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妍琳
第七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我国人户分离人口已达4.9亿人,与2010年相比增长了88.52%,人口流动活跃性大幅增加。中国家庭户人口已降低到2.62人,比“六普”时的3.1人有所下降,户规模的缩小反映出家庭的缩小。跨地域的频繁流动,映射出中青年群体生存竞争压力的加剧,随之而来的是家庭生活方式的改变,也深刻地影响了传统家庭代际关系模式。为此我们采访了“七普”专家组成员、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段成荣,探讨伴随人口流动,家庭和城市发展面临的问题和挑战。
◎ 《教育家》:七普数据显示,我国城城流动人口快速增长,已超越乡城流动人口。根据人口迁移流动转变理论,现代化进程中后阶段,城际及城市内部的人口迁移流动会取代乡城流动。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进入现代化中后阶段?城城流动人口增长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家庭和城市管理将面临哪些挑战?
段成荣:现代化内涵非常广泛,其进程要通过多维度综合判断,比如收入水平、健康水平、受教育水平等。人口城市化和迁移只是其中一部分,仅用它来推断现代化发展阶段并不客观。
现代化过程最早表现为乡城流动,这是过去城乡发展不均衡、经济发展驱动力主要在城市导致的,大规模农村人口为就业和增加收入参与流动。随着城市发展,城市内部发展不均衡的问题显现,带来了城城流动人口的增加。可以说,发展不均衡是人口迁移的重要原因,但即便这个问题得到解决,城市内部的迁移依然会高频发生。因为每个城市有其天然的资源禀赋和发展战略,例如工业型、教育型、服务型等,而劳动力有不同需求,不同城市提供了多样性机会,将持续助推人口迁移。举例来说,京津高等教育发达吸引了大批年轻人,但他们毕业后可能会到其他城市就业。
改革开放40多年来,人口迁移的主要流向是从乡村到城市,在研究人口迁移问题时,我们容易将其等同于农民工问题;说到流动儿童,将其默认为进城农民工随迁子女;探讨留守儿童、妇女、老人问题,把它等同于农村留守儿童、妇女、老人,欠缺城城流动的视角。其实,农村流动人口及其流动带来的问题,未来城镇都会遇到。比如,当参与流动的并非是完整家庭,就会出现留守儿童、流动儿童,他们的教育就是问题。流动是成人的主动选择,但未成年人只能被动接受,他们的身心健康和成长值得关注,也是我们面临的挑战。
◎ 《教育家》:当前人口持续、大规模迁移流动,呈现出不分性别和地域、不分受教育程度的现象,发展型流动占比不断提升。但有关流动人口的研究显示,流动人口的主观幸福感比农村人口和城市人口都低。为更好的生活奋斗反而幸福感流失,原因是什么?他们的迫切需求是什么?
段成荣: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这样理解,幸福感带有主观性,跟年龄、成长背景、追求目标等有关。
参与流动者往往更有闯劲和冒险精神,对自己要求更高。虽然流动过程中,他们各方面的条件都得到了改善,但其目标也在不断提高。对比流入地市民后,他们发现,自己在就业状况、就业身份、收入水平、孩子教育等方面存在差距,就会影响幸福感。这些流动者的“参照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不再是他们出生、成长的地方,这样我们就好理解,为何出身农村的流动者幸福感不高。我们要看到,整体来讲,人口迁移对流动者自身及其家庭都是有好处的。
3.76亿流动人口规模庞大,内部结构也呈现多样化。从年龄上划分,他们的诉求各不相同,出来时间久、年纪大的人,关心社会保障、养老问题;中年人关注就业、收入和孩子的教育问题;更年轻一代,发展机会是他们最在意的。今时不同以往,人们流动的原因不再只是务工经商,因寻找教育机会而流动的人越来越多,从“找饭碗”走上“求发展”,这也是我国经济发展水平提升的表现。
◎ 《教育家》:随迁老人大多为照顾孙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心理感受。他们难以适应新环境,甚至会面临来自家庭内部的代际冲突问题,生活幸福指数不高。如何看待这一现象?随迁老人身心健康问题的解法是什么?
段成荣:这个问题要区分来说。在孩子教育理念上同年轻一代有差异导致的矛盾,是家庭内部问题,不只随迁老人会遇到,任何城市和乡村家庭都会发生,它和人口迁移现象没有必然关系。
从原居住地来到新环境,离开熟悉的亲朋好友,难以适应饮食习惯等,这些是迁移流动带来的。尽管从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我们就关注到了流动老年人口问题,但政策方面目前还是空白的。解决流动老年人口身心健康问题,不能完全依靠制度,还应在城市具体工作中落实。比如社区有老年活动中心、老年服务站、有助老敬老公益活动、免费游览公园等优惠政策,应该考虑让流动老年人口同样享受这些福利,给他们提供融入流入地的机会。
◎ 《教育家》:为了给孩子提供理想的成长环境,完整家庭流动成为很多流动者的选择。我们的城市需要从哪些方面完善服务和治理体系,让劳动者及其家庭真正进入城市、享受城市生活,避免城市留守人口在教育和亲情上的双重缺失?
段成荣:从教育角度来讲,义务教育阶段我们有“两为主”的制度性安排,从责任角度是以政府和教育行政部门为主,从教育机构是以公办学校为主。近90%流动儿童的教育问题已经得到落实。但在流动人口较多的城市,仍有10%左右甚至更多孩子的教育问题没有解决。在这些城市,要加大投入為流动儿童接受义务教育提供机会。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更加重视学前教育,托幼园所也要提供充足的学位供给,来满足流动儿童入托入园的需求。
我们做过调查,流动儿童中,一部分孩子是父母流动到某个城市生下的,他们在城市长大;一部分是父母流动过程中把他们生在其中某个城市,又把他们带到另一个城市,这些孩子也在城市长大。流动儿童中的30%都属于这两类,他们生长于城市,对于家乡没有概念。除此之外,还有20%左右的孩子,出生于老家,后被父母带到城市。我们看待流动儿童时,要看他50%以上的时间在哪里度过,如果一半以上都在流入地城市,就得把他当成未来的市民对待。现有的制度设计里,我们要先解决怎么看待流动儿童的问题,城市应该为他们的发展提供窗口和机会。2014年国务院印发《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提出,要为有条件的农业转移人口及其家庭解决落户问题,将其随迁子女接受义务教育纳入公共财政保障范围。这是基于农村人口流动,那未来可能就是为城市流动人口及其家属在流入地城市扎根落户创造条件。
◎ 《教育家》:您在研究“乡土中国”向“迁徙中国”转变的过程中,反复提及文化建设,推动社会心理和文化从“静”文化向“动”文化转变。对流动人口和流入地人口而言,他们个人及他们的家庭分别面临怎样的文化挑战?
段成荣:文化挑战体现在各方面。从流动者本身来讲,过去我们讲“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安土重迁”,对于迁移我们十分恐惧。改革开放40多年来,我们已经打破了恐惧,迁移流动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迁移流动者来到陌生的环境,体验截然不同的文化,要去学习和适应,了解所在城市的文化、历史,以便更好地融入。从流入地市民来讲,要以更开放的心态对待迁移流动,将劳动力、流动儿童、随迁老人当成生活所在地的一分子,而不是有意无意地排斥他们,这点非常重要。同时,在社会和国家层面,要加大“城市化是现代化的自然进程,它必然存在”的宣传,这样市民才会有更好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