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学观念的历史转型及其辩证关系
——郑振铎“血和泪”与“爱和美”的双重书写

2022-03-18 10:22:00郑元会
关键词:郑振铎新文学泰戈尔

郑元会, 张 帆

(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郑振铎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之一,也是文学研究会代表刊物《小说月报》和《文学旬刊》的主要负责人。为践行文学研究会“为人生而艺术”的文学观,以及“写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方法,郑振铎提出了“血和泪的文学”主张;在文学翻译方面,他也与自己的文学观保持一致,反对“盲目式的翻译”,主张翻译中国现实社会需要的“经济的”写实主义文学作品。然而在1920—1925年间,郑振铎却译介了大量泰戈尔以“爱和美”为主题的抒情诗歌,并发表在《小说月报》上。提倡写实主义文学的郑振铎为何会翻译泰戈尔“爱和美”的抒情诗? 这种“血和泪”文学主题的提倡与“爱和美”抒情诗歌的译介之间是否一致?二者有何关联?这一译介行为背后的文化动机是什么?这些问题的讨论对深入“泰戈尔热”的研究、了解中国现代新诗的形成均具有重要价值。

关于郑振铎对泰戈尔作品翻译的研究,学界大多停留在史料叙述层面[1-2],或者在文字转换的翻译技巧方面[3-4],而在社会文化层面的探讨有所欠缺。雄辉从文化分析立场论证了郑振铎对泰戈尔诗歌的译介“并非他本人或中国诗坛选择的结果,而是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才去关注诺贝尔奖的印度诗人”,背后隐藏着“译者主体身份”和“中国现代翻译文学主体地位”的丧失[5]。然而,从欧美文学潮流的影响所展开的论述,并不能简单地得出“译入语主体身份丧失”的结论,因为中国当时社会文化的需求并未被充分考虑,而且郑振铎译介泰戈尔的行为是否符合其文学主张的问题也没有得到回答。日本学者尾崎文昭认为,郑振铎之所以译介泰戈尔是因为其所接受的俄罗斯文学中的“真挚性、悲剧性、爱和人道主义福音”与“泰戈尔作品中的真挚、爱和人道主义福音,是相通的”[6];并以此解释了为什么“郑在热心介绍泰戈尔的同时提出‘血与泪的文学’论”这一尖锐的问题。本文认为,两种文学主题“情绪”功能的共通性在解释“血和泪”与“爱与美”的反差现象确实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没有回答“血和泪”的文学以及泰戈尔“爱和美”诗歌分别满足了中国何种文化需求,以及“爱与美”所体现的人类主义思想与“血和泪”背后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感如何统一于当时的社会语境之下,其研究更无法上升到文化层面回答泰戈尔思想如何与中国文化发生融合的问题。本文从郑振铎翻译泰戈尔的动机出发进行的讨论,可以把郑振铎对“爱与美”抒情诗歌的翻译放在中国诗学转型的宏大叙事下,从文化需求角度探讨看似矛盾的文学主题如何统一于译者行为之中,该讨论亦可解释泰戈尔思想如何与当时的中国文化发生共振,以及翻译泰戈尔为中国诗学带来何种改变的问题。

一、 “血和泪”的文学书写: 人民性与革命性

“血和泪的文学”出自1921年《文学旬刊》上的一篇论文《血和泪的文学》,是该文作者郑振铎面对“五四”思想退潮、青年革命意志消沉的社会现实而提出的写实主义文学口号。其宗旨在于把文学创作与社会革命联系起来,突出文学的革命性因素;提倡描写底层社会人民的黑暗现实和悲惨生活,以达到人们对旧恶势力的憎恨,激发革命热情。这种文学元素被之后的“革命文学”所吸收,对20世纪30年代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产生重要影响。“血和泪的文学”可界定为 “那些书写文学真实,立足现实社会特别是底层社会取材,关心民众疾苦、关注社会改良与民族进步、对现实社会和革命事业有推动作用的文学思想和创作实践”[7],具有突出的民族需求性和革命宣传性特征。

(一) 人民性: “血和泪”的创作视域

人民性是一个含有多重维度的概念:从政治维度看,是以人民为中心,权力归于人民;从文艺维度而言,是文艺作品中对人民大众的生活、思想、情感、愿望等的反映。而“血和泪的文学”所传达的反帝反封建、憎恨恶邪势力、渴望社会改造、砸碎精神枷锁的呼喊,正契合了人民大众的政治诉求与情感诉求。

“血和泪的文学”根植于中国近现代的社会历史语境。自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军阀掌兵割据一方,随之又陷入长期混战。民国时期的中国不仅有北洋余孽割据混战,另有国民党派系军队争斗厮杀。再加上日本利用中国内战大举入侵,中国人民处于深重苦难当中。辛亥革命只推翻了封建帝制,并未给人民带来和平,因为辛亥革命没有进行深刻的社会变革,中国的经济形态仍然停留在封建社会[8]。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依然是20世纪20年代初中华民族的两大基本任务。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但“星星之火”尚未成燎原之势,革命任务依然艰巨,未来的革命走向并不明确。面对严峻的社会现实,思想界和文学界却呈现出与社会现实需求错位的现象。从思想文化上来说,20世纪20年代初出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退潮现象,青年感到革命胜利的希望十分渺茫,思想极度空虚。在文学上的表现是,“雍容尔雅”“吟风啸月”盛行,旧文学的残余继续霸占文坛。而作为新文学主力军的青年主体,也出现了沉迷于恋爱和家庭的问题。郑振铎发现,投稿到《小说月报》或《文学旬刊》的小说不再揭露社会的黑暗,不再关注民族所需要的社会改造问题,而是局限于恋爱、婚姻等生活领域和思想范畴。为此郑振铎感到十分焦虑:“他们现在所讨论的都是些家庭问题。对于全体社会怎样改造的办法,他们却没有很深刻彻底的议论——并且对之非常冷淡。”[9]420他建议青年:“不应迷恋于恋爱,要将主要的精力投入‘革命之潮’,要先改造社会然后思考个人问题。”[10]他呼吁文学创作应该燃起“革命之火”“青年之火”,提出“眼下需要的是血的文学,泪的文学”[11]490,并提倡“血和泪”的文学,“不过以为在这个环境当中,应该而且必要产生这种作品罢了”[12]。作为对人民大众需求的应答,“血和泪的文学”口号要求作家关注社会的主要矛盾和重大意义的题材,书写社会改造、民众启蒙、思想解放等话题,叙述“兵士之残杀,牢狱之惨状,工人农人之痛苦,乡绅之横暴”[9]420等内容。所以,“血和泪的文学”口号回应了人民大众的需求,体现了该文学主张的人民性视域。

(二) 革命性: “血和泪”的诗学功效

俄国的文学效用论试图通过强调情感的普遍性和沟通功能,引发革命力量。郑振铎早期翻译多部俄国文学著作,对其极为推崇。他认为,俄国文学中所体现的真挚情感是中国文学所缺乏的,“是人类感情的直觉的表现,是国民性格,社会情况的写真”[13]。俄国文学提倡用通俗的文字,把“黑暗之景色,叙述痛苦之呼声的,他们叙民间的痛苦,贵族官僚之龌龊专横,真真切切的和泪带血的写来”[13]。俄国文学整体来说是“是悲剧的,是沉痛的,是灰色的”[13],这种灰色的力量,来自“对于旧制度或旧威权的龌龊黑暗的厌恶”[13],生发出革命的情感和心理,因而俄国的文学家“播下的革命种子却着实不少”[9]422。这是一种通过文学的感染力激发读者内在精神的文学效用论。

文学效用论对郑振铎革命性文学理念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首先,文学具有表达情感的本质属性。郑振铎认为,文学是“人们的情绪与最高思想联合的‘想象’的表现”[14],其价值体现在思想与情绪的精确表达。其次,文学具有感染人心,“挽救现代人的堕落”并“激发革命”[15]400-403的作用。郑振铎认为,“文学是感情的产品”,富有“伟大的感动力”,而“革命就是需要这种感情”[9]421。

“血和泪的文学”口号集中体现了郑振铎富有革命性的文学思想:追求真挚情感的审美理念;扩大情绪同情的社会功用;激发革命热情的创作目的。“血和泪的文学”在审美理念上追求真实的情绪表达,它“不仅是单纯的‘血’与‘泪’,而且是必要顾到‘文学’二字。尤其必要的是要有真切而深挚的‘血’与‘泪’的经验与感觉。”[16]“如果自己感不到真挚深切的哀感,而强欲作‘血和泪’的作品,则其‘做作’其‘空虚’必与那些‘无病而呻’的假作家一样无二”[17]。由是观之,“血和泪的文学”所追求的审美是一种来自生活中真实悲情的自然流露。这种反映真实生存状态的真挚情感,具有扩大同情,唤起现代人觉醒的社会功用。正如郑振铎在《介绍小说月报“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一文中所说,“血和泪的文学”与被损害民族的文学都是“从痛苦中发出的呼声”,能够“感动和震撼全人类的心灵”;二者所传达的精神“会使我们懂得耻辱”[18]。“血和泪的文学”口号是要通过文学震撼人心的力量燃起“革命之火”“青年之火”[11]490-491。该口号一经提出,便引发了以“革命的文学”为主题的讨论。费觉天写信给郑振铎表示认同该口号的观点,认为文学与革命有非常大的联系:“在今日的中国,能够担当改造的大任,能够使革命成功的,不是社会运动家,而是革命的文学家”[9]421。

“血和泪的文学”口号的人民性和革命性特征,反映了“五四”知识分子救亡图存的时代使命。该口号提倡描写现实中人民的苦难,用文学感召力唤起青年的革命热情,这对实现反帝反封建的社会目的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但是仅强调在大众视野下的革命性文学,是狭隘的、不完整的,无法完成人类主义理想的诗学建构。在思想层面,“血和泪的文学”是在竞争进化论影响下着眼于大众利益的文学主张。“血和泪的文学”所具备的民族情感若不加控制,也会走向狭隘的民族主义,最终带来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不和谐。在文学表现层面,“血和泪的文学”具有现实批判的文学叙事模式,批判现实的目的是唤醒民众走向革命的道路,若以理想作为导向,革命会避免无谓的牺牲。所以,片面强调“血和泪”的文学观念是不完整的,在关注民众需求和革命手段的同时,还需要加入具备人类意识和世界视野的理想和方向。泰戈尔“爱和美”的诗歌呈现出一种人类主义情感以及理想社会的图景,为“血和泪”的革命提供了愿景和想象,也为“血和泪”的文学观念做出了人性和理想层面的补充。

二、 “爱和美”的翻译书写: 世界性与理想性

泰戈尔“爱和美”的诗歌指集中表现人类之“爱”及人间和谐之“美”的诗歌主题和内容,主要体现在《吉檀迦利》《飞鸟集》《新月集》《园丁集》《采果集》《流萤集》等译为英文的诗歌中。“爱”的表现形式包括:源自印度泛神论的思想的神灵之爱;爱情、亲情等人间之爱;向往天下一家理想世界的人类之博爱。“美”表现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之美,以及诗人通过景物描写创造出广阔幽邃的审美意境。郑振铎是中国最早系统性地译介泰戈尔诗歌的“五四”知识分子,他所翻译的泰戈尔抒情诗歌,均转译自泰戈尔的英文自译诗集,包括《飞鸟集》《新月集》中的几乎全部诗歌,以及《吉檀迦利》《采果集》等部分作品。郑振铎对泰戈尔诗歌的翻译书写包括: (1) 所译诗歌作品,如《飞鸟集》《新月集》《太戈尔诗》等诗集; (2) 所译作品的序跋等副文本信息; (3) 发表在报纸上的翻译评论; (4)与泰戈尔及其作品相关的论述,如论文《太戈尔的艺术观》、传记《太戈尔传》等。郑振铎对泰戈尔系统性的译介,使泰戈尔诗歌在中国得到广泛传播与接受,开启了中国的“泰戈尔热”。郑振铎对“爱与美”诗歌的翻译书写,一方面体现出在世界范围内对“爱与美”的认同与追求,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中国诗学内部对“爱与美”理想主题的需求与接受,以及中国对人类大同的理想世界的追求。

(一) 世界性: “爱和美”的翻译视野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以美、英、法、德等为首的欧美国家迅速强大,并争相进行资本主义扩张和对外殖民掠夺活动,带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灾难。

面对西方的战争灾难和思想困局,泰戈尔从世界为“一”的哲学视角,强调东西方文化的互补,以回应人类这一终极追问。他认为,西方文明充斥着国家主义、实用主义、利己主义和科学主义,这些思想带来了对人的价值的否定,破坏人与世界的统一性,并最终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泰戈尔“爱与美”的诗歌作品强调了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和谐关系,以及真善美的统一性。其代表作品《吉檀迦利》集中展现了印度文化中“梵我合一”的静谧和谐以及人类一家的博爱精神。这与信奉民族竞争主义、即将爆发战争的西方形成强烈反差,泰戈尔追求世界和谐、人间博爱的思想被西方赋予拯救世界的希望。欧战发生以后,世界主义思潮在全球范围内盛行,和平的呼声高涨,人们希望人类主义理想世界的到来。泰戈尔“爱和美”的文学主题和文学内容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迎合了全球呼吁和平的思想潮流。

“一战”期间,密切关注西方世界的“五四”知识分子也掀起了一股宣扬世界主义的热潮,对西方的物质文明及国家主义产生反思倾向。他们认为,“一战”的爆发源于西方国家主义及狭隘民族主义的盛行,割裂了国与国之间的共生性。杜亚泉把走向极端的民族主义称之为“偏狭之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以民族之夸负心,酿成民族战争”[19]。这次世界大战让中国人切身体会到中国与世界的密切联系,国人世界意识觉醒,国内世界主义思潮兴起。蔡元培便是世界主义的积极倡导者,他相信“‘一战’之后,一定是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消灭,‘大同主义’发展”[20];胡适也认为大战爆发“在于一种狭义的国家主义”,但他辩证地看待国家主义和世界主义,认为“爱国是大好事,惟当知国家至上更有一大目的在,更有一更大之团体在,葛得宏斯密斯所谓‘万国之上犹有人类在’是也”[21]。“五四”时期所盛行的“世界主义”思潮与泰戈尔“爱与美”诗歌中所体现的世界主义思想都来自于对“一战”的反思和对西方物质文明的批判,与全球世界主义思潮相契合。“世界主义”成为郑振锋译介泰戈尔“爱与美”诗歌的思想基础和文化视野。

(二) 理想性: “爱和美”的文化需求

有人认为,郑振铎对泰戈尔“爱与美”诗歌的翻译“并非他本人或中国诗坛选择的结果”,“其背后隐藏着译者主体身份的缺失”[5]。我们以为,郑振铎对泰戈尔诗歌的译介并非仅仅受到西方文化界的影响,而是源自译者对人类理想世界的向往,以及泰戈尔诗歌所呈现出的理想主义满足了中国思想界、文学界内部的发展需求。

泰戈尔“爱与美”的诗歌描绘了具有人类主义的理想世界,得到西方的普遍接受和认同。纵观泰戈尔的诗歌,对“爱”的歌颂有多种表现形式:赞美神和自然、讴歌爱情、颂扬母爱以及描绘童真。通过对“爱”的歌颂,泰戈尔在《吉檀迦利》第35首中描绘了富有平等和自由精神的人类大同世界:“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 在那里,世界还没有被狭小的家园的墙隔成片段”[22]。这些诗歌所描绘的理想世界及宁静的精神感动了许多人,正如叶芝在《吉檀迦利》的序言中所说:“这些诗的感情显示了我毕生梦寐以求的世界。这些诗歌是高度文明的产物。”[23]诗人兼理论家庞德也对泰戈尔的诗歌进行了高度评价,他说:“这种深邃的宁静的精神压到了一切。我们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新希腊。像是平稳感回到文艺复兴以前的欧洲一样,它使我感到,一个寂静的感觉来到我们机械的轰鸣中”[24]。叶芝、庞德等西方文学精英敏锐地抓住了泰戈尔诗歌的精髓——人类理想世界的和谐、宁静、质朴和深邃,与西方现实生活中的机械轰鸣和人性异化形成鲜明对比。

郑振铎对泰戈尔作品中表达“爱与美”诗歌的翻译意向表现出强烈的文化选择性,体现当时中国思想界普遍存在的对人类主义理想的接受和推崇。在《飞鸟集·太戈尔传》中,郑振铎曾作如此评价:“泰戈尔之能引起全世界人的兴趣”,在于“他的思想中的高超的理想主义”,“他的著作在今尤有特殊的价值”,“因为这个文明世界自经大战后,已宣告物质主义破产了”[25]。郑振铎对人类理想世界的向往与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世界主义倾向有关。当时社会尤其盛行的是以人类大同理想为底色的新村主义。在新村运动的倡导者周作人看来,现代人道主义者所肯定的现代人类意识,是一种超越种族、国家和阶级的人类主义。在人类主义的观念中,每个个体都应该是本质相同、利益相共的,应遵照“人类的意志”朝向人间理想生活的共同目标前进。在理想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本质上是和谐的;然而,现实世界却充斥着纷争与杀戮。所以,在人类主义思想的启发下,“五四”知识分子开始把聚焦点对准人类本身的问题:从现代与非现代的问题转向人与人之间怎么相处的问题;从“国大于人”的思维转向“人类的人”的思维。泰戈尔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的“爱”“和谐”以及“人类一家”等思想与思想界的主流意识形态相契合,被“五四”知识分子广泛接受。

郑振铎对泰戈尔“爱与美”诗歌的翻译,也是中国文学转型的内在需要。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基于“民族”“国家”救亡图存的需要,把社会改造的重点放在国民性的批判和改造方面。启蒙视野的转变使得“五四”文学从阴冷的批判基调转向“爱与美”的温和基调。根据多元系统理论,在一国文学转型时,翻译文学可能在一国文学中处于首要地位[26]。此时的“五四”文学需要借助翻译输入“爱与美”的文学主题,而已经在西方盛行的泰戈尔诗歌恰恰提供了该主题的内容。郑振铎敏锐地意识到,泰戈尔诗歌对“爱与美”的歌颂是进行社会改造、实现人类理想社会所需要的文学内容和精神内涵。在郑振铎看来,当时的世界残酷卑鄙,“同情心压伏在残忍冷酷的国旗与阶级制度底下,竟至不能转侧”[14]402。要唤醒人们麻木的精神、改造卑鄙的世界,“当以文学之力为优”[27],因为文学作品表现“个人对于环境的情绪感觉。欲以作者的欢愉与忧闷,引起读者同样的感觉。或以高尚飘逸的情绪与理想,来慰藉或提高读者的干枯无泽的精神与卑鄙实利的心境”[14]400。基于这种以“情绪”感化而达到沟通人类情感的文学功能观,他认为“应该把艺术当作一种要求解放……征服暴力、创造爱的世界的工具”[28];并提倡“为人生”的艺术,认为文学“是人生的反映,是自然而发生的。他的使命,他的伟大的价值:就在于同人类的感情之邮”[29]。这与泰戈尔“艺术是人格的表现”的主张极为相似,在撰写《太戈尔的艺术观》一文时,郑振铎引用了泰戈尔的话:“建筑他的这个真实的世界——真与美的生存世界——就是艺术的功用”[30]。郑振铎对泰戈尔“爱和美”诗歌的翻译,使得中国新文学在救亡图存的主题中,增加了社会人际间情感关联的色彩,使文学成为链接个人、社会、宗教、宇宙的媒介。也正是因为这种文学功用的增加,中国的“五四”新文学形成了兼具革命性与理想性、人民性与世界性的双重特征。

三、 双重书写: 诗学观念的融合

泰戈尔“爱与美”的诗歌经过郑振铎的翻译进入中国,参与了中国新文学的建构。在主题内容方面,从中国儒家文学的“天下”观念走向“人类主义”观念,中国新文学从民族视野走向大众与世界融合的视野;在文学效用方面,从救亡图存的单一型社会功效,走向政治救亡与人性启蒙相统一的复合型社会功效。

(一) 人民性与世界性的视域融合

“血和泪的文学”口号体现人民性立场,是实现世界主义理想的基础。没有独立自主的国家,便无法实现真正平等和谐的理想世界,实现国家独立是实现世界主义理想的阶段性步骤。在中国,自近代以来,强调民族性一直是中国社会最具时代合法性和道德普遍性的思想,是中国知识群体用于救亡图存的思想武器。晚清以来,腐朽的封建王朝无法适应世界新形势的发展,迅速走向灭亡,而中国要完成独立,走向富强,则必须完成从“天朝”帝国向现代国家转变。着眼于民族的解放与发展,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有效的思想武器。在近代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下,文学被纳入民族国家的想象之中。在新文学的发轫期,郑振铎所提出的“血和泪的文学”口号,“主张文人们必须敏感着苦痛的社会而为之写作”“更较一般人深切地感受到国家社会的苦痛与灾难”[31],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文学诉求。这种基于人民革命需求的文学书写于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可以产生同仇敌忾的革命情感以及凝聚人心的社会功能,号召人民奋起反抗,最终实现国家民族独立的目的。然而,民族主义若无限扩大,很可能会带来狭隘的民族主义倾向,造成不同民族国家之间的矛盾,从而引发战争。世界主义思想的弘扬能够抑制狭隘民族主义倾向,拓宽人类视野,解决世界问题,在维护民族国家范围内人民利益的同时,也考虑到超越国家界限的人类和谐。

泰戈尔“爱和美”诗歌描绘了民族独立基础上以和谐、平等、博爱为特征的世界主义理想,是全人类各个民族奋斗的目标。这种世界主义意识和人类情怀在中国传统文学观念中体现为“天下”精神以及“大同”理想:《礼记·礼运》中的“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描绘了大同世界的特征;《大学》提出了君子“治国平天下”的目标;《中庸》表达了“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的行动方案。但是近代以来,由于西方帝国主义列强入侵,中国国家主权遭到践踏,中华民族受三座大山的压迫和剥削,“天下”“大同”等世界主义理想失去了实践的现实基础。中国传统文学的“天下”情怀暂时受到压制,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成为文学思想的主流。“一战”爆发前后,世界主义思潮势不可挡,国人开始重新关注并发掘被民族主义思想遮蔽的“天下”情怀和“大同”理想,中国新文学亦对此作出思考和回应。泰戈尔诗歌的译入开启了新文学对人类大同世界的想象,为新文学观念输入了世界性主题和人类性要素,影响了中国新诗形成期新诗诗人的创作:徐志摩突破了情爱的狭小范畴,上升到了“大爱”情怀;冰心的诗歌以“爱”的哲学,建筑爱的世界,“人类啊!/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32];王统照呼吁以同情拯救人类:“集合而逼处的人间,/为什么偏要有陷缺与忧泣?/同情是人与人互相辐射的光热”[33]等。中国新文学从国家民族视野走向人类视野,从民族救亡主题走向人类理想主题,从单一的人民性走向人民性与世界性的统一,增加了中国新文学诗学观念的丰富性和全面性。

“血和泪”的文学主张与“爱和美”的翻译实践在郑振铎译者行为中的共存,是中国新文学诗学中民族救亡观念和世界人类意识相统一的集中反映。中国新文学中的人民革命精神与人类普遍价值的追求具有一致性,“血和泪”与“爱与美”的文学主题也并不矛盾。中国新文学中所体现的民族奋斗、流血牺牲等人民革命精神,彰显正义力量和反抗压迫的精神,具有人类争取自由的普遍意义,是人类共有思想在中国文学的具体体现。同时,以“爱与美”人类意识为核心的世界性,是中国新文学发轫期被“五四”文人关注到的一个重要要素。当时引领文坛的文学研究会同仁把实现人类联合作为新文学的一种责任,郑振铎认为文学是“人类全体的精神与情绪的反映……既由文学中看出一切人的情绪,呼嚎的,痛苦的情绪,谁复忍互相践踏”[34]。茅盾也认为文学具有连接全体人类情绪的功能,但他进一步指出: “在现时种界国界以及语言差别尚未完全消灭以前,这个最终的目的不能骤然达到,因此,现实的新文学运动都不免带着强烈的民族色彩。”[35]由此可以看出文学的世界性和人民性之间的辩证关系:人民性是中国在特定历史情境下的必然结果,而具有人类意识的世界性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二) 革命性与理想性的功效融合

“血和泪的文学”口号所激发的革命热情,是获得国家民族独立、实现理想社会的必要工具。近代以来,革命是中国社会的主旋律,也是文学的思想主流,而文学是革命的手段之一。梁启超借助小说革命开启民智,陈独秀高举“文学革命”的大旗激发政治革命,鲁迅用文学工具进行国民性改造。文学的社会功用显现出文学革命激发思想革命,最终引发社会革命的逻辑轨迹。“血和泪的文学”口号,继承了文学革命以来以救亡图存为目的的文学效用论,通过悲剧故事引起读者的感情共鸣,激发民众的革命热情,实现政治救亡的文化目的。革命是将国家和人民利益放在首位的,但是过度强调革命也可能会带来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或国与国之间的孤立,导致“人”的失落。只强调革命性的诗学观念是不完整的,中国新文学的诗学观念需要在革命元素的基础上,增加理想人性的光辉,创建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

泰戈尔“爱和美”的诗歌着眼于理想人性,追求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建筑爱和美的生存世界,对中国新文学诗学观念的建构产生重要影响。泰戈尔认为,“文学的任务就是使心灵结合”[36]。结合产生和谐,而和谐的表现形式是爱和美:“我们在自然中发现的被动的完美统一的展示是美,我们在精神世界中发现的主动的完美统一的展示是爱”[37]。郑振铎对泰戈尔诗歌的译介,影响了诸如沈尹默、刘半农、冰心、鲁迅、郭沫若、徐志摩、王统照等一批新诗诗人。冰心的《春水》《繁星》是“五四”时期新诗创作的典范,以母爱、自然之爱、人间博爱为主题,通过传播母爱的福音,辐射到整个人间之爱。“爱”成为冰心诗歌创作的灵魂,是调节人际关系的核心,也是解决人间问题的根基:“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的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世界便是这样的建造起来的!’”[38]沈从文评价冰心诗歌中的爱,“是一个道德的基本,一个和平的欲求。”[39]在泰戈尔诗歌的影响下,以冰心为代表的新诗诗人对“爱和美”诗学主题的推崇,弘扬了人性之美,回答了文学如何参与构建人类理想社会的问题。正如王统照所说,“爱”和“美”是建造理想世界的动力,能够推动人类思想的提高,促进人类感情的调节[40]。所以,郑振铎对泰戈尔诗歌大力的译介,为中国新文学输入了人性启蒙的文学内容,达到改善人与人关系的社会功用,使中国早期新诗在单一的救亡图存、改造国民性的功能的基础上,增加了改善社会关系、构建理想世界的功效,从而扩展了新诗社会效用的维度,实现了新诗诗学观念中革命性和理想性的辩证统一。

“血和泪”的革命性与“爱和美”的理想性的共存,体现了“五四”思想界政治救亡与人性启蒙的辨证统一,以及中国新文学社会效用的复合性和丰富性。“血和泪”与“爱和美”在社会功用上来说并不矛盾,无论是政治救亡,还是人性启蒙,他们都统一于对理想世界的追求。中国需要“血和泪”的革命,以达到民族国家独立的目的,这是实现理想世界的基础和首要条件;但是“血和泪”的革命也需要“爱和美”的理想人性加以弥补和中和。同时,在通过革命实现民族国家独立过程中,还需要造就理想性的国民,解决现实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问题。弘扬人间之爱和人性之美的文学,是解决人际关系、实现和谐社会的途径,也使中国新文学在用于政治救亡的基础上,增加了启蒙的社会功效。

“血和泪”与“爱和美”的双重论述,是中国新文学诗学观念转型的直接反映,呈现出在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下译者行为的双重张力。一方面,“血和泪”的文学口号激发文学创作的革命性潜能,回应国家和民族救亡图存的时代需求;另一方面,译者通过翻译泰戈尔“爱和美”的诗歌,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筑自由、平等、和谐的理想世界。这种时代思想的双重性催生出中国新文学表现主题及社会功用的丰富性,使新文学既蕴含基于政治救亡的国民性和革命性的诗学观念,又增加了世界性和理想性视野,形成了更高形态的复合型诗学观念。这种转型后的诗学观念是对充满侵略、战争与冲突现实的超越与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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