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彤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同素逆序词是指成词语素完全相同而语素组合的排列顺序互逆的一对词。“欢喜”和“喜欢”就是现代汉语中一组常用的同素逆序词,二者均可作形容词使用,同时也有作动词的用法。《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欢喜”“喜欢”的解释如下[1]566,1405:
欢喜(1)形容词。快乐;高兴。(2)动词。喜欢;喜爱。
喜欢(1)动词。对人或事物有好感或感兴趣。(2)形容词。愉快;高兴。
“欢喜”和“喜欢”作形容词使用时都具有“高兴”义,作动词使用时都可表示“有好感、感兴趣”之义。根据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既然这组同素逆序词在现代汉语中经常使用,且均活跃于口语和书面语之中,那么二者之间一定存在不可替代的差异。宁檬认为“欢喜”“喜欢”的不同之处在于词性,前者是形容词,后者是动词。[2]37对此我们不完全赞同,尽管从常见的使用情况来看,它们确实存在词性上的差异,但据《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的释义,二者的本质不同并不在于词性。
“表面上看,同素异序词语的存在是一种‘共时’现象,但实质上是‘历时’发展的结果”[3]34,那么“欢喜”和“喜欢”究竟存在怎样的差异?它们之间的差异又是如何演变形成的?本文将从历时角度考察“欢喜”“喜欢”的成词与发展,探究二者历时演变的差异以分析其共时使用的不同。
《说文·欠部》:“欢,喜乐也。”[4]179《广雅疏证·释诂》:“欢,乐也。”[5]9“欢”本义即“快乐”。下面“乐”与“欢”的对举用例可证明其“喜悦、高兴”的原始义:
(1)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屈原《楚辞·卷一》)
又引申出“交好、友好、融洽”之义:
(2)燕王命相栗腹约欢赵,以五百金为赵王酒。(司马迁《史记卷三四·世家第四》)
(3)施惠天下,诸侯四夷,远近欢洽。(班固《汉书卷四·帝纪第四》)
引申出“喜爱”动词义:
(4)夫乐米谷不爱布帛,欢牛马不美田宅,则谓米谷愈布帛,牛马胜田宅矣。(王充《论衡卷第十九》)
(5)猎者获禽,观者乐猎,不见渔者,心不顾也。是故观於齐不虞鲁,游於楚不欢宋。(王充《论衡卷第十九》)
值得注意的是,该义很有可能是在语境中获得的,以意动用法理解并非不可,且上古时期该种用例也并不多见。
“欢”在很多乐府诗中还可指代所爱之人:
(6)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乐府诗集·子夜歌》)
(7)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论语卷三·公冶长第五》)
由此引申出“喜庆的、令人快乐的事情”名词义:
(8)门下百数,莫敢入谏,臣独入谏,臣一喜;谏而得听,臣二喜;谏而止君之过,臣三喜。(刘向《战国策卷十》)
引申出“喜爱、爱好”动词义:
(9)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何若?改前圣之法度兮,喜嗫嚅而妄作。(屈原《楚辞卷十三·七谏》)
(10)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六·列传第十六》)
引申出“容易发生某事”之义,也具有动词性:
(11)臣闻用兵而喜先天下者忧,约结而喜主怨者孤。(刘向《战国策卷十二》)
“喜”还有女子怀孕之义:
(12)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左丘明《春秋左氏传·成公》)
由上述“欢”“喜”各自词义演变可知,二者拥有相同的初始义。在词义演变历程中,“喜”引申出具有动词性的“喜爱、爱好”义、“容易发生某事”义,且在上古时期用例较多,而“欢”虽然也引申出动词性用法,但使用情况远不如其形容词性“喜悦、高兴”义、“交好、友好、融洽”义用法常见。就该两种词性的用法,我们检索了上古时期具有代表性的部分文献,以便更直观地看出“欢”“喜”两个单音词的使用情况,具体参见下表1。
表1 上古时期“欢”“喜”形容词、动词用法在部分文献中的使用情况对比
“欢”和“喜”都产生于先秦,且本义相同,但是在上古时期两者的使用情况就存在一定的差异。整体看,“喜”的使用频率更高,无论是形容词用法还是动词用法都显示出鲜明的使用优势。具体用法上,“喜”动词性更强,陈述功能明显,具有“喜爱、爱好”、“容易发生某事”两项动词义;“欢”动词性较弱,修饰功能显著,具有“喜悦、高兴”、“交好、友好、融洽”两项形容词义。此外还需注意的是,在“欢”作形容词的用例中,不只表示“高兴”义,还有一部分表示“交好、友好、融洽”义,而“喜”作形容词只表“高兴”义。
由心里高兴快乐的情感可以自然地引申到对人或事物产生兴趣而喜爱的行为动作,“高兴、快乐”义和“感兴趣、喜爱”义在语义概念上存在一定的联系。因此,两个单音词的词义相近为二者并列成词提供了极大的可能性。
“欢喜”“喜欢”均由“欢”“喜”组成,这两个单音词在意义和用法上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因此并列成词具有牢固的语义基础。
就双音词的形成,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马真就指出:“先秦用结构造词方式构成新词,概括起来有两种情况:一是由临时组合的词组逐渐凝固而成词,一是两个以上的词素拼合后立即成词。”[8]77此外,马真还注意到“也还有些复音组合,本来是由两个具有独立意义的单音词构成的,但一经组合立即构成一个新词,没有凝固的过程”[8]79。丁喜霞认为同义并列双音词“是在汉语词汇双音化的驱动作用和同义并列结构词法的类推作用下,启动联想机制,通过词法途径把两个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单音词并联在一起构成的,不需要经过由短语到词的句法演变”[9]124。
在双音化开始并逐渐迅速发展的先秦时期,由于相似的意义和用法上的关联,“欢”和“喜”在同义联想的驱动下,既具有语义基础也具有线性组合的基础,因此也就不用经历由短语到词的句法演变即可成词,这正遵循了丁喜霞所说的“由两个原本同义的单音词作为参构语素直接并联而成”[9]124的构词模式。
两汉时期,“欢”“喜”就已共现连用。最早见于西汉《战国策》中,与“畏惧”对举出现,义为“高兴、快乐”:
(13)长平之事,秦军大克,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刘向《战国策·卷三十三》)
同一时期,《史记》《汉书》等文献作品中出现多例“欢喜”用例:
(14)伐纣时士卒欢喜,奋迅急速,以尚威势,猛而不倾侧也。(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四》)
(15)新室既定,神袛欢喜,申以福应,吉瑞累仍。(班固《汉书·卷九十九》)
上述三例“欢喜”,从句法上看均是形容词作谓语,从语义上看均表示“高兴、快乐”义,其中“欢”“喜”各自的语素义均为其本义“快乐”,同义连用也表“快乐”义。
魏晋至隋唐时期,“欢喜”用例明显增多。一方面,仍保持着原先稳固的意义和用法,即形容词表心情愉悦高兴;另一方面,萌生出新的用法,即动词作谓语,表示“感兴趣、喜爱”之义。例如:
(16)病者有死亡之损,叛者传不善之语,此乃大敌所以欢喜也。(陈寿《三国志·卷六十五》)
(17)得老加年诚可喜,当萶对酒亦宜欢。心中别有欢喜事,开得龙门八节滩。(白居易《欢喜二偈》)
(18)后则天召见审言,将加擢用,问曰:“卿欢喜否?”(《旧唐书·卷一九零》)
(19)师云:“汝还欢喜不?”对云:“欢喜即不敢,如粪扫堆上拾得一颗明珠。”(《祖堂集·卷五》)
上述前两例,“欢喜”均为形容词,表示“高兴快乐、愉悦”,其中例(17)“欢喜”作定语修饰其后中心语“事”;后两例为“欢喜”动词用法,意为“感兴趣、喜爱”。可见,尽管单义词“欢”基本不作动词使用,但与“喜”同义连用时可以作动词来用。
这一时期由于佛教文化逐渐广泛传入中国,佛家思想和人的心性情欲密切相关,因此“欢喜”也多出现于记载佛教思想文化的文献史料中,今日仍经常使用的成语“皆大欢喜”正出自于佛教经典《金刚经》:
(20)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金刚经》)
宋朝以后,“欢喜”使用频率明显提高,尤其在明清时期“欢喜”高频出现在各类小说作品中。同时,还出现了重叠使用的情况,如:
(21)弟兄同拜寿尊前,共一笑、欢欢喜喜。(张孝祥《鹊桥仙·平国弟生日》)
(22)且言济公看见苏同、张禄复了原职,暗说道:且让你们暂时欢喜欢喜,马上又有烦恼到了。(坑余生《续济公传》第九十四回)
我们发现,现代汉语中经常使用的“空欢喜”在这一时期也已出现,例如:
(23)钱典史听了这话,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那里还敢多嘴。只可怜赵温白送了十两银子,空欢喜了一夜。(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第二回)
至民国,“欢喜”用法趋于稳固,而其动词性用法却非常少见。酌举民国时期“欢喜”部分用例:
(24)至此也不便再劝,空落得泪珠满面,变成了带雨梨花。一场空欢喜,却是难受。(蔡东藩、许廑父《民国演义》第六十七回)
(25)此时听说夏旅长叫局,也有欢喜的,也有害怕的,欢喜的是以为夏旅长叫的局,一定可以多得些赏钱,害怕的是听说夏旅长是个北老,恐怕不易亲近。(蔡东藩、许廑父《民国演义》第一百五十六回)
(26)这样东西,原来人人欢喜。(蔡东藩《清史演义》第二十五回)
(27)余氏带着三个小女儿,欢欢喜喜,一门雍睦乙乡党都赞培善的内助好。(费只园《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第九十一回)
从历时角度看,“欢喜”具有以下用法:一是形容词,表示“高兴、快乐”;二是动词,表示“感兴趣、喜爱”;三是形容词重叠构成AABB式“欢欢喜喜”、ABAB式“欢喜欢喜”,前者表示心情愉悦高兴程度之深,后者表示“高兴一下”之义。至此,“欢喜”通过历时演变形成的各种意义与用法已基本同现代汉语相一致。以下表2是我们统计出的两汉至民国时期“欢喜”形容词、动词用法在部分典型文献中的使用情况对比。
表2 两汉至民国“欢喜”形容词、动词用法在部分文献中的使用情况对比
简言之,“欢喜”由近义语素“欢”和“喜”并列连用而成,最早出现于西汉时期,并未经过句法结构演变而直接并联成形容词使用;后经唐宋明清时期高频使用,“欢喜”形容词词性愈加显著,尽管出现了动词用法,但其形容词用法始终占据强势地位。从表2能够清晰看出,“欢喜”形容词用法的使用频率远高于其动词用法,因此我们必须承认“欢喜”的形容词用法占据显著优势,但同时,也不能否定“欢喜”动词用法的存在。那么为何“欢喜”两种用法的使用情况差异如此之大?为何“欢喜”出现的动词性用法一直没能广泛高频使用?我们认为,这同与“欢喜”同样出现于汉代的同素逆序词“喜欢”的产生直接相关。
“喜欢”的产生与近义语素连用也有很大关系。对于同素逆序词,林燕认为“由两个语义相同或相近的语素组合成的联合词,两个语素彼此互相注释,语素次序更灵活,比较容易发生倒置现象”[10]13。自先秦时期,“喜”和“欢”这两个近义单音词就可以独立自由使用,二者向双音词凝固的过程也是其组合不断稳固的过程。
“喜”“欢”按此顺序首次共现连用于《礼记》“论伦无患,乐之情也;欣喜欢爱,乐之官也”,但此时“喜”“欢”均是单独使用的词,二者没有组合关系。“喜”“欢”在线性序列上组合相连略微晚于“欢喜”,最早出现于东汉末年:
(28)知其安危问养,视其复闻小善言,心为之喜欢,是孝之所致也。(《太平经·卷一百一十四》)
魏晋至隋唐时期,“喜欢”的用例还不是非常常见,多作形容词表心情愉悦高兴。例如:
(29)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曹植《善哉行》)
(30)独出虽慵懒,相逢定喜欢。还携小蛮去,试觅老刘看。(白居易《晚春酒醒寻梦得》)
上述三例“喜欢”均表示“高兴、快乐”,替换成同素逆序词“欢喜”后其句义也仍然成立。从《敦煌变文集新书》的两个用例就能够看出此时“喜欢”和“欢喜”可以灵活替换:
(31)欢喜巡还正饮杯,恐怕师兄乞饭来,各请万寿蹔起去,见了师兄便入来。……难陀出门见佛,便乃阳(佯)作喜欢,合常(掌)礼拜起居,不审师兄弟福。(《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三》)
(32)王郎见妻端正,指手喜欢,道数声可曾,走入内里,奏上大王。王郎指手欢喜,走报大王宫里。(《敦煌变文集新书·卷四》)
例(31)、(32)中的“喜欢”“欢喜”均同时出现于同一卷书前后相隔不远的两个小句,尤其后一例中“喜欢”和“欢喜”的句法环境完全一致,但作者使用两种不同形式表达相同语义,这足以证明此时“喜欢”“欢喜”这对同素逆序词使用灵活的特征。张巍指出:“联合式复合词大都经过一个连用的过程,有相当大的灵活性,往往可以颠倒两个构词语素的序位。”[11]132可见“欢”和“喜”这两个近义单音词本身也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在向双音词凝固发展的过程中,词序很不稳定,常常颠倒可逆。
宋元时期,“喜欢”用例增多,除继续保持形容词用法外,还产生了新的用法。
一是动词作谓语,表示对某人或某事物感兴趣、有好感,如:
(33)楚公性俭约,尤不喜欢酒。(陆游《家世旧闻》)
(34)俺父亲是李克用,阿妈喜欢俺两个,无俺两个呵,酒也不吃,肉也不吃。若见俺两个呵,便吃酒肉。好生的爱俺两个!(关汉卿《邓夫人苦痛哭存孝》)
(35)往常时无我处不喜欢说话,今日个见我来低着头无语嗟呀,有甚的机密事孟良也合知么?(朱凯《昊天塔孟良盗骨》)
二是形容词重叠构成AABB式,表示心情愉悦程度之深,如:
(36)那其间、锦阵花丛,玉斝金钟。对对双双,喜喜欢欢,我与你笑相从,再休提误入桃源洞。(李好古《沙门岛张生煮海》)
(37)听得那静鞭响燋燋聒聒,听得杖鼓鸣恰早喜喜欢欢。(马致远《南吕一枝花·咏庄宗行乐》)
这一时期,“喜欢”出现了动词性用法,但是还未广泛使用,用例还不多见,且后接成分主要是体词性词语,如上述例(33)普通名词“酒”、例(34)短语“俺两个”等,后接谓词性成分如上例(35)“说话”的情况并不常见。
到了明清至民国,“喜欢”的动词性用例越来越低,使用频率明显提高,且用法更趋多样化。此时动词“喜欢”的语法特征主要有以下四点:
其一,后接体词性成分,可受程度副词、否定副词修饰,例如:
(38)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十回)
(39)勃夫人的装束,也总算华丽了,但我恰不甚喜欢西装。(蔡东藩《清史演义》第九十二回)
其二,后接谓词性成分,动词或动宾短语等,可受程度副词、否定副词、限定副词等修饰,例如:
(40)我只喜欢打听那古怪的事,闲事是不管的。(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十一回)
(41)原来他天性聪明,最喜欢研究学问,尤其喜欢研究水利。(钟毓龙《上古秘史》第四回)
其三,后可带兼语,兼语之后所接成分表示喜欢的原因,例如:
(42)太尉怪任生淫污了他的姬妾,又平日喜欢他知趣,着人不要径自除他,故此吩咐这些阉工把来阉割了。(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四》)
(43)他又有个毛病,不喜欢人在他面前说人做宜,说人有钱。(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三十一回)
另外,这一时期“喜欢”还可后接补语。如趋向补语,表示“喜欢”的发展趋势:
(44)一次,宁王经过我们家门口,看到我就喜欢上了,而我的丈夫又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于是就被宁王夺去了。(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一》)
(45)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曹雪芹《红楼梦》第八回)
如程度补语,补充说明“喜欢”的程度:
(46)我喜欢的很呢。我为啥不喜欢?只是你的事,我却管不着。你慢慢的求铁老爷去。(刘鹗《老残游记》第十七回)
如状态补语,补充说明由于“喜欢”而呈现出来的状态:
(47)喜欢得翠芬拍腿狂笑,仍垂下头直瞪瞪的注视。(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第四十六回)
(48)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十八回)
“喜欢”后的补语可以是词、短语,也可以是小句。如上例(44)方位名词“上”作补语,例(45)趋向动词“起来”作补语,例(46)程度副词“很”作补语,例(47)“喜欢”承接的补语是完整小句“翠芬拍腿狂笑”,例(48)“喜欢”后接的补语是“连……也”句式构成的小句“连觉也睡不成”。
我们还发现,除了形容词重叠AABB式“喜喜欢欢”在这一时期继续沿用,“喜欢”还出现了ABAB式“喜欢喜欢”,不过并不多见。以下用例前一例表示“高兴一下”,属于形容词重叠,后一例是动词重叠,强化“喜欢”这一行为动作:
(49)且尽这一年半的工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喜欢喜欢再讲。(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三回)
(50)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曹雪芹《红楼梦》第三十七回)
可见,随着“喜欢”日益高频使用,其意义和用法也日渐丰富,尤其是动词性用法逐渐成熟,“对人或事物有好感、感兴趣”这一动词义项占据显著优势。我们查阅两汉至民国时期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文献语料,通过对比更清楚地看到“喜欢”成词发展的轨迹变化,具体见下表3。
表3 两汉至民国“喜欢”形容词、动词用法在部分文献中的使用情况对比
综合上述历时演变,“喜欢”的具体用法有以下三方面:一是形容词,表示“愉快、高兴”;二是动词,表示“对某人或某事物有好感、感兴趣”,可后接体词性成分、谓词性成分,亦可带兼语;三是重叠形式AABB式“喜喜欢欢”、ABAB式“喜欢喜欢”。以上三种用法均继续沿用至现代汉语,此外,“喜欢”在现当代时期继续发展,又衍生出新的用法特点:
其一,“喜欢”后带“过”,表示过去对某人或某事物感兴趣。
(51)小玉故意叹了口气,道:“我虽然很想尝尝被淹死的滋味,可是还没有被人真的喜欢过就糊里糊涂的死了,岂非有点冤枉?”(古龙《陆小凤传奇》)
其二,“喜欢”的程度深、时间久自然而然就演变出“习惯”之义。
(52)曹家喜欢用干净瞭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过节儿,所以她跟了他们已经二三年,就是曹家全家到别处去也老带着她。(老舍《骆驼祥子》)
(53)她没有多说。她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大惊小怪。(钱钟书《围城》)
其三,“喜欢”的主语不仅指称人,还可以是专有名词、处所名词等,通常表示容易发生某种情况。
(54)植物中也有不少相互排斥的“冤家对头”。如核桃树喜欢独占地盘,与苹果种在一起,当他们的根系相接触时,苹果树就会中毒,导致枯萎死亡。(1993年《人民日报》)
(55)面对世人的夸奖,陈希同幽默地说:“北京喜欢在脸蛋上做文章。”(1994年报刊精选)
例(52)-(55)“喜欢”新义项的形成与“喜”引申义“容易发生某事”有很大关联,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喜欢”的演变受语素“喜”影响深远。在历时发展的过程中,“喜欢”的语义核心慢慢集中在“喜”上。
综合上述“欢喜”和“喜欢”的历时演变,“欢喜”最早出现于西汉,而在成词之初其内部构成语素的词序很不稳定易颠倒,由此便出现了与其语素相同但词序互逆的“喜欢”。“喜欢”最早出现于东汉末年,起初可以与“欢喜”替换使用,用作形容词,表“高兴、快乐”义;宋元时期产生动词义项,经明清时期广泛高频使用,“喜欢”的动词用法愈发多样,至民国已基本成熟,其作动词可后接体词性成分、谓词性成分,还可带兼语、补语等,形容词用法逐渐式微为其动词义的使用让步。到现代汉语,“喜欢”的搭配组合情况更加丰富,可后带“过”,其陈述对象还可以是植物、动物、地名等,“喜欢”的语义又引申出“习惯”“容易发生某种情况”等。可见,“喜欢”的动词义项自产生以来始终占有绝对优势,一开始受“欢喜”制约,其形容词用法不甚普遍,之后词义不断分化,发展出动词用法且日益成熟稳固,其自身动词义也压制着形容词义发展。故此,“喜欢”的形容词用法一直受到表“高兴”义“欢喜”的强势制约及自身动词义项优势影响而始终处于劣势地位。
“欢喜”和“喜欢”各自经历历时演变后,在现当代时期出现了明显的使用差异和语义分化。下面我们欲从语法功能、使用频率、搭配组合等三个方面具体探讨。
在语法功能上,“欢喜”不如“喜欢”完备。“欢喜”的语法功能局限于以下三方面:一是形容词,主要作谓语,是最为常见的功能;二是动词,可带宾语,主要是体词性成分;三是形容词重叠式。
“喜欢”具有以上所有功能外,其完备的语法功能主要表现在动词用法上:一是后可带动词等谓词性成分,同时也可受程度副词、否定副词、限定副词等修饰。二是后可带兼语,兼语后成分表示喜欢的原因。三是后可接多样的补语形式,如趋向补语、程度补语、状态补语等,同时其补语成分可以是词、短语,也可以是小句。四是动词可重叠构成“喜欢喜欢”,表示强调。
从总量上看,“欢喜”出现频率整体较“喜欢”相比低很多,“喜欢”在使用数量上占据非常显著的优势。下表4是我们统计出现代时期部分著名作家使用“欢喜”“喜欢”的情况:
表4 现代“欢喜”“喜欢”使用情况对比
“欢喜”的形容词用例数量高于动词用例,而语言风格具有湘西特色的沈从文的作品中动词“欢喜”多于形容词。同时,“喜欢”的形容词用例远远低于动词用例,特别是反映老北京话最具代表性的老舍的作品,动词“喜欢”的数量大大高于形容词。下表5是我们统计出当代时期部分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使用“欢喜”“喜欢”的情况:
表5 当代“欢喜”“喜欢”使用情况对比
从现代和当代时期使用情况对比可知,尽管“欢喜”“喜欢”的形容词义和动词义均相似相近,但是二者的使用频率有明显不同。在动词义项上,“喜欢”占领强势地位,这与“喜欢”多样化的动词性语法功能有很大关系。而在形容词义项上,“喜欢”不具优势,且“欢喜”也逐渐失去使用优势,我们猜测这与“高兴、快乐、开心”等同样表示心情愉悦义且口语性较强的双音词的产生有关。
张美兰认为进行词汇研究必须考虑地域因素。[12]31我们发现,“欢喜”“喜欢”的使用存在一定的南北差异。从表4可以看出,沈从文使用“欢喜”动词义表达“感兴趣、喜爱”义多于“喜欢”,老舍作为典型老北京人使用“喜欢”明显多于“欢喜”;表5中,金庸作品使用“欢喜”和“喜欢”的频率不相上下,语言风格极具北京色彩的王朔的作品使用“喜欢”远多于“欢喜”。可见,就共时层面看,二者的使用选择和地域文化也有很大关系。
“喜欢”的搭配对象比“欢喜”丰富得多。主语不止局限于人,“喜欢”的陈述对象还可以是植物、动物,甚至还可以与地点处所搭配。
与灵活自由的“喜欢”相比,“欢喜”更多存在于一些成语等固定组合中,如“皆大欢喜”“满心欢喜”“欢喜冤家”“空欢喜”等。重叠式“欢欢喜喜”的使用频率也比“喜欢”重叠形式高很多。
“欢喜”“喜欢”是由近义语素“欢”与“喜”组成的一组联合式同素逆序词,二者都具有形容词用法,表“高兴”义,也都有动词用法,表“对人或事物有好感或感兴趣”义。但是,“欢喜”和“喜欢”在现代汉语共时层面的使用情况明显不同,这些差异正是历时演变分化所致。
词序是汉语表示语法关系的一个重要的语法手段。张巍认为,由于前后语素在意义上平行,因而同素逆序词更容易凝固成词,同时也指出“联合式复音词两个语素意义之间或同义、近义或反义、对立或意义相关,存在着既互相融合,又彼此制约的辨证统一关系。这恰好解决了语言发展中词义的丰富性、多样性同表达的单一性、明确性之的矛盾”[11]132。起初,“欢”和“喜”在单用时都非常活跃,属于常见的近义基本词汇,两个语素越接近越容易组合,也越容易颠倒词序,进而形成了“欢喜”“喜欢”这对同素逆序词。张巍还运用现代语义学观点说明“具有共同的语义要素(义素),也就是属同一语义场(就是由具有某些共同义素的一群词类聚而成的场)。同一语义场中的各个成分靠着心理联想而聚合起来”[11]133。
由历时演变可知,“欢喜”和“喜欢”在产生之初都作形容词使用,表“高兴”义。“欢喜”的形容词用法一直沿用至今,“高兴”义始终压制其动词义发展,成为“欢喜”的核心语义。借助同义联想、词序颠倒等手段,“喜欢”产生,李思明对此认为“这类词词素次序的安排,既是构词的需要,也是别义的需要”[13]68。在最初阶段受到“欢喜”影响,其单一且近义的形容词用法无法满足使用需要,进而在宋元时期形成动词用法,依托于具有口语化、世俗化等鲜明特点的明清小说广泛流传而逐渐成熟稳固,由此使得动词义成为“喜欢”的核心语义。
形式和意义相互联系、相互依存。从语音角度看,“欢喜”是由均表“高兴”义的“欢”与“喜”构成的联合式双音词,语音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其构成语素的意义都十分凸显。与之不同的是,“喜欢”的“欢”失去了原有调值而被轻读,同时“喜”的动词义项丰富多样,因此“喜”在该双音词中发挥主导作用,成为“喜欢”的语义重心,促使“喜欢”的动词义远远胜过表“高兴”的形容词义而占据核心义域。唐健雄认为:“从性质上说,同素异序词语都是同族关系,所有成员都是不同的词语,客观上形成等义、近义的关系,以满足不同的使用需要,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词汇丰富的表现。”[3]34不同形式承载不同意义,不同意义也会以不同形式展现出来。
综上,从表面看,同素逆序词是一种共时现象,但究其本质是由历时演变而产生的,处于同一词汇系统中的一对同素逆序词也一直不断进行动态变化。因此,要合理掌握好同素逆序词使用、深入分析好同素逆序词用法,必须将共时和历时、静态与动态相互结合,才能正确把握两者同中有异的内在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