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梓均
东晋葛洪在《抱朴子·钧世》中称:“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1〕又在《辞义》中称:“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也”。〔1〕前者认为今诗胜于古诗,后者则认为古诗胜于今诗。葛洪究竟认为古诗还是今诗为优,似难判断,研究者于此也有不同说法。杨明照在《抱朴子外篇校笺》中称“盈于差美,犹言今诗之美略优于古诗”,〔1〕并在该书前言称“今胜于古的文学观,是葛洪的创见,也是他对文学最基本的论点”。〔2〕杨氏似乎认为葛洪有古诗不如今诗之说。凌南申也认为葛洪持“今胜于古”的观点。〔3〕武锋提出“今不弱古”说。〔4〕罗宗强则认为葛洪的说法相互矛盾,〔5〕刘运好也认为葛洪的说法有些矛盾。〔6〕
葛洪是否认为古诗不如今诗,并不能剥离葛洪的崇古观,也不能离开东晋整体的语境而言之。因此,本文先爬梳《抱朴子》所提到的“古诗”“今诗”具体所指,然后将这种价值判断置于葛洪及东晋的崇古观中加以考察。
葛洪在《抱朴子·钧世》中言:
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方之于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长艺文,不可谓一例也;比之于女,俱体国色,而一人独闲百伎,不可混为无异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则举条可以觉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1〕
这里的“古诗”指的是《诗经》,引文中所说的“奚斯‘路寝’之颂”是指《诗经》的《鲁颂·閟宫》;“《叔畋》《卢铃》之诗”指《郑风·叔于田》、《郑风·大叔于田》和《齐风·卢令》;“《清庙》《云汉》之辞”指《周颂·清庙》和《大雅·云汉》;“《出车》《六月》之作”指《小雅·出车》和《小雅·六月》;“《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指《小雅·白华》《小雅·由庚》《小雅·南陔》和《小雅·华黍》。“今诗”指的是汉晋诗赋,“王生之赋‘灵光’”指的是东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相如之言《上林》”指的是西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郭氏《南郊》”指的是西晋郭璞的《南郊赋》;“陈琳《武军》”指的是三国魏陈琳的《武军赋》;“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指的是西晋夏侯湛、潘岳的《补亡诗》。葛洪举例而言的今诗有上述五种,从时间分布看横跨汉、晋,从文体类别看兼有诗、赋,故《抱朴子》所言之“今诗”指汉晋诗赋。
从上述引文看,葛洪是从作品内容、文学美感的角度把《诗经》与汉晋诗赋构成具有时间意义上的古今之作,而“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一句,则说明葛洪认为郭璞的《南郊赋》在赞美祭祀上比《清庙》《云汉》二诗更为艳丽,即汉晋诗赋在作品的文采层面胜于《诗经》。郭璞之赋确实以辞藻华丽见重于世,《晋书·郭璞传》称:“璞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词赋为中兴之冠。……璞著《江赋》,其辞甚伟,为世所称。后复作《南郊赋》,帝见而嘉之,以为著作佐郎。”〔7〕这些汉晋诗赋,多以辞藻繁缛为世所重,比如《后汉书·文苑传》记载王延寿“少游鲁国,作《灵光殿赋》。后蔡邕亦造此赋,未成,及见延寿所为,甚奇之,遂辍翰而已。”〔8〕
除此之外,葛洪还在《钧世》篇说:
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1〕
葛洪此处所言,是指西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东汉扬雄的《羽猎赋》、东汉张衡的《二京赋》,以及西晋左思的《三都赋》,在文辞的层面上比《诗经》更加“汪濊博富”。“汪濊”指深远且广大,“博富”指广博且丰富,皆是从文辞的角度比较《诗经》与汉晋诗赋之优劣。葛洪不仅认为《诗经》较劣,而且《尚书》也置于此标准中加以衡量,所谓“清富赡丽”,同样是指文学作品的美感,《尚书》也不及近代之文。换言之,葛洪是从文学作品的美感层面认为古不如今。
古不如今是葛洪贯穿《抱朴子》一书的主旨,文学作品也在这个范畴内加以理解。《钧世》篇言:
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至于罽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辎軿妍而又牢,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书犹言也若入谈语,故为知有,胡、越之接,终不相解。以此教戒,人岂知之哉?若言以易晓为辨,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世人皆知之快于曩矣,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1〕
葛洪批评当时盲目崇古的思潮,认为事物应当随时代推移而改变,不能否认后来的锦缎比原始的蓑衣更华丽,也不能否认辎车比原始的椎车更结实、好看,因此,后出之事物往往比原始的更好,文章也应当如此,不能认为只有古代的文章才是最好。引文所称的“丽”“妍”等等,皆是事物华丽的外观,这个情况与从上引《钧世》篇所言之“盈于差美”,以及“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中的“美”“艳”云云相同,皆是从事物所呈现的美感这个角度加以审视。
如果认为葛洪单纯推崇诗歌的文采,以及认为《诗经》不及后代的文学作品,这一点是对葛洪《抱朴子》原文的误读。从文学的内容看,葛洪认为文学作品的文采固然重要,但作品的义理才是最为基础也是最为要紧的,脱离了义理层面的作品,根本不能在文采的层面比较优劣。换言之,是否蕴含义理是评判作品的前提条件。
重回《钧世》篇之中的这句话:“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盈于差美”便是对作品文采的优劣比较,而这种比较的前提是“俱有义理”。何为“义理”,葛洪在《辞义》篇有所解释:
夫文章之体,尤难详赏,苟以入耳为佳,适心为快,尟知忘味之九成,雅颂之风流也。所谓考盐梅之醎酸,不知大羹之不致;明飘摇之细巧,蔽于沉深之弘邃也。其英异宏逸者,则网罗乎玄黄之表;其拘束龌龊者,则羁绁于笼罩之内。振翅有利钝,则翔集有高卑;骋迹有迟迅,则进趋有远近。驽锐不可胶柱调也。文贵丰赡,何必称善如一口乎?不能拯风俗之流遁,世途之凌夷,通疑者之路,赈贫者之乏,何异春华不为肴粮之用,茝蕙不救冰寒之急。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也。〔1〕
义理,即“刺过失”,也就是作品蕴含的政教性质和价值。葛洪从作品内容的义理角度对《诗经》加以推崇,也认为从这个角度而言,《诗经》远胜于后来的作品。葛洪认为文章的文辞固然重要,但是内容之重要性甚于文辞,《辞义》篇又说:
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繁华暐晔,则并七曜以高丽;沉微沦妙,则侪玄渊之无测。人事靡细而不浃,王道无微而不惫,故能身贱而言贵,千载弥彰焉。〔1〕
浮浅的文章只能沦为外表艳丽,故内容相当软弱,葛洪对这类文章极尽批判之能事。又结合《钧世》所言“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决定文辞层面的“盈于差美”,其前提是“俱有义理”,换言之,只有文章先达到具有义理的层次,才能进一步判断文辞之优劣。
从上文的分析看,葛洪从文辞的层面反对推崇古诗《诗经》,又从义理的层面推崇《诗经》,是因为葛洪所推崇的是文质相符的文章,《尚博》篇言:
是以闾陌之拙诗,军旅之鞫誓,或词鄙喻陋,简不盈十,犹见撰录,亚次典诰。百家之言,与善一揆。譬操水者,器虽异而救火同焉;犹针、炙者,术虽殊而攻疾均焉。汉魏以来,群言弥繁,虽义深于玄渊,辞赡于波涛,施之可以臻徵祥于天上,发嘉瑞于后土,召环、雉于大荒之外,安圜堵于函夏之内,近弭祸乱之阶,远垂长世之祉;然时无圣人,目其品藻,故不得骋骅、騄之迹于千里之途,编近世之道于《三坟》之末也。〔1〕
“义深于玄渊”是指义理层面的精深,“辞赡于波涛”是指文辞层面的美赡,二者结合便是葛洪所推崇的文学标准。职是之故,葛洪才分别从义理、文采两个层面评判今诗与古诗。作品的义理和文采有先后之分,义理在先而文采在后。
综上所述,葛洪从文辞的层面反对推崇古诗《诗经》,又从义理的层面推崇《诗经》,对今诗的评价则正好相反。既肯定亦否定,这种二者结合的态度是葛洪会通思想的体现,也是其看待复古的态度。
葛洪对待古诗与今诗的态度,实则是其崇古观的体现。从《抱朴子》中可以看到,葛洪认为事物当随时而变,不必完全崇古,也不能完全否定崇古。
在《抱朴子》中,葛洪表达对崇古之风的批判。比如:
《文行》:又世俗率贵古昔而贱当今,敬所闻而黩所见。同时虽有追风绝景之骏,犹谓不及伯乐之所御也;虽有宵朗兼城之璞,犹谓不及楚和之所泣也;虽有断马指雕之剑,犹谓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生枯起朽之药,犹谓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冠群独行之士,犹谓不及于古人也。〔1〕
《尚博》:又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追风之骏,犹谓之不及造父之所御也;虽有连城之珍,犹谓之不及楚人之所泣也;虽有疑断之剑,犹谓之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起死之药,犹谓之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超群之人,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是以仲尼不见重于当时,《大玄》见蚩薄于比肩也。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所患矣。〔1〕
《文行》与《尚博》二篇所用的例子颇为相似,可一并审视。葛洪批判当时“贵古昔而贱当今”“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的风气,并且胪列大量例子说明之。比如时人虽有宝玉,却认为比不上前代卞和所献之玉。又比如虽有利剑,却认为不及前代欧冶子所铸之剑。再比如虽有灵药,却认为不及医和、扁鹊所调之药,无怪乎葛洪在其医书《肘后备急方》之《序》言:“世俗苦于贵远贱近,是古非今,恐见此方,无黄帝、仓公、和鹊、逾跗之目,不能采用,安可强乎。”〔9〕在葛洪的描述中,可见当时崇古之风颇盛,以至于认为古代的山、海、日、月皆比当下的要好,实乃“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广譬》篇),〔1〕因此,葛洪在书中猛烈抨击当时的盲目崇古现象。
但与此同时,葛洪在《抱朴子》也常常表现对复古之推崇。比如《明本》篇说:
或问曰:“昔赤松子、王乔、琴高、老氏、彭祖、务成、郁华皆真人,悉仕于世,不便遐遁,而中世以来,为道之士,莫不飘然绝迹幽隐,何也?”抱朴子答曰:“曩古纯朴,巧伪未萌,其信道者,则勤而学之,其不信者,则嘿然而已。谤毁之言,不吐乎口,中伤之心,不存乎胸也。是以真人徐徐于民间,不促促于登遐耳。末俗偷薄,雕伪弥深,玄淡之化废,而邪俗之党繁,既不信道,好为讪毁,谓真正为妖讹,以神仙为诞妄,或曰惑众,或曰乱群,是以上士耻居其中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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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段大意是葛洪解释为何古代得道之士可以混迹于世,而今世之人则绝迹深藏。葛洪认为,这是因为古时之人纯朴质直,当时巧佞的邪念尚未出现,更不会有毁谤真人的言论;而末世之风俗浅薄,人们虚伪而好攻击神仙之说,因此,得道之士才会早早隐遁。葛洪对“曩古纯朴”一段的称颂,即可说明有推崇古代之心态。又比如《疾谬》:
盖虽有偕老之慎,不能救一朝之过;虽有陶朱之富,不能赎片言之谬。故毫氂之失,有千里之差。伤人之语,有剑戟之痛。积微致著,累浅成深,鸿羽所以沉龙舟,群轻所以折劲轴,寸飈所以燔百寻之室,蠹蝎所以仆连抱之木也。古贤何独跼蹐恂恂之如彼,今人何其愦慢傲放之如此乎!〔2〕
葛洪在开首强调谨慎为人的重要性,称颂古代的贤者能够小心谨慎,而今世之人则狂傲懈怠,一扬一贬中亦可看到葛洪对古代之推崇。
从上述的论述中可以看到,葛洪所抱持的是通变的思想,正如其在《用刑》篇所言:“识因革之随时,明损益之变通。”〔2〕主张事物的变化应当因时制宜,与东晋时期的崇古观完全吻合。
葛洪对“古诗”“今诗”的价值判断与其崇古观一致,复古中有新变,这与东晋时期的崇古观一致。东晋与西晋之崇古观略有不同,西晋时期的思想主流是儒学,儒学具备尚古、师古的特质,因此,重视儒学的西晋人,多对前代的历史及其制度加以推崇,在文学观念上也有强烈的复古倾向。当东晋时期儒学思想式微,这种复古的倾向便有所淡化,因此,东晋虽也有崇古之说,但同时也认为不能完全遵循古制,注重通变,甚至认为古不如今。
东晋袁宏及孙盛二位史学家,其著作也体现一种因时制宜的会通思想,并不完全崇古。袁宏,于永嘉之乱时避祸江东,于东晋一代颇有文名,“少有逸才,文章绝丽”(《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续晋阳秋》),〔11〕另有史学名著《后汉纪》传世。据《后汉纪·自序》所言,“予尝读后汉书,烦秽杂乱,睡而不能竟也。聊以暇日,撰集为《后汉纪》”,〔12〕因不满于前代之作,遂立志修撰《后汉纪》。《后汉纪》卷十二称:
尧舜之传贤,夏禹、殷汤授其子,此趣之不同者也。夏后氏赏而不罚,殷人罚而不赏,周人兼而用之,此德刑之不同者。殷人亲尽则婚,周人百世不通,此婚姻之不同也。立子以长,三代之典也,文王废伯邑考而立武王,废立之不同者也。“君亲无将,将而必诛”,周之制也;春秋杀君之贼,一会诸侯,遂得列于天下,此褒贬之不同者。彼数圣者,受之哲王也,然而会通异议,质文不同,其故何耶?所遇之时异。夫弈者之思,尽于一局者也;圣人之明,周于天下者也。苟一局之势未尝尽同,则天下之事岂必相袭哉!〔12〕
夫尊卑长幼不得而移者也,器服制度有时而变者也。小则凶荒殊典,大则革伏异礼,所以随用合宜,易民视听者也。此又先王变礼之旨也。是故王者之兴,必先制礼,损益随时,然后风教从焉。故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汉兴拨乱,日不暇给,礼仪制度阙如也。贾谊曰:“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纲纪有序,六亲和睦。此非天之所设也,人之所为,不修则坏。宜定制度,典礼乐,使诸侯轨道,百姓素朴。”乃草具仪,寝而不行。后之学者董(董仲舒)、刘(刘向)之徒,亦言礼乐之用,而不能详备其制度。夫政治纲纪之礼,哀乐死葬之节,有异于古矣,而言礼者必证于古,古不可用,而事各有宜,是以人用其心,而家殊其礼,起而治之,不能纪其得失者,无礼之弊也。曹裒父子慨然发愤,可谓得其时矣。然裒之所撰,多案古式,建用失宜,异于损益之道,所以废而不修也。〔12〕
袁宏认为,王者制礼有重大意义,但并不是一成不变,前代的礼制就已经有所损益,只有“随时损益”才能“风教从焉”。袁宏虽然认同曹裒父子制礼之举,但是对强求符合古制却“废而不修”的做法并不认可,因此,才认为制度自有其损益和演变,不必完全崇古。
孙盛,以博学、善清谈而闻名,后担任陶侃、庾亮、庾翼、桓温等人的幕僚,《晋书·孙盛传》称其“笃学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释卷。著《魏氏春秋》《晋阳秋》,并造诗赋论难复数十篇”。〔7〕《魏氏春秋》二十卷为编年体史书,记述三国时期之历史,另有《魏阳秋异同》《魏世谱》《蜀世谱》等书,惜原书散佚,仅有他书引录文字片段。其史学观可概括为“随时设教,所以道通百代;一其所尚,不得不滞于适变,此又暗弊所未能通者也”(《魏氏春秋异同评》),〔9〕认为事物应该随时而变。孙盛还说:
道之为物,唯恍与惚,因应无方,唯变所适。值澄渟之时,则司契垂拱;遇万动之化,则形体勃兴。是以洞鉴虽同,有无之教异陈,圣致虽一,而称谓之名殊,自唐虞不希结绳,汤武不拟揖让,夫岂异哉?时运故也。而伯阳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逸民欲执今之有,以绝古之风:吾故以为彼二子者,不达圆化之道,各矜其一方者耳。〔9〕
孙盛主张随时而变,所以唐尧、虞舜之时不必采用远古结绳记事的方法,商汤、周武之时也不采用古代之禅让制。孙盛还认为完全崇古(“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及反对崇古(“欲执今之有,以绝古之风”)皆不可取。
在具体的制度建设上,孙盛也认为不必完全遵循前代,比如魏明帝青龙三年(235),曹叡下令依照前代之制营造宫殿,追求铺张宏丽,以此区分天子与众人的等级制度,陈群反对。孙盛对此事有所议论:
《周礼》,天子之宫,有斫礲之制。然质文之饰,与时推移。汉承周、秦之弊,宜敦简约之化,而何崇饰宫室,示侈后嗣。此乃武帝千门万户所以大兴,岂无所复增之谓邪?况乃魏氏方有吴、蜀之难,四海罹涂炭之艰,而述萧何之过议,以为令轨,岂不惑于大道而昧得失之辨哉?使百代之君,眩于奢侈之中,何之由矣。(《三国志·魏志·陈群传》裴松之注引孙盛语)〔13〕
孙盛认为,如果天子宫殿的营造应该随时推移,当时尚有孙吴和蜀汉未平,不宜铺张,故不必完全遵照古制,可见孙盛同样抱持随时而变的会通思想,不完全崇古。
但与此同时,孙盛与袁宏却支持古代之分封制。所谓分封制是指分封诸王,其目的是依靠宗室力量稳定中央政权,西周实行分封制,《左传·僖公二十二年》称“封建亲戚以蕃屏周”,〔14〕《诗经·大雅》也有“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的说法。〔15〕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遂有分封、郡县二制之争。西晋之所以要实行分封制,是因为晋武帝看到魏国虚封王侯、帝室孤立,遂有司马氏改易政权的结果,西晋不能重蹈覆辙。西晋实行分封制的理由是根据“古者建侯,所以藩卫王室”一说,〔7〕旨在效仿古代,借助诸侯力量以藩卫中央。
在《后汉纪》卷七,袁宏表达其对古代分封制的推崇之意:
由此观之,五等之治,历载弥长,君臣世及,莫有迁去。虽元首不康,诸侯不为失政;一国不治,天下不为之乱。故时有革代之变,而无土崩之势。郡县之立,祸乱实多。君无常君之民,尊卑迭而无别,去来似于过客。人务一时之功,家有苟且之计。机务充于王府,权重并于京师。一人休明,则王政略班海内;元首昏暗,则匹夫拟议神器。是以闺闼不净,四海为之鼎沸;天网一弛,六合为之穷兵。夫安危之势,著于古今,历代之君,莫能创改,而欲天下不乱,其可得乎?呜呼!帝王之道,可不鉴欤?〔12〕
袁宏认为五等分封之制由来已久,能够有效抑制动乱,保证中央政权的稳定,而郡县制则是多有祸乱,并不可取。
与袁宏一样,孙盛同样推崇古代分封制:
异哉,魏氏之封建也!不度先王之典,不思藩屏之术,违敦睦之风,背维城之义。汉初之封,或权侔人主,虽云不度,时势然也。魏氏诸侯,陋同匹夫,虽惩七国,矫枉过也。且魏之代汉,非积德之由,风泽既微,六合未一,而雕翦枝干,委权异族,势同瘣木,危若巢幕,不嗣忽诸,非天丧也。五等之制,万世不易之典。六代兴亡,曹冏论之详矣。(《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裴松之注引孙盛语)〔13〕
孙盛是在评论魏分封之制时阐明立场,认为魏没有遵循古制,因此,才被晋朝所取代,故亦可见孙盛对古制之推崇。
从上文的梳理看,西晋多对复古加以推崇,而东晋虽延续西晋崇古之风,但同时也有反对崇古的会通之思想。东晋袁宏与孙盛虽然延续西晋推崇分封制之说,但是在其整体论述中又往往认为对待前代历史之古不可盲从,应当随时而变、有所变通。可见,东晋虽有崇古之风,但同时也有反对崇古的通变思想。
葛洪《抱朴子》中的“古诗”指的是《诗经》,与之相对的“今诗”指的是汉晋诗赋。葛洪从义理的层面肯定古诗《诗经》,却又从文辞的层面反对之。从葛洪看待“古诗”“今诗”的情况看,有些研究者认为葛洪具有“古不如今”的倾向,似乎以偏概全;认为葛洪思想矛盾者,虽然并不错误,但尚欠准确。如果从葛洪及其所处的东晋时期之崇古观这个视角切入,方可更为全面地认为葛洪并不是矛盾,而是圆融会通地看待古诗与今诗,这和葛洪的崇古观相通,也与东晋时期的崇古观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