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米娜
大环境的教育焦虑愈演愈烈,家长们开始反思教育的目的。从2000年初期至今,体制外的创新学校纷纷诞生,迅速吸引了一批家长的目光。然而,受基本国情、宏观教育政策以及发展呈现出的问题等限制,创新学校在经过十几年的发展过后,仍然处在小范围“实验阶段”。当许多家庭为孩子寻找未来通路而投奔时,他们和创新学校一道,一次次站上被命运拣选的十字路口。
抉擇
北京市昌平区广阔的果园内,300多个孩子在这里上学、生活。广袤的草地环抱着教学场所,推开门是人工湖,冬天课间就可以溜冰。这里是日日新学堂。10年前,创始人张冬青和爱人带着他们的教育“理想国”,搬到这片土地上。
最初,日日新是夫妻二人为了给女儿找到中意学校而创办的,从一套租赁的三居室起步。随着孩子的成长和队伍的壮大,张冬青意识到要有像样的教室和操场,于是两次迁址,建立起涵盖从幼儿园到中学的新教育体系。“一方面按照国家课标的要求,一方面融入我们的教育观,从数学与科学、人文、美育、体育和社会综合实践五个方面入手。”张冬青介绍,如是一步步将理想学校的样貌实现。
对现有学校教育的不满意,促使向外寻求,成了不少创新学校办学者的出发点。剧场效应令“内卷”的年龄线不断下移,孩子承受的压力不断增加,甚至导致身心问题,同样引起了一部分家长的警觉。“很多学校的教学方式是落后的,到了初三必须刷题,反复炒冷饭,耗费孩子的时间和精力。”来自深圳的陆医生告诉记者。由于工作繁忙,她坚持放养原则,孩子成绩也不错,却对“好成绩”的意义感到迷惘。辗转于国际学校、普通学校和间隔年中,孩子情绪几起几落,直到邂逅成都的创新社区,逃离内卷的旋涡,脚步才停了下来。
“来创新学校的家长是有思考的。”北京博雅明悦学校校长谢康说,教育形态抉择的“重点是选了什么,而不是离开什么”。她把这些家长归为“破题者”,而自己也是其中一员——2014年,孩子上小学前,谢康惊觉学校教育“只剩下分数”,索性和丈夫做出惊掉人下巴的决策:放弃家门口的中关村名校,自己办学。彼时在高校任教的父母问谢康,你们能办一所比这所资源优质校更好的学校吗?谢康想了想,答案是可以尝试。
教育应该赋予孩子面对未来的能力,“把孩子送到一个工业时代最好的学校,风险远远大过将他送进人工智能时代的创新学校”。深谙于此的谢康,将办学目标锚定在三项需求:塑造文化自信,打开国际视野,全人探索未来。和日日新一样,博雅明悦强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世界为课本。小学五年中,学校外出主题研学150余次,每周还设置了围绕衣食住行的生活课,让孩子在真实的生活中行走和学习。
类似推倒校园围墙的教学模式,在创新学校中十分常见,通过项目制学习、社交情感学习等呈现出独特的面貌。而办学者描摹的教育蓝本,每个孩子和家庭的适应情况并不相等。“如鱼得水”,谈到孩子的表现,陆医生用四个字表达了欣慰之情。自主选修的学习内容、充足的睡眠时间以及大量的户外运动,令孩子重拾了上学的热情。不过,这里无法为毕业生提供一纸学历证明——受学籍制度的要求,部分创新学校并未取得相关办学资质。对此陆医生并不担忧,不过身旁一些家长会焦虑:要不要出国?疫情之下,出国似乎不是好选择。回到体制内,孩子可能跟不上公办校的节奏,参加高考也有挑战。
深耕教育创业项目孵化的群岛大学创始人顾远指出,选择创新学校的家庭大概可以分三类。第一类有清晰的教育观,坚信选择的标准;第二类是品尝到应试的苦果,产生自我觉察,却未必能说清教育该有的样貌;第三类是被主流教育关闭了大门,病急投医。“其中第二类比较游移,可能会逐渐明确自己的判断标准,但更常见的是进入小学高年级或初中段,感觉还是要回归主流教育,不能太另类。”离高考越近,家庭走下去的勇气越小,流失生源就成了创新学校必然面临的局面。
无法搭建清晰的升学通道,令不少家长对创新学校望而却步,也成为办学者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审批资质是一件投入相当大的事,光有情怀、学识是不够的。”张冬青表示,得益于家长的提醒和区政府的帮助,日日新渡过了这道难关,可很多没那么幸运的同行,在半路上逐渐消失。
挑战
动摇不单来自外部。
UNSCHOOL创始人钱志龙曾拿出三年半时间探访各种创新学校和社区,从北京、深圳,到成都、大理、桐庐,一线到四线城市均有分布,大部分维持着小而美的状态,“不超过100家,数量是不够的”。有教无类,是大部分创始人留给他的印象,“他们相当慈悲,不会用家长富贵与否、学生成绩如何来划定入学门槛,愿意去发现每个孩子的与众不同”。他也梳理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教训:比如执着表面的不同,标新立异;执拗的“门派嫌隙”,为哪种教学法更正统而争论不休;过于依赖国外经验,或者食古不化……创新流于形式,而偏离了教育的本质。
即便有笃定的认知,办学过程也不断面临挑战。成功运营小学后,日日新赢得家长的认可,也承载着相应的期待开始筹措初中部。在张冬青看来,两个学段的教法迥异:小学强调感受式学习,以培养语感、数感、美感等为基础,而中学生的抽象思维能力有了质的飞跃,心理上有重新确立自我的“刚需”,课程要注重发展其思考力,以便他们进一步了解社会。部分学校在课程设计上并未下足功夫,所谓的创新不过是借鉴各种国际课程,缺少整合,从理念到脚手架可能都存在不适用性。
“为什么有时候创新教育会出现问题?课程设计合理与否往往成为关键。”谢康指出,良好的创新教育课程做的是“实验”而非“试验”,是整合式创新,而非从无到有。学校的安排要有据可依,如生活中学习、双语学习逻辑顺序等都经过历代教育者的科学研究和实践,“他人取得的结论由我们去验证,不能缺少严谨研究和深入思考去凭空架构,拿自己和别人的孩子去冒险”。
科学的教育实践和丰厚的学习内容是创新教育能够激发孩子内驱力的保障,这也是受访的办学者一致认同的。“好的教育应该能培养出具备高度适应力的孩子。”得一学校创始人付永指出。“创新教育吸引孩子和家长的,常常是对自由的理解和践行,但我们不能忽略自由的另一面,即规则是底线,不要从将孩子学习兴趣榨干的极端,走到只顾释放天性的另一个极端。”他对“创新”二字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没有兜底方案的“创新”会扼杀孩子对学习的好奇心,或者抑制孩子的社交需求,让“孩子进不了家回不了城”。
师资培养同样是困扰创新学校的“痼疾”。从来源看,朋友介绍几乎是创新学校聘用教师的主渠道,因为工作强度大、和主流评价的取向不同,让合拍变得格外周折。一些学校为了稳定和节省开支,也会招录缺乏经验的年轻教师逐步培养。区别于强调秩序的传统师生关系,这里更多呈现出亦师亦友的状态,教师会有意去权威化,有些学校还会施行导师制,全方位辅助学生的成长和职业规划。不过,这也意味着教师加倍的付出,一旦教师失去了信念感,个人发展也变得后继乏力,或者黯然退出。
大部分创新学校的学费在每年10万元左右,由此产生一个常见的争议:好的教育难道就是贵的吗?“实际上,创新学校都非常愿意将学费降下来,”顾远解释道,“但是受资质束缚,学校规模有限、师生比投入大,很难招到更多学生,学费是日常运营的重要来源,恶性循环导致无法下调。”
不少学校不愿被资本裹挟,远离风险投资——既往实践中,不乏资方校方关系处理不当导致分崩离析的案例,教育的慢属性决定了回报的周期不会短,而投资求快,天然的冲突对学校的良性发展会造成致命伤。缺少原始积累导致的问题就是抗风险能力弱。民办教育规范管理政策出台后,得一成立时国有控股公司的资金要全部退出,对学校形成了不小的挑战。在付永看来,资金只是一个方面,而观念相投是他心中最难觅的:“无论是政府力量还是社区相关机构,能真正持续为创新教育添砖加瓦的人非常稀少”,“有一万个理由随时随地都可能让我们止步”。
这“一万个理由”中,大到招生授课、小到卫生环保,都属于办学者要统筹的领域。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一些创新学校管理松散,文化停留在创始人个人魅力阶段。办学者无力驾驭增长的规模,遇事就打情怀牌,内外沟通不畅,给人留下了非常负面的印象。“他们有教育理念,但缺乏实践经验,或者就算解决了知行合一的问题,有创业家气质又懂教育的人真的太少了,而后者才是好的办学者。”顾远坦言。
“天命”
2020年从成都某教育社区毕业后,程馨雨一直从事传媒方面的工作,如今在一家关注青少年精神障碍的自媒体做撰稿人。学校包容的氛围令她至今印象尤深:学生提出不同的声音,经过论证后是能够被采纳的。比如觉得哪一门课没有价值,自己能够做更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可以提出操作性计划,学校会给予相应的资源和智力支持。有一次,学校公布了GPA算法,程馨雨觉得不大合理,于是采访调研同学的意见,又收集了大多数学校GPA的设定规则,拟成建議修改的报告提交。管理层友善地回复了她,并在后续工作中有所调整。“类似的支持,很难用三言两语尽述。”
“有些孩子不懒也不笨,只是没有机会发挥出他们的光彩。”钱志龙曾在创新学校担任督学,也做导师,总会带几个无法适应体制内教学环境的学生。像程馨雨所经历那般,当外部给予他们充足的信任和引导,学习就会变得真实而有目标感。
家庭教育越来越影响着教育的走向和结果。有的家长拉着办学者提出,既然是创新学校,英语要比国际学校教得好,语文不能比传统学校差,数学要能考奥赛,体育最好有骑马射箭。和形形色色需求打交道的过程中,钱志龙愈来愈发现扭转家庭观念需要前置,而家庭内部也潜藏着汹涌的教育能量。一些对教育规律有深层认知理解并愿意付诸行动的妈妈,可以是孩子最好的老师:用养育的爱和哲学来催动教育的能量,同样可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张冬青眼中,内卷化给教育带来的压力,是新教育要应对的最大挑战。即使家长有坚持,焦虑也可能在任何年龄段出现:学前期忧虑孩子生活能否自理;入学时会担心孩子跟不跟得上,提前准备的又怀疑学校知识能不能吃饱。而创新学校的发展时间相当于一个青春期少年,尚未成熟,毕业生去向的样本有限。认清教育本质,才能避免远离一个旋涡后,又搁浅于另一片水域。对于来到新教育园囿的孩子来说,“更全面的成长”是她认为所收获的:“学习能力强的孩子依然是学霸,而且价值观端正、创造力突出,绝不是书呆子或空心人。不擅长应试的孩子也能在动手、组织能力等发展中获得自信,拥有过幸福人生的本领。”
“放弃一些规模化设备设施,最大化利用社会资源,创新教育的实践同样可以朴素,让更多孩子能够享有公平优质的教育。”社会化学习趋势凸显的当下,钱志龙建议创新学校可以借此节约办学成本,而这无疑需要宏观决策的支持。作为民办教育中极具特性的力量,创新学校需要一个更为健康的成长空间:如何保护他们的热情,为国家培养人才做贡献,是业内的思考和呼声。“在和谐稳定的发展中,留一处实验室,来指引我们未来的学校该是怎样的,未来的教育是如何发生的。”钱志龙说。
程馨雨曾参加过学校举办的夏令营,觉得好玩,入学后才发现,真实情况远没有想象那般轻松。课业负担虽不比普通学校辛苦,但面临的是截然不同的压力——手握人生的决断权要如何运用好,是庞大而细碎的挑战:是刷剧打游戏,还是休息或学习?导师每周会问她毕业后想要做什么,强调要找到“自己热爱的、可以称之为天命的事情”。慌乱和迷茫感,某些时刻强烈地包裹着她。
教育目的是促使人建构掌控自我和生活的能力,而这项能力并非因进入创新学校就会直接闪现。对人生方向的紧迫感本身,或许没有一剂特效药。不过,当教育开始面向真实的人,接纳他们的不完美,答案就会逐渐显现。
毕业后,程馨雨有时候回头看自己的教育经历,“我会发现这所学校肯定是不完美的,但至少它是足够真诚的,办学者和老师们都在非常真诚地投入教育”。她坦言没有学历证会有受限之处,不过学校依然打开了自己的生活,让道路拓宽了。
那个一度困扰她的“天命”问题,程馨雨已经有了肯定的回答:“至少我不完全认可,一份职业能成为做一辈子的事情。但毕业时我非常清楚要成为怎样的人、应该具备哪些品质和能力。相信只要有这些核心能力,不管做什么,我都能够胜任和让自己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