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皓,王毅杰
(河海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老年人养老不仅有物质养老还包括精神养老。精神养老被认为是一种养老服务模式,既包含依靠家庭成员或者社会力量实现对老年人精神关爱以及满足老年人多维度精神需求的过程,(1)周邵斌:《老年人的精神需求及其社会政策意义》,载《市场与人口分析》2005年第6期。还包括老年人提高自身精神质量的行动。(2)马可:《传统敬老文化对现代社会精神养老的借鉴》,载《中国老年学杂志》2014年第19期。伴随物质条件的丰富,精神养老逐渐成为学界核心关注议题。凭籍精神养老,老年人获得主观幸福感和生活满意度,实现了情感慰藉和心理满足。对于精神养老的研究,学界更多是强调精神养老需求、困境、服务现状以及应对策略研究,其中应对策略是帮助老年人走出精神养老困境的手段和方法,日益成为学界研究的焦点。
关于老年人精神养老应对策略研究,学界主要是以老年人自身内外为分殊。一些学者强调外力对精神养老的作用,呼吁建构政府责任体系,(3)周湘莲,刘英:《论农村空巢老人精神养老的政府责任》,载《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第4期。完善保护老年人权益的法律法规(4)刘建达,陈英姿,岳盈盈:《美国精神养老服务体系建设的经验及启示》,载《经济纵横》2016年第2期。和制度规范,(5)申喜连,张云:《农村精神养老的困境及对策》,载《中国行政管理》2017年第1期。并积极搭建社会精神养老支持体系,如:专业技能人才的培养、(6)张晓杰:《医养结合养老创新的逻辑、瓶颈与政策选择》,载《西北人口》2016年第1期。家人和朋友的支持(7)候蔺,严予若:《中国农村空巢老年人精神养老问题研究》,载《老龄科学研究》2017年第4期。以及社区的完善。(8)张秀萍,等:《建立"空巢"老人社区生活支持体系的研究》,载《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另一些学者认为外力只是辅助力,精神养老需要充分发挥老年人自身主动性,(9)毕鸿昌:《城市社区精神养老的困境及对策研究》,载《社会保障研究》2017年第5期。进而真正实现子代精神的自足和父代精神的自强。(10)穆光宗:《老龄人口的精神赡养问题》,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
然而,上述的精神养老应对策略研究却忽略了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人们通常将“精神养老”作为因变量来研究,而缺乏对于精神养老本身的探讨。如果我们未能准确理解精神养老的实质、构成要素以及蕴藏其中的运作逻辑,将无法提供合适对策。实际上,精神养老的阐释离不开对老年人自身的理解。老年人是如何实现精神养老?在其中是否有某个中介发挥连接作用?这使得我们有必要关注微观层面上的连接中介——老年人身体。正如希林所言,身体既是社会意义的生成器,也是社会意义的接收器。(11)[美]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0页。对于身体的研究,能够帮助我们看清错综复杂的社会意义,而学界对于身体与养老问题的研究,更多是从身体社会学视角来分析老年人生活状况,尝试还原身体塑造和养老实践的过程,呈现身体、家庭和养老实践的互动关系,但却未能涉及身体与老年人精神世界的关系。此外,现有的老年人精神养老研究,倾向于将地域重心放置于城市中,对于在各类社会资源占有方面处于劣势地位的乡村老年人精神问题关注得偏少。随着乡村振兴政策的提出,要求我们将研究关注点回归于乡村社会,更多关注乡村老年人的精神世界,这样才能实现乡村稳定,和谐发展。
基于此,本文立足于老年人精神养老实践,凭籍对于精神养老的具身研究,提出“心灵安养”这一概念,并进一步洞悉了“心灵安养”的运作逻辑,进而提出摩梭老年人精神养老实践并非是一个被动过程,反而是摩梭社区中身体互动的结果。该研究不同于以往研究——将老年人精神养老作为因变量——而是基于精神养老本身来探讨内部运作机制,借助老年人身体这一媒介,洞悉老年人身体与养老支持者身体以及周遭场域之间的互动关系,微观视野下的研究将有益于呈现老年人身体在精神养老中的主体性作用。
“安养”,是一个宗教学用词,主要是指人们可以在净土国、西方极乐世界中安心养身,修法得道。(12)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北京: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第807页。《汉语大辞典》将“安养”解释为安息休养和滋养。笔者将“安养”理解为对于身和心的关照,在此包含两层意义:第一层,关于身体的照顾;第二层,对于心灵的慰藉。就两者的顺序而言,一直以来养身被认为是第一位的。(13)陈昭:《膳与善:素食斋饭作为安养文化的根隐喻——基于佛教安养院的饮食人类学考察》,载《思想战线》2018年第3期。事实上,现今学界对于养老的研究,更多是将养身(物质养老)和安心(精神养老)分殊开来,即便强调关涉性也是建立在认可两者独立性的前提下,(14)梁义柱:《养老产业化的发展路径选择——从物质养老到精神养老》,载《东岳论丛》2013年第3期。而关于两者内部联系的研究却往往成为研究的真空地带。本研究提出“心灵安养”这个概念,意欲将养身与安心这两种养老方式关联起来,其实两者的核心在于“身”和“心”,如若构建起身体和心灵的联系也就能解释精神养老的形成原因,进而呈现形成路径。
什么是心灵安养?笔者认为心灵安养是摩梭老年人特殊的精神养老方式,是老年人主动运用自己的身体资本从周遭环境中获取有利于自身养老的资源,进而实现老年人精神需求和满足的全过程。这个获取养老资源的过程通常来说就是身体与各类资本的互动,笔者希冀通过“心灵安养”能够更加明晰的诠释摩梭老年人精神养老现状。
从上述概念的阐述中,我们可以归纳出心灵安养具备的两个显著特征。第一,是一个身体到心灵的过程;第二,发生于养老主体之间的互动过程。身体到心灵,也就是说老年人精神需求与满足源于身体的作用,因此身体理应成为研究焦点,这也就是本研究的视角;养老主体之间的互动过程主要体现在老年人身体和养老支持者身体、其他老年人身体以及周遭场域之间的互动,这成为本研究的线索。
图1是心灵安养运作过程,事实上它是基于身体互动产生的精神养老过程。其中包含老年人身体(自我和他人)、养老支持者身体以及乡村场域等要素。老年人身体是整个心灵安养的核心,承担着对养老支持者信息发出和孝行信息接收的功能,通过共享词汇筛选,最终呈现摩梭老年人精神养老状态;老年人身体间的互助行动是同伴互助精神支持的重要来源,它们之间的互动主要通过日常的交流来实现;养老支持者身体也是重要的互动参与者,端赖于它提供孝行,进而转化为孝行支持;乡村场域作为一种外部力量,通过仪式、话语等身体体现方式塑造身处其中的身体,并提供精神养老资本,形成归属感、满足感和认同感支持,进而实现老年人的心灵安养。
注:图中G箭头代表的是来自于乡村场域作用的支持;F箭头则代表的是来自于养老支持者身体的支持。(资料来源:笔者自制)
YN乡隶属云南省,共辖6个行政村,64个自然村。全乡总面积为64644公顷,耕地面积为2667公顷,常住人口21700人。乡内混居多种少数民族,主体民族为纳西族支系摩梭人。
根据各村不同的自然资源,YN乡培植出了相关的经济产业,形成以旅游、粮食、林果和畜牧为主的四大经济支柱。本研究具体经验材料来源于YN乡的两个典型村社——LS村和ZB村。LS村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优势(位于泸沽湖旅游区),村中汇集大量外来资本,旅游行业兴盛,这些都使得该村经济状况明显优于其他村社。良好的家庭经济收入状况使得LS村老年人物质养老条件优越,受访者GZDJ谈到,LS村是个富裕村,基本上家家都有汽车,有存款,但凡家中的老人达到60岁,就不允许再下地干农活,老人们只需要每天念佛诵经即可。同时,LS村拥有优质的精神养老资源,老年人可以从中获得充足的精神满足,每家每户都能供养法会,每隔几年就能前往西藏布达拉宫朝圣,而这些都是建立在经济实力的基础上;此外,由于本村经济条件优越,就业机会充足,年轻人数量多,“空心化”问题不明显。
ZB村有着迥异于LS村的发展道路,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和种植业,经济状况明显落后于LS村(见表1)。基于收入差距,ZB村年轻人大量外流,且主要流向LS村、相邻市区以及更远城市,导致该村出现明显的“空心化”问题。在老年人精神养老资源方面,相对匮乏,老年人不具有单独供养法会的经济实力以及频繁前往布达拉宫朝圣的机会。
表1(15)以上数据截止2019年,来源于2019年LS村和ZB村村委会。
是故,此研究选择YN乡最具有代表性的LS村和ZB村为研究对象,采用参与观察法、深度访谈、个案法等研究方法,探讨在拥有不同资本的前提下,两个村的老年人在心灵安养机制运行过程中存在的一般性和差异性。
一种模式的生成,并非是内外因素互动的偶然结果,而是经过多次互动形成稳定的规范。心灵安养,作为摩梭人社会生活中一种主流的精神养老模式,是该场域内多种因素所共同塑造的。它集中印照了摩梭老年人良好的精神生活和优质的精神状态。对于心灵安养的滥觞研究将是我们理解此概念的基本前提,接下来就此问题进行讨论。
1、心灵安养的滥觞
摩梭老年人心灵安养资源主要是源于灵性资本和家屋文化。那些宗教精神通过实践活动、信仰力量、网络及其制度等方式对个体成员、社区乃至社会产生可度量的影响以及由此产生的效应,被称为“灵性资本”。从本质上而言,这种资本更多是帮助信众获取精神收益,(16)于飞:《灵性资本、精神资本与佛教文化》,载《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也就是季羡林先生所说的“安慰勖勉”的功能。(17)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一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20~547页。据此可知,灵性资本是能够提供给信众充足的精神满足的。那么,凭籍灵性资本摩梭老年人如何获取精神安慰和满足?笔者在当地调研中发现,至少是可以通过临终关怀、例行化行动、“俱乐部”效应来实现。
(1)临终关怀。进入养老阶段的老年人,面对死亡会产生焦虑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会严重影响到生命意义、人际关系以及心理健康,甚至于降低人生品质和死亡质量。(18)焦卉:《机构养老老年人死亡焦虑及影响因素的研究》,载《护理研究》2019年第21期。解决此问题,核心还在于我们能否正确看待生命的意义,个体将自我生命看作一个过程,有始有终,有生有灭,这无疑凸显了个体的生命终结,这种强调对于个体情绪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此时,佛教中关于临终关怀的诠释和往生礼仪的展开是帮助老年人消解对于死亡的恐慌和焦虑的一种重要方法。
(2)例行化行动。例行化行动是指行动者发起的一种日常化、常规化或惯例化的行动。对于老年人而言,随着身体机能的衰退,自我也陷入个体角色转换的迷茫中,从而生成对自身价值的质疑;例行化行动能够帮助老年个体明确责任的方向和行动的目标,持续提升老年人的专注力,巩固人生目标,保持身心的结合,这些对于老年人心灵安养来说也是大有裨益的。佛教中讲求“来生”,“业报”,彼岸的业报端赖于此岸的修行。如若,修行得当,往生可以成为生命层次提高的机会,甚至超脱于轮回。(19)达照:《饬终:佛教临终关怀思想与方法》,杭州: 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是故,修行成为佛教信众日常例行化的行动,摩梭老年人大多信仰藏传佛教,信奉“平时的修行是为了临终的那一霎”的观念。摩梭老年人在年过60后,责任重心就逐渐从家庭日常事务转移到管理经堂上,这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例行化的工作。
(3)“俱乐部”效应。被认为是一种依靠佛教活动集成的类似于“俱乐部”的作用,它将拥有共同爱好的成员聚合到一起,扩展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在彼此的交流中获取必要的情感支持。(20)于飞:《灵性资本、精神资本与佛教文化》,载《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摩梭老年人在日常转经活动中逐渐形成了这种类似“俱乐部”效应的社会关系。他们因为共同的信仰聚集到一起,又在转经这个活动中展开互动,而互动内容更多与念佛诵经无关,而是一些日常生活琐碎事务。
家屋(21)家屋,列维斯特劳斯提出这一概念,主要是指由具有血缘关系的多代成员共同居住的基本家庭结构。文化是摩梭人社会生活的核心——是以家屋为中心建立的一整套家庭和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些关系中包含着摩梭家屋成员间的组织制度、行为规则和关系模式。组织制度中那些外显的,被书面化的意义逐渐生成摩梭家屋结构、摩梭文化中的经典故事、民谣;而那些内隐的,并未书面化的意义成为规范人们行为的道德准则。
无论组织制度中外显的家屋结构、经典故事以及歌谣,还是内隐的道德准则,关涉老年人精神支持或者满足的资源都是极为丰富的。家屋结构的独特性是老年人威权的体现,端赖于层层建构,蕴藏其中的养老优势资源,提供给老年人一种优质的精神感受。一些可能阻碍精神满足获得的藩篱也会被有意识的清除,最终实现传承内容完全有益于老年人的精神满足。如:在婚俗方面,摩梭人迥异于其他民族,“不娶不嫁”是对其最好的诠释。摩梭人的婚姻并无嫁娶而是建立在纯粹爱情的基础上,更为关键的是男女双方无共有财产,而由财产分配、赡养抚养义务引发的冲突与矛盾则会降低老年人精神幸福感。(22)丁百仁,王毅杰:《压力、资源与流动老人幸福感》,载《江苏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此外,在配偶选择上,摩梭老年人会提前告知子女婚配规则,忌讳儿媳妇或姑爷的出现,(23)摩梭家庭首选的婚姻形式是走婚,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家中无女儿)才会选择过继和迎娶,然而不论哪一种形式都要改家姓,实现家庭身份的转换。这两组关系的出现也被认为是家庭矛盾的源头,无疑增加了老年人精神压力。
经典故事和歌谣是民族文化传承的载体,它凭籍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将某种意义实现代际传递。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传递,因为听众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接收信息,实现内化。关于内容的设置则体现了创作者的一种意图,在摩梭人的故事和歌谣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实现老年人精神支持或精神满足的意涵。
道德准则被认为是内隐的,未书面化的规则。基于身体社会学理论,这种规则会通过身体行动秩序的方式呈现出来,不同的身体信号会被分类,有些行动被接受,而其他行动不被接受,对其进行分类的规则被称为“身体习语的共享词汇”(24)Goffman, E. Behaviour in Public places. Notes on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Gaterings.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63:35.。养老行动被纳入该规则的范畴内,日益成为当地民众的主流行动。
随着乡村旅游业的发展,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在一些摩梭村社展开了激烈的碰撞,逐渐形成具有显著差异的两种场域文化。基于两者存在的明显边界,摩梭社区中存在的“身体习语的共享词汇”仍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如何对待老年人身体仍是共享词汇中的关键词。
2、心灵安养的获得
心灵安养是一种蕴藏有丰富养老资本的精神养老活动,老年人在其作用下会产生显著的精神支持和精神满足。那么,老年人是如何获得心灵安养资本的?
一般来说,获得途径主要是两类:一是端赖于外部资本;另一个是利用自身资本。如若养老行动的发生仅依靠外部资本的推动,那么养老效果将大打折扣。摩梭老年人精神养老效果良好的质素原因在于:一方面,养老支持者能够自觉履行赡养职责:另外,老年人有意识的参与并建构精神养老世界。
心灵安养属于这样一种建构的过程,凭借自我建构和他人建构的方式来实现。自我建构的手段主要体现在树立权威形象、利用灵性资本获得自我满足、营造乡村共同体网络获得认同。权威被认为是一种人们所公认的,以非强制性为前提,端赖于对能力和威望的认同实现自愿服从的力量。(25)任宇东,王毅杰:《家族企业接班人建立权威的路径研究》,载《青年研究》2020年第3期。它是老年人获得养老资本的关键,它的形成有利于老年人占有更多资源,而这种权威的作用也可以通过内隐性作用来实现,话语、身份认同和时空也都是实现养老权威的重要手段;(26)孟皓,王毅杰:《民族地区家庭养老支持力的身体塑造与具身实践》,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利用灵性资本获取优势资源是在摩梭社区中老年人惯常使用的手段,一个摩梭老年人如若与宗教寺院有着频繁的互动、提供充足的供养,那么他更有可能获得一些法会活动的优先权,而这些活动的开展将有益于提升老年人的精神满足;乡村共同体网络是指建立在乡村共同体基础上的关系网络,这种网络能有效强化成员间社会交往,提高彼此亲密度以及认同意识,(27)项继权:《中国农村社区及共同体的转型与重建》,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一些研究论证了乡村共同体网络的建构对于农村老年人心理健康是大有裨益的。(28)孙微微,景军:《乡村共同体重构与老年心理健康——农村老年心理干预的中国方案》,载《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5期。事实上,YN乡属于典型的熟人社区,亲缘和血缘关系在老年人意识中占据重要地位,他们可以在这一关系中获得更多的养老资源,获取充足的精神支持和满足。
如果说自我建构是构成养老支持者信任的基础,那么他者建构就是必要的保障。他者建构主要体现在由他人帮助老年人树立精英形象。精英形象有助于老年人成为他人关注和效仿的对象,摩梭老年人正是端赖于这种效能获得了更充足的精神养老资源。
心灵安养的核心要义在于身体,但身体并非孤立,而是与周遭要素紧密关联,这种关涉性既包含与外部环境的联系,也包括身体间的关联。倘若我们超越具体存在的社会环境或者局限其他制度逻辑,从而单纯、孤立的讨论某一个逻辑的作用,将会导致片面或误读的发生。(29)周雪光,艾云:《多重逻辑下制度变迁:一个分析框架》,载《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是故,研究中需要重视其中的关涉性。身体体现就是身体与外部环境的最好呈现,斯特拉夫强调身体体现是一种对生活世界的具体关注以及感性回归,(30)[美]安德鲁·斯特拉桑:《身体思想》,王业伟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版,第4页。他将其解释为在特定场域内肉身化的实践过程。在此过程中,行动者掌握了“身体技术”并获得特殊的“身体惯习”,从而自觉地开展“自我规划”。这种惯习自身蕴藏着丰富的精神养老资本,并凭籍一些具体的行动呈现出来,如:仪式、例行化、话语、临终关怀等,最终产生归属感支持、满足感支持和认同感支持。
我们摩梭人自古以来就有孝敬老人的传统,老人到了60岁就不能再下地干活了,否则村里人会说他家人不孝顺;摩梭有很多与老人相关的节日,比如:五月节。在这一天要举行仪式来表达对老人的尊重。老人不开心要逗他开心,哪个不这样做就会被全村看不起。(LS村民访谈,GZDJ20200821)
如果说身体体现呈现的是外部环境对于身体的作用,那么身体间的互动关系则更多体现出内环境中各要素的相互关系。老年人身体间的互助行动是互助支持的来源,而老年人身体对养老支持者的身体规划则生成了孝行支持,这两者直接转化为老年人的心灵安养。老年人因共同的信仰聚集到一起,又在转经活动中展开身体间的频繁互动。转经活动依照例行化程序展开,他们之间的互动更像是仪式下的私人情感交流,对于诵经内容和转经流程的意涵并不了解和关注,更关注于转经过程中与同伴群体的情感交流。
笔者:你们念的是什么经?
老人:六字箴言
笔者:那这个经代表什么?
老人:不知道,应该是保佑自己和家人吧!
笔者:那你们转经的路线是固定的?
老人:路线是固定的,我们都是在村头、村尾和大榕树下的三个玛尼堆间转经
笔者:这条路线有没有什么含义?
老人:不知道(LS村民访谈,GSJZ20200822)
笔者在观察老年人转经时发现,老年人转经相遇时会聚集到一起聊天,聊天内容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事件,与念佛诵经毫不相关,呈现出同伴间情感的互助与支持。
老年人身体与养老支持者身体间的互动也是心灵安养的重要来源,凭籍身体规划,老年人身体控制了养老支持者身体的运动轨道,阻止了越轨行动的发生,获得孝行支持。只是此时的身体规划更多采用一些内隐的方式来达成,潜移默化的家屋教育是重要的规训手段。作为具有特殊意涵的时间符号,摩梭人传统节日被认为是实现老年人身份认同的主要方式,身体在这些社会活动的印照下显现出被塑造的特征。如一些与老年人直接相关的节日有:娃里米节(农历五月初五)和仁旦节(农历十一月十二)。
在旅游业尚未成熟之前,LS村和ZB村拥有着共同的心灵安养运作方式,主要体现在:
第一,两村的心灵安养产生和获得方式是完全相同的,这种共同点主要是来源于共同的乡村场域,表征为共同的身体体现。
第二,身体互助和身体规划是心灵安养过程中两个重要的实现方式,两村心灵安养运作过程也都离不开它们共同的作用。老年人身体间是以身体互助的形式建立起互助关系,并产生互助支持。这种互助支持是不同于其他类型的,因为它只能在老年人群体中实现,老年人通过日常交往互动实现情感交流,生成互助支持力。老年人身体与养老支持者身体间的互动是心灵安养资源形成的重要途径,通过身体规划的方式老年人身体对支持者身体进行规训。身体规划凭借诸多手段(话语、行为训诫、身体建构),将老人权威施加于家中成员的身体并产生了规训力,进而生成孝行,最终转化为孝行支持;通过长期的身体训练来规训家庭成员的身体行为,也可以生成内隐性的道德体系和行为法则,这成为制度化保障;此外,身体规划还会对养老支持者身体产生未来规划和设计,从而有益于传递老年人的身体意义,形成养老支持力。
第三,拥有共同的转换机制。凭籍身体体现作用形成的孝行或互助行动逐渐转换为各类的支持力,如:孝行支持、归属感支持、互助支持等。这些支持力并非直接转换为老年人精神支持和满足,从而完成整个心灵安养,其中还有一个甄别机制,那就是“身体习语的共享词汇”。它是摩梭养老行动的过滤器,有效筛选各类支持力,符合规范的通过,那些不符合的被筛除,这也是转变为老年人精神支持和满足的最后一个环节。养老支持者仪态端庄、行为规范可以被认为是促使老年人精神满足的推动力,而举止轻佻,言语轻浮则会被认为是不符合共享叙事的规范,不利于老年人精神满足的获得,将被阻止。
如若在外部环境未发生改变的前提下,两个村遵循的是同一套心灵安养的运作模式,也将完成对于养老支持者相同的规训;然而,旅游资本的介入和城乡一体化政策动摇了传统的心灵安养运作机制,内部也产生了一些新的分化。
其中,身体方面的变化是最为显著的。基于旅游资本持续介入,LS村社会结构变化显著,村民的生计方式也由传统农耕生产转变为旅游产业经营;而ZB村远离旅游景区,缺少旅游资本的支持,因而村社结构、生计模式变化不显著。伴随两者的差异性,身体的在场性也发生变化。LS村村民可以从当地旅游业中获取高额回报,因此做出“留”的行动选择,也就规避了“空心化”问题;ZB村村民无法从农耕生产中获得满意的收益,自然就做出“走”的行动选择,这加剧了当地的“空心化”趋势(见表2)。而心灵安养机制的题中之义在于身体,一旦养老支持者身体缺席,可能会导致该机制无法正常运作。
表2
事实上,笔者在与两村老年人访谈中并未感觉到老年人精神支持和满足感有明显下降的趋势,这其实说明心灵安养机制还是在当地生产生活中正常发挥作用。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想吃啥,想用啥都可以的,我们老年人每天就是转经、带孙子,过得挺开心的。(LS村民访谈,GZQC20200809)
我们村外出打工的人还是挺多的,大概有几十个。他们只有过年才会回来;(被笔者问及有没有因为子女没在身边而感觉到失落、沮丧和难过时)没有太多感觉,我平时的生活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不就是念佛、转经和带带小孩。(ZB村民访谈,ALAW20200811)
在身体远离乡村场域的前提下,心灵安养还能正常运作,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悖论成立呢?我们结合图1来分析,心灵安养运作的发生首先是基于乡村场域和身体结合形成的身体体现作用,由它塑造被规训的身体。当身体不在场时,身体体现的作用就会被削弱,(31)身体体现的作用是个长期性的过程,对于个体的影响也不会在短期内消失,而笔者强调的是作用力的弱化,而非消失。如若要保障心灵安养的正常运作,此时心灵安养的弹性机制就开始运作。在养老互助支持力(32)养老互助支持力来自于老年人互助行动,由于ZB村社结构并未发生明显变化,因而互助支持力也未改变。不变,身体体现被明显削弱的前提下,身体规划成为被强化的对象,具体体现在老年人身体加强了对养老支持者身体规划。这种规划核心在于利用个人威权、弱化自身机能或者强化责任等手段,重塑他人身体,从而实现老年人的养老目标。
以前摩梭老人身边都有人照顾,根本不会管年轻人在哪里发展;如今不一样了,老人会经常催年轻人回老家。2009年大学毕业,就留在昆明,第二年成了家,但是阿妈经常跟我说摩梭人的根在大家庭,家里没人照顾她,三番四次催我回去,一开始我是不愿意的,回来了我媳妇咋办?最后拗不过,也就回来了,现在和媳妇两地分居。(ZB村民访谈, ALNM20190503)
相较于ZB村而言,LS村心灵安养机制内部力量呈现出不同的变化趋势。基于生活的富足,老年人逐渐从日常繁重的生产劳动中解放出来,拥有了更多的个人时间,而互助交往机会随之增加,互助支持力显著增强;虽然旅游业发展带来了居住安排的变化,但是生活空间(33)LS村旅游业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两个生活空间,一个是当地居民的生活居住空间,在这里仍然延续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交往行动;另一个则是经营客栈的外地商人的生活经营空间。依旧明晰,孕育身体体现的环境并未发生明显迁移;心灵安养机制又如何保持平衡?研究发现LS村老年人对养老支持者的身体规划,呈现出一些改变。LS村老年人身体对于养老支持者身体的控制力和规划力在减弱。其原因可能源于旅游业带来的现代通信媒体在该村的普遍应用,加大了代际间知识不对称性,(34)由于大量养老支持者身体的不在场使得ZB村代际知识的不对称性并不明显。老年人的传统性地方性知识的应用空间萎缩,而养老支持者掌握的现代性知识适用范围却在显著扩大。老年人很难像过去一样,凭籍掌握知识从而掌控身体。
现在那些小辈懂的比我们多多了,手机、电脑他们都会玩,好多时候还是他们教我们上网,过去那套管教方法已经很难行得通了。(LS村民访谈,GZDZ20200816)
合而观之,心灵安养是一种弹性机制,它能够根据外界环境的改变而呈现伸缩性和动态性。当养老支持者身体不在场,身体体现被弱化,而身体规划却在增强;当养老支持者身体在场,老年人互助支持力显著增强,而身体规划却相应减弱。正是这种弹性,保障了心灵安养机制的正常运作,实现了老年人精神满足。
需要说明的是,随着现代文明的逐渐渗透,不论是LS村还是ZB村老年人原本的养老基础都可能发生变化,心灵安养的结构也可能随之改变。但就此研究而言,为应对外界环境变化,心灵安养的弹性机制在进行自我调节和完善;然而,长期来说,这种自我完善能力是否还能延续,笔者也未能得出判断,这一切还需在未来研究中密切关注。
心灵安养作为一种具身化的养老模式,显著的印射着身体的效用。作为养老主体的摩梭老年人实现心灵安养的途径,就是借助自我身体来强化与他人身体或者周遭要素之间的互动,这种互动可以加快彼此资本的流通,巩固和稳定社会关系,形成充足的养老资本,进而实现老年人精神需求和满足。其中,身体互动是核心,包含老年人(自我)身体和老年人(他人)身体、老年人身体和养老支持者身体。这些身体互动会直接或者间接生成互助支持、孝行支持。它们要转换为行动,还需要通过“身体习语的共享词汇”审核,它是由一些非言语沟通方式组成,包括行为、动作、穿戴等。身体意义的获得端赖于身体习语的共享词汇。易言之,个体之间感知意义的媒介就是共享语言方式,它好比一把标尺衡量一切行动,并进行有效分殊,哪些属于主流行为,哪些属于越轨行为。身体间的互动最终能否转换为精神养老行动,这就取决于这种方式。据此,我们可以洞见心灵安养与身体之间的关涉性,身体是心灵安养得以正常运行的前提和保障,而心灵安养又是身体互动呈现的载体。
本文依据心灵安养的运作过程,提出了一个理论研究框架,这不同于以往我们所理解的精神养老是一个被动接受精神赡养的行动,反而是老年人身体主动发起互动的过程。事实上,整个心灵安养过程中身体互动发挥了重要作用。我们以一个摩梭乡镇中精神养老的个案研究进一步诠释了心灵安养的形成路径。一定程度上,摩梭老年人的心灵安养代表了我国部分农村老年人的精神养老过程。但我们关注这个个案,并非就是为了凸显代表性,当然也就更不是为了证明它的适用性。笔者的主要目的是通过个案研究方法来洞见心灵安养的运作过程:身体是如何与各要素进行互动并产生精神支持和满足的;在不同的外界条件下,心灵安养各要素之间又是如何协调从而达成共同目标,笔者希冀通过回答这些问题给读者呈现精神养老的动态变化过程。
在对心灵安养运作过程分析后,我们进一步总结出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摩梭老年人精神养老的实现端赖于心灵安养。笔者引入心灵安养这个概念是基于它能够较完整的阐释摩梭老年人精神养老的实现过程,强调摩梭老年人精神养老的特点;第二,通过梳理心灵安养的产生、获得方式,厘清心灵安养与灵性资本、家屋文化以及权利之间的关系,进而明确了心灵安养的内生性;第三,心灵安养并非是一个静态的过程,而是一个弹性的机制。心灵安养的核心在于身体互动,当各类身体发生互动生成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时,它们会随之生成支持力,这说明在互动中各类身体均具有显著作用。而当外部环境发生变化时,身体体现、互助行动和身体规划之间会触发弹性机制,从而进行伸缩和调整;第四,心灵安养的实现是一个宏观与微观、结构与行动的互动过程,我们可以从微观行动的描述来洞见结构的变迁过程。
受限于篇幅,笔者无法将摩梭老年人的心灵安养与其他民族的精神养老进行比较研究,也未能对心灵安养运作过程中养老支持者对老年人身体的反作用力进行详细讨论,而只是选取了有利于养老的孝行,这些都是未来研究中需要笔者去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