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时期九龙江流域的民族融合与社会变迁

2022-03-23 16:06谢重光
经济社会史评论 2022年4期

谢重光

一、唐五代九龙江流域的社会动乱与族群民族属性

九龙江流域的开发,借助唐高宗、武后时期陈元光的“平蛮开漳”才正式拉开序幕。其时“獠蛮”在闽粤之交掀起大规模动乱,陈元光“平蛮开漳”,平定了这场动乱,推动了九龙江流域的民族融合与社会变迁。但后世流传的陈元光家世及其平蛮开漳事迹,掺进了大量伪托不实成分。本研究借助唐宋时期的相关记载,辅以谱志资料,爬梳辩证,以明陈元光“平蛮”、“开漳”的真相,继而展开九龙江流域民族融合与社会变迁的讨论。

(一)陈元光的家世和身份

唐代关于陈元光的史料仅有两条,一是武则天时张鷟的《朝野佥载》“元光燕客”条,称陈元光为“周岭南首领”。(1)这里“周”是指武周,即武则天篡唐称帝改国号为

(1) 这条记载的具体内容是:“周岭南首领陈元光设客,令一袍袴行酒。光怒,令拽出,遂杀之。须臾烂煮以食客,后呈其二手。客惧,攫喉而吐。”详见(唐)张鷟:《朝野佥载》卷2,《唐宋史料笔记丛刊》本,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0页。“周”的天授元年至长安四年(690—704年),这也是陈元光当上漳州刺史活跃于历史舞台的主要时期。岭南是指岭南道,唐代的一个行政大区。张鷟于开元二年(714)被流放到岭南,上距陈元光去世的景云二年(711)才三年,是时漳、潮二州都属于岭南道,他对陈元光的事迹有可能多所见闻。张鷟为陈元光同时代人,又曾亲身生活在岭南,距离陈元光时、地都近,故这条史料有极强的可信度。诚如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所言:“其史料当该史迹发生时或稍后时即已成立”;若置于间接史料中,也因为“年代愈早者则其可信据之程度愈强”。(1)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87、88页。纵使《朝野佥载》所记陈元光的行事未必句句是实,至少,陈元光是周岭南首领这一点决无可疑(2)著名史家罗香林亦曾研究过陈元光,认为《朝野佥载》记陈元光为周岭南首领一事“决无可疑”,详见罗香林:《唐岭南行军总管陈元光考》,《广州学报》一卷一期,1937年。。

二是唐宪宗元和年间成书的《元和姓纂》卷3“陈氏”条,曰:“右鹰扬将军陈元光,河东人。”(3)唐林宝纂,岑仲勉校纪,郁贤皓、陶敏整理:《元和姓纂》卷3,北京:中华书局,1894年,第348页。这里说陈元光河东人,意思是陈元光家族以河东为郡望。作者林宝是唐代著名史学家和谱牒学家,其书乃官修姓氏总谱,“按据经籍,穷究旧史,诸家图牒,无不参详”(4)见《全唐文》卷722,林宝《元和姓纂序》,第3293页。,具有很强的权威性。成书时间上距陈元光曾孙陈谟任漳州刺史的贞元年间不过数年而已。其时关于陈元光家族的姓氏源流、郡望所自的材料一定丰富而翔实,故其记陈元光为河东人,也可置于直接史料或可信度极强的间接史料之列。宋代以降的诸多文献,如《舆地纪胜》,嘉靖《龙溪县志》、嘉靖《长泰县志》,《广东通志》,崇祯《海澄县志》、乾隆《海澄县志》以及《宋会要辑稿》等书,都援引《元和姓纂》这条史料,记载陈元光是河东人,肯定陈元光的郡望是河东。需要说明的是,郡望是指某一姓氏历史上的发祥地,未必是其当时的实际居住地。唐代河东郡境域约当蒲州,即今山西永济、运城、临猗一带。

晚近漳、潮一带的谱志虽然尽力掩盖陈元光“周岭南首领”的身份,但所记陈政、陈元光的历官,却无意中透露出陈元光确为边鄙地方首领的信息。例如康熙《漳州府志》记陈政曾官拜归德将军,陈元光官拜怀化大将军(5)分见该书卷19《宦绩》“陈政”、“陈元光”条。。而怀化大将军、归德将军之职,就是唐高宗显庆三年(658)专为初归附的蛮夷首领而设。(6)《旧唐书》卷42《职官一》正第三品条下有“怀化大将军”,从第三品条下有“归德将军”,其后俱注明“显庆三年置,以授初附首领,仍隶诸卫也”。又《大唐六典》卷5《尚书兵部》正三品有怀化大将军、从三品有归德将军,其后皆注明“皇朝所置,以授蕃官”。陈元光若非边鄙地区的地方首领,就没资格获授这样的官职。另外,晚近漳州谱志还记载陈元光“开漳”后“世守”漳州刺史,子孙连续四代世袭漳州刺史,官属都在部曲子弟中辟招,若非当时漳州属于岭南溪洞地区,陈元光是地方首领,朝廷是断乎不可能实行如此特殊的政策的。(7)唐初岭南溪洞首领效顺朝廷立功之后被任命为本州总管、刺史,子孙世袭,体现了唐初中央政权对岭南溪洞豪族的政策。具体例子,除了下文提到的陈智略、冯盎外,还有陈龙树、宁长真、杨世略、李光度、庞孝恭、周孝谏等等,参见王承文:《唐代“南选”与岭南溪洞豪族》,《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1期,第91页。

陈元光是“周岭南首领”,而郡望则是河东,两者看似矛盾,其实不然。自秦汉以来,特别是自晋永嘉之乱以来,不少北方大族迁居岭南,凭借其政治、经济和文化优势,在岭南迅速发展,“宗族盘互”,转化为地方著姓,其子弟充当溪洞首领者不在少数。如隋唐之际的岭南豪族陈智略,率众效顺唐朝,被唐高祖封为合浦县公、岭南道行军总管,派往岭南安抚动乱。(1)见《唐大诏令集》卷115,武德四年八月唐高祖《张镇州淮南道安抚诏》。《册府元规》卷164《帝王部·招怀》亦载此诏,但将陈智略误作张智略;《全唐文》卷2载此诏,则将陈智略误作陈知略。《元和姓纂》卷三所记之龙川公、端州首领陈贺略,与这位陈智略实为同一人(2)据岑仲勉先生《元和姓纂四校记》考证。,以河南为郡望,由后魏侯莫陈氏改汉姓而姓陈。也就是说,陈智略祖上由代北进入中原,又由中原迁居岭南,到陈智略时,已演变成端州首领了。

又如隋唐之际岭南大首领冯盎,原是北燕冯弘裔孙,以长乐信都为郡望(3)《元和姓纂》卷1,冯氏“长乐信都”条列北燕皇室。。迁入岭南后一变为高凉酋帅,雄踞岭南好几代,归唐后,朝廷将其势力范围分为高、罗、春、白、崖、儋、林、振八州,以冯盎为上柱国、高罗总管、耿国公。其子智戴为春州刺史,智彧东合州刺史(4)《旧唐书》卷109《冯盎传》,《资治通鉴》卷190“武德五年”条。。冯盎自称“吾居南越,于兹五代,本州牧伯,唯我一门”(5)《旧唐书》卷109《冯盎传》。,道出了其家族北燕时南迁岭南,辗转演化为高凉大首领的史实。

类似于陈智略、冯盎的情况相当普遍。有学者指出,东晋以来,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蛮酋’、‘首领’中其实有不少是由北方南迁的衣冠大族经过数世发展起来的大宗族首领”(6)王承文:《唐代“南选”与岭南溪洞豪族》,《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1期。。陈元光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经过类似的家族奋斗史,成为“周岭南首领”的。

关于陈元光家族迁居岭南的详情,虽然早期的史载缺略,但透过后世的各种记载,还是可以考知大概。

据《宋会要辑稿》记载,陈元光“父政,母吐万氏”(7)《宋会要辑稿》第二十册“礼二0”《陈元光祠》。。吐万氏为代北鲜卑贵族,世为部落酋帅。(8)《元和姓纂》卷6,郑樵《通志》卷29。吐万氏与福建或岭南发生关系者,隋代有吐万绪,因罪“除名为民,配防建安”。(9)《隋书》卷65《吐万绪传》,第1539页。陈元光之母吐万氏,或与这支吐万氏相关。按北朝隋唐代北之风俗尚贵戚(10)唐人柳芳:《姓系论》有云:“山东之人质,故尚婚娅,其信可与也。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其智可与也。关中之人雄,故尚冠冕,其达可与也。代北之人武,故尚贵戚,其泰可与也。”详见《全唐文》卷372。,讲究贵族官宦联姻。陈元光之母吐万氏既出自鲜卑贵族,嫁给出自北方并已在岭南成为豪酋的陈氏家族,合乎当时风俗。(11)代北鲜卑贵族侯莫陈氏汉化之后改姓陈氏,以河南为郡望。陈元光家族虽说望出河东,但由唐人不少伪造郡望及陈政与吐万氏联姻两个因素来看,也不能排除陈元光之陈乃由鲜卑贵族侯莫陈氏改姓的可能性。总而言之,陈元光家族是来自北方的武人,殆可定论。至于其迁入岭南的时间,可资考证的间接资料是嘉靖《广东通志》,称陈元光“祖洪,丞义安,因留居焉。父政,以武功著,隶广州扬威府。”(1)黄佐主纂:嘉靖《广东通志》(嘉靖四十年刻本)卷515《陈元光》。按义安郡始建于晋安帝义熙九年(413),隋开皇十年(590)罢郡为义安县,十一年仍以义安县立为潮州,大业三年(607)复改名为义安郡,唐武德四年(621)又改为潮州(2)《元和郡县图志》卷34“潮州”。。陈元光是唐高宗武后时人,作为陈元光的祖父,陈洪任职义安郡丞的时间,不可能是几百年前的晋代,只能在几十年前的隋大业三年(607)至唐武德四年(621)之间。由此推知,陈洪隋唐之际担任义安郡丞,卸任后定居于潮州,陈政凭借家世资历,唐初任职广州扬威府,其子陈元光在政治、军事上继续发展,成为“岭南首领”。从这一发展轨迹看,这支陈氏应在隋唐之际迁居岭南,入籍义安郡,成为地方豪酋,进而称雄一方,成为岭南首领。至于陈元光家族定居义安郡或潮州的具体地点,据南宋《舆地纪胜》所记,应是在漳州云霄县溪口(3)王象之:《舆地纪胜》卷91《循州·古迹》“循州威惠庙”引朱翌:《威惠庙记》云:“陈元光,河东人,家于漳之溪口”。,在漳州未设置之前,此地正属于义安郡之绥安县地(4)据《宋书》卷38,义安郡领县五,其一为绥安县;宋·吴舆:《漳州图经序》,康熙《漳浦县志》卷17“艺文”称漳州“初在漳浦水北……开元四年,敕移就李澳川置郡,故废绥安县地也”。。

(二)唐初粤东闽南“蛮獠”的民族属性

陈元光因为“平蛮”而“开漳”,其所平之“蛮”具体是什么民族?晚近漳州、潮州方志和有关族谱的记载,大多笼统地说是“蛮獠”,民族属性模糊不清。但谱志记载提供了一些线索,抓住这些线索,结合相关的唐宋文献,还是可以弄清个中消息。

综合谱志所载,陈政、陈元光“平蛮”有总章、仪凤、永隆、景云四个阶段。遍检新旧《唐书》《资治通鉴》和其他较可靠的传世文献,闽南粤东即泉、潮之间总章年间并无乱事,此后至漳州设立的垂拱年间,泉、潮之间较大的蛮夷之乱,重要者首先是永隆二年盗起南海,循州司马高琔受命专征。方志中与此相应的记载是嘉靖《广东通志》关于陈元光的记载,称:“仪凤中,崖山剧贼陈谦攻陷冈州城邑,遍掠岭左,闽粤惊扰。元光随父政戍闽,父死代为将,潮州刺史常怀德甚倚重之。时高士廉有孙琔嗣封申国公,左迁循州司马。永隆二年,盗起攻南海边鄙。琔受命专征,惟事招慰,乃令元光击降潮州盗。”说明当时陈元光只是潮州刺史麾下一员稗将,而受命专征的是循州司马高琔,平乱过程中陈元光转隶于高琔麾下。陈元光就是在此役中建立功勋,逐步走上历史舞台的。唐初大文豪陈子昂有《唐故循州司马申国公高君墓志并序》一文,备述高琔奉命平定永隆二年寇乱之事,是探究当时闽南粤东“盗寇”民族属性最直接的第一手史料,节录于下:

君讳某,字某,渤海蓨人也。……祖宗俭,字士廉……左迁循州司马。苍梧南极,桂海东浮,是唯篁竹之区,而有山夷之患。永隆二年(681),有盗攻南海,广州边鄙被其灾。皇帝哀洛越之人罹其凶害,以公名家之子,才足理戎,乃命专征,且令招慰(一作讨)。公奉天子威令以喻越人,越人来苏,日有千计。公乃惟南蛮不讨之日久矣,国有大命,将布远方,欲巡御象林,观兵海裔。彼苍不吊,夭我良图,因追寇至广州,遇疾薨于南海之旅次,时年若干。(1)《陈伯玉文集》卷6,上海涵芬楼影印明刻《四部丛刊》本。

陈子昂与高琔是同时期人。根据此文记载,仪凤、永隆年间发生在粤东闽南的乱事,作乱的是“山夷”,笼统的可以称作“南蛮”,但具体来说则是“越人”“洛越”。“洛越”又称“骆越”,是百越民族的一支。“山夷”“越人”也是对百越民族的不同称呼。因此,陈元光继高琔“平蛮”,实为平越,换言之,唐初活跃于广东而波及闽南的“蛮夷”,属于百越民族的一支。

对于这次乱事,后世文献也多有涉及,且有逐步扩充和附会添加情节的趋势。但在明中叶之前,所记还不至太离谱。如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称这次造反者为“盗”“蛮贼”(2)(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31《福建路·漳州·官吏·陈元光》,第3774页。,明弘治《八闽通志》、明正德《漳州府志》俱称为“广寇陈谦等连结诸蛮”(3)(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明)陈洪謨修、周瑛纂,张大伟等点校:《大明漳州府志》卷1《吏纪》,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3页。,明嘉靖《广东通志》称为 “崖山剧贼陈谦”(4)(明)黄佐:嘉靖《广东通志》。。这些记载,表述虽然不同,但都还未出现将陈元光讨伐对象指为槃瓠蛮的情节。

把陈元光“平蛮”的对象指为槃瓠蛮,肇始于明末,而以康熙《漳州府志》集其大成。此《志》称广寇陈谦所接连的诸蛮是苗自成、雷再兴(或雷万兴),而景云二年“蛮寇雷万兴、苗自成之子复起于潮,潜抵岳山。元光轻骑讨之,援兵后至,为贼将蓝奉高所刃而卒”(5)康熙《漳州府志》卷19《宦绩·陈元光》。。漳州一般称畲族为“蓝雷族”。这里生造出雷万兴、苗自成、蓝奉高之名,意在说明与陈元光对垒的就是蓝、雷等姓畲族之祖先。前代从无此说,忽而言之凿凿,与可靠传世文献所载相抵牾,其说之不经,不言而喻。

按康熙《漳州府志》提到手刃陈元光的蓝奉高,与章回小说《平闽十八洞》(6)《平闽十八洞》,又有《平闽全传》、《绘图杨文广全传》、《绘图杨文广平南》等书名,其版本源流,叶国庆《平闽十八洞研究》有简要叙述。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鹭江崇雅堂本《平闽全传》前言称,此书最早版本即为清道光元年(1821)鹭江崇雅堂刊本。中南闽王蓝凤高是同一人。《平闽十八洞》的故事梗概是宋嘉祐间南闽王蓝凤高作乱,杨文广受命统兵入闽平乱。叶国庆先生认为此书主角杨文广影射陈元光,宋代杨文广平闽实际上是演绎唐代陈元光平蛮。(7)叶国庆:《平闽十八洞研究》,《厦门大学学报》第三卷第一期,1935年11月,后收入叶国庆:《笔耕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7年。这一眼光很独到,杨文广平闽故事与陈元光平蛮故事确有深刻联系。但我们认为,杨文广平闽故事流传在先(8)《平闽十八洞》虽然成书于清道光年间,但这只是把民间故事笔之于书的时间,杨文广平闽故事流传已久。,晚近谱志关于陈元光平蛮的传说在后,陈元光平蛮传说倒很可能是以杨文广平闽故事为蓝本构建出来的。蓝奉高其人其事,或许就是杨文广平闽故事中南闽王蓝凤高的翻版。

其实,民间谱牒关于与陈元光“平蛮”的相关记载,也还有比较近真而不那么离谱者。例如原龙溪县《白石丁氏古谱·懿绩记》就是这样一份难得的民间资料。按白石丁氏是龙溪江东的古老家族,《白石丁氏古谱》是年代较古老的一份族谱。丁氏自称其世祖丁儒是陈元光幕僚,该谱《懿绩记》记载了丁儒辅佐陈元光“平乱”的某些事迹。关于这篇《懿绩记》的真伪,学界众说纷纭。傅宗文认为,此《记》所附丁儒诗篇二首,出自丁氏祖先丁祖,丁祖是五代时人,他凭童年父辈口传的依稀记忆,敷衍成篇。(1)傅宗文:《丁儒龙溪诗篇与宋代漳州平原》,《陈元光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3年。笔者比较赞同这一看法。据此,《懿绩记》也可能出自丁祖之手,距离陈元光的时代较近,还未有明末以后造神运动大兴之后的种种编造,(2)漳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白石丁氏古谱引言》:“世称白石丁氏族谱为古谱,以其始祖于唐,修谱于宋,谱记开漳事特详。然有明一代,屡屡续修,作者类多道德文章之彦,具史学卓识,且自褒所修谱曰史、曰纪,文皆典要,事多详敷,故历来为士林所击节,为修地方志书者所重视。”对于研究陈元光将士的“平蛮”事迹,应有一定参考价值。

《懿绩记》称与陈元光对垒的一方为“獠蛮”,与晚近谱志使用的“蛮獠”一词有很大的区别:“先是,泉潮之间,故绥安县地,负山阻海,林泽荒僻,为獠蛮之薮。互相引援,出没无常,岁为闽广患。”(3)《懿绩记》及所附诗歌二首,俱见清顺治年间丁世勋续修而成的《白石丁氏古谱》上册,漳州:漳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搜集整理本,1986年6月,第31—36页。“蛮”是古人对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陈子昂《唐故循州司马申国公高君墓志并序》所谓“南蛮不讨”,就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了“蛮”字,“獠蛮”则在“蛮”字前加一“獠”字作定语,限定此“蛮”属于“獠”,是山越的一种,即所谓“峒獠者,岭表溪峒之民,古称山越”。(4)(明)陈大科、戴耀修、郭裴等纂:万历《广东通志》卷57,《岭蛮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6页上、中。《懿绩记》又多次称陈元光平定的蛮夷是“黎”,如“恩威并著,土黎附焉”;附录的托名丁儒所作诗歌二首,对乱平被安置的人群又有“村黎”之称,还有“俚歌声靡曼”“浑忘越与秦”之句。这里用的“黎”,也是“獠”的一种,从秦汉至隋唐,先后有“里”“俚”“俚獠”之称,(5)《后汉书》卷86《南蛮传》记建武十二年今广西、越南一带蛮里活动,唐李贤注曰:“里,蛮之别号,今呼为俚人。”详见第2836—2837页。中唐以后讹为“黎”,其迁到海南岛的部分,发展为今日的黎族。谭其骧先生曾论定“俚”是粤东的初民,直至唐代还是其地的主要民族(6)谭其骧:《粤东初民考》,《禹贡半月刊》第7卷第1、2、3期合刊,后收入谭其骧:《长水集》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58—260页。。证之以隋唐之际威震岭南的高凉女酋帅冼夫人(7)《隋书》卷80《列女·谯国夫人传》,传称夫人世为南越首领,又称其先后怀集百越、招怀俚獠;详见第1800—1803页。及割据循、潮二州唐初被授为循州刺史的俚帅杨世略(8)《资治通鉴》卷190“武德五年正月己酉”条称杨世略为岭南俚帅,后以为循州刺史;详见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缩印本,第1513页上。,唐初泉潮之间的土著属于俚族是符合史实的,因而《白石丁氏古谱•懿绩记》记载陈元光平乱对象实为俚族是合理的。当然,无论是“獠蛮”还是“土黎”“村黎”,都是越人、山越,都在百越民族的范围里,与陈子昂《唐故循州司马申国公高君墓志并序》的记载不但不矛盾,还可以互为补充。

(三)陈元光部众的来源和民族属性

传说陈元光麾下有五十八姓兵将,晚近漳、潮一带谱志多谓五十八姓跟随陈氏来自光州或北方其他地区(1)《饶平大巷陈氏族谱·陈政传》,《康熙漳州府志》卷19《宦绩·陈政传》所载略同。。而《白石丁氏古谱·懿绩记》却说是在闽南本地募得,此说最为独特,其价值也因此而突出,兹节录相关记载于下:

总章二年(669年)戊辰,天子遣将军陈政与曾镇府更代……至是,府君(案指丁儒)首议与将军政阴谋遣人沿溪而溯,就上流缓处结筏连渡,从间道袭击之。遂建寨柳营江之西,以为进取,恩威并著,土黎附焉。辖其地为唐化里,而龙江以东之民陆续渡江田之,且战且招,追桀寇于盘陀梁山之下,尽歼之,愿附者抚而籍之。咸亨四年(673)癸酉,请于朝,移镇漳浦以拒潮寇,阻盘陀诸山为塞。仪凤(676—678)之初,抚循既熟,复进屯于梁山之外,而凶顽不敌者率引遁丛林邃谷中。犹虞出没,乃募众民得五十八姓,徙云霄地,听自垦田,共为声援。

这段记载出现了一些后来才有的地名,具体细节不一定可靠。但如前所述,《懿绩记》问世年代较早,向为治地方史者所重,虽有编造之嫌,但仍可能包含着某些相对可信的史迹。陈元光麾下五十八姓得自招募,首见于此,这里只能姑且据此记载进行分析。

《懿绩记》说陈政阻盘陀山为塞之后“募众民得五十八姓,徙云霄地,听自垦田”。这里首先要探讨的是“募众民”的“募”字。募兵是唐代兵制的一种,边防军将领因兵力不足,可以募兵弥补。其事唐初已有,开元间成为定制,玄宗诏曰:“诸军镇量闲剧、利害,置兵防健儿,于诸色征行人内及客户中召募,取丁壮情愿充健儿长住边军者,每年加常例给赐,兼给永年优復,其家口情愿同去者,听至军州,各给田地屋宅。”(2)《大唐六典》卷5《尚书兵部》。案《六典》系此敕于开元二十五年,《资治通鉴》卷224代宗大历四年“官健常虚费衣粮”句下胡三省注,系于开元十五年。这说的是军镇的募兵。此外又有私募,即世家大族私募人户以为部曲、私属,汉魏六朝以来此类情况很普遍,而岭南等南方溪峒地区,自六朝以来,地方豪酋募民成为私家武装,便是魏晋以来世家大族私募人户传统的延续。

那么陈政“募众民”属于军镇募兵,还是属于私募人户以为部曲、私属?如果参以前述漳、潮许多谱志至说,把陈元光麾下的五十八姓说成陈氏私家武装,五十八姓军校如马仁等被称为“部曲子弟”(3)《康熙漳州府志》卷19《宦绩·陈元光传》。陈元光“父没,代领其众”,后来“躬率部曲”开拓和征战,已见正德《大明漳州府志》《陈元光传》记载。,我们认为其说虽然不经,倒是无意中透露了某些实情。这样一支可以由父兄母子世代辗转付授和承袭的军队,当然只能是大族首领、地方豪酋的私家武装。换言之,陈政“募众民”属于地方豪族私募的可能性较大。

考虑到陈氏作为地方首领,家奴的数量也应不少。《朝野僉载》提到的“袍袴”(1)(唐)张鷟:《朝野佥载》卷2《陈元光设客》:“周岭南首领陈元光设客,令一袍袴行酒。光怒,令拽出,遂杀之。”,就是家奴的一种。那么其私家武装的组成,一部分是招募到的部曲佃客,一部分可能是家奴。陈氏利用手中的部曲、家奴起家,然后才可能招募众民,才能建功立业。南唐时有人称其开漳是“变家为郡”(2)嘉靖《长泰县志》卷下《威惠庙记》引南唐吴文洽《庙记》。,又有人称其“躬率部曲,剪薙荆棘,开掘村落,收辑散亡”(3)《大明漳州府志》卷14《列传·唐·知州·陈元光》,第257页。,都很有见地。

但陈政、陈元光都有镇将身份,所“募众民”是否也有属于边防健儿性质的募兵呢?史缺有间,不能遽加论定。或许,其招募不止一次,既有以镇将身份募得的边防健儿,也有以“首领”“豪酋”身份募得的私家部曲,两种情况并存,或才造成了谱志记载的纷纭多岐。

接下来要讨论的是被募的“众民”属何性质。据《懿绩记》,当时柳营江之西有大量“土黎”投附,因之设立了“唐化里”,而“龙江以东之民陆续渡江田之”,说明当时漳州九龙江两岸及其迆南地区,既有属于古越人的“土黎”,又有被称为“民”的一般百姓,他们应该是编户齐民。推想其“民”应是原先由于种种原因迁徙至此的北方人。按今漳州南部盘陀岭以南一带,属东晋义熙九年设置的绥安县境。支撑设县的户口,可能包括被括为编户的溪峒之民,也包括自北方南迁至此的流民。有一个很有意义的参照系,便是与绥安县相邻且几乎同时建立的义招县(今广东大埔县地),就是以流民营为基础设置的。六朝至唐初,虽无成规模的北方汉人迁入闽南,但陆续迁来的北人不绝如缕。1958年在漳浦县祖妈林水库工地采集到的一块有“升平二年(358)”纪年的墓转,2002年在漳浦县石榴镇发掘的东晋墓群,以及北宋漳浦名士吴與太孺人王氏墓志所称王氏祖先东晋肃侯王彬迁闽,不久子孙分居于漳浦的资料,都足资佐证。(4)参见王文径:《从石榴镇东晋墓群的发掘看开漳前的闽南》,漳州师范学院闽台文化研究所:《闽台文化交流》2006年第1期,第101—105页。这些流人,或称众民,尚未列入国家版籍,在唐代被视作“逃移客户”“逃客”“客户”。把这些“逃客”“客户”募为镇兵或私属,都合乎当时法律和实际,也是可供“逃客”、“客户”选择的一条出路。

总之,传说中陈氏麾下的五十八姓部属,应该是在九龙江流域募得的,其主体应是六朝以来陆续从北方迁来的流离百姓,但也不排除“土黎”之类土著越民受募的可能性;构成陈氏武装的重要基础是招募得来的私家武装,其身份依附性很强,属于半自由民性质的部曲等级。

当然,陈氏作为镇将,还拥有镇兵。镇兵的性质有可能是府兵,也可能是以军镇名义招募的健儿。唐代府兵系统,岭南有五府,广州扬威府即其中之一。晚近漳、潮一带不少谱志一再提到陈政“率府兵五千六百名”,“出镇于绥安故地”,有的还具体列举出某些了府兵将校的姓名、事迹(1)如《饶平大巷陈氏族谱·陈政传》就有这样的记载。,总体上其说不足为据,但可能折射了陈氏武装中包含了部分府兵或健儿的史影。这些府兵或健儿也应该主要来自闽南粤东当地。

(四)中唐以降迁入漳州的盘瓠蛮和莫瑶

盘瓠蛮迁入闽粤之历史,虽与陈元光“平蛮”无涉,但至少可以追溯到中唐以前。中唐诗人顾况的诗句“薜鹿莫徭洞,网鱼卢亭洲(一作舟)”(2)《全唐诗》卷 264。,可证在当时中州人士心目中,山居的莫瑶与水居的卢亭(蜑民)这两种蛮夷是漳州主要的居民。联系到刘禹锡关于福建“居洞砦、家浮筏者,与华言不通”之语,韩愈关于岭南“林蛮峒蜑”(3)韩愈:《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铭》,《全唐文》卷563。之语,则可以说在当时中州人士心目中,整个闽粤地区都是山居莫瑶与水居蜑民两种蛮夷群体的天下。

唐代闽西南官方户籍登录的户口稀少,而唐昭宗乾宁元年(894)却出现了黄连峒蛮二万围汀州的情况。(4)《资治通鉴》卷259。研究唐代闽西南的历史,对此应予特别注意。此事至少可以说明,直到唐代后期,闽西南蛮夷人口要多于汉人,流离户口要多于在籍户口。黄连峒虽在汀州,黄连峒蛮的活动范围却定然广及汀州、漳州等广大的区域,黄连峒蛮二万围汀州被剿平,此后峒蛮分散,其分布区域也应至少涵盖了汀、漳两州。当然,数达两万的峒蛮出现在闽西、闽南,也应是盘瓠蛮、莫瑶长期地、持续地向此区迁徙的结果。

唐末之后,尤其是在宋代开梅山之后,盘瓠蛮和莫瑶继续不断迁入漳州区域,数量越来越大,使这一群体成为漳州区域内的重要人群。

二、九龙江流域汉、越、蛮的民族融合与社会变迁

唐代以降,居住和活跃在九龙江流域的是汉、越、蛮三种主要人群,他们经过长期的接触和交流,最终走上了相互融合的道路。

汉人方面,以陈元光家族及其领导的武装集团为代表。陈元光家族虽然是地方豪强,可能有非汉血缘,但是一来,陈元光家族久为官宦,已经汉化。陈氏以河东为郡望,是其汉化的一个标志。其家族移居岭南后,凭借政治、军事和文化的优势,取得地方豪酋的地位,当土著蛮夷起而“作乱”时,主动起兵,效顺朝廷,平定动乱,是其汉化的又一标志,也是其不断加深汉化程度的一个关键。二来,陈元光的麾下,也多有汉人势力的结集。首先是“募众民”所得得五十八姓”有不少是六朝以来陆续流入的汉人,成为陈氏武装的骨干力量,其后又有源源不断迁入漳州的汉人,不断补充和壮大漳州汉人的力量。

唐初漳州古越余裔“獠蛮”或“山夷”的势力强盛,汉、越关系以斗争为主线,代表性的事件即陈元光的“平蛮”,双方顽强斗争了几十年,互有胜负。晚近谱志所谓陈元光为“贼将”蓝奉高所杀(1)康熙《漳州府志》卷19《宦绩·陈元光》。,固然不足置信,然而漳州设置之后几十年间,“盗贼迭起于涧壑,老羸逃窜于山林,酷害斯深,涂炭已极”,(2)康熙《漳州府志》卷19《宦绩·陈酆》。漳州州治被迫北迁,(3)漳州州治贞元间由漳浦迁龙溪,有避漳浦瘴疠的因素,但也可能与蛮寇不断从潮州方向来骚扰有关。倒透露出部分实情。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艰苦征战和经营,闽南粤东的越人动乱才被镇压下去,漳州局势获得一时的安定,汉越形势暂时趋于平静。(4)有关谱志(如《康熙漳州府志》)记载,陈元光之子陈珦于开元三年袭杀贼首蓝奉高,俘其余党,剪除顽梗,但此后仍“盗贼迭起”,陈元光曾孙陈谟宪宗元和间还有“平广寇”之役。

越人在受到官方和陈氏集团的压制后,一部分退缩到闽西南的深山中,与迁入其地的盘瓠蛮、莫瑶融合,形成了畲族;另一部分或应募成为陈氏武装的成员,或接受官方统治,定居入籍,辟土垦田,都逐渐与汉人融为一体,又与泉州的新人群合流,形成汉族的一个新的民系,即福佬民系。(5)福佬民系是汉族的一个分支,以讲汉语闽方言闽南次方言为主要标志,主要分布于福建泉州、漳州、龙岩一部分及台湾、东南亚。这部分被后世称为“獠蛮”的越人,就是福佬先民中的越族成分。

关于唐代以降漳州汉、越之间的交流融合与社会变迁,《白石丁氏古谱》所载《始祖遗咏二首》(6)参见傅宗文:《丁儒龙溪诗篇的年代、作者及历史价值》,《陈元光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3。中有生动的反映。这二首诗托名陈元光部属丁儒所作,实为五代丁祖敷衍成篇,应该部分反映了唐五代时漳州汉越关系的片断。其一《冬日到泉郡进次九龙江与诸公唱和十三韵》有云:

天涯寒不至,地角气偏融。橘列丹青树,槿抽锦绣丛。秋余甘菊艳,岁迫丽春红。麦陇披蓝远,榕庄拔翠雄。减衣游别坞,赤脚走村童。”

其二《归闲二十韵》云:

漳北遥开郡,泉南久罢屯。归寻初旅寓,喜作旧乡邻。好鸟鸣簷竹,村黎爱幕臣。土音今听惯,民俗始知淳。烽火无传警,江山已净尘。天开一岁暖,花发四时春。杂卉三冬绿,嘉禾两度新。俚歌声靡曼,秫酒味温醇。锦苑来丹荔,清波出素鳞。芭蕉金剖润,龙眼玉生津。蜜取花间露,柑藏树上珍。醉宜藷蔗沥,睡稳木棉茵。茉莉香篱落,榕荫浃里闉。雪霜偏避地,风景独推闽。辞国来诸属,于兹缔六亲。追随情语好,问馈岁时频。相访朝和夕,浑忘越与秦。功成在炎域,事定有闲身。词赋聊酬和,才名任隐沦。呼童多种植,长是此方人。(7)此二诗俱见《白石丁氏古谱》,漳州市地方志办公室整理本。

读着这样的诗篇,人们不禁为唐五代时期漳州社会的进步感叹。百十年前,这里是“林泽荒僻”的“獠蛮之薮”,百十年后,一变而成为美丽富饶的南国农村,这当然是漳州一带民族融合结出的硕果。“烽火无传警,江山已净尘”反映的是其时漳州民族关系趋于稳定和融洽。刀光剑影、血泪纷飞的激烈民族斗争缓和下来,唐朝在这里的统治已经基本巩固。“土音今听惯,民俗始知淳”,反映的是将士们解甲归田,“獠蛮”辟土垦荒,彼此成为乡邻。过去在汉人看来十分可厌的獠蛮“奇风异俗”,如今声音听惯了,风俗适应而且热爱起来了。“追随情语好,问馈岁时频。相访朝和夕,浑忘越与秦。”反映的是汉人与土著缔姻结亲,外来(秦)与土著(越)的鸿沟消泯,血缘混合,文化融合,一个融合蛮汉的新群体正在孕育形成之中。

“麦陇披蓝远”“嘉禾两度新”,反映的是社会经济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种麦、种蓝(一种可作染料的经济作物)都学会了,稻作已经可以一年两熟,即掌握了复种双季稻的技术。他如丹橘、木槿、荔枝、龙眼、芭蕉、蜜柑、木棉等多种果物和经济作物,如今也成为百姓村坞中种植的作物了;至于“醉宜藷蔗沥,睡稳木棉茵”,则标志着此时漳州已学会种蔗制糖和加工木棉的方法。无疑,这些新的作物、新的生产技术和方法,有些是“獠蛮”原有的,有些是由入闽的军民从外地传入的。所以此时漳州社会经济的进步,也是民族之间交流和融合的结晶。

流传于漳州的三坪祖师收服毛侍者、蛇侍者的传说,也曲折反映了唐五代以来漳州民族融合的成果。三坪祖师的原型是唐后期高僧杨义中,祖籍陕西,移居福建福唐(今福清),幼年出家,传说乃粤东名僧大颠弟子。后到漳州开元寺弘法,会昌毁佛时避入三坪山九层岩(今属平和县,当时未有平和,属漳浦县)继续弘法,(1)王讽:《漳州三平大师碑铭并序》,《全唐文》卷791。收服了毛楂楂的大魅,作为“毛侍者”,还收服蛇虺为“蛇侍者”,然后创垦田地,渐引禅流。(2)《广济大师行录》是托名王讽所作的伪碑。王讽原碑是木质,至宋代已严重毁坏,自宋至元明凡四次重修,迨明万历间改为石刻,流传至今。此处所引《广济大师行录》文字,是根据王雄铮:《广济大师与三平寺》所录,平和县三坪风景区管理委员会,1988年。

唐宋时漳州民族融合的另一重要内容是汉人与槃瓠蛮的融合,即汉、蛮融合。盘瓠蛮在漳州的史迹已如前述。就唐五代来说,唐昭宗景福元年(892)平湖峒及滨海蛮夷以船助王审知攻福州、乾宁元年(894)黄连峒蛮二万围汀州诸事件,都与漳州及其周遭地区的汉、蛮互动相关。所谓“滨海蛮夷”,应包括漳州和泉州海滨地区。平湖洞及滨海蛮夷是福建畲族先民,主要成分是盘、蓝、雷、钟、李五姓(3)转引自施联朱:《关于畲族来源与迁徙》,施联朱主编:《畲族研究论文集》,第43页。,可知应属于有盘瓠信仰的盘瓠蛮、莫瑶之类。漳州和泉州滨海蛮夷以船助王审知攻福州,体现了包括漳州在内福建蛮、汉的友好合作,是福建蛮汉关系史上的一件大事。黄连峒蛮的活动及于漳州,也已见前述。这次事件体现了闽西南汀、漳一带槃瓠蛮与汉人的冲突。

漳州区域内槃瓠蛮与汉人或汉、越两个个群体的交流合作与矛盾冲突,到底起于何时呢?由于文献散佚,无法确考,但推断大体在唐末至宋。前述滨海蛮夷或盘、蓝、雷、钟、李诸族与入闽王氏集团的关系,以及黄连峒蛮二万围汀州事件,就是重要依据。

可以确定的是,漳州区域内汉、越、蛮三种主要人群经过长期的接触、冲突和交流,最后化干戈为玉帛,文化上互相涵化,终于形成一个新的人群共同体,即所谓“漳州人”。这个新的人群共同体相互认同的文化标志就是陈元光。

起先,在漳州各主要人群中,南迁汉人处于少数,他们要在相互斗争或竞争中取得优势,第一必须团结,即不断增强自身的凝聚力;第二必须借重官府,即标榜自己是官方代言人,是官方利益的化身;此外还要以中原正统文化自居,以打压蛮獠土著文化。合此三点,要找到一个代表人物作为旗帜,只有陈元光能够满足要求。因此,漳州汉人大树特树陈元光的权威,把他从人变为神,高高供在祭台上。这一过程,大约始于五代。在漳州民间,五代时已为陈元光立祠奉祀,至北宋中叶陈元光祠获得国家的赐额,南宋进一步为陈元光的神灵封王,封号累加至八字,为“灵著顺应昭烈广济王”。(1)《宋会要辑稿》第二十册礼二0“陈元光祠”。北宋漳浦县令吕璹有诗曰:“唐史无人修列传,漳江有庙祀将军”(2)宋景祐年间漳浦县令吕璹谒庙诗句,录自(明)何炯《清源文献》卷3。;南宋漳州知州章大任称:“灵著顺应昭烈广济王庙食于漳,历年数百,祭皿未尝一日干也。”(3)《嘉靖龙溪县志》卷3《祠祀》所载章大任《威惠庙记》。反映出漳人对陈元光的崇拜和祭祀由来已久,并在唐宋数百年间不断地升温。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陈元光就成为漳州汉人的偶像和旗帜,化为漳州汉人互相认同的符号。凡陈姓者多声称是陈元光后裔,不姓陈者则可以说是追随陈元光的五十八姓后裔。甚至被降服收编的蛮獠,也通过族谱的修订或改编,加入到自承陈氏部属后裔的行列中。于是,聚集在陈元光这面旗帜下的汉人或拟汉人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壮大,“漳州人”群体由此形成,其形成时间大约在五代至北宋中叶。

在蛮、獠的一方,也须加强自身的凝聚力,促进互相认同。既然汉人打出陈元光的旗帜,他们就反其道而行之,都自称祖先曾与陈元光作战,还涌现了战胜陈元光的英雄。顾炎武在明清之际接触到的“漳猺人”,是蛮、獠融合的结果:

漳猺人与虔、汀、潮、循接壤错处,亦以槃、蓝、雷为姓……常称城邑人为河老,谓自河南迁来,畏之,繇陈元光将卒始也。(4)《天下郡国利病书》第廿六册“福建六”。案“河老”应为福佬,关于其得名的缘起,参见谢重光:《福佬人论略》,《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3期。

漳州槃、蓝、雷诸姓是南迁盘瓠蛮的子孙,“自称狗王之后,各画其像,犬首任身,岁时祝祭”(5)康熙《平和县志》卷12《杂览·猺僮》条记载更详,有“自称狗王之后,各画其像,犬首任身,岁时祝祭”之文,可断定此之谓“漳猺人”乃槃瓠蛮后裔,或包含了槃瓠蛮后裔。。虽然,盘瓠蛮实际上并无与陈元光集团交战的历史,但他们长期与“俚”“獠”接触、交流,已经相互同化,合“猺、僮”为一体,接受了“俚”“獠”在唐初与陈元光集团交战的历史遗产,同时也接受了汉人方面关于陈元光将卒来自河南的虚构历史,畏之惧之,认为城邑人(即汉人)是从河南来的陈元光将卒。这从蛮、越关系的角度来看,是盘瓠蛮向越族后裔土著文化靠拢;从畲、汉关系来看,是畲民在盘瓠图腾之外,找到了另一个互相认同的标志,那就是以与陈氏集团的对立作为相互认同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