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庄紫涵
2019年,追光动画聚焦中国经典神话母本,陆续推出《白蛇:缘起》(以下简称《白蛇》)、《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简称《青蛇》)、《新神榜:哪吒重生》(以下简称《哪吒重生》)、《新神榜:杨戬》(以下简称《杨戬》)四部动画电影。从市场反馈来看,这一创作转向起到了积极效果。然而,该系列的“世界观”建构有何不同?它真正的文化价值何在?又有何值得反思的问题?诸如此类的重要议题,学界尚未有详细论述。因此,本文将从当代意识、技术景观与文化展览等角度切入,展开对追光动画“世界观”重塑的价值探析与文化反思。
一、历史回溯: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的“世界观”建构
在哲学研究领域,“世界观”是指人类对客观世界及人与世界关系的整体看法。它作为一种观念存在,属于意识形态层面的表达;而在动画领域,“动画世界观与哲学范畴的世界观不同,动画世界观可以理解为动画背景下的世界概况,创作者为了动画作品的情节需要,虚构一个令人信服但并不存在的动画世界作为故事的背景。”[1]可以说,“世界观”不仅是动画电影必不可少的创作环节,也是支撑动画故事的核心骨架。
自1926年万氏兄弟《大闹画室》问世至今,中国动画电影创作历程已逾百年。其中,神话故事与民间传说作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成为创作的重要题材来源。①例如中国第一部长片动画《铁扇公主》(1941),便取材自古典小说《西游记》。建国后,这一创作路径仍在延续,其中以美影厂的作品最为典型。②可以说,纵观中国动画电影史的神话题材动画作品,其“世界观”的呈现大体都是在遵循神话母本的基础上,着重于以民族化的手法进行动画演绎。因此,这一创作观念,往往呈现出一种“不言自明”的意识。然而,这种意识却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世界观”创作方面的不足。这样的情形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改革开放后,市场化的到来以及大批国外优秀动画作品的引进,中国动画创作遭受较大的冲击。
1999年,美影厂的动画作品《宝莲灯》上映,大获好评。但客观而言,《宝莲灯》仍是基于“劈山救母”的民间神话进行的创作,在“世界观”设定方面几无创新之处。时至21世纪前十年,在“低幼化”创作思路的牵引下,中国动画电影几乎与儿童文化艺术产品划上等号。“世界观”创作意识不仅仍被创作者所忽视,同时还为满足“低幼化”的观影需要,一度约定俗成地弱化为一目了然的简单创作。如此局面,直到2010年后才逐渐转变。2011年,《魁拔之十万火急》上映,“该片世界观设定合理地利用了中国神话元素,它不像以往的国产神话题材动画局限于神话本身的桎梏,而是将中国神话元素仅做参考,处处创新,以至于创作了一个观众熟悉又倍感新鲜的动画世界。”[2]可以说,《魁拔》的成功,不仅反映了中国动画电影“世界观”创作意识的提高,更表明了动画从业者“世界观”创作能力的提升。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又进一步,该片令人惊喜的一点,即在于对“世界观”的创新。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称为《魔童》,2019)中“二头身”的哪吒形象,更是打破了观众对封神“世界观”的固有认知,审丑、戏谑等元素以及“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当代观念植入,令人眼前一亮。
可以说,近年来神话题材动画电影“世界观”设定的革新,不仅赋予当代观众全新的观影体验,同时也愈发说明“世界观”创作之于动画电影的重要性。然而,无论是《大圣归来》(2015),还是《魔童》《姜子牙》等作品,其故事世界的呈现,仍是围绕着神话母本的“世界观”展开。这种“保留原初世界观的大前提,调整小设定”[3]的策略,表征着中国动画电影仍有拓展空间。
不同于上述影片,从“合家欢”创作思路中抽离出来的追光动画,于2019年推出“新传说”系列的第一部作品《白蛇:缘起》。这部改编自《白蛇传》的作品,解构了原母本的“世界观”设定,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世界,刷新了观众对于神话“世界观”的认知。此后,解构、架空、重构等创作手法以及大量当代青年亚文化的杂糅拼贴,成为其系列“世界观”的標志性特征。可以说,在新的时代语境与文化立场下,追光动画正竭力重塑新的神话“世界观”范式。
纵览中国百年动画电影史,从遵循到重塑,神话题材动画“世界观”创作的演进历程,反映了中国动画电影创作的深刻变化。而这也成为追光动画的切入点。正是基于此,追光“神话传说”系列的“世界观”建构打开了新的突破口,一个“追光式”的神话“世界观”体系正逐渐成型。
二、理念更新:神话母本的当代意识书写
近年来,中国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世界观”创新,改变了以往动画电影的创作形态。而这样的思路转变,实际折射出来的是创作观念的更新。在当下的动画创作领域,年轻一代动画人在面对经典神话母本时,是将其视作一种“可写性文本”而非“可读性文本”。
所谓“可读性文本”,是指“可被阅读但不可以再写作的文本,是一种定型的、描绘型的文本”,读者只可阅读而无法介入。在中国历史上,诸多神话母本早已定型。因此,过往大多动画创作者们都将其视为“可读性文本”,并基于此展开创作;而“可写性文本”则“是一种‘未完成的文本,具有一种‘召唤结构,留下大量的‘意义‘空白等待着读者去发现与填补。”[4]需强调的是,“未完成”并非指神话母本的不完整,而是指在文本中仍有可介入的创作空间。
不同于《大圣归来》《魔童》等作品,追光动画在面对“神话母本”时,选择了不同的介入路径。在追光的多次访谈中,“神话新编”“当代书写”“重新解读”①是导演在提及“世界观”建构时反复强调的字眼。不难看出,该系列的创作出发点,着重的是神话故事与当代社会的深度链接,而非单纯以新的动画技术复译神话故事。对追光而言,为达成这一目的,创作路径就需要一个解构再建构的过程。
首先,在该系列中,追光以“去神化”的方式赋予了神话人物一种当代特质。具体来说,该系列对神话人物的外在形象、职业身份及内在特质等方面皆展开了当代转译:在《哪吒重生》中,哪吒化身为一个朋克快递小哥,他有喜欢的“女神”,有找寻自我的苦恼,亦有父子关系的情感困扰;在《杨戬》中,二郎神成为一名随遇而安的赏银捕手。他个性温和,不争世俗,甚至还有一丝“躺平”的意味;在《青蛇》中,小青则转变为不畏艰险、为爱拼搏的当代女性化身……从仰视到平视,经由“去神化”的人物新编,追光赋予神话人物一种更具当代意识的身份特质。
其次,在文化形态方面,追光打破“传统与当代”“东方与西方”之间的文化壁垒,并将大量当代青年亚文化倾注至“世界观”当中。在过去,中国动画电影向来强调文化的正统性。然而,“伴随着改革开放和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接轨,在短短三十年的时间里,中国青年亚文化出现了巨大变化,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当代中国青年文化的不可忽视的一部分。”[5]因此,在追光神话“世界观”中,对不同文化类型的解构、拼接与重组,成为其重点构建的文化生态。例如,《白蛇》中的“宝青坊”犹如电脑游戏中的商店;《青蛇》中的“修罗城”充满了“废土文化”气息;而在《杨戬》中更是呈现出极具“赛博”气质的瀛洲仙界。这些不同类型的文化形态,成为链接当代青年审美观念的重要媒介。
最后,追光动画的“世界观”植入了大量的生活气息与情感表达,成为当代意识的真实写照。在《青蛇》中,小青势要挽救姐妹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将深情化作执念,一往无前。而“修罗城”的规则制定抑或景观呈现,则“让观众感受到现实世界甚至正在经历的社会人生……这无疑是要建立起这个虚构的‘异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某种内在联系,以虚构的故事来影射现实人生”[6];在《哪吒重生》中,李云祥屡次想要证明自己,但却无法在父亲生前得到他的认同;杨戬自封神大战后,落魄潦倒,不仅沦落为赏银捕手,甚至没钱加混元气……这些极为写实的笔触,勾勒出当代年轻人的真实境遇,从而让神话“世界观”的建构有了更为真切的现实落点。
综上所述,在介入神话母本的过程中,追光注入了大量当代社会的生活气息、文化形态、情感体验及价值观念,从而让神话故事与当代社会形成语义与内涵上的双向链接。同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追光神话“世界观”的重塑,还进一步改变了神话的功能。神话不仅是“提供人类认识自然的方式,而是成为表达人类当代意识与社会想象的媒介”[7],由此呈现出当代生活的真实质感和情感肌理,从而与当代人类形成真正的情感连接与精神共振。而这一点,便是追光神话“世界观”重塑的核心所在。
三、文化反思:“技术景观”与“文化展览”
追光“神话传说”系列的“世界观”重塑,富有创造性地呈现了神话母本的当代表达范式。因此,为强化观众对“世界观”的感官接受,追光动画的影像风格呈现出高度技术化的特点。3D、数字特效及粒子水墨等一系列先进动画技术轮番上阵,刷新了观众的“世界观”体验。但从另一方面来看,高度技术化的视觉表达,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追光“世界观”呈现的重心偏移。在置入大量当代文化形态之后,不同文化之间的融合共生本该是重塑的重点,“文化的可写性”而非“技术的可写性”,理应成为竭力突破的首要环节。然而,追光动画的文化表达,却落入了技术主义的窠臼,文化的调适与融合仅仅落在了视觉层面,致使“世界观”建构与文化内核的依存关系逐渐弱化。
在《哪吒重生》中,“蒸汽朋克”风格在视觉上合理地嫁接至民国时期的东海市,然而,其视觉呈现与内在文化的表达却两相背离。影片着重讲述的是在社会秩序失控之下的家庭伦理与成长故事,而“蒸汽朋克”的文化内核却是在于“借蒸汽时代技术成就的外在形态,以超越看似不可超越的蒸汽时代的姿态,不断阐述人性超越科技的主题。”[8]因此,《哪吒重生》“世界观”中的文化内核与主题意旨并未达成内在统一。同样,《杨戬》中“赛博式”的“世界观”令人惊叹。然而,“赛博朋克”文化中对人的主体性的怀疑以及对于高科技低生活状况的批判,却丝毫未能与影片“挑战权威,亲情至上”的主题内核进行有效勾连。在《青蛇》中亦是如此,“修罗城”的“世界观”建构颇具末世气息。然而“执念”这一情感锚点在不间断的游戏化叙事中逐渐被消解,进而简化成由绚丽动作和场景组成的“打怪升级”,“‘执念被游戏化”[9]。可以说,在大量动画技术的加持下,诸多不同文化形态的引入,仅是作为“世界观”呈现的“视觉元素”,而非“文化本质”。不同的文化形态并未以巧妙的方式融合至影片主旨内核的深层表达。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追光神话“世界观”的建构,表现出文化表达不清晰、文化引用不深入、文化融合不彻底的问题。由此,文化表达成为没有“所指”的“能指”,最终呈现出“文化展览”式的创作弊端。
进一步来看,追光“世界观”重塑的症候,不仅体现在创作方面,更存在于文化意识层面。基于当下的现实背景,中国动画电影不可避免地进入到追求高度技术化、奇观化的创作阶段。因此,“在强调动画商业性的今天,抓住观众的眼球,发挥‘眼球经济才是获取票房的保障。国产动画的影像追求便不再以弘扬民族传统文化为目的,转而投向视觉奇观效果的怀抱。”[10]如此看来,近年中国动画电影华彩炫目的技术呈现,更像是一场迟到多年的集体“补课”。压抑许久的创作情绪,似乎在技术上得到了全盘宣泄。这不仅仅是追光动画所独有的问题,更是当代中国动画电影的整体症候。因此,在创作中的文化“拿来主义”,便不再是力求对不同历史和文化语境的文化进行有效融合,反而极力凸显其视觉性,以“眩晕式”的视觉效果遮蔽文化逻辑的合理性。而“技術主义”带来的观影快感,使中国动画电影创作陷入更大的困境。
总而言之,在追光动画的“世界观”建构中,盛大的技术景观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文化层面的核心问题。大量拼贴的文化形态诉诸于高度技术化的感官呈现,导致影片的文化表达更多以一种“视觉的”而非“意识的”形式凸显。由此,内在的文化意识一度消弭,“文化表达”沦为“文化展览”。也正因此,技术主义压缩了文化表达的空间,进而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影片对观众的共情询唤,而这亦是“近年以高度技术化追求极致视效的国产动画亟须改变、亟需平衡的共性难题。”[11]
结语
在将神话母本视为“可写性文本”的基础之上,追光动画重塑了中国传统神话的“世界观”。不同文化形态的涌现、当代意识的书写及当代价值观念的置入,不仅呈现出耳目一新的形态表征,同时为中国动画创作注入了一股新动能。然而,大量技术景观的过度营造,使其“世界观”建构的文化表达呈现出“视觉”而非“意识”的重心偏移,进而遮蔽了不同文化形态难以有效融合的创作症候。因此,文化“拿来主义”的内在龃龉,使得追光式的神话“世界观”体系难以在文化逻辑层面自洽。就此而言,如何在当代语境下讲好中国故事,不仅是追光动画亟待解决的问题所在,亦是中国动画电影当前面临的重要课题。
①参见颜慧,索亚斌:中国动画电影史[M].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12):212-214.
②如《大闹天宫》(1961年)、《哪吒闹海》(1979)、《天书奇谭》(1980)、《宝莲灯》(1999年)等.
①参见:赵霁,刘晓东,武瑶.《新神榜:杨戬》:神话再读、故事“新编”与民族动画创作新实践——导演赵霁访谈[J].当代动画,2022(04):54-58;赵霁,於水,赵欣.《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国神话的当代书写和视觉表达——赵霁访谈[J].电影艺术,2021(03):83-90;赵霁,张娟.传统文化的時代重塑与生产体系的持续构建——《新神榜:杨戬》导演赵霁访谈[J].电影新作,2022(04):146-153.
【作者简介】 刘向阳,男,江西赣州人,上海立达学院传媒学院助教;
庄紫涵,女,福建厦门人,上海立达学院传媒学院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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