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会的批评取向和心态转移
——以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为中心

2022-03-23 16:16高晓瑞
关键词:小说月报陀思夫斯基

高晓瑞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文学研究会是五四时期成立最早、影响最大的纯文学社团。其之于文坛的意义在于接过了《新青年》同人文学革命的大旗,并把白话文创作、文学翻译以及针对旧文学的论战发展到一个新的高潮,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格局和基本面貌产生了重大影响。到目前为止,对文学研究会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其社团结构、刊物运作、创作主张、人员更替、译著出版等问题上,且多从文学思潮的角度去把握文学研究会在“现实主义”“为人生”等领域做出的贡献。但文学研究会的活动时期持续十一年,在此时期中不论是社会思潮或是主要成员的观念主张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所以如何把握文学研究会文学观念的转变及原因则成为亟待思考的问题。现试图从文学研究会在《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等刊物上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纪念和研究入手,纵向地呈现不同时期主要成员对陀氏的评价标准和立场态度,进而辨析各个时期是何种思潮左右着文学研究会的“需求”与“表达”,考察其文学观念转变的深层原因,并思考作为本土知识分子的文学研究会同人参与新文化运动的精神指向和文学姿态。

一、1921年的热潮:文学研究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念活动

中国现代文学史论著作在论述文学研究会的翻译文学时,普遍从俄国的人道主义文学影响的角度论述文学研究会的翻译倾向,认为其“开拓了中国翻译文学的新局面,尤其是开拓了译介外国现实主义文学、译介被压迫民族文学的道路”①谢天振、查明建主编:《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72页。。文学研究会自成立以来,其目标一直是非常鲜明的,即要“以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为宗旨”②《文学研究会简章》,《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1921年1月10日。。在这看似包含甚广的理想中,文学研究会同人却有着明确的意识和选择,对于翻译文学,其主要人员沈雁冰强调,“一半果是欲介绍他们的文学艺术来,一半也为的是欲介绍世界的现代思想——而且这应是更注意些的目的”①郞损(茅盾):《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1921年2月10日。。沈雁冰还继续以社团发起人的身份强调选择翻译内容时所需注意的关键,其一需注意翻译文学需与当下的现实人生紧密相关,“以文学为纯艺术的艺术我们应是不承认的”②郞损(茅盾):《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1921年2月10日。。其二是在译介时,需关注这位著作家在文学上的地位,要做到“不介绍假的文学著作来”③郞损(茅盾):《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1921年2月10日。。其三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则涉及译介的最终目的。对于文学研究会同人而言,翻译并非是纯然的审美,还要影响创作。胡愈之为此声援,“翻译不过是过渡期的办法,文艺运动的终极,却在于创作”④胡愈之:《新文学与创作》,《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1921年2月10日。。郑振铎更是以一种总结的口吻来评价翻译与创作的使命,“扩大或深邃人们的同情与慰藉,并提高人们的精神”⑤西谛(郑振铎):《文学的使命》,《文学旬刊》第5号,1921年6月20日。。

因此,从文学研究会成立初期主要活动者的观点看,可以确认他们包括翻译在内的文学活动,其目的都不仅仅在于介绍世界文学,更多的还要让世界文学带动文学创造,更要靠思潮的引入和浸淫逐渐实现人精神的提升,即“一国之文艺为一国国民性之反映”⑥《〈小说月报〉的改革宣言》,《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1921年1月10日。。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研究会每个阶段的文学创作、文学论争或是译介活动,都与其同人所领会的当时的社会与民族需求密切相关,亦与文学研究会“岗位型知识分子”⑦陈思和:《论知识分子转型期的三种价值取向》,《陈思和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77页。的精神有关,有一种“兼容并包”的态度在其中。但20世纪20年代风云变幻,国内外局势瞬息万变,在社会环境与政治环境的影响下,新文学的发展势必也需要不同的引导。所以在重回文学研究会译介活动的“历史现场”后,能清晰地发现一条线索:与“为人生”的精神传统相关、与革命与启蒙的双重变奏相关、亦与知识分子的立场相关。

最为直观的就是文学研究会同人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纪念活动。文学研究会的翻译活动虽有开阔视野,却尤为突出欧洲现实主义文学和俄国文学,尤其是重视被压迫民族文学的译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为俄国作家,又译陀思妥夫斯奇、陀思退夫斯基、朵思妥也夫斯基、道思托夫斯基、独思托爱夫斯基、杜斯退益夫斯基等。他最早进入中国文学家的视野是因为其个人经历,早在1907年,《民报》第11期就刊载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参加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而遭迫害的情形⑧陈建华:《二十世纪中俄文学关系》,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7页。。而对陀氏作品的研究和汉译,则主要是随着新文化运动倡导者的提倡而开始的。1918年1月,周作人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论文的译作《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原作者为英国人W·B·Trites),并配以“译者案”,称:“《罪与罚》中拉科尼科夫跪苏涅前,曰‘吾非跪汝前,但跪人类苦难之前。’陀氏所作书,皆可以此语作注释”⑨周作人译:《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新青年》第4卷第1号,1918年2月15日。,从此拉开了从文学角度研究陀氏的序幕。自此以后,《东方杂志》《东流》等杂志皆分别登载过日本学者除村吉太郎、法国作家纪德等人的陀氏研究文章。沈雁冰发表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11号的《塞尔维亚文学批评家扶夫令的妥斯退夫司基评》,使译评陀氏的文章达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期的高潮。陀氏作品本身的汉译,则是从1920年5月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刊载乔辛煐译的短篇小说《贼》(即《诚实的小偷》)才开始为中国读者所初识。需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译介与研究,并非是出于新文学参与者们个人的兴趣,而是附带了解俄国政治、文化、革命等多方面的目的。陀氏伴随着俄国文学的潮流进入中国,却又在研究者的“再阐释”中呈现不同的面貌。

早在文学研究会成立之前,其主要成员就已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及思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如1919年沈雁冰已经在《学生杂志》(第6卷第4~6号)上连续三期发表《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一文。在文中,沈雁冰从考察俄国文学的特点入手,并使其与英法文学和古代文学相比较,进而论述托尔斯泰的意义。饶有趣味的是,沈雁冰用了大量的笔墨来论述“托尔斯泰并世诸文豪”,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有陀氏。沈雁冰从内容出发,认为陀氏“所著言罪之小说,实皆‘悔罪’(redemption)之研究……使人读之,若幽然处于狴犴而亲领铁索锒铛之风味也”⑩雁冰(茅盾):《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茅盾全集》第32卷,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第21-22页。,并强调托尔斯泰后期的创作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之深,尤其是二人笔下的女性形象,虽“淫恶堕落至极地,而终有一日濯磨湔涤,成其为英雄”①雁冰(茅盾):《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茅盾全集》第32卷,第22页。。所以,可看出两人对于“日后之希望犹如此其坦然”,故而显示出陀思妥夫思该主义的优点在于“理想之高尚,立志心之诚挚”②雁冰(茅盾):《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茅盾全集》第32卷,第23页。。字里行间都显示沈雁冰对陀氏创作的倾慕之意。另一位成员王统照在社团甫立之初,亦发表《俄罗斯文学的片面》一文,开篇即强调供给俄国的大革命事业的滋养是“他们最近二百年的著作”③王统照:《俄罗斯文学的片面》,《王统照文集》第6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49页。,随后则梳理近代著名俄国作家的精神与创作,其中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并举,称其著作的力量给“全俄人民的生活……下了革命的种子”④王统照:《俄罗斯文学的片面》,《王统照文集》第6卷,第349页。,而陀氏更是在被迫害的动乱中,“以文人的笔锋,与苦恼烦闷的精神战,与惨淡不安的精神战,与警士骑兵之锁练刀枪桎梏战”⑤王统照:《俄罗斯文学的片面》,《王统照文集》第6卷,第349页。,最终呈现人类的苦痛以及现实的黑暗。

文学研究会同人在各类期刊上集中译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主要发表于1921年。1921年恰逢陀氏诞辰100周年,足以称之为陀氏研究的丰收年。这一时期对陀氏的阐释更多是从“人道主义”、同情“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角度进行论述的。首先是《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上的“俄国文学研究专号”(1921年9月出版)。在此刊正文前,先登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陈望道翻译了日本学者昇曙梦的《近代俄罗斯文学的主潮》,其中把陀氏与萨尔支珂夫、托尔斯泰、弥海罗夫斯奇一起算作“七十年代底四大家”,这篇译作重点阐释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的精神气质,称其“是俄国文豪中最富牺牲精神的作家。又受了当时自己牺牲倾向底影响,他就显出两种矛盾的精神在一种迷人的强力中。一面是天使,一面又是恶魔”⑥陈望道译:《近代俄罗斯文学的主潮》,《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1921年9月。。同时,作者又强调陀氏对“无辜贱民”极其“酷爱”,这一点很长时间得不到同时代人理解,“直到七十年代爱他主义风靡全国,社会才知陀氏作品便是‘爱底福音’,他才一跃而成为伦理的指导者”⑦陈望道译:《近代俄罗斯文学的主潮》,《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1921年9月。。陈望道选择此文译之,显然有认同陀氏关心“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之意的论断。

紧随其后的是耿济之的论文《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其中涉及郭克里(果戈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道司托也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四位作家。在篇首即提纲挈领地提出对陀氏文学成就的总结,“道司托也夫斯基是人物的心理学家,是人类心灵深处的调查员,是微细的心的解剖者。他为人类呼吁,他的文学满含着人道主义的性质”⑧济之(耿济之):《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1921年9月。。在具体论述其家庭、成长、文学经历之后,又进一步分析其身虽死而精神不死的缘故,并辨析了陀氏与托尔斯泰之间的异同。“托氏善于描写被压迫被欺侮的人的心灵,他愿为这些人伸冤吐气,所以他的作品篇篇含着人道主义的色彩。道氏所描写各种‘苦痛’的形式是不同的;这些苦痛心理的动机在极轻易的配合底下发生出来:有为爱人类而痛苦,有为强烈低卑的嗜好而痛苦,有为残忍和恶念相联成的爱情而痛苦,有为自爱心和疑虑心病态的发展而痛苦;而道氏却能在动机不同的痛苦一一分别,曲曲传出。”⑨济之(耿济之):《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1921年9月。从上论述可以看出,耿济之作为文学研究会成员,他看待陀氏的眼光更多是从社团的需求及文学主张出发的,即强调其人道主义的特质,并在具体的创作中关怀不同的人生之苦,道尽现实人生。沈雁冰(茅盾)亦在《小说月报》“俄国文学研究”专号上发表《近代俄国文学家三十人合传》。沈雁冰表示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知名作家已有耿济之、周建人等发表过研究论文,故而此处从略,“现在这三十个人统是创作文学家”⑩沈雁冰(茅盾):《近代俄国文学家三十人合传》,《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1921年9月。。在这一期“俄国文学研究”专号上,文学研究会成员以群体之力,让近代俄国有影响力的作家皆呈现于此,在译书部分,还登载了陈大悲翻译的陀氏小说《贼》,显示出翻译与评论并重之意。

附于《时事新报》出版的文学研究会机关刊物《文学旬刊》在1921年11月也将陀氏作为重点作家推出。该刊1921第19期刊发了西谛(郑振铎)《陀思妥以夫斯基的百年纪念》、愈之(胡愈之)《陀斯妥以夫斯基年谱》、冰(茅盾)《陀斯妥以夫斯基带了些什么东西给俄国》,并在此期开篇居中配以陀氏画像。在《文学旬刊》第20期上,还补登了19期漏排的署名C的《陀思妥以夫斯基作品一览》,此文从1846年陀氏出版的《苦人》一直梳理到到1880年出版的《克拉玛助夫兄弟》,足见文学研究会介绍陀氏之用心,而这一期《文学旬刊》也俨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专号”。郑振铎《陀思妥以夫斯基的百年纪念》用了极端赞美的口吻来歌颂陀氏的创作与精神,首先强调“他是使我们爱,使我们哭的传道者”①西谛(郑振铎):《陀思妥以夫斯基的百年纪念》,《文学旬刊》第19号,1921年11月2日。,认为陀氏作品不仅涉及文学,还涉及俄国的将来,“他的作品所表现的,都是卑下的,疯狂的人类,向来作家的笔锋所未曾顾及的”②西谛(郑振铎):《陀思妥以夫斯基的百年纪念》,《文学旬刊》第19号,1921年11月2日。。在文末,郑振铎的总结认为陀氏之所以能区别于一般的俄国作家,关键就在于他是“最富平民精神,博爱思想,人道主义的……他用力发见人类是什么,发见最下层的沉溺的人是伟大的;他引起我们博爱最无昧的人类,最懦弱下流而且无用的人类的情感”③西谛(郑振铎):《陀思妥以夫斯基的百年纪念》,《文学旬刊》第19号,1921年11月2日。。郑振铎对陀氏的总结是基于文学研究会整体主张的,他强调的是陀氏对平民的关爱和仁善,这与其同人早期倡导的“人的文学”、平民立场、人道主义等观念是相近的。

愈之(胡愈之)《陀斯妥以夫斯基年谱》及《文学旬刊》第20号补录的署名C的《陀思妥以夫斯基作品一览》详细地梳理了陀氏一生的曲折经历及作品出版过程,对于总结和指出未来陀氏研究的方向有重要意义。除了在《文学旬刊》上发文,1921年12月愈之(胡愈之)亦在《东方杂志》第18卷第23期上的“俄法两大文豪的百年纪念”(陀氏与福楼拜)中,发表长文《陀斯妥以夫斯基的一生》。这是20世纪20年代初期介绍陀氏生平最为完整的一篇,强调了陀氏人生中的几次转折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这一个艺术家,经过了贫乏、疾病、拘捕、宣告死刑、流放、苦工、负债的各种生涯,终于成了一个大著作家,成了‘下等阶级的使徒’,成了堕落的灵魂的叫喊者”④愈之(胡愈之):《陀斯妥以夫斯基的一生》,《东方杂志》第18卷第23期,1921年12月10日。;字里行间都是对陀氏“为人生”精神的赞美,认为他立足平民的气质使他能够超越于托尔斯泰、果戈里等作家。其后胡愈之还分析陀氏长篇小说《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的“虚无主义”色彩。

冰(茅盾)的《陀斯妥以夫斯基带了些什么东西给俄国》则以设问形式入手,考察陀氏之所以能够在同时期伟大作家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就在于他一定带了“特别的礼物给俄国的平民、俄国的智识阶级……这东西,陀斯妥以夫斯基带给了俄国的礼物,就是人性的永久真实”⑤冰(茅盾):《陀斯妥以夫斯基带了些什么东西给俄国》,《文学旬刊》第19号,1921年11月2日。。在这一段的论述中可以看到,茅盾对陀氏创作的态度与郑振铎是相同的,即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值得强调和借鉴、亦是最能打动读者的地方在于创作中关于人性的描写。接下来的一段论述则展现出茅盾的文学眼光,“这是陀斯妥以夫斯基,他把那些‘被践踏者与被损害者’的狰狞可畏的外皮剥去了,把他们的纯洁的灵魂摊布出来给智识阶级的人看,叫他们知道人性的永久真实即是善,叫他们知道下级社会的真面目是什么?”⑥冰(茅盾):《陀斯妥以夫斯基带了些什么东西给俄国》,《文学旬刊》第19号,1921年11月2日。这段论述展示出陀氏笔下的人物具备内在灵魂与外在等级之间的双重性特征,同时还对笔下的人物进行“人性的拷问”。但遗憾的是,茅盾在文学审美的灵光乍现后又迅速回到了“为人生”的起点上,认为陀氏的意义主要在于“他在俄国人湿漉漉的抹布生活里寻出俄国人,也许即是凡人类,的伟大来,寻出那些在湿漉漉抹布生活中的人们的不绝的向上努力来”⑦冰(茅盾):《陀斯妥以夫斯基带了些什么东西给俄国》,《文学旬刊》第19号,1921年11月2日。。

二、1922年开始的转向:从热烈到理性与现实

1922年,文学研究会的陀思妥也夫斯基研究继续了1921年的热潮,但在研究关注的问题及对陀氏的态度上,则逐渐从热烈的文学观念上的推崇回归到理性与现实。这种转变在文学研究会的理论主将沈雁冰、郑振铎以及瞿秋白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1922年第1期的《小说月报》开“文学家研究”一栏,专门介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地位、出版的英文著作等,并附有美国画家达维斯绘的陀氏肖像。首先是茅盾的《陀斯妥以夫斯基的思想》一文的旁征博引,把此前未曾注意的陀氏创作中的矛盾性呈现了出来。开篇先阐释陀氏思想是内在自成的而非受外界学说影响,他的评论虽然认为陀氏思想多前后自相矛盾,但他始终坚守的却是“性善论”。对性善的追求深刻地表现在陀氏对痛苦的态度上,“认定了人性是善的;罪恶都是压制下的产物;人若有自由,自己负了责任,他的善质未有不发露的。他以此又相信人人皆有自由的意志,人人都是甘受痛苦,自愿牺牲的;不但甘受痛苦,而且爱痛苦,需要痛苦,和需要快乐一般”①沈雁冰(茅盾):《陀思妥以夫斯基的思想》,《小说月报》第13卷第1号,1922年1月10日。。茅盾的分析在此处已然跳出前期的热烈赞美模式,而呈现对陀氏作品的理性思考,即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展示陀氏对痛苦的双重解答。茅盾认为,陀氏“在《死室的回忆》里说俄国人的主要特点是对于公正的切望,在《一个著作家的日记》里却又说俄国人的主要特点是甘于忍受苦痛了;他的对于‘痛苦’的见解有时以纯然人道主义者的见解来诅咒痛苦,有时却又以宗教家的见解而说痛苦是罪恶的必要的责罚;他有一时说生活的不公平是毁害人的,另一时却又说是滋养磨砺精神力的”②沈雁冰(茅盾):《陀思妥以夫斯基的思想》,《小说月报》第13卷第1号,1922年1月10日。。反观茅盾的视角,无疑可以发现其把对陀氏的研究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不再只从同情平民的角度找陀氏的人道主义精神对当代中国的救赎意义,而是尽力去挖掘陀氏对宗教、对苦难、对政治的复杂态度,从而达到对当代青年的启迪。因此,文末茅盾总结陀氏“对于中国现代的青年,犹是一剂良好无害的兴奋剂。他的对于将来的乐观,对于痛苦的欢迎,他的对于无产阶级的辩诬和同情……一一都是现代的消沉,退缩,耽安乐,自我的青年的对症药”③朗损(茅盾):《陀思妥以夫斯基的思想》,《小说月报》第13卷第1号,1922年1月10日。。可以看到,此时自茅盾始的陀氏研究,已然开始把陀氏的文学思想与当代青年的生活和现实联系起来了,而这种转折,对之后的陀氏研究起到了极大的影响。

接着署名小航的《陀斯妥以夫斯基传略》,这一篇传记没有像此前的传记一样以作品的时间线索罗列作为主线,而是借助作品来考察其创作中“病态心理”的复杂性。作者认为,陀氏虽对下层人民保有“性善论”的态度,但读者亦需认识“最下流最恶秽的人心中也有良心,也有不能磨灭的灵性和光明,并且使我们发生一种可怕的反省:我们若到了那个地步或许也会像他们那样堕落不堪。因为他们堕落的灵魂,原同你我一样:他们也爱道德,也恨罪恶。”④小航:《陀斯妥以夫斯基传略》,《小说月报》第13卷第1号,1922年1月10日。这就把对陀氏作品中人物的解析同现实生活中的人们联系起来,让文学对照现实的个人与灵魂。

之后是郞损(茅盾)的《陀思妥以夫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一文,茅盾进一步强化了陀氏与同时期其他俄国作家的不同之处。其一在于作风,陀氏“能把写实派中没有几人能说出来的现实的丑恶相,与浪漫派中没有几人想得到的理想的人格,混合在一部小说里。”⑤郞损(茅盾):《陀思妥以夫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小说月报》第13卷第1号,1922年1月10日。其二在于比其他作家更为博大的对“被损害者与被侮辱者”的同情。其三在于“病的心理的描写”。茅盾认为,陀氏的价值在于让“精神病者的灵魂实在仍是健全的”⑥郞损(茅盾):《陀思妥以夫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小说月报》第13卷第1号,1922年1月10日。,这就突破了形式化的二元对立模式,让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在这一期专栏的最后,还附有署名“记者”的《关于陀思妥以夫斯基的英文书》,介绍了国外若干学者的研究成果及陀氏作品的英译本,后来这些研究成果又在年《小说月报》第14卷第9号的《关于俄国文学研究的重要书籍介绍》中再次提及。此外,茅盾还先后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11号上刊登《塞尔维亚文学批评家拉夫令的陀斯妥以夫斯基评》,《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海外文坛消息》中刊登《陀思妥以夫斯基的新研究》。这两篇文章,分别介绍了塞尔维亚人拉夫令和瑞典人马丁格兰研究陀氏的新作,这表明此时的文学研究会同人不再满足于翻译与评述陀氏的作品,而开始与世界文学接轨,关注起国外陀氏研究的最新动态。

若说1921年文学研究会对陀氏的研究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进行热烈推崇,1922年初的陀氏研究是逐渐转为与现实人生相结合,那么从1922年第32期《文学旬刊》伊始,文学研究会对陀氏的研究态度则开始悄然发生转变。在1922年3月21日—4月21日,文学研究会机关刊物《文学旬刊》上连载了署名C·P的文章《朵思退益夫斯基与其作品》。在详细论述陀氏作品所体现的“人道观念”“爱的福音”的基础上,作者高度赞扬其创作,但对于陀氏小说中的艺术特征和笔法风格,作者却持批评意见,“他实非艺术家。他的著作,没有很整齐的范式,好比杂珠沙金石于一炉而冶之的东西一样,驳而不纯,散漫而不贯串”①C·P:《朵思退益夫斯基及其作品》,《文学旬刊》第35号,1922年4月21日。。作者认为,陀氏的创作虽具思想性但形式实在欠佳,同时还指出陀氏“专拣那最黑暗,最悲惨,最恐怖的写在纸上。有许多说他有些地方,未免写得过于龌龊”②C·P:《朵思退益夫斯基及其作品》,《文学旬刊》第35号,1922年4月21日。。可见陀氏创作的内容与中国读者阅读审美趣味是不同的。

类似的评价还出现在1923年第14卷第7号的《小说月报》上。郑振铎的《俄国文学史略》自1923年5月开始连载。在《俄国文学史略》中郑振铎直接指出陀氏创作中艺术性的欠缺,几乎难以让人有阅读的快乐,“在艺术方面看起来,他的作品未免粗率而凌乱,远不如屠格涅夫,龚察洛夫及托尔斯泰诸人的精美。有人说,读他的小说,只能读一遍,第二遍便不能再读下去了。”③郑振铎:《俄国文学史略(三)》,《小说月报》第14卷第7号,1923年7月10日。同时整体的结构安排“都很无秩序,事实的连续也不大自然”④郑振铎:《俄国文学史略(三)》,《小说月报》第14卷第7号,1923年7月10日。。这样的判断与1922年文学研究会对陀氏的纪念活动中呈现的态度已大不相同,他们不仅是要挖掘陀氏创作中与社团主张的契合处,亦要更为客观地从艺术、技巧、审美以及心理接受的角度对陀氏进行文学批评。这意味着文研会同人自五四以来的一种转向,他们对俄国文学的态度从热烈地顶礼膜拜逐渐回归到了理性之中,而这种理性受文学批评的标准、读者的心理接受程度、文学研究会同人对文学的态度及社会需求等因素影响。

受时代因素及无产阶级革命观的影响,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文坛对陀氏的研究则更多的是从阶级性的角度进行阐释的。如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的成员就从无产阶级革命的角度对新文化运动及其成果进行了再评价,强调文学的阶级性和作为革命工具的价值,以此批判五四文学强调的人性论。在此论争中,在“人道主义”立场中被热烈推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作品自然也受到质疑。譬如李初梨在批判茅盾的《对于所谓“小资产阶级文学革命”底抬头,普罗列塔利亚文学应该怎样防卫自己?》一文中,就曾指出以茅盾为首所倡导的现实主义,实际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小布尔乔亚写实主义,“在思想上,道德上,则易成为博爱,正义,人道等的参加者……左拉的《惹鲁密拿儿》,哈布特曼的《织工》,陀思妥以夫斯基的《罪与罚》,易卜生的《傀儡家族》《民众之敌》等等就是这这一种的好例。”⑤李初梨:《对于所谓“小资产阶级文学革命”底抬头,普罗列塔利亚文学应该怎样防卫自己?》,《创造月刊》第2卷第6期,1929年1月10日。其中连带把陀氏的创作也算作小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进行了批判。

文学研究会重要的理论家瞿秋白亦在1927年发表的《托尔斯泰和朵斯讬也夫斯基》一文中称:“资产阶级文化战胜贵族阶级文化的过程里,突然添入无产阶级文化的热血,那时徘徊中途的小资产阶级,心慌意乱激而退走……这一派的代表便是托尔斯泰和朵斯讬也夫斯基。”⑥瞿秋白:《托尔斯泰和朵斯讬也夫斯基》,《瞿秋白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94页。已开始从阶级论的角度来审视陀氏文学的“缺陷”。与文学研究会关系甚密的鲁迅在1926年,却仍保持着用文学眼光来体悟陀氏创作的方式,认为陀氏是“残酷的天才”“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⑦鲁迅:《〈穷人〉小引》,《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5-106页。,因为他兼具对人的深厚的博爱和对灵魂黑暗的挖掘,所以陀氏是“在最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⑧鲁迅:《〈穷人〉小引》,《鲁迅全集》第7卷,第106页。,全文显示出对陀氏精神的共鸣之感。而在1936年,鲁迅所写的《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一文,对陀氏的态度又悄然发生了变化,“不过作为中国的读者的我,却还不能熟悉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从——对于横逆之来的真正的忍从……忍从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为恐怕也还是虚伪。”⑨鲁迅:《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26页。这种转变与时局、政治、革命皆息息相关,尤其是鲁迅加入左联后,他更清楚地看到中国社会残酷的现实,前期理想化的人性论逐渐转变成阶级性的判断,所以对陀氏的分析亦随之发生变化。文学研究会后期刊物的主编赵景深在《小说月报》第22卷第12号上发表《杜思退益夫斯基与新俄》,虽涉及陀氏在国外的研究状况,却也指出,“此次对于杜思退益夫斯基的纪念,好像并不热闹,所出的应时的书也极少,今年并不能成为杜思退益夫斯基的年头。”⑩赵景深:《杜思退益夫斯基与新俄》,《小说月报》第22卷第12号,1931年12月10日。显示到20世纪30年代,文学研究会同人对陀氏研究的退潮。

三、闭环自洽与回归现实:对五四文学精神的继承与反思

通过呈现文学研究会前后期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评价的态度、立场与标准,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这种态度的转变背后反映的话语体系,以及是何种文学趣味与价值偏好影响了文研会同人的选择,并考察他们对五四文学精神的继承与反思。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知识界的影响范围之大、持续时间之久,而文学研究会一直以来亦是把自身当作《新青年》的继承者来担负起传播新思想的重任的。因此文学研究会在创社之初,他们的主张与社团活动的指向皆是按照前辈的模式继续发展的,其中既有沈雁冰、郑振铎等人的首倡,亦有社团成员的响应,呈现出浪潮和“由这些浪潮所造成的的冲积效应”①朱寿桐:《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65页。。需要注意的是,文学研究会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开展创作与译介等文学活动,确实对“五四”传统有着继承。但笔者在此却并未把文研会的文学活动看成是一个不变的整体,而是把它视作一个处在变动中的、受到不同思想影响的过程,在不同的势力更迭、矛盾迁移、文学潮流的碰撞中显现不同的面貌,并关注主要活动者和其他成员之间的同与异。文研会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态度就能从一个侧面呈现同人对五四精神的继承与反思,同时也能通过这种变化看待这一类知识分子的心态转移。

首先,从文学研究会对陀氏的纪念中能看到的是他们对五四精神的主动传承。其一表现在对以“为人生”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坚守,其二则是“世界文学”观念影响下产生的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同情。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沈雁冰、郑振铎等人,在创社之初就始终坚守以现实主义作为办刊的基础,而围绕现实主义精神的,则是从前辈《新青年》同人处继承的“为人生”“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种种主张。纵观20世纪20年代初期文研会的文学活动,其实可以发现一条非常鲜明的线索,那就是他们的每一场文学论战或是每一次宣传活动背后,都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譬如机关刊物《文学旬刊》甫一创刊,打响的就是对鸳鸯蝴蝶派和学衡派的论战,其背后的根源是新文学阵营以现实主义为基础的启蒙立场,目的在于对旧文学进行进一步的打击。正如沈雁冰指出的,“新文学就是进化的文学。进化的文学有三件要素:一是普遍的性质;二是有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能力;三是为平民的非为一般特殊阶级的人的。唯其是要有普遍性的,所以我们要用语体来做,唯其是注重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所以我们要注重思想,不重格式,唯其是为平民的,所以要有人道主义的精神,光明活泼的气象。”②冰(茅盾):《新旧文学平议之评议》,《小说月报》第11卷第1号,1920年1月25日。因此,这一阶段文研会所有的文学活动,在不断强调新文学的意义之外,更看重的是启蒙主义观念下“指导人生”和“人道主义”的价值。而对于青年作家冰心的推荐,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亦是强调其创作之“真”,能够反映现实,突显个性。从这个立场出发,文学研究会在1921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念热潮中,对陀氏的阐释的出发点其实是社团自身的需要,显示出“闭环自洽”的特征。所以陀氏不论是被视作“下层阶级的使徒”③愈之(胡愈之):《陀斯妥以夫斯基的一生》,《东方杂志》第18卷第23期,1921年12月10日。,还是被称为“文学上的人道主义的思想的极致”④周作人:《三个文学家的纪念》,《晨报副镌》1921年11月14日。,其实立论和强调的根基都是“被选择”后的呈现,是把陀氏与文学研究会的主张乃至五四启蒙精神用译介的方式进一步阐释和生发的结果。

除了启蒙与“为人生”的意义外,文学研究会还强调着陀氏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同情。因为五四文学发展的现实土壤,以及革命与启蒙双重变奏下导致的文学革命的功利性特点,使得中国作家在译介俄国文学时,总会以部分的特征来代替其整体艺术主张,所以在强调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为人生”的现实主义作家身份后,下一步便是让他的创作更加契合当时的需求。文学研究会在1921年10月即在《小说月报》上大张旗鼓地刊发了“被损害的民族的文学号”,而在“引言”中即宣告了研究的缘故。“凡被损害的民族的求正义求公道的呼声是真的正义真的公道。在榨床里榨过留下来的人性方是真正可宝贵的人性,不带强者色彩的人性。他们中被损害而向下的灵魂感动我们,因为我们自己亦悲伤我们同是不合理的传统思想与制度的牺牲者;他们中被损害而仍旧向上的灵魂更感动我们,因为由此我们更确信人性的砂砾里有精金,更确信前途的黑暗背后就是光明。”⑤记者:《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引言》,《小说月报》第12卷第10号,1921年10月10日。所以,之后的纪念陀氏活动也就有了把他所处的俄国环境、笔下人物的苦难经历与中国现实处境结合对比的研究了,这样既能宣传外来思想,实现“别求新声于异邦”,又能通过对“被损害民族”文学的介绍,勾起国民变革现实的意志,可谓是一举两得了。正如沈雁冰早在1919年写下的《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其中介绍了托尔斯泰、陀氏与屠格涅夫等作家,更把他们的创作与俄国革命相联系,称革命是为其“势力发展之第一步”①雁冰:《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茅盾全集》第32卷,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第40页。,并表现了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极大热情。从这个角度来看,介绍陀氏的文学作品客观上也实现了宣传俄国革命的效果,让“社会的背景反映在文学里面”②周作人:《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1921年9月。。

其次,文学研究会同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态度的转变又展现他们对五四文学精神的反思,即“回归现实”的特性。其一在于对文学审美性和功利性的再判断,其二在于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移。对文学功利性和审美性的讨论其实一直是新文化运动中一个重要的命题,在《新青年》时期,文学被视作思想启蒙的载体和改良民智的工具,如陈独秀所称的“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③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即要通过文学的革新来达到政治的革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革命的最终目的是思想革命,是要改变国民的精神之状态,“凡社会经一次革命,必有一次进步”④光升:《中国国民性及其弱点》,《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这也同样说明,在五四文学发生的最初,倡导者们对文学的态度就是把它当作思想的介质,虽然胡适称“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⑤胡适:《我的歧路》,《胡适文集》第3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63页。,却仍不能改变文学的“附庸”身份。但“五四”时期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期,救亡与启蒙成为胶结的两维,“尽管新文化运动的自我意识并非政治,而是文化。它的目的是国民性的改造,是旧传统的摧毁……但从一开头,其中便明确包含着或暗中潜埋着政治的因素和要素。”⑥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5页。因此从《新青年》到文学研究会,他们基本上是秉持着追求功利性的“救亡”内在和兼顾审美性的“启蒙”外在的,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仍呈现多元共生的状态。这反映在对陀氏的译介上,就能从文研会前后期的态度变化中看到其同人的心态。前期以“为人生”作为陀氏的标签,更多是一种文学领域内的“自洽”,包含着对审美性和功利性的兼顾;后期重点从阶级革命的角度进行批评,认为陀氏属于“小资产阶级”的代表,这又呈现了救亡观念影响下的实用主义理念,救亡压倒了启蒙,功利性压倒了审美性,导致文研会同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评价态度的迁移,他们的译介非纯粹的译介,而是有导向的译介活动。对陀氏态度的变化也显示文研会同人文学重心的改变,他们在特殊的历史情境中,不断调整文学活动与社会需求之间的关系,实现了自己从文学革命向革命文学的转移。

四、“兼容并包”理想的崩解:本土知识分子的心态转移与文学活动

如前所论,文学研究会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评价的态度和立场,是随不同时期社会对文学需求的变化而改变的。需要继续思考的是,到底怎样的心态和出发点影响了他们在译介时文学观念的转变,在所谓的“为人生”的道路上,是跟从文坛领袖还是自我实现,并试图讨论他们参与文学革命的内在精神指向和作为本土知识分子的姿态立场。

首先要解决的是文学研究会的本土知识分子身份对他们参与文学活动的影响。王富仁曾称20世纪中国是“以留学生文化为基础”⑦王富仁:《影响21世纪中国文化的几个现实因素》,《战略与管理》1997年第2期。,留学英美的知识分子带回来了一系列自成体系的西方文化资源,留日学生则带回了丰富的民族国家与个人情感交缠的体验。而“本土知识分子”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是以知识背景和学术源头作为标准来划分的,以“本土”与留学生知识分子相区别。但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文学史上有海外经历的作家其实不在少数,一种是专门出国求学的学生,如胡适、郭沫若、郁达夫;另一种则是由于避难、旅行等缘故到国外、却没有去国外高校系统学习,譬如避难日本的茅盾、避难法国的郑振铎,去欧洲旅行的朱自清以及在英国教过书的老舍等。某种意义上讲,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生发展是由留学生发起并推动的。不可忽略的是,在这些摇旗呐喊的先驱身后,还有一群实践着这些道路的参与者,譬如茅盾、郑振铎,他们并不具备留学身份,却在参与社会活动和追随摇旗手的过程中逐渐建立了自己的文学观念。较之留学生的西化和理想化,他们更能贴近社会,也更能把握文学与时代的契合点。从观念形成上看,他们的主张不是受欧美风雨的洗涤,而是在社会实践或是学习前辈的翻译文本后逐渐形成的。从具体实践来看,他们构成了“潮头及其所激起的浪花之下的深层的积淀”①朱寿桐:《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64页。,即所谓的“冲积力量”,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开展和深化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研究会介入文坛的姿态和文学研究的方向就会受到前辈大师的影响。从其成员构成和观点主张来看,他们是沿着胡适、周作人、鲁迅等人的设计继续前行的,既要创作又要译介,同时还需同旧文学势力论战,例如对学衡派、鸳鸯蝴蝶派的批判,对“整理国故”运动的声援,以及在翻译的选择上倾向俄国文学,对陀氏等作家的评价亦是如此,是受文坛领袖主张影响而确认自己的方向的,整体呈现“兼容并包”的文学气质。

其次,文学研究会同人早期的社会经历亦影响了他们参与新文化运动的心态。对照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宣言,其中提到三重目的:“一,是联络感情。二,是增进知识。三,是建立著作工会的基础”②《文学研究会宣言》,《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1921年1月10日。。从这个目的来看,其实涉及具体的文学主张及倾向是不明晰的,他们并未像同期的创造社一样提出旗帜鲜明的有关文学的口号。较之直接把文研会的主张定义为现实主义,不如思考这些本土知识分子在进入“五四”前他们所领受的社会思潮的影响。如沈雁冰在社团成立前就曾论及,“文学家的责任”是要“用文艺来鼓吹新思想”,“自来一种新思想的发生,一定要靠文学家作先锋队”③佩韦(茅盾):《现在文学家的责任是什么?》《东方杂志》第17卷第1号,1920年1月10日。。这种文艺运动与思想革新的结合观,一方面确有《新青年》的带领,但另一方面也与文研会同人在创社之前所关注的社会思潮密切相关。文学研究会的前身,是一个叫做“联合改造”的团体④潘正文:《“改造联合”与文学研究会的文学倾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3期。,这个团体由人道社、曙光社、少年中国学会、青年互助团组和而成,而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如郑振铎、耿济之、许地山、瞿秋白、王统照、沈泽民等皆来自这几个社团。这些社团的刊物《新社会》《少年中国》《曙光》亦是重点宣传社会思想的刊物,如“互助进化”思潮,“世界大同”的“大人类主义”思潮,“泛劳动主义”思潮。⑤潘正文:《“五四”社会思潮与文学研究会》,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4页。这三大思潮普遍融入了文研会的文学活动之中,而反过来这种社会思潮也与从前辈处继承的“为人生”观念结合在一起,让他们的理论与创作打上特殊的色彩,即他们时刻思考的不仅是文学的需求,更要把社会、时代、革命的现实需求纳入文学实践中,他们走的是一条从社会实践出发到文学活动,继而再试图通过文学影响社会变革的道路。

但在继承文坛领袖和跟从自己的社会实践经验之间,文学研究会同人更多顺应的还是整个新文学的发展态势。从办刊的方式来看,沈雁冰、郑振铎等人总是不失时机地对成员的创作和翻译进行引导,如《小说月报》的海外文坛消息、国内文坛消息等,还借助文学批评对社团成员的发文进行号召和指正,以保持四平八稳的中心姿态。譬如前期“文学为人生”的推介,以及由此推出的冰心的《超人》、王统照的《微笑》。除此之外,文研会主要成员对新思潮也保持了敏感。如1919年12月,胡适曾在《新青年》上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他在文中高调地把“整理国故”当作新思潮的四大纲领之一,放在“研究问题、输入学理”之后,使之成为“再造文明”的手段。⑥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胡适文集》第三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0页。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顾颉刚是胡适的弟子,且文研会成立时便把“整理中国旧文学”当作任务之一,为了响应文坛领袖的号召,文学研究会同人便在刊物《小说月报》《文学旬刊》上开设专栏大加推广。但很快提倡“整理国故”的文学研究会就遭到了打击,一方面是旧文学势力的抬头,沈雁冰认为学衡诸人“本不敢如此猖獗的”,但是“近年来‘整理国故’的声浪大盛,‘古书原因也有用处’,引得这班糊涂虫因风起波,居然高唱复古了。”⑦雁冰(茅盾):《文学界的反动运动》,《文学》第121号,1924年5月12日。从沈雁冰观点看,他认为是参与“整理国故”的文人,导致了新文学界的这一变动,故而写出《进一步退两步》一文作为警策。1925年之后国内政治局势日益紧张,五卅运动的流血牺牲让知识分子们反思思想启蒙的意义,他们也悄然开始转变观念。如有学者认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秉承着‘五四’时期的启蒙教育和个性自由的观念走向社会,尽管个人经历的人生道路不同,但到‘五卅运动’爆发以后,他们都受到了思想上的冲击,这充分反映了叶圣陶、茅盾、胡也频等作家对‘五卅运动’的认识:它改变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救国思路,使他们走出了‘五四’的思想畛域,进入到革命斗争的行列。”①张全之:《“五卅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新论》,《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而对于文学研究会这一批本土知识分子来讲,这种转变与其说是时代的促使,不如说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进入文坛之时,成为大师的追随者,无疑是为了在文坛上更快地拥有自己的阵地。而随着启蒙与救亡任务的交织,他们逐渐意识到光“听将令”是无法解决他们最看重的问题时,曾经的“兼容并包”也无法真正实现从文学革命到社会变革的转变,故而开始从心态到实践的转向,刊物后期的发展也逐渐失去前期的活力。

五、余论

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纪念活动,我们可以发现文学研究会同人对陀氏态度的变化。而从态度的变化里,更能看出的是他们心态转移的根本原因,即社会和革命的需求。前期把陀氏当作“为人生”和“人道主义”的旨规,背后话语体系的来源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启蒙主义精神的高涨,是文坛领袖的倡导,亦是自身受当时社会思潮影响的自觉主张。而在1922年后的转变,除了有新旧文学势力的博弈和摇摆,更有的是时局的改变。所以可以得出,以沈雁冰、郑振铎为首的本土知识分子在不断地尝试与对五四精神的反思中,逐渐转换心态和立场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道路。这种转变是关注目标的变化,他们把文学的重心从文学革命的领域中超脱出来,不再限制在思想启蒙的范畴中,而把自己投入到国民革命的浪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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