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

2022-03-19 22:41周蕖
安徽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姚先生骈文张老师

周蕖

来到大山脚下,太阳已经偏西了。

山脚下横着一排绿树簇拥的房屋,一色青瓦屋顶;一群白鹭在村前的小溪上,或追逐嬉戏,或盘旋低飞;一片片粉红的云在村庄周围环绕飘荡。武明想,那飘在村庄周围的粉红的云肯定是桃花了,不然怎么会叫桃花村呢。

溪水一路唱着歌,从村前欢快地流过,武明无心欣赏,背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跨过发出潺潺溪水声的石拱桥,急匆匆地向村庄走去。

“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见到他!”武明不停地对自己说,他几乎听见了自己激动的心跳。

经人指点,武明来到一处四合院门口,青砖砌的院墙四周栽满了花木,色彩斑斓,芳香四溢,蝴蝶翩翩,蜜蜂嗡嗡,鸟语声声。院门微微张开,武明伸头往里一望,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靠在桂花树下的躺椅上,长长的银髯飘在胸前,双手捧着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古书,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身旁凳子上放着黄得发亮的紫砂小茶杯。众鸟的喧哗声,他浑然不觉,似乎没听見。

不用说,这位老先生就是姚传承姚大师了。武明一阵兴奋,却又马上紧张起来,他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抓住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天李总打来电话,直截了当地说,要武明帮忙写点东西,武明不假思索,一口应承下来,写材料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哪知道李总有特殊要求,赋要用骈体文写;还有,一副对联的开头,首句要嵌进“朝”,另一句要镶进“阳”。“朝阳”是李总房地产公司名字,在当地做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武明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文言文写作他不行,更何况是骈体文和对联,更不行。可他已经答应了,现在怎么好意思反悔;说自己不会吧,怕李总笑话他,瞧不起他,更不想破坏他在李总心中的光辉形象。

武明在焦躁中度过了几天,突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父亲。

回家之后,他拽开香火柜,柜里塞满了雨伞、雨衣和胶鞋,就是没有书箱。

“你把爸爸的书箱搬到哪了?”他问老婆。

他记得清清楚楚,爸爸过世那天下午,躺在床上动不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武明,手指着床头,嘴唇抖动,说不出话。会不会有存折和欠条藏在那里,老婆像鹅一样伸着头,在床头上、床头和墙壁的缝隙里、床肚底下,仔仔细细地搜寻,又把每个笔记本反复地翻来翻去,抖得哗哗响,除了一行行清秀的天蓝色钢笔字,啥也没发现,啥也没有。

只有武明懂得父亲的意思。这几年,父亲一直在整理手稿,常常静静地坐在书桌或床头,手里握着钢笔,埋头看着手稿,一边看,一边嘀咕,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累了就伏在书桌上或靠在床头边打个盹,醒了就继续,病重期间也没有停手。有天深夜,武明起来上厕所,发现父亲房间的灯还亮着,就悄悄走到父亲的窗前,看到父亲弓着背趴在床上的矮方桌上改着写着,时不时咳几声。武明担心父亲的身体受不了,柔声劝道:“明天再搞吧,身体要紧。”父亲慈爱地看了他一眼:“儿啊,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能一天掰成两天用哟。”武明眼睛瞬间模糊了,泪止不住往下流,他赶忙扭转头,不让父亲看见。

武明找来一个小箱子,当着父亲的面,把床头上摆着的五本厚厚的笔记本,一本一本地捧起来,小心地码进箱子里,上面蒙上红绸布,又压上石头做的光溜溜的镇尺。父亲用的镇尺,合上箱盖锁好,然后捧着箱子放进香火柜里。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完成,父亲的眼睛一直盯着,监视着,片刻也没有离开,深怕他的“心血”消失不见。

锁上香火柜门,武明来到父亲床前,弯下腰,附在父亲耳边大声向父亲保证:“放心吧,我会整理出版,保存好,代代传下去。”父亲慢慢地合上眼睛,眼角流出的清泪滴到枕巾上。

如果手稿丢失,怎么得了?怎么对得起父亲。武明心中一阵惶恐。

“扔到披厦里去了。”老婆轻描淡写地说。武明一听,火气腾腾往上直冒,真想狠狠揍她一顿。

披厦里阴暗狭小,堆满了杂物,他握着手电筒,猫着腰,翻来翻去,仔细寻找。屋里翻得乱七八糟,散发出霉气。终于发现了,书箱躲在墙旮旯里,露出一个小角,他一阵窃喜,好像找到了古文写作的密码,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把堆在书箱旁的坛坛罐罐、旧筲箕和破脸盆移走,落满灰尘的书箱寂寞地待在拐角,孤零零的。铁锁生了锈,又找不到钥匙,无奈只好撬开,揭开蒙在上面的红绸布,叠在一起的五本笔记本,像藏在地宫的小塔。他把包着塑料壳的笔记本从箱子里请出来,像捧着一个个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在庭院的水泥地上晒太阳。

他看着躺在水泥地上的一本本手稿发呆,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研读古书,写诗填词,做骈文,对对子,需要《康熙字典》。这本书,家里有,还是清朝的版本,繁体字,很珍贵,是爷爷帮父亲买的,用三担米换来的。父亲经常在武明面前翻看炫耀,说这本书如何如何好,劝他一定要多看看。武明翻了翻,那复杂的繁体字,那模糊的反切注音法,那没有自己见解的烦琐的训释,他看得头疼,看得心烦,看不到几页就看不下去,合上书,皱着眉,摇着头。父亲提醒他:“看不懂问我呀,你父亲人称‘活字典’,可以教你怎样去粗取精,怕啥呢。”可武明还是不想看,还是没兴趣。父亲灰着脸夹着《康熙字典》,耷拉着脑袋往老屋走去,嘴里嘟嘟囔囔:“唉,真要读透古书,研究古书,没有这本书可不行噢!”当时武明还偷笑,心想,就你稀罕这些老古董。

这本书在哪?家里好像没有,哦,想起来了,在老屋里。自从父亲去世后,此书就一直锁在老家的旧式没有上漆的书柜里,再也没有人理睬了。他应该把它请回家,它可是母亲当年冒着被批斗的危险抢救出来的啊。那天,父亲预感到要出事,抄家的还没来,父亲就把这本书交给母亲,母亲把它放到菜蓝里,上面盖上红头巾,假装出去摘菜,偷偷地埋在菜地里。

想到这里,武明立刻骑上电动车直奔父亲居住的老屋,找到了《康熙字典》。翻开《康熙字典》,发现一张黄色的信封,抽出信瓤展开,上面的字迹还能辨认,还是省里那位领导写给父亲的信,一封让他耿耿于怀的信。信上有几句话,他到死也忘不了:“有人不是我的老师,自称是我的老师,经常找我;您是我的恩师却从来不找我……”这位领导小时候家里很穷,读不起书,准备辍学,是父亲一直资助他才得以完成学业。

父亲把这封信用油布包裹着,藏在芦席做的天棚上,从不示人。一次,他到天棚上找东西,无意中找到了,翻开一看,他惊呆了,这是真的吗?他以为看错了,揉揉眼,再看一遍正文,再看看写信人的姓名和寄信人的地址,没错,就是省里某某领导写给父亲的,他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位领导。他万万想不到父亲竟然是他的恩师,几十年了,父亲在任何场合都没说过。他拿出这封信,怒气冲冲地质问父亲:“你不是说找不到人吗?你不是说没有关系吗?”父亲也不示弱,虎着脸梗着脖子说:“都往城里挤,农村娃谁来教?”一句话就封住了武明的嘴。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父亲闭上眼,高声朗诵,企图用《与朱元思书》给他降温,武明哪里听得进去,扔下信,气呼呼地走了。

武明把《康熙字典》和父亲的手稿并排放到水泥地上,阳光驱散了书稿上的霉味,武明闻到了书香。

他索性坐下来,静静地翻看着。这是父亲的遗作,用蓝墨水钢笔写的,二本古诗词和对联,一本骈体文,一本家谱研究,还有一本是古诗文研究,皆是父亲的原创,没有发表,也没有出版。刚笔字是行草,奔放潇洒,刚劲有力,自成一体。每一本笔记都写得满满的,都凝结着父亲的心血,每一页都像天空那样蔚蓝。父亲去世三年多了,武明第一次阅读,第一次晒霉,心里五味杂陈,眼里噙满泪花,耳边仿佛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声和埋怨声。

“青山有意埋忠骨,乐果无情夺艳魂。”武明翻开父亲写的对联,小声吟诵。这是父亲含泪给村里一位年轻的小媳妇写的挽联。小媳妇漂亮嘴甜,热心好客,谁家田里活没干完,哪家做大事需要帮手,只要她看见,只要她知道,她就不请自来,分文不要,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欢她。可丈夫疑心病很重,老是怀疑她有外遇,今天说她和张某某有一腿,明天又说她和李某某眉来眼去。她反复解释,丈夫就是不信,还是跟她吵架,还是糟扯她。她精神崩溃了,一气之下,把一瓶乐果喝了个底朝天,用死来证明她的清白。那时候,方圆百里,无论哪个村唱大戏,哪一家办喜事,都会找父亲写一副对联。父亲有求必应,认真对待,精心构思,会把村名或新婚夫妇的姓巧妙地融入到对联里。每当人们看到戏台两边的圆柱上,或者婚房的大门上,用毛笔书写在红纸上的对联,就禁不住大声朗诵起来,就会断定是父亲作的,村民们认为,只有父亲才能写出这么高明这么有意味的对联。

他拿起家谱翻看,看了好长时间也理不出头绪。可父亲退休后,帮人家修谱,最高峰,一年能修完八个大姓的谱。有个姓曹的大姓,老谱在发大水那年丢失了一部分,请了几十个修谱“专家”,每天好酒好菜伺候,研究了几个月,也没理出头绪。后来,有人向族长推荐了父亲,结果父亲一个人,半年不到的时间就搞定了,还没多收一分钱。跟父亲比,武明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弱智。

夜深人静,武明挑灯夜读,父亲写的骈文和对联,他能看懂,却写不出来。他又打开父亲写的《古诗文》研究,看了几遍,又翻了翻《康熙字典》,还是一头雾水写不出来。他照葫芦画瓢,试着胡诌了几句,总觉得拗口别扭,不伦不类。他想,自己中文系毕业,经常在省级纯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和诗歌,尚且写不了这种文体,可想而知,其他人就更难了,如果再不系统学习,再不深入研究,再不下苦功夫,那么这些传统文化就真的失传了。难怪父亲在世时,总是那么忧郁,总是经常叹息。

“书到用时方恨少。”武明这时才感觉到自己书读得太少,尤其是古文知识少得可怜。那时候,父亲经常当着他的面朗诵古诗文,摇着头,晃着脑,声音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引起他的兴趣。可惜他那时好比是一头牛,父亲弹的琴,他根本听不进去。父亲忍不住,一步到台口,大声说:“想学古吗?我不怕烦,我教你!”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很不耐烦地说:“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学它干嘛,浪费时间,我才不学!”父亲呆呆地看着他,满怀希望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

“大作家,写了吗?能否发来,先睹为快。”没过几天,李总就在微信上问。武明马上回复:“急什么,还没动笔,放心,不会误你大事!”发完信息,他心里空荡荡的,虚得不行。

这几天,武明心里装着事,吃饭不香,睡觉不沉,还经常做噩梦:一会梦见父亲在骂他,一会梦见李总在嘲笑他;做事没精神,总是丢三落四,经常讲了上句忘了下句;有时望着高远的天空发呆,有时倒剪着双手在庭院里团团转,有时捏着筷子不知道往哪夹菜,自言自语,好像丢了魂一样。“唉,你这样子,我看看你就够了,你叹什么气,不能花钱买吗?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对,对,老婆说得对!”他灵光一闪,忽然大笑,一拍脑袋,何不请人代写,网上找“枪手”,花点钱就是了,省得活受罪。现在有些大学生的论文,教师的论文,好多就是在网上买的嘛。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等过了这一关,再静下心来,潜心钻研这种文体不迟。

武明迅速行動,在文学群、写作群、文学论坛,发了启事:谁会写骈文,千字万元,写得好,必有重赏。或者能提供会写骈文者下落的,有酬金。有意者请与我联系。最后留下联系人和联系方式,当然,联系人是化名,联系电话和微信号,是用他学生的身份证办的。武明不想让人知道,尤其怕李总知道。

启事发出去,半天不到就有人要求加这个微信,打这个电话。“喂,你是李先生吗?”“对,对,我是李先生。”武明很激动。“我知道谁会写骈文。”“那你快说,住在哪?叫什么名字?手机号是多少?”“你不是说有酬金吗?酬金多少?”武明想了想说:“一千元。”“那你先把酬金发到这个卡号上,我就告诉你。”武明急于求成,豁出去了,马上用手机银行转了一千元。哪知道对方提供的手机号不存在,根本打不通,武明气得大骂不止。幸亏武明多长了个心眼,选择的是二十四小时到账,还可以申请撤回。

手机响个不停,不是电话,就是微信,一个没接完,另一个电话就追了过来。有人约他炒股,有的向他兜售乌发药和高级护肤品,还有小姐嗲声嗲气地约他玩儿……没有一个人提起骈体文。昼夜不停,烦死了,武明干脆把这张号码卡扔到垃圾桶里。

“给你们校长培训的老师会不会写?”老婆瞥了武明一眼,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你看你,整天愁眉苦脸干啥?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老婆的点拨让他眼睛一亮,他一拍大腿,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了张博才教授。那天授课,张老师登台亮相,与众不同,穿黑色唐装,戴沉香手串,留长发,蓄长须,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搞艺术的。讲话文乎文乎的,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古诗词。下课时,他请求加了教授的微信,张老师欣然同意。这么长时间不联系,张老师会不会删除他的微信,肯不肯帮忙写骈文?他急忙在微信上搜索,教授的名字果然在,他笑了,翻开他的朋友圈,发现张老师写过古诗词方面的书,他一阵激动。可是,张老师是个大忙人,怎么和他联系?早上不行,早上事多又急着上班,白天不行,白天肯定很忙,晚上也不行,张老师可能在应酬,只有夜里十一点后。他想,先和教授套近乎,先要引起张老师的好感。反复斟酌了一下,他才给张老师发了一条信息:“敬爱的张老师,那天您的讲座,让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至今难忘,您非凡的才华让我仰慕,您是我的导师,永远是我的精神偶像。”“过奖了,什么事?请说。”张老师很快回复,好像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内心,单刀直入。武明没有直接回答张老师,绕着弯子说:“您古文功底深厚,骈文和对子肯定写得很棒。”文字后面贴着竖起四个大拇指的表情。张老师的回复很干脆:“不会。”“怎么可能不会呢,您太谦虚了。”“真的不会,不骗你。我会欣赏古诗词和对联,但没写过。”武明很失望,打出一长串“唉”,又发出一个沮丧的表情。就在他无比灰心的时候,张老师又说:“我的启蒙老师会写骈文和对联,我把老先生的地址和手机号告诉你,能不能帮你写,就看你的了。”武明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武明推开门,轻轻走到桃花树下,双手作揖高声说:“久闻姚先生大名,晚辈前来拜见。”老人放下书,坐起来,斜着眼上下打量着来人,此人四十岁左右,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毕恭毕敬地站着。老人感觉有点面熟,好像在哪见过似的,一时又想不起来:“你是哪里人?怎么知道老朽的?”武明连忙说:“是张博才教授介绍的,我是他的学生。”老人哦了一声说:“找我什么事?”说着端起茶壶,把凳子递给他:“请坐下说。”武明没有坐,把双肩包里的烟酒拿出来,放到凳子上说:“我想请您写一篇骈文和一副对子,这是见面礼。”“不写!”老人满脸怒色,一口拒绝。“千字万元,写得好,还有重赏。”老人愤愤地说:“哼,我没见过钱!你把东西拿走。”“我们武家,世代书香,看来在我手上要断送了!”武明仰面长叹一声,泪流满面,转身要走。姚先生似有所悟,忽然问:“你是不是武友道武兄的儿子?”武明点点头:“不才便是。”“怎么来找我?你爸爸可是古文宗师啊,曾经还指点过我。”“我是蠢子,我有罪啊!”武明含泪讲述了他和父亲的情况,老人沉默好长时间才缓缓地说道:“多年不见,没想到……可惜,唉!想不到,一代古文宗师的儿子竟然不会……你,你九泉之下的父亲怎么瞑目啊?”武明倒头便拜:“请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我一定好好学,决不给叔叔丢脸。”“真要学好古文,不是一日之功啊,你有耐心吗?你有恒心吗?你真心热爱吗?你肯下苦功夫吗?”姚先生一连串发问。武明咬咬牙,不住地点头,指天发誓。“好好好,只要你心诚肯学,我会尽心尽力教你,否则我对不住武兄啊!”老先生开心地笑了,双手拉起武明,“近年,我心情一直不好,老是担心传统文化找不到传人,会失传,想不到侄儿来了,我心定了,这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侄儿先在这住几天,咱俩好好唠唠嗑。”说着姚先生拉着武明进了养心斋,书房不大,干净整洁,檀木桌子,紫藤椅子,均磨得发亮。书桌上并排摆放着文房四宝,左手是笔架,右手是笔山,桌中铺着宣纸,左手右手排着书架,背后是一排书柜,都摆满了整齐的书籍。许多书很旧,但没有一点怪味。武明翻看那些隔年隔世纪的旧书,有的还是宋元明清的古线装书,有的是孤本,价值不菲。更让武明称奇的是,几乎每本书,姚先生都留下痕迹,有的地方还用毛笔作了详细的批注。姚先生在书架书柜前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工夫就抽出《古代骈文选》《古代诗词精选》《对联精选》《古文观止》《唐宋词格律》《汉语音韵学》六本线装书,放到书桌上,泡一壶乌龙茶,倒了两杯,示意武明坐下。姚先生啜了一口茶,面对着武明,娓娓道来:“骈文是一种文体,起源于汉代,盛行于南北朝。因其常用四字句、六字句,所以又称‘四六文’或‘骈四俪六’。全篇以双句(俪句、偶句)为主,例如王勃的《滕王阁序》,全文以四六句为主,如‘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杂以六四句,如‘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又根据表意的需要,穿插以七字句,六字句,四字句,三字句,二字句,乃至一字句,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多么富有诗意的语言啊,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披绣闼,俯雕甍’‘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等等。这样交错运用,节奏分明,全篇行文,灵活多变,跌宕起伏,又浑然一体。骈文虽有局限性,但对仗工整,讲求平仄。讲求音律,富于乐感,声调铿锵,辞藻华美,赏心悦目,易于诵读,便于记忆。骈文有过辉煌,也有过寂寞。如今骈文离现代人的生活越来越远了,目前研究的人懂得的人极少,如果再不重视,再不研究,这种文体真的要中断了。”说着说着,姚先生腔调变了,声音一点一点往外挤,好像喉咙哽着什么东西,脸色阴沉,眉头凝成疙瘩。稍停片刻,姚先生调整一下情绪,拿起桌上《古代骈文选》晃了晃:“书里选的都是古代写得好的骈文,特别是王勃的《滕王阁序》,苏轼的《前赤壁赋》,吴均的《与朱元思书》,庾信的《哀江南赋序》,你要熟读背诵,反复揣摩,深入研究,有不明白的地方,打我电话,我会认真解答。等到这几本书都读透了,你再学写,我会手把手交你写骈文做对子。”说完,姚先生站起来,双手搭在武明的双肩上,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武明昂起头,挺直腰杆:“嗯!嗯!”声如撞钟。

武明把姚叔精選的古代诗文中的每一篇每一首都背得滚瓜烂熟,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马上打电话请教,姚先生总是详细地讲解。整理父亲的手稿时,一对比,他惊呆了,父亲写的手稿比那些古代经典诗文,丝毫不逊色。

这时姚先生打来电话:“你父亲的诗文对联,你要多读多悟。”“嗯嗯,我不但要读,还要背,放心吧,父亲天天在看着我,督促我呢。”武明瞅了瞅墙上悬挂着的父亲的遗像说。

半年转眼就过去了,他觉得终于悟出点什么了,可以尝试写了。想不到,他出手不凡,笫一篇骈体文第一副对联就得到姚先生的首肯,需要改动的地方很少。武明信心大增,一发不可收,坚持每周写一篇骈体文,每天吟一首诗或对子。每次写出草稿,他都及时发给姚先生,或亲自登门求教,在老先生指点下,反复修改,精心打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他的古文写作水平提高得很快。

武明总算完成了李总的差事,姚先生读着他的“朝阳赋”和对联,摸着胡须点头称赞:“侄儿,你赶上你爸爸的水平了,祝贺你!”

李总很高兴,要重重奖赏他,武明摇摇头,笑呵呵地说:“李总,我写这个不是为钱,但是我得感谢你,是你把我逼上了这条路哩。”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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