是村庄普遍的治理样态[19],但同时又具有一定的差异。一方面,行政任务下派在税费改革之前具有较大的调适空间,而随着基层治理现代化的转型,村庄治理的调适空间越来越小,从结果导向的治理走向过程导向的治理[20],村级行政化部分的内容以上级考核为导向,而不是村级组织的自主性规定,村级自治空间被挤压;另一方面,自下而上的自治也随着强国家治理渗透到村庄层面,对接到农民个体,其直接结果就是村级组织在自治上分身乏术,越来越需要村级自治下沉到小组一级。然而,随着打工经济的兴起,中青年人外流严重,村庄留守特征突出,传统村庄社会解体明显,内生秩序与内在规则尚处于转型当中,小组一级甚至村一级多数无法有效组织起村民自治[21]。为此,激活村民自治,调动村庄群众的内生力量尤为重要。返乡青年作为当前基层社会中的回流群体,不仅成为基层治理现代转型中的重要治理内容,还成为完善基层组织建设和提升基层治理能力的有生力量。

基于此,笔者认为要吸纳返乡青年治村,达到行政与自治均衡的基层治理秩序有以下思路。首先,理顺村民自治,强调返乡青年治村能较好回应行政需求优势的同时,引导返乡青年村干部坚持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积极回应村民普遍存在的诉求,这是村民自治有效运作的前提之一。其次,完善村干部工作待遇机制,如将村干部某种程度上纳入官僚化体制,通过绩效工资的方式对其进行考核,激励返乡青年村干部落实政策的积极性,使返乡青年治村目标与基层政府的目标一致。最后,基层政权下沉,目的在于督促返乡青年村干部积极作为,将乡镇中心工作转化为村民自治的中心工作[22],重构新时代的村级治理秩序,在制度机制创建、组织建设创新上为青年村干部深入参与乡村治理和乡村振兴发展提供保障,支持青年回流乡村,以人才振兴推动乡村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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