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先“雅负经济,不屑称文士”考论

2022-03-23 18:24
理论界 2022年10期
关键词:文士

薛 雪

李开先(1502—1568),字伯华,号中麓,官至太常寺少卿。他不仅在诗文方面成就显著,身列“嘉靖八才子”之一,戏曲、散曲的创作亦为可观,享有“词坛之飞将,曲部之美才”〔1〕的美誉。尤其自钱谦益称李开先“雅负经济,不屑称文士”,〔2〕后多沿用此评价,继而成为对李开先的固有印象。如宋弼《山左明诗钞》卷十二“李开先”条载:“伯华雅负经济,不屑称文士,在铨部谢绝请托,不善事贵人。”〔3〕其品藻直接征引了钱氏原文。

关于此评价,一直以来未有详述其因果者,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闲居集》十二卷有云:“然开先雅以功名自负,既废以后,犹作《塞上曲》一百首,以寓其志。又末卷有《苏息民困或问》及《颜神事宜》《浚渠私议》《漯议》诸篇,亦尚汲汲于经世,不甚争文苑之名。”〔4〕列举李开先关乎时务政论的作品,加以佐证、说明,可视为对钱谦益之说的补充延伸。

近年的研究也多承此观点,比较认可李开先忧国忧民、不贪文名的形象,皆未提出质疑,或进行详细考述。如刘铭指出:“正因为李开先终生抱有‘经世’的思想,并没有在‘立言’而不朽于后世上投入过多的精力。”〔5〕又,卜键曾简要提到:“李开先的思想体系是儒道合一的,且随着生活遭际的变化显示着不同的特征。十三年仕宦经历,他积极入世,‘雅负经济,不屑称文士’。”〔6〕认为钱氏的评价,主要针对李开先早年任官时的表现。

可以发现,人们对这般评论的认同,无疑聚焦于两点:其一,李开先看重“经世致用”的观念,并以此为立身之准则;其二,虽有大量的文学创作,李开先却不以文士自居,且颇为倨傲。

然而回顾李开先的生平,从嘉靖七年(1528)中举,到次年中进士,正式迈入政坛,到嘉靖二十年辛丑(1541),因“九庙灾”被罢免,退居章丘原籍,宦海生涯不过短短十几载,未能大展宏图。且闲居之后,李开先不仅进行大量的文学创作,更是凭借其《宝剑记》《中麓小令》等作,享有声名,诸般表现又与钱谦益之说稍显龃龉。

由此,钱谦益的评价因何而来,又有什么需要商榷之处,此番评价是否又因李开先的罢官而有所割裂,皆是本文重点关注的地方。同时,“雅负经济”“不屑称文士”实为一体之两面,各有内涵,共同构建着李开先的整体形象,故将分别对这两点展开讨论。

一、“雅负经济”与李开先的内心志向

不难理解,钱氏所言“经济”,指经世济民,即学问须有益于民生国计,此处意在表现李开先深受儒家积极入世的价值取向影响。

从早年的经历看,李开先早负才名,胸有沟壑,“生而卓荤颖异,七岁善属文,读书一见辄成诵”。〔7〕虽家道中落,但整个家庭一直支持着他的求学之路。尤其李开先之父李淳,屡试不第,抱憾终生,临终时犹嘱托:“今病势愈急,殆不久人世。虽教汝学业将成,切勿自足,弃却前功。尔祖母年高,生养死葬,其代吾!其代吾!”〔6〕据此可知,李开先身上所负“经济”意识,一方面来自其自身多年求学,受到传统儒学思想的耳濡目染;另一方面则源于“读书传世”的家族观念与父亲临终时“光耀门楣”的嘱托。

在十三年的为官生涯中,李开先曾两次饷边,亲身了解过边事军情,更坚定其报国之决心。《〈塞上曲〉序》中感慨道:“鞭挞四夷,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之志。”〔6〕位居朝堂之时,他亦清明正直,持法严明,在《〈山东盐运司志〉序》一文中,李开先自叙:“先也筮仕,尝备员户曹。于时梁俭庵为尚书,精于吏事,不以先为新任,委修条例。”〔6〕初仕户部,就得到尚书梁俭庵的赏识,被委以修正条例的重要任务。又,殷士儋撰写的墓志铭有述:“顷之,以望调吏部,为太宰汪公鋐所器重。”〔7〕从升迁之路中亦能感受到李开先政治上的才干、见识是屡得时人嘉赏的。

评价李开先的“雅负经济”,多是从其仕宦经历而谈。但可以明确的是,固然着重强调的是为官时期的“躬行实践”,但在罢官之后,这种意识却并未减退,只是更多地表露在各类作品之中。除《四库提要》所载诸篇议论文章,尤有诗作如《闻北虏警报》中有句:“愿效终军兼定远,会须投笔请长缨”;《平阳哀》一诗中则有“久以嗣为虑,兼以老见催。一二有经济,不见起朋侪。”这些诗句,一再显露其经邦济世之抱负。在其《中麓山人拙对》中还存录“暗想前贤挥宏自有驱夷策,详观近事跋扈原非大将才”〔6〕的表述,可见赋闲之后,他并未像康海那般安以山人自居,不问世事,正相反,心怀家国、忧心生民的思想意识延绵终生。

由此,“经世致用、济世安民”的观念意识,如何渗透在李开先的行为举止,尤其是文学创作中,更是需要我们关注的。因为缺乏其在官时的作品作为材料,故《闲居集》中留存的作品,无疑是更好的考察对象。从中看来,李开先于文字中表露的经济思想,并非主要集中于诗歌上,而多是假为他人所作序文等大发议论。总结来看,大致有两个角度,一为政治,一为民生。他所论及的部分,再进一步细分,则可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科举取士、为政吏治、赐封之典、时事边务和地方政务。所涉材料不免繁多,因此就简述科举取士、为政吏治两个较为重要的部分。

“经济之心”首先表现在对科举取士的看重。李开先《送训导咎条冈应山东乡试序》一文,就回忆其居官之时曾与礼部尚书探讨乡试制度之弊病:“但有一事未备,教官虽许应试,而取之者少……何以广贤路而励读书人耶?前此教官不得应试,予尝对礼卿言之:‘官生、天文生、医士、医生,在册食粮者,下逮吏典、承差、各卫官舍、军余、阴阳人等俱许应试,举人作教者,亦且会试,而由贡生作教者,独不可乡试乎?’”〔6〕

除了对取士之法多有见地,赋闲之后的李开先,依然积极教导学生应试法则,并鼓励他们考取功名,马氏兄弟就曾记述:

愚兄弟二人,久在中麓师讲下。一日看毕举业文,手出诗一编,示之曰:“诗为出门第一意,一登仕途,便不可少,尔兄弟精于举业,岁试轮次作首,发身后始究心于诗,恐一时或不得工。且趁业举余力,试略为之,亦不相妨。”……师云:“就其所长取喻,言易入而悟易了,五七言律,即是四书及经义,必精细稳重,始称其体。……如《四书经义》既精,则后二场可无难事矣。主取士,亦多以初场为主。”愚兄弟退而读其诗,并记其言如此。〔6〕

兹上所述,在经历了仕路的多舛不顺之后,李开先虽于自身不复奢求,仍把入仕的希望寄托在了年轻的门生身上,在对学生讲述作诗之法时,格外针对应试科举之策略,并指出其核心在于平日的积累。

其次,论及为政之道,李开先也颇有心得。他在《贺长山尹冯通山荣膺河道奖励序》一文中批评道:“世之猰貐其下者固不足道,而巧为奉承以要誉于上司,过为馆谷以取媚于士夫者,亦多有之。吏之无良,宜乎民之无告也。”〔6〕《贺邑令渚滨张君抚台奖励序》中进一步讨论道:“政必孚于下,而后闻于上;上必信其政,而后奖其下。孚与信,非积久不可得……又尝见郊园有楼桑焉,鸤鸠巢其上,生有九子,朝饲之自上而下,暮饲之自下而上,虽有争者,亦不逾其次,数月子成而各翔去,以其均也。惟缓与均、正今日对病之药,而生育之仁也。然古之县令有名者,或以戴星勤治,或以弹琴卧治,或以垂帘静治,或以拔葵廉治,皆不外乎缓与均也。”〔6〕以鸟之饲子为例,通俗而生动,更提炼出“缓”与“均”二字,点出地方吏治之要则。

闲居后的表现就是如此,反之,我们还可尝试从这些材料中,进一步勾勒出李开先为官时的“经济”之心:

譬如李开先仿效李崆峒创作的《九子诗》,乃用以感念久未谋面的同僚及同乡好友。这些人基本与李开先相识、相交于初入仕之时,而在罢归之后,受山川之隔等现实因素的困囿,众人往来日益稀疏。试观组诗的前序:“李崆峒有《九子诗》,率多诗文之友。予亦有友九人焉,诗文而兼经济者也。”说明身居宦位的李开先,在交友的选择上,不仅看重文学观念的相合,亦看重经世思想的相契,譬如《李愚谷舜臣》一首曾特别强调:“济时富经略,可惜困蒿莱。”〔6〕既是在为友人怀抱才干却委曲下僚鸣发不平,也不免寄托自我身世的慨叹。

另外,与李开先交善的前辈崔铣,文集中收有《答李太常伯华书》一篇,有云:“读足下《革除遗事》,用意良苦,为发长叹……建文务灭诸亲,甚悖矣……仆尝曰:‘诸臣死国之忠,不足赎其亡君之罪也。’仰惟足下资禀英敏,持执坚正,天与至颖,书不再读,网罗故闻,补缀久缺,幸早成书,使仆犹及见也。”〔8〕按其所述,《革除遗事》似为有涉建文帝事的政论文章。而关于该文的写作时间,崔铣在开篇有言“仆顷在都下,匆匆四十日”,〔8〕说明他不久前曾到访京都,短暂停留数日。又,《洹词》一书按时序编次,同卷中有《患病乞休奏》一文提到“臣于嘉靖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为庆贺事到京。九月初三日,辞朝回任”。〔8〕其中所言在京的时间,亦大抵四十日,据此可推,《答李太常伯华书》当作于嘉靖十九年,时李开先尚居官京城,文中提到的《革除遗事》也当是其在任时所写。既为本朝政事大发议论,又求教于理学名家崔铣,有志为政之心可谓昭然。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即李开先对于地方邦计的关注。他的不少文章有涉于此,且悉数收录于《闲居集》的“杂文”一类,俨然与其他应酬唱和之作有所区别。试就《苏息民困或问》《白云湖子粒考》《漯议》三篇看,皆以所居之章丘县为例,主要就粮税、徭役、水利建设等民生问题展开议论,文中所述并非出于上位者视角的泛泛而谈,而是立足于自身的所见所闻所感,如其中多次谈及的白云湖,作为章丘县境内最大的湖泊,就是李开先常与友人涉足游玩之地,还有《白云湖夜泛》《游白云湖夜归》等诗写景纪胜,可为佐证。他关注现实民生,以事为论、针砭时弊,虽为不司其事的闲废之人,仍以谦卑的姿态建言献策“除民害而后兴民利,有治人而后举治法”,〔6〕事遇不平亦有慨叹:“今眼底纷纷不可人意,予非业缘早断,禅心久寂,将不免怒发森耸,而继之以病体淹渐者矣。”〔6〕此中所见,不只是一个心系乡土的中麓子,更是一个深谙下民之疾苦,对普罗大众富于同理心的士大夫李开先。

还值得关注的是,《四库提要》中特别提到了李开先的《塞上曲》,那么这套组诗又是如何寄寓其志的呢?统而观之,一百首诗基本继承前人边塞诗之风骨,以描述边塞战争、刻画塞外风光为题材,更从多个视角出发,借将士、征夫、思妇之口代言抒怀:既有“忽闻羽檄传来急,上马酕醄弄宝刀”〔6〕等句抒发渴望建功立业、攘外安内、破虏封侯的雄心壮志,又有“战败空怜能死士,功成只是当权成!”〔6〕不平之叹,还有“女哭儿啼逢忌日,新坟只葬旧冠裳”“壮士已随秋草没,佳人空上望夫山。”〔6〕表达对士兵塞外苦旅、白骨异乡的怜悯,更有“四夷守在称明主,黩武穷兵过必穷。公利散财方是富,兵惟不用乃为功”〔6〕“日高始辨朱颜色,风起犹闻战血腥。”〔6〕反思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

然而,《塞上曲》并不能单纯看作李开先后期的作品,虽然写于罢官闲居之后,素材却实际来源于青年饷边时的切身经历,前序中言及:“予曾两使上谷、西夏,其军情苦乐,武备整废,颇尝触于目而计于心。”〔6〕他在诗中满怀豪情地书写下建功立业的渴求,又或许正是因为亲历边关,脚曾踏黄沙长河,目见过萋草荒烟,他亦看得到战争多面性,不会一味追求军功,并非“穷兵黩武”之辈。所以他的“志”,不是充满少年意气“独善其身”的建功立业,而是久经人事“兼济天下”的治国安民。

序言中,李开先主动坦承了从“当时壮年”到“罢归衰老”,经历着自我思想变动的过程;后序结尾,又再次抒怀:“岁月顿增,精神递减,薄游犹懒,遇走马迟回,不敢即乘,况有四方之志耶?世之负宏才有雄略者,幸勿效鄙人之坐老自弃云。”〔6〕时过境迁、青春已逝的感慨溢于言表,但经世报国之思想,却始终未有忘怀。当然,这一处也是由作者之口道出自身思想转变最为直接的证据。

综上所述,从“雅负经济”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身负“家国情怀”的李开先。他有着与一般文士不同的文学取向,从不困囿于经书典籍之中,阅读甚至撰写实用性的著述;他坦诚表露对科举功名的热切,渴望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这种“兼济天下”的情怀,也并非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标榜,农家出身及早年饷边的经历,都让他切身体悟到治生安邦的重要性,也塑造着他一生“忧国忧民”的价值观念。

二、“不屑称文士”与李开先的文学情怀

钱谦益在小传中引述李开先《闲居集》自序,曰“年四十罢官归里,既无用世之心,又无名后之志。诗不必作,作不必工”;进而又点评李开先的创作称:“所著,词多于文,文多于诗。改定元人乐府数百卷,搜集市井艳词、诗禅、对类之属,多流俗碎,士大夫所不道者。”〔2〕数语之间,基本道出以“不屑称文士”为称的理由:一方面李开先确有表现出对文学创作的倦怠之心;另一方面,他所醉心的戏曲、民歌等俗文学,皆是传统文士所不耻之领域。

可以看到,钱氏之称,隐约透露出李开先对于“传统文士”轻蔑的态度,然而在后世的认知中,李开先最广为人知的,反而是他的诸种文学创作,此番矛盾之下,钱氏这样的表述是否准确,李开先的真实态度究竟如何,都需要进一步探究。

首先,通过对作品的考察,可以发现李开先确实发表过相关的言论,如《潘朴溪潢》诗称“著作十余种,独无诗与词”,后又自注:“所著有《文宝》《文政》《乐成刀笔》《竹亭》《寤言》及《户部奏议》《留曹敷奏》等十二种,有切实用,可久传世。”〔6〕潘潢生平所著,悉收录于《朴溪潘文公集》中,内容多与“国典天常,纪纲风俗”有关,的确鲜见诗词一类的纯文学作品。而针对潘潢的诸多著作,李开先不仅格外强调它们的实用功能,还视之为书籍能久传于世的重要因素。

又,李开先《董孟才诗集序》中有言:“予亦喜谈好作,且有刻本,独恶其日趋于文,而无用于世。”〔6〕明确反对诗歌写作日渐注重外在藻饰,而忽视内涵、于世无益的风气;在为崔铣《松窗寤言》作序时亦提到:“但以为有实用之文,不可不作,而作不可不传。”〔6〕这些被他认定为“实用之文”的作品,无外乎“阐学明经之旨,辟禅翼圣之谈”。〔6〕据此,李开先对于文章著述理当经世济民、堪以为用的价值取向,显然是持肯定态度的,虽然没有直接的表述,据此亦能推断,他对这类作品的青睐,明显是有胜于纯文学创作的,尤其是那些华而不实、过分雕琢藻饰之作。

其次,针对罢官后的人生取向,李开先有过明确的表述,他在《庠生李松石合葬墓志铭》中称:“中麓子自罢官,以‘焉文’字扁其堂,盖取‘身既隐矣,焉用文之’之意,不欲以文名世久矣。”〔6〕所引文句出自《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与其母的对话,原文为:“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9〕远离庙堂,则将言语视作人的外在藻饰,此处之借用,正意在表明自己决非倚重文名之辈。在《中麓小令》引言中,他也自称“嗣后专志经术,诗文尚而不为,况词曲又诗文之余耶?”〔6〕大加渲染不愿作文之心。

除了当事人的亲身认证,近旁好友对李开先的“不慕文名”亦深有了解。时任山东博兴县县丞盛楷,在《中麓小令》的跋语中称赞:“备知执事抱经济之宏猷,兼博约之正学,真海岱之名家,士林之瞻仰。”〔6〕此外,弭子方论及编撰《闲居集》的缘起时称:“身隐焉用文之,是虽其本意,然名作不可终藏,众相知遂合力刻之。”〔6〕承其之言,诗文集的出版,是出自友人的惜才之意,而非李开先的个人意图,可以说至少在这一方面,他给周遭人士所展示的是一个言行一致的形象。

不过仍需注意的是,《庠生李松石合葬墓志铭》撰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春,距李开先归田不过两载,其复起之心仍炽。以不贪虚名的介子推自喻,实则一为主动、一为被动,他不贪图的只是“文名”而已,殊无遁世之意。另有《客有讹传起用予者中夜甚热不能安寝独步望月作为此诗》可为佐证,诗曰:“每逢贵客起谈锋,自是轻狂世不容。无复蒲轮征北上,惟工辞赋待东封。”〔6〕很显然,此时的李开先仍未丧失信心,字里行间尽显重回殿堂的渴望,文学创作不过是他暂求宽解的工具,并非安然立身之本。何况,李开先初遭牵连,被无辜罢免,尚且心有余悸,这时的言论,或多含“自省”之意,或出于“避祸”之考虑,故其言不由衷,而后数年间心意流转,自当别论。

最后,虽然李开先自称无心写作,无意于文名,但从嘉靖二十一年(1542)遭削职归乡,到李开先去世的隆庆二年(1568),二十余年间,不断有作品问世。除汇集数年的诗文作品,付梓刊刻为《闲居集》,更在嘉靖甲辰(1544)创作《中麓小令》,并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写就《宝剑记》,还整理编辑元人杂剧出版《改定元贤传奇》,一时声名大噪,颇具影响。可见,年少时即醉心词曲的李开先,在罢官后终有闲余投入自己的满腔热情。同时,他不断从民间文艺中汲取养分,针对文学创作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如《市井艳词序》中称“真诗只在民间”,表达学习民间诗歌,强调抒发真情实感的重要性;如《西野春游词序》中提出“用本色为词人之词,否则为文人之词矣”,要求散曲创作语言的通俗自然,反对过度雕琢;等等。显然,较之传统的诗文写作,李开先的文学情怀更多展现于俗文学领域。

总而言之,钱谦益“不屑称文士”的评价,多从李开先个人的言论中来,此中内涵既包括李开先为官之时渴望在政治上建功立业、经世济民的态度,又兼及他闲居之后将大量热情倾注于词曲、歌谣等小道,不希望做学者借经史志业立身的表现。但是,这不足以概括李开先遭遇罢官后复杂的思想变动,一则,声称自己“不屑为文士”和个人创作丰富之间并不对立,相反,言辞上不欲为文士和创作上硕果累累反而常常相伴而行;二则,钱氏从传统文学的视角审视李开先的创作,显然忽略了他在俗文学领域的成就与创获。

同时,令人玩味的是,李开先在仕之时,更多是凭借文才享有声誉,诰命中即标称“多闻强记,笃志力行。夙负通儒之才,允焉时望”,又有曰:“尚有嘉猷,往究尔学,联将览焉。”〔10〕此外,随着赋闲时间的累积,李开先的心态持续波动,尤其在认识到重返仕路无望之后,“立言”已然成为他个人情怀的最佳寄托,何况实际上,从他作品的唱和及流传的情况看,李开先还是乐于让作品见诸世人的,《闲居集》等大量作品的出版,就是最好的佐证。

余论

综上所述,在经世济民思想的贯彻之下,李开先并非看重文名之辈,亦不欲以文章著述自见,即使功名无望,也不甘堕于词章,将自身价值与文学成就等价而观。不过,他虽然不想以此传世流芳,却从未持有一种排斥鄙薄的态度,何况文才能够得到皇帝的赏识,想来也是他所欣然接受的,他自己也曾表示:“中麓以问学干局,有声乎寺曹之间。”〔6〕可见,李开先知晓自己的声名缘起,除了办事的才干器局之外,还与自身深厚的学养有关。由此,钱氏“不屑”二字,不免有些言之过重了,还得重新考量,称他“不欲称文士”或许更为妥帖。

后世皆以其文名为重的缘由,结合李开先的个人经历,也不难理解。一则李开先壮年辞阙,在官场上的作为、事迹并不显著,他早年关于政治民生的著述,也基本没有流传下来,如不深入考察,较难了解他“雅负经济”的一面;二则他流传下来的作品,基本是归乡后所作,字里行间多传达无辜被罢的郁闷不平,文士“仕途蹭蹬、发愤著书”的故事,历来是大众心之所趋,也更容易在社会上引起共鸣,《宝剑记》等作品的成功,部分程度上也掩盖住了他的真实性情。

总而言之,经历了罢官风波的李开先,虽然被迫放弃自己治国安民的满心抱负,但是忧国忧民的情怀却依旧贯穿始终。诚然,必须承认李开先确有不以文士自居的地方,但还应看到他罢官之后,思想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既在大量诗作中抒发自己的不平之鸣,又对外一再坚持并无“立言”之心。不难理解,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位置的转换令“跌落乡野”的李开先势必要对自己身份进行重新的审视及定位,尤其在经历宦海大起大落之后,他的思想情感也会随之波澜动荡,这些变化如何体现于他的创作当中,仍需继续发掘和考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正是由于个人境遇的改变,李开先一生所负的“经济之心”,逐渐由个人之躬行,转而宣泄于笔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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