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存之道:一个滇西北藏族聚落社区资源图里的时空规序与地方共识

2022-03-24 05:22
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松茸共同体社区

罗 丹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34)

以乡村聚落或城市社区为单位的小共同体(1)“共同体”:源于滕尼斯的《共同体与社会》。滕氏的“共同体”指通过肯定的关系形成的群体(Gruppe)一旦被理解成统一地向内或向外发挥作用的生命体或物体,即被称作一个结合(Verbindung)将这种结合理解为真实的(reales)与有机(organisches)生命,那么它就是共同体(Gemeinschaft)的本质。参见[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68页。可持续发展模式的探索,从理论到技术层面都对应着不同的经验范式和实践路径。学者认为社区成员在沟通互动中衍生的品性:如相似经历、相近生活方式、共同利益、意义身份、制度规范、联系方式、独特文化、社群意识(归属感、认同感)等,与常规认知中的“共同体”特性比较接近[1]。资源动员理论和社区参与路径分别从述论和操作层面给出了阐释切面。早期资源动员理论是一种侧重强调物资资源的 “理性人”的经济学模型,主要强调资源动员的意义和作用,而忽略社会心理层面、集体认同等非物质资源因素的作用。这类经济学模型的资源动员理论,相对忽视了社区内部成员、组织等因素的作用[2]。奥尔森在“集体行动逻辑”中关于“成本——收益的权衡是集体行动理论的核心”[3]的论点,使社会学家在讨论社区资源动员时开始关注行动者的行动逻辑促成社区发展的动力机制。在一些社会学研究者看来,社区建设本身是一场集体行动,在社区内部存在一个复杂的动员和组织问题,集体行动的形成和维持并不容易,甚至比让国家放权更难,社区建设也不例外[4]。村落共同体的集体记忆、历史经验、地方知识,乃至基于共同地域文化传承的共同心理素质,都能在“参与式”社区营建与发展中发挥能动作用。

公益组织介入的“参与式”社区发展模式,与“国家资助”和“社会支持”这两种常见的资源动员模式大相径庭。“参与式”社区发展项目的研究方法通常是“通过特殊群体访谈、参与性制图(资源图)、利益相关者分析、性别分析等方法,了解社区的资源利用方式、规模、目的以及对环境的影响。”[5]绘制小聚落的社区资源图则是最常用的手段之一,“在社会学、心理学、城市心理学,以及政治科学、地理和文化人类学等专业领域,社区资源图已经被证明可以建立关于社区资产、需求、资源和文化的知识结构,并成为相应意识的反应。”[6]在中国西南广大农村地区,公益机构组织的社区资源绘本越来越多地见诸于乡村发展项目中,绘本和村落资源地图强调地方社群内部行动者的具体参与和集体记忆写实,从一个侧面呈现了“信仰、技术、制度三元结构有机整合形成的多民族生态文化,蕴含着深刻的智慧和丰富的经验。”[7]是村落共同体的宇宙观及其世界想象、经验智慧和行动逻辑的表征。因此,基于社区动员的地方共识研究,在乡村振兴视域下,对理解乡村,创造性转化和发展地方优秀传统文化具有重要价值。

一、 殊方在咫尺:小聚落尼顶和它的“参与式发展”故事线

尼顶(2)“尼顶”:藏语康方言德钦话地名,意为“位于山顶上的村子”。村小组是地处滇西北的一个藏族聚落,隶属于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奔子栏镇玉杰村委会。尼顶全村共12户人家,93人,共有7个党员,15个僧人,僧人中有7个是格西(3)“格西”:藏语音译词,全称“格威西聂”,意思是善知识者,意涵指引取舍正道的师友,是僧众通过辩论佛教经籍考取的学位,在拉萨三大寺中,该学位分为拉让巴格西、措让巴格西、多让巴格西、岭赛格西四个等级。。尼顶村历史上是茶马古道奔子栏段的重要驿站。村落距奔子栏镇12公里,海拔约 3 230 米,是玉杰村海拔最高的村民小组,植被覆盖率为90%,自然生态资源优渥,田园风光旖旎,是奔子栏镇境内的松茸主产区之一。尼顶所处的奔子栏镇位于德钦县北部,地处金沙江峡谷粮果区。“按(德钦)本区耕地分布的不同海拔类型,海拔 2 500~3 000 米的寒温带,生产条件差,气候冷凉,粮食作物重点是包谷、小麦、青稞、荞子、豆类等作物和核桃、苹果等经济林木。”[8]尼顶的主要粮食作物即为小麦和青稞,经济作物苹果也较丰产。尼顶村所属的玉杰村委会位于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世外村落尼顶与石义土司府衙遗址为玉杰村的文旅资源开发提供了生态和历史底蕴。尼顶村绚丽多彩的藏族服饰、锅庄文化,秀丽田园风光和完整的山川雪线,成就了其独特生态资源禀赋。藏族小村落尼顶也因其特殊区位、民族文化、自然圣境而让近年来不断涌入的观览者们充满了云深不知处的殊方(4)殊方:概念源自葛兆光等学者的理念。他们认为:“古人惯以‘殊方’称呼边远偏僻之地……倘若我们不再像古人那般,以‘中心’自居,视八方四面为蛮夷;二是积极地转换视角,深入、多面地了解周边地区、民族的语言、风俗与文化,或许会发现,他们对我们来说,并不那么陌生而难以理解。”参见葛兆光、徐文堪、汪祖荣、姚大力等著:《殊方未远:古代中国的疆域、民族与认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页。秘境想象。

因整村地处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内,玉杰村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立村理念导向下,注重森林生态资源的保护与适度开发。而尼顶村的生态保护和村落人居环境保护行动因具有典型代表意义而被提炼为“尼顶行为”,在玉杰村、德钦县,乃至迪庆州得以推广。“尼顶行为”包括针对自然保护区植被生态系统保护而发动党员群众组成义务巡山队,协同生态护林员定期对保护区内生态环境、森林资源进行管护巡逻;为保护物种平衡可持续,在松茸采摘季节组织党员进山对破坏生态行为进行管护。此外,还包括村容村貌整洁、农户家中卫生习惯培育等:尼顶村民小组,村庄道路干干净净,家家户户的藏房内整洁亮堂,村民世世代代传承着勤俭持家、互帮互助、爱护生态的美德[9]。据此,尼顶村于2015年被省委、省政府评为“全省文明村”,2017年11月被中央精神文明指导委员会评为“全国文明村镇”。

因上述得天独厚的自然生态以及人文底蕴优势,尼顶村的发展故事线也日趋清晰明朗。德钦县于2017年底开始以尼顶村民小组为点位,依托石义土司府、松赞奔子栏酒店,开辟了徒步骑行、农家休闲藏餐服务、农产品采摘体验、白马雪山观景、奔子栏锅庄和宗教文化观赏等为一体的美丽乡村旅游路线,推动“企业+农户”合作开发模式。2018年,迪庆藏族自治州依托大滇西旅游环线,开发本土衍生辐射的6条精品旅游线路,以尼顶村作为旅游目的地之一的“香格里拉——巴拉格宗——奔子栏玉杰村”线路即为其中之一。该旅游路线的规划以“香格里拉松茸之旅”为打造主题:游客徒步、自驾,或跟团到达尼顶村,村内有向导专业介绍雪山徒步登山相关事项,当地村民可带游客进山采松茸,采集体验结束后返回尼顶村小憩,参与松茸交易,并与村民沉浸式交流互动,村内藏族家户设有“藏民家访”式的民宿,供游客选择入住,内设参与互动式的松茸烧烤、锅庄歌舞晚宴等主题活动(5)尼顶村发展故事线:依据笔者2021年7月、2021年10月在滇西北迪庆州德钦县尼顶村等地开展田野调查期间,访谈玉杰村委会村干部的田野材料整理而成。。尼顶村12户村民将自家房屋打造为藏式建筑风情浓郁的民宿,可接待外来游客,干净整洁又富含地道民族特色的民宿对游客较有吸引力。笔者在当地开展田野调查期间,受邀到该村老支书家参观他们家的民宿布局,因时间约接近松茸采摘季节,与谈时,老支书不断从手机上通过“去哪儿”“携程”等APP接收游客预定民宿住宿订单……依据集体协商的村规,游客入村有餐饮住宿需求时,有接待能力的家户轮流安排,有序经营,采摘松茸旺季游客涌入较多时,村内在家的男女老少有序分工,和谐接待,一片祥和。“过去,卖松茸是我们收入的主要来源,采到松茸背到到镇上卖来回得几个小时,有时价钱还不好,现在国家政策越来越好:路修通了,村子开始搞乡村旅游,大家能在家门口赚钱,游客来的住宿餐饮费、向导费、松茸费等,大家可以在年底享受分红。”村民阿初亲历尼顶村的变迁发展过程,在受访时做出了上述描述。

在自然保护区保护与发展建设过程中,引导社区居民参与共建共管,加强与社区群众的密切联系,有利于增强村落社群自觉保护环境和自然资源的意识,是一种自上而下主导的有效的资源动员范式;而公益组织介入的社区内生式发展激发项目则尝试从另一个层面为社区发展注入活力,提供多一种可能性的选择。由银杏合作基金提供项目资助,康巴文化产业发展有限公司具体执行的“社区参与可持续生活模式探索——以迪庆藏区香格里拉尼顶村为个案”发展项目也于2020年进入尼顶村,尼顶村《农事历》社区资源图即为该项目的衍生品。倡导“社区参与”的发展项目中,“可持续”的导向注重对社区成员能力的培育和助力,即“所有的人类都可以绘制地图:人们有自然的绘制能力。”[10]尼顶村社区资源图的绘制也以村民叙事、社区参与行动为主。小册子《农事历》按照尼顶村一年12个月的节令生产时序安排,以村民口述的叙事方式,呈现了尼顶村村民在一个大生产周期(一年四季)之内的农事生产、农耕仪典、社会分工、结构互助的真实图景。

二、大自然的映射:尼顶村《农事历》之生态观照

社区资源图在社区参与可持续发展模式的探索中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理论上,人们现在有了创建自己的地图和表达自己的地图技能的工具。社区映射在这一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它可以被定义为本地地图,由当地人合作制作,并经常结合替代的本地知识。”[11]本土知识或地方性知识,掌握在社区成员日复一日生产实践的过程中,融入他们代际相传的集体历史记忆和经验的日常中,映射了他们识别、理解、观照这个世界的主观意识:“一个社会关于生态系统的图像和故事是他们理解自然的基础,也在建立社会系统和生态系统的相互作用中扮演着核心角色(“自然”指整个生物物理环境,包括农业生态系统、城市生态系统以及自然生态系统)。”[12]本土知识的真实呈现,也是尼顶村社区公益发展项目负责人此里卓玛的构想。“我因公益合作项目到了日本和西欧国家的一些地方,看到他们关于美好未来生活的蓝本、模型和构图。结合我们藏族人世代传袭的宇宙观和生态理念,我在想,其实我们村落里指导生活实践的精神逻辑、自然真璞的信仰体系、我们血脉里长期均衡存续的自然发展观、可持续的生活实践,正是他们(发达国家)所崇尚的理想生活模式的一种状态。于是,我就想通过社区资源图和农事绘本的形式,真实呈现我们藏族人生活的日常状态,他们如何感知生态,理解自然的馈赠,捕捉节令的讯号……依附自然,心有敬畏,行有禁忌,在社区里彼此守望,美好而又祥和地生活……”(6)此里卓玛是迪庆州德钦县藏族,在香格里拉经营康巴文化产业发展有限公司,依托政府、银杏合作基金公益组织等从事与当地藏族传统文化、深生态相关的文创、文旅开发活动及公益活动,致力于通过“社区参与式”公益项目、综合实践活动开发等活动,促进农村地区妇女发展、儿童教育、生态及传统地方知识辑录保护(访谈于香格里拉,2021年10月)。尼顶《农事历》作为叙事文本和简图绘本,旨在非人为干预地记录和呈现一种可能的、可供借鉴的美好生活方式,其设计初衷就在于最大限度地展示当地村民的生态理念及其行动中的自然观照。

一方面是接纳自然馈赠,回馈生态平衡,坚持“民,吾同胞;物,吾与也。”[13]人与自然和合相生的理念,这种天人合一的具身感往往源于人对自然的亲近、感知以及基于理解的亲和[14]。美国环境伦理学之父Holmes Rolston III把生态哲学内在整体精神进行了极化推演。在他看来:生态哲学的内在精神蕴涵在地球物理学规律、生物学规律、进化的和生态的历史、我们所寓居的自然体系的创造性以及这些形成的价值中,生态精神是我们人类生存的基础,而不仅仅是我们脚下的土地[15]59-64。尼顶村《农事历》中的此类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的生态观的投射也比比皆是:

壹月﹡山林的礼物(7)此类引证材料皆摘自尼顶村社区资源图《农事历》绘本,材料收集于笔者2021年7月、2021年10月在滇西北迪庆州香格里拉、德钦县尼顶村等地的调研访谈过程,下文此类引用如无特殊标注皆同此注释。

(山林)给了我们木材盖房子,给了我们烧火的木柴,给了我们肥料,给我们放牧牛羊需要的草,给了我们药材,给了我们野生菌……最喜欢松树,美观,还可盖房子,实用。松树分为两种,结籽的和不结籽的,藏语里分别称为朵木和诺木。松枝有煨桑、堆肥等各种用途,上到上山煨桑敬奉神灵,下到烧火堆肥垫牛圈满足人畜日常所需,都能用到。

充满敬意地接受自然的馈赠,对大自然的礼物分类取用,融入生产生活的日常实践中,对自然之物适度取用,在“万物有灵”的信仰体系内觐飨和慰藉神灵,对自然生态具有经验性和神性感知,也充盈于规范的村落生活的方方面面:

捌月﹡水源地

据说,水源的主人是一只青蛙。青蛙顺着水槽出来的时候,意味着水要涨了。青蛙进去的时候,意味着水要变少了。大家不会把水弄脏,也不会让小孩弄脏它。村里曾经建过一个水泥的水池,大家觉得不好看,又恢复成原来的木制样子。水槽比以前好很多,但仍然有三层。最上面一层是给佛菩萨享用的,中间一层是供人日常喝水用的,下面一层做得最低,供来往的牲畜们喝。

藏族对人水关系的理解也体现着人与自然和合的观照逻辑。“生活在滇西北高原水资源丰富地区的藏族,他们对水的崇敬与热爱、熟悉和理解大自的规律,通过对圣水、神湖的敬畏,主动顺应自然和保护自然,并与大自然和谐相处。”[16]这些生态理念也体现在尼顶村民的日常环境理念中:(尼顶)村里世世代代流传着优良的环境保护传统。在当地人看来,村落卫生环境好坏影响着村落或家庭的兴衰,良好的环境保护和卫生习惯,能让人和牲畜健康平安,水草丰美,牛羊肥壮,人丁兴旺,五谷丰登。而环境卫生问题又关联着个人健康问题,人一旦健康无恙了,也就节省相应的医疗支出。

在面对社区共同体所集体领有的空间生态资源——白马雪山,他们首先在信仰层面赋予其神性和禁忌意义“村民们会在每天清晨焚香念经,祈祷山神、水神、风神、树神、土地神的保佑,并在神灵管辖的地域约束自己的行为。这种地方性的认知,超越了自然和人割裂的两分法,以一种混融的思维,将‘自然的山’,升华成了‘神圣的山’”[17];其次,在实践中也有一套源于传统、立足现实,共时存续的保护和共管行动逻辑:“针对全村地处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实际,组织党员群众组成义务巡山队,定期对保护区内生态环境、森林资源进行管护,防止发生滥砍滥伐、火灾等隐患。尤其在每年的松茸、虫草采挖季,都成立临时党支部,组织党员开展巡逻,提醒群众合理采摘林下产品,注意维护生态平衡。为提高生态环境自我修复功能,连续多年组织党员群众定期义务植树,累计植树超过10万株。”[18]精神和信仰层面主导的传统生态保护观念贯穿古今,厚植存续。

另一方面,内蕴丰富的尼顶村《农事历》还体现了当地世居藏民族的生态智慧与宗教精神所导向的适度、中和的生存自洽逻辑:

叁月﹡田地

种地,村民有自己的智慧。蔓茎种得离家近,因为要经常割了喂牛。小麦不用经常拿,种得远一点。青稞离家近一些,因为要经常浇水。黄豆腐离家远一些,因为不用经常浇水。

玖月﹡松茸

尼顶村就长在松茸窝里、出门就可以捡,村上村下,村的周围都可以捡,连苹果园的地边都有松茸。现在松茸是每家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但请大家排列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作物,村民的排序依次是:小麦(产量稳定,关乎人的生存),蔓茎(对牛重要),松茸。

大家也并不喜欢八、九月份捡松茸的季节。捡松茸需要一整天,早上去远一点的地方,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去近一点的地方,有了雨,才有菌,松茸的季节也是雨季。在山上经常会淋雨,容易生病,又要跪在地上捡松茸,时间长了容易得风湿病。每日早出晚归,又要忙田里的活,又要忙山上的活,家里有人生病也没人照顾,还要担心遇到熊。

古老的物候、生态节令和行动感知,碎片化但又有条不紊地融入生活的点滴之中,知识成为实践,作为信息,经由老人以经验的方式在日常生境中向青年人口传心授,代际相传。此类时空规序的节律与资源配置的有效性,传达了他们对特定生计资源的规序化配置,其主要内容就是从社区的“时空规序社会共识”以实现对“资源配置”的有效性,成为社区社会运作的文化策略,将社区生计资源的丰沛与匮乏在制衡格局中得到有序地调控[19]。村落共同体所传递的生计作物培育地点选择的知识,寓意不以经济收入作为衡量作物选择的唯一标准,而是根据作物与人的生存发展的近因和远因关联来排列它们的次序,并在这些内生的标准之间实现自洽:

肆月﹡清闲

捡检松针的活,可以今天去,可以今天不去。可以多捡,也可以少捡。

喜欢每天做一点活,而不是把事情快速做完,这样很舒服。比如堆肥,每天堆一点。早上干活,下午有点时间洗衣服、做手工、聊天。

柒月﹡好生活与好村子

谷仓里有粮食,冰箱里有酥油,圈里有鸡和猪。

可以和家里人呆在一起。幸福有两种,物质的和内心的,外在的无法主宰内心。物质再多,内心不平和,也是不会幸福的。尼顶村现在不是特别的富有也没有特别的贫穷,恰到好处的幸福。

财富再多,关系不好,见面不说话,也不开心。

再好的山水,人不好,意义也不大。

“恰到好处的幸福”与当地藏族同胞宗教信仰和精神世界的臻净平和理念密切相关,如同他们对自然的清晰感知:山好、水好,人也要好,才能实现自洽。因此,在面对土地资源禀赋带来的过剩的苹果产出以及相应的经济收益时,他们的心态依旧平和并且遵循了传统的取用平衡观:“今年有车来收(苹果),在村里呆三天,让村民多摘。可是那三天村民还是没有因为钱而忙碌,三天后,村里还剩下很多苹果。”这种充满诗学与神性的行动逻辑,昭示着自然“关照”了人,人在日常实践中也对生态和自然回应以“观照”的人与自然互构理念。

三、“共同”的福祉:尼顶村《农事历》所见之内外团结共生观

从叙事文本和社区资源图的层面去理解尼顶村《农事历》,该绘本也可管窥滇西北藏族同胞守望相助、有机团结的社会结构面面观。既有内部生成、长期存续、规约有序的社区内部结构共生观;也有在资源动员过程中“通过扩大感知到的群际边界,将内外群体构建为一个包摄水平更广的‘共同内群体’,从而使内群体认同成为共同体的共同认知,强调成员身份的共享性、整体性与统一性。”[20]而形成的突破“资源”边界的内外交染的外扩式共生伦理。

就其共同体内部的结构性共生观而言,尼顶村藏族同胞将“天人和合”(人与自然)“人人和合”(人与人)之间的生态意蕴整合起来理解的。“中国人的‘天道’其实就是‘人道’,它是人间理想化了的和谐关系的映照。”[21]这种理想化的和谐关系,亦能在雪山之下的小村落尼顶寻得镜像:

拾壹月﹡集体的事与个人的事

集体事务和个人是联系在一起的。盖房子、修路这样的事,既是大家事,也是为自己。为自己的生活便利,为自己积累福报。

在公众的转经房里打扫卫生,准备煨桑用的松枝、生活、转经。然后从尼顶村所在的山顶,往下一直扫到八公里外的石义村,这青绕(劳)爷爷十四年里的每一个早晨。社会与国家让自己有了安稳的生活,他想回馈。村落是个大家庭,这也是他表达爱与认同的方式。

《农事历》中提到的青绕(劳)是尼顶村一位有着3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2006年退休以后,他义务清扫近6公里的村通组道路和村内户外卫生路,12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并种植 1 000 多株苹果树、香柏树等,默默保护着尼顶的生态环境。他经常教育村民要“拥护核心·心向北京”,要感党恩、听党话、跟党走,要尊老爱幼、团结互助,要保护尼顶的生态资源,守护好绿水青山[22]。把个人行动整合进社区成员共同凭依的社区规序,就其本质而言,并不是要彰显个人行为的自由,而是要表明个人行为必然要受该社区内部文化规序的支配和制约[17]。集体和个人关系的理解,始终以村落“共同体”的集体利益为最高优先级,尼顶村民对集体和个人关系的辩证理解在于:利他即利己,以给予作为惠己的前提。

贰月﹡公房

公房原来是集体晒粮食的地方,经过大家的一致同意,建成了公房。建公房有政府挂钩扶贫单位给的补助,有大家积攒下来的木料,也有两年中每户劳动力的投工投劳。村里有好木工,测量好,给出方案。村里的其他男人对木工也不生疏,有了图便照着做。没有手艺的,家里没有男性的,就做地板打磨等工序。公房里的五十套桌椅都是村里人自己做的。

陆月﹡房子

以前建房子大家相互帮助,除了自己村,邻近村的人也来帮忙,不仅不要工钱,来干活的人还要自带午饭。后来条件好一些了,建房的人家可以为来帮忙的人准备午饭。

村落共同体内部的结构性互济是尼顶村藏族团结观的生动外化。经由青劳的示范引领,耳濡目染的尼顶村村民显然对村落共同体和团结观也有了更直观和具象的理解。村里受访的90后青年“尼顶是我们从小长大的村子,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值得我们去守护,我们全村12户90多人,其实都是一家人,大家相信相爱,互帮互助,心向集体,青劳爷爷就是我们年轻人的榜样。”全村人团结一致,通过“尼顶行为”延申缔造了“尼顶经验”:村里12公里柏油路硬化、村内户外卫生路、太阳能、路灯、特色产业发展井然有序,村前午后麦浪金黄、瓜果飘香;移风易俗、村规民约明文上墙,“尼顶经验”某种程度上也变成了促发展的——尼顶机会。

而尼顶村《农事历》所示的共生观,除了在村落小共同体内部彰显团结意涵,某种意义上呈现了外延式的突破“资源”边界的“地域——区域”共生观。“资源”通俗地讲,就是人、财、物。把社区建设成一个守望相助、唇齿相依的共同体,当然是一种很高尚的情怀,动员到的资源,还存在一个如何组织以尽量提高效率的问题[23]。在资源动员过程中,尼顶村藏族同胞一方面是通过积极参与到社区持续发展项目过程中,通过集体历史叙事和社区资源图的同绘制共设计来表达清晰的资源边界、生态智识、内部团结观。这表征了作为行动者的尼顶村民,对于外部机遇策略思考及能动回应:基于上述政府、社会力量以及公益组织介入的“发展支援”,他们也在顺势调用这些外部资源。“这些外部资源包括新闻媒体在行动前后的关注、外部提供的资金帮助以及草根行动者通过同乡、亲友关系从政府内部获得的支持等。是否具有这些外部资源不仅影响到草根行动者可用于动员的资源总量,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关系到能否扩大行动发生和发展的政治机会。”[24];另一方面,社区资源图也将尼顶村由“村落共同体”外扩到“区域共同体”的结构化互济的“受惠——回馈”逻辑线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叁月﹡田地

村里的老人常说:“珠巴洛河谷的粮食伴着尼顶村的水”说的是尼顶村也只有水,粮食常常需要珠巴洛河谷地区的接济。尼顶村种有小麦,过去,没有水渠,完全靠天吃饭,产量很小,水磨坊也离得很远。“夏天水大的时候,家里没有粮食可以拿去磨,秋收后终于有一点粮食可以背去磨的时候,水面开始结冰。”要凿开冰,烧着火守在磨坊通宵磨面。

在集体历史记忆中,老人们并没有忘记粮食短缺时来自珠巴洛河(8)珠巴洛河:德钦县境内金沙江的支流之一,发源于白马雪山主峰扎拉雀尼东北面的说拉山口,由雪山积雪融溪汇集而成,融雪沿白马雪山的集水线向下穿越莽莽林海,流经霞若、拖顶两乡汇入金沙江。拖顶、霞若两乡大部分村子和人口散布于珠巴洛河流域的河谷和山区。在珠巴洛河流域,僳僳族主要居住在半山区和中半山区,藏族主要聚居于河谷地带。谷地的生活资料援助。而位于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高海拔区域的尼顶村,处于珠巴洛河若干融雪溪流源头的区位上,从地缘上与河谷地区的藏族和傈僳族等各民族同胞山水相依,一脉相连,历史交往关系纵深。“珠巴洛河谷的粮食伴着尼顶村的水”的表述具有双重隐喻:一是架设了区域共同体的自然和生态关联;二是陈述了隐含在历史时空线索里的高山——河谷间的结构互济、守望相助,团结共生的史实。

玖月﹡松茸

尼顶村在山顶,松茸多,邻近的村子没有松茸,村里的僧人鼓励大家允许附近的村民免费来捡松茸:“松茸不会因为你们的分享而变少,你们的福报却会因为分享而变多。”

刚好松茸出来的时候,尼顶村忙着收小麦,而下面的村子收完了玉米,有空闲。作为感谢,邻近村的村民也给尼顶村的村民带来自己种的蔬菜和水果,关系变得比以前更好了。而尼顶村的村民也发现,松茸并没有因为更多的人来捡而减少,自己的福报却因为分享而增加了很多。

诸如上述口述记忆,在中国的西南地区,基于山水形变,因水热光照等物候特征的不同,不同生态集合上的人群所领有的生态资源也互异,“山—坝”社群之间的互惠型跨民族、地域共生关系也颇为密切。互惠交换型和意义交往型的结社关系,是生计空间交叠的异文化群体合类劳动的直接结果[25]。这种互惠性的交换和交往行为,在毗邻的地缘空间内长期存续,基本逻辑即在于它的双向互动性:尼顶村藏族将历史上来自珠巴洛河谷地的粮食援助行动,镌刻为集体历史记忆中的叙事蓝本,代际口耳相传,而这种集体记忆不仅作为文本呈现以示纪念,还化约成了尼顶发展境遇中资源共享的理念支撑和实践导向。

因市场导向,松茸在价值链的现代建构中突然实现了附加值的乘数倍增,且因其生长环境、产量的特殊性而变成了稀缺资源。而盛产松茸的尼顶村,并没有因为特别拥有这种得天独厚的经济“资源”优势而刻意制造“资源边界”。他们在资源图中对松茸量产优势的表述亦未浓墨重彩,反而轻松平淡且写实“尼顶村就长在松茸窝里……过去大家吃菌多,不稀罕。菌子多的季节,天天吃。有时遇到菌,一脚就踢开了”。即便在当前,松茸成为了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尼顶村村民在对作物资源进行排序时,依然把它放在了人的主食——小麦,以及重要生产工具耕牛的养分——蔓茎的后面。“人类得仰仗资源为生,而解决资源稀缺的办法——‘战争’绝非唯一途径。人类拥有文化,可以依赖文化去解决好生存 资源的高效配置难题。”[26]尼顶村民在长期稳定的社区资源边界内充分自洽的“社区规序”文化逻辑的平衡外扩——就在于他们乐意将这种稀缺资源与毗邻村落的其他人群共享,欢迎他们进入自己的村界中采摘松茸,其逻辑外延即“松茸不会因为你们的分享而变少,你们的福报却会因为分享而变多。”邻村过来采摘松茸的人也不会空手而来,以蔬菜水果作为伴手礼,礼尚往来,睦邻融洽。这一生动故事线,从物种间到人际间,实现了突破“资源边界”的地域共同体的互惠与共生,呈现了非排他、非线性、非经济逻辑的团结与亲和互动。

四、尼顶经验:生态和合的发展启示

来自滇西北雪山高地上的藏族小村落——尼顶村的发展故事线,以其“参与式”发展项目集成的社区资源图《农事历》为内部(社区)资源识别,外部资源(公益组织发展项目)调用的具体抓手,呈现了社区行动者感知自然、理解社会的生态及宇宙观的经验式知识结构,“知识阐明了社会世界的第一经验的真相,也就是熟悉性( Familiarity) 和熟悉的环境之间的关系,把社会世界看作自然的,不言自明的世界。”[27]村落共同体的传统生计经验、自然生态观照、资源管理智慧,以及守望相助、有机团结的结构内核都在社区资源图中得到了映射。

从“尼顶行为”到“尼顶经验”,启示我们去理解人与自然、人与物种间、人际间整体和合的关系逻辑。“和合是指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中诸多形相和无形相的相互冲突、融合,与在冲突、融合的动态变易中诸多形相和无形相和合为新结构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总和”[28]在社区发展营建中,公共意识和社区归属感,不是政府或公益组织等外力介入培铸的产物,而是在特定环境中的世居民族经验系统里沉浸式生成的固有逻辑。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国家主流叙事语境下,我们应该珍视这些遍布于中国不同地域“共同体”内部的个案故事资源,意识到“散落在地方社群的行动者的传统智识系统里的那些非文字记录甚至某种意义上是‘非正式’的,靠日复一日的生产实践代际传承的农业技术、生态理念的重要性。”[29]如此,可将小地域共同体间行之有效的经验范式合理串结,珠联到大区位上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主流叙事珠串中去。

从“尼顶经验”到文意所引申的“尼顶机会”,我们更应该关注到,无论故事个案源地社区体量的大小,地缘的远近,资源的良莠,“对于(传统社区)的许多人来说,重建生活和社区的新方法、机会的新开放是至关重要的。”[30]从鲜为人知的“殊方”尼顶,到样板叙事的“范例”尼顶,符合社群行动者集体行动逻辑的“参与式”社区持续发展设计,以及尊重行动者文化结构内核诉求的参与式资源动员方案,显然才是真正助益社区的良性发展之道。关于生态文明建设与“共同体”意识培育的新智识生产,需要人类“在新的洞见和强度水平上来联合自然和优美”[15]59-64。充分把握以自然为尊的特点以及“天地人和”的核心价值,以“生态—生物—文化”的可持续性为首要目标,继承中华民族最具核心价值的范式: 以自然为至尊,以家园为栖息,以生态献粮食,以人民为安康[31]。论及“生态和合”与团结共生精神的当代化转向,更应落脚到人与自然、与经济、与社会整体性和谐的生态精神上,也即要求人的实践活动、社会的发展方式必须要和生态效益、经济效益、社会效益、人类诉求协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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