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凉河西著姓家国观之转变

2022-03-21 19:55李若愚
炎黄地理 2022年2期
关键词:张氏河西士人

李若愚

前凉是十六国时期第一个建立于河西地区的割据政权。据现存史料来看,前凉士人群体主要以河西著姓为主。在河西长达130余年的割据史中,前凉国祚最久,随着时间推移,前凉河西著姓的家国观不断发生着转变,而其嬗变则正是反映这一时期河西地区政治、军事、文化之兴衰的一条承上启下的重要线索。

凉前时期河西著姓的家国观

关于河西著姓的形成与发展,现已有诸多前辈学人进行过探讨,不再赘述。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河西地区的主要经济结构在西汉中期后“已由原来畜牧业为主变为农牧兼营、以农为主”,故而这种特殊的经济模式也导致了人文环境与中原地区有所差异。《后汉书·虞诩传》所载“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若弃其境域,徙其人庶,安土重迁,必生异志。”即能够反映出河西人崇尚武功、眷恋故土的风气。因此,受人文环境所影响的家国观念亦有其特点。

据《三国志·阎温传》载:

先是,河右扰乱,隔绝不通,敦煌太守马艾卒官,府又无丞。功曹张恭素有学行,郡人推行长史事,恩信甚著,乃遣子就东诣太祖,请太守。

此事系于建安十七年(202)马超杀凉州刺史韦康前。张恭生平不可考,从其任功曹一职和在郡中“恩信甚著”的情况来看,推测为河西著姓敦煌张氏出身。在敦煌太守出缺情况下,张恭能代行长史事,可以看出河西著姓自身即有一种地方主人翁的身份定位,怀有对地方治理的责任感。最终,敦煌太守由中央指派尹奉担任,尹奉后二十余年至太和(227-232)间仓慈继任时,敦煌已是“以丧乱隔绝,旷无太守二十岁,大姓雄张,遂以为俗”的景象。

西晋时期,索靖“与乡人氾衷、张甝、索紾、索永俱诣太学”,后索靖子索綝参与拥立愍帝,河西著姓可谓是走向了政治舞台的中央。史载索靖“著《五行三统正验论》,辩理阴阳气运。又撰《索子》《晋诗》各二十卷”,而《五行三统正验论》正是属于汉儒治学的范畴,因此河西著姓不但在政治上积极向中央靠拢,学术文化上也表现出对儒家文明充分的认同感。

可以看到,讫于西晋,河西著姓既有基于儒家文化心理以及中央对地方的治理所构建起来的对大一统王朝的整体认同感,同时也发展出极为强烈的地域观、家族观。

前凉前期士人的家国观

前凉由张轨肇基,极盛于张骏,衰于张祚。在施光明的《西州大姓敦煌宋氏研究》、沈淦的《从用人与纳谏看前凉政权的兴衰》、许世江的《敦煌大姓与前凉、西凉政治》等文中已较为详细地探讨了前凉政权中的张、索、氾、宋、阴、令狐等河西著姓士人的事迹,本文仅讨论能够反映士人家国观方面的内容,以为补益。

在张轨奠基前凉政权的过程中,河西著姓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史载“(张轨)以宋配、阴充、氾瑗、阴澹为股肱谋主”,谋士阴澹的事迹即值得考究。史载“澹欲行乡射之礼,请(索)袭为三老”;又载“(索紞)少游京师,受业太学,博综经籍,遂为通儒。明阴阳天文,善术数占候……太守阴澹从求占书……澹命为西阁祭酒”;又《隋书·经籍志》载“《魏纪》十二卷,左将军阴澹撰”。综合上述史料,得出以下结论:阴澹殚精竭虑为前凉政权笼络儒学人才,扩大其统治基础,即表现为行乡射礼,请出身著姓、有德行威望的索袭为三老;请有学问的通儒索紞为西阁祭酒,负责文教事业,为政权培养士人。阴澹一直在尝试为张氏政权的长期发展作出规划,如撰写《魏纪》,《经籍志》归之于霸史,这与前凉张氏政权的性质与定位有许多相似之处,故而阴澹希冀以曹魏历史来指导张氏政权的发展;又,向索紞求取占书,乃欲习占候之术,既为个人、家族前途计,亦为政权命运计也。阴澹虽为张氏图霸业,但仍保有忠君守礼的传统儒家思想,如宋人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别集·礼乐部》引《魏纪》云:

谯郡稽康,与阮籍、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友善,号竹林七贤,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

阴澹对竹林七贤如此评价,无疑是对魏晋士人崇尚玄虚的一种批判和对儒家传统的维护。从阴澹强调礼法的态度,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张轨作为外来士人能够很快取得本土著姓支持,即他们有相似的儒家意识形态和政治诉求为基础,即谨守礼法、以儒纳士、保据地方、尊王攘夷。

张氏稳定河西政局后,在经济政策方面,索辅进言张轨“宜复五铢钱以济通变之会”,張轨纳之。张轨同意恢复五铢钱流通,其一当然是为了促进河西地区经济发展;其二也是为了维护河西著姓的经济利益。在农耕经济时代,对货币有更大需求的一定是士族地主阶级而非自耕农,因为士族才拥有大量的田产,除去自给自足所需外还有余粮,这时就需要货币这种一般等价物,使其便于出售余粮、累积资财及购买其余生活所需品,保持其较高的生活水准。此乃河西著姓积极与张氏进行合作的又一例证。

综上,这一时期河西著姓的家国观比之魏晋间已有所转变,由于中原的丧乱,使他们家国观念中的国开始让位于家。在名义上他们虽然仍奉晋为正朔,这是前凉主君与著姓间的政治互信的基础;但从现实出发而言,他们则是竭力与张氏合作以保全各方利益,经营着他们更有归属感的河西。

前凉中后期士人的家国观

前凉在张骏时代达到极盛而转衰于张重华,这意味着到这一时期,其内部矛盾经历了一个长时间的积累。这主要表现为:前凉政权对寒族新鲜血液的需求与河西著姓对寒族士人的防备猜忌之间的矛盾;河西著姓与张氏王族所进行的权力斗争的矛盾。

前者以前凉名将谢艾的事迹为例:谢艾生平已不可考,查阅史籍没有发现凉州地区有谢氏郡望,故推断应是寒族士人。从张耽对张重华所说的“主簿谢艾,兼资文武,明识兵略”的荐语来看,谢艾早期应仅仅是担任文职的一介儒生。

谢艾前后曾三次领兵击败后赵军队。永和二年(346)谢艾初次击败赵军后,以功封爵,然而却被“诸宠贵恶其贤,共毁谮之,乃出为酒泉太守”。显然,这里的诸宠贵主要是前凉政权中显赫的张氏亲族成员及河西著姓们。诸宠贵作为政权的统治阶级既需要有新人能在政权危难时站出来力挽狂澜,但当下层士人的崛起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的政治地位时,又会毫不留情地进行打压。这种矛盾在历代政治当中都是存在的,它的出现时常也意味着政权的衰颓和人心的腐坏。

从谢艾事迹中可以注意到两个情况:前凉士人在对待后赵时,还是能选贤举能,同仇敌忾的,因为这关乎到前凉政权及其自身的安危,后赵在前凉士人的家国观中仍是不被认可的非法政权。河西著姓在这一时期的家国观念开始变得狭隘、消极,主要表现为当其所尊奉的汉人正统王朝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时,近在眼前的前凉割据政权则逐渐被张氏王族及河西著姓视为其禁脔,视国为家,以私坏公。

前凉后期,一系列政权内部的权力倾轧成为了主要矛盾,而这种矛盾的根源来自于张氏王族对皇权的渴望和对传统家国观的践踏。早在张骏时期,张氏王族家国观的转变已初现端倪,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晋书·张骏传》载:

时骏尽有陇西之地,士马强盛,虽称臣于晋,而不行中兴正朔。舞六佾,建豹尾,所置官僚府寺拟于王者,而微异其名。

张骏曾作诗《薤露行》,前四句诗云:

在晋之二世,皇道昧不明。主暗无良臣,艰乱起朝廷。

张骏以臣属之身而不遵礼法、非议皇室,既是表达对司马氏统治者无能的不满,亦是对其割据自专的现实情况的自我认同。

到了张祚时,桓温擅权,晋室衰微。张祚本就淫暴不道,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其违背初衷、僭称帝位的行为就更是呼之欲出。这就导致其与士人在意识形态上产生了对立。正如《晋书·张祚传》载郎中丁琪所言:

先公累执忠节……苍生所以鹄企西望、四海所以注心大凉、皇天垂赞、士庶效死者,正以先公道高彭昆,忠逾西伯,万里通虔,任节不贰故也。

可见,维护晋王朝的正统地位,至少此时仍是士人家国观中的大前提,或者说是前凉君臣能继续维系该割据政权的政治遮羞布。张祚的行为无疑对士人的家国观产生了冲击,使其离心倾向变得强烈。更重要的是,张祚破坏了王权与河西著姓之间的平衡。如前文所述,在张重华之后,河西著姓明显有人才凋敝的趋势,这必然使得他们对自身的政治前途愈发敏感。张祚此举无疑触及到他们的敏感神经,权力斗争便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从而直接导致了前凉政权和河西著姓的衰落。贾小军教授指出:“张祚‘僭号称帝’之事,意味着在长期的角逐中,安定张氏已经逐步控制了河西政局,也意味着前凉门阀政治临近终场。”实是确论。

前凉亡后余韵

前秦于公元376年灭凉后,河西自前凉以来的格局有所改变。史载河西著姓服务于新政权者仅有索泮、宋皓、赵凝、贾虔、郭黁,而张、阴、氾等大姓都不曾见载于这一时期之史籍。

到吕光建立后凉后,河西又短暂地恢复了割据一方的态势。此时河西汉族士人的家国观念有所分化。有中原士人出仕后凉者,如《魏书·程骏传》载“(程骏)祖父肇,吕光民部尚书”,中原士人对氐族政权接纳度显然是高于河西著姓的,因为他们有快速扎根河西的需求,同时这也会间接影响河西著姓对新政权的观感;另又有河西著姓反抗后凉者,如《晋书·郭瑀传》载“及苻氏之末,略阳王穆起兵酒泉,以应张大豫,遣使招瑀” ;再有先仕后叛者,如《晋书·吕光载记》载:(郭黁)谓王详曰:“……田胡王气乞机部众最强,二苑之人多其故众。吾今与公唱义,推机为主,……徐更图之。”

郭黁善占候,先仕苻秦,又仕后凉。黁以后凉将乱,恐自身难保,遂怂恿王详造反。但讽刺的是他们反叛吕光并非是为了恢复曾经士人们所尊奉的皇道正统、纲常名教,而不过是期待能在乱世中寻求到庇佑而已。

以上种种既有受 “氐族本位政治”影响的因素,同时亦反映这一时期河西著姓或坚持传统家国观,或让位于个人安危、前途命运的矛盾的、混乱的心理状况。

前凉亡后,河西割据政权不再由汉人所据。当河西著姓失去了在河西的主导地位后,其建立在此之上的传统家国观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變化。这种缓慢的转变也为其后该士人群体入北魏做了铺垫:即东晋汉人王朝不再是唯一正朔,河西也并非中原大一统王朝之王土,河西著姓又何必一定是王臣呢?可以说,从张轨刺凉形成割据到张祚称帝、前凉末皇权与著姓的争斗以及前秦入凉、吕光建立后凉这一系列事件,深刻地影响了河西著姓的家国观,而其家国观的转变又反过来主导了该士人群体的历史走向。

作者单位: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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