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辞赋探微

2022-03-18 10:09陶彦姝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东征辞赋参军

石 涛,陶彦姝

(1.柳州铁道职业技术学院 党委宣传部,广西 柳州 545616;2.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相较诗歌而言,高适的辞赋很少有人关注。实际上,高适本人重视辞赋的学习与交流,他在《信安王幕府诗》中曾言:“作赋同元叔,能诗非仲宣。”[1](P39-40)元叔即东汉大辞赋家赵壹,他以元叔为榜样,对自己辞赋创作要求较高。在《奉寄平原颜太守》的序中他提到:“有周旋之分,而于词赋,特为深知。”[1](P282)肯以辞赋示人,且与他者切磋,可见他对自己的辞赋较为上心、自信。杜甫在《酬高使君相赠》说:“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2](P5403)杜甫与高适交好,他以高赋比相如赋,虽有拔高之嫌疑,不过其本意或言高适辞赋受司马相如辞赋影响较大。清人王芑孙也看到唐赋的重要历史地位,所以才说:“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总魏、晋、宋、齐、梁、周、隋八朝之众轨,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汉,蔚然翔跃,百体争开,曷其盈矣。”[3](P5)可惜高适的辞赋在历代流传中,散佚严重,刘开扬和孙钦善二位先生均辨别指出高适现存辞赋仅三篇,分别是《奉和鹘赋》《东征赋》和《双六头赋送李参军》。高适的辞赋对前人的赋作多有借鉴,特别是在题材、内容、创作手法等方面;在艺术表现上也颇具特色,尤其是语言、句式及抒情方式等方面;其辞赋中始终洋溢“不遇”还“自励”的乐观之气,可能受自身经历、文学传统及时代精神等因素影响,具有较强的艺术性与思想性。

一、辞赋概观

(一)《奉和鹘赋》

《奉和鹘赋》又称《奉和李泰和鹘赋》,或简称《鹘赋》,徐献忠评曰:“朔气纵横,壮心落落,摹画景象,气骨琅然,而词峰华润,感赏之情,殆乎常表。”[1](P413)赋由序言及正文组成。据自序可知此赋作于天宝元年,为唱合太守李邕《鹘赋》而作。就正文内容而言,又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以鹘喻李邕,诗人高度赞誉李邕之品格,将沉潜、敏疾、锐雄、耿介、精明、孤贞、毅勇、恋主多情等美德集于李邕一身,同时也对其“羁縻而见婴”的坎坷遭遇表示深深之同情,当然也表达出对造成坎轲遭遇的“狡兔”“高鸟”的斥责与蔑视。刘开扬先生论其诗歌时谈道:“高适对于那些失意者,处处提到和他自己的境遇相同。”[1](P427)确实如此,在第二部分中,高适以鹘自况,表明自己虽然现在与太守李邕一样,处于“潜形”“在野”的不利境地,但是依然抱有“忽于万里”“遥于九霄”的壮志,不屑与“凡禽”“鴳”等同流。这首辞赋无论是创作手法还是情感流露都与赵壹的《刺世疾邪赋》如出一辙,即通过鲜明的对比手法,塑造两个截然对立的人物形象,借此猛烈批判黑暗的社会现实,表明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誓要保持高尚品行的坚定态度,情感浓烈,爱憎分明。

(二)《东征赋》

《东征赋》纪述了高适从梁、宋间东游到楚地的行旅经过及沿途吊古评史的感受。根据内容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交代东征时间和缘由;第二部分记叙诗人从睢阳东行,经酂县、銍城、符离等地而终襄鄙的过程。诗人根据所经之地的历史人物或历史遗迹,先后发表对隋炀帝、萧何、曹操、项羽、韩信等历史人物的评价,在或斥或赞的态度中寄托着自己欲图王霸之业的政治理想。此赋直接仿班昭《东征赋》而来,既继承纪行赋“因地及史”的典型模式,又为纪行赋注入了新的时代气息,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这类题材的发展。

(三)《双六头赋送李参军》

《双六头赋送李参军》具体创作时间不详,但作于出仕之前无疑。高适借咏双六(指双陆)送李参军。赋虽体制短小,但根据内容仍可将其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简明扼要的描写了双陆的特征并讲述了玩双陆的要领及重要性,将双陆与“天命”联系起来。第二部分借赞扬李参军双陆技艺高超,暗喻李参军行思敏捷,定能“指掌而大亨”,并对友人发出“君不先鸣谁先鸣?”的真挚祝愿。其过程一波三折,激荡起伏,扣人心弦。此赋现虽无法厘清直接效法对象,不过此赋的一些细节描写能佐证殷璠《河岳英灵集》所说的“评事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便远”[4](P180)的价值追求及性格特征,是研究高适其人及思想的重要参考材料。

二、艺术特色

高适辞赋总体艺术表现为,语言质朴流畅,典雅刚健;句式以骈句为主,间杂散语;抒情方式丰富多样,颇具特色。

(一)语言:质朴流畅,刚健典雅

从高适的赋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其语言呈现出少矫揉雕饰、多质朴刚健的特征。《奉和鹘赋》写道:“严冬欲雪,蔓草初焚;野莽荡而风紧,天峥嵘而日曛。忿顽兔之狡伏,耻高鸟之成群。始灭没而略地,忽升腾而彗云;翻决裂以电击,皆披靡而星分。奔走者折胁而绝脰,鸣噪者血洒而毛纷。虽百中而自我,终一呼而在君。”先是简单数句作寒冬萧瑟、风紧日薰的环境描写,然后又写到鹘在如此恶劣境地里的不凡表现。平易连畅、自然通晓,没有过多的雕琢,其豪迈壮丽的气势跃然纸上。《东征赋》“赤岸之迢递,掉白波之纡余,历山阳之村墅,投襄鄙之挹居。人多嗜艾,俗喜观渔。连葭苇于郊甸,杂汀洲于里闾。”平易质朴,不矫揉造作。加之全文大量使用历史典故,用历史典故来抒发自己对历史事件及人物的看法,语言更显刚健典雅,历史的沧桑感与厚重感满溢全赋。《双六头赋送李参军》开篇云:“有物兮四方故城,六面砥平,白质黑文,花攒星明。主张尔手谈,决断尔心争,推得失似关乎天命,而消息乃用乎人情。”语词朴实,语句流畅,平和地将双陆的特征及玩双陆的紧张过程呈现到读者眼前。但随后写道:“若行之尤,思之精,虽邂逅而小比,必指掌而大亨。”将双陆与政治联系起来,尽显刚健壮阔的气象,非英雄不能有。

(二)句式:骈句为主,间杂散语

三篇赋均以骈句为主。《奉和赋鹘》除序言、正文开头及结束句是散语外,其余均为骈句,或四、或六、或八,主要以四、六句为主。《东征赋》则几乎全以骈句组成,且在用典、韵律等方面符合骈文的标准,只有极少数带有散语,总体来看,是一篇优美的骈文。《双六头赋送李参军》全赋仅九句,但有七句为骈句,所占比重超过百分之七十五还多,况且也不乏“推得失,似关乎天命;而消息乃用乎人情”。这类的骈语经典出现,也算得上以骈句为主,无怪吴肃森评曰:“直抒胸臆,明白如话,能于骈语之中出顿宕,给人一种厚重可爱的印象。”[5]

高适辞赋这种以骈句为主,间杂散语的句式既不拘囿于六朝以来的循规蹈矩、偶对精工,也不似后来“古文运动”那般拗涩晦艰、刁钻险奇,对于情感表达大有裨益。

(三)抒情方式:丰富多样,颇具特色

高适赋作的抒情方式多样,《奉和鹘赋》《双六头赋送李参军》主要是托物抒情,《东征赋》则以咏史抒情和借景抒情,并且史、景、情逐渐走向融合。这里谈论高适赋具有多样抒情方式的艺术特点,与殷璠所说的“适多胸臆语”并不矛盾。“多胸臆语”主要是指其情感抒发真切自然,而非直露叫嚣,即便殷璠所推崇高适的诗句“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4](P180)也是咏史抒情。

1.托物抒情

《奉和鹘赋》《双六头赋送李参军》主要是托物抒情。《奉和鹘赋》以前半部分对鹘的外表、志向及不能尽用的遭遇来抒发对李邕的赞扬及不幸境地的同情。后半部分以鹘自喻,表现自己鹘鹏般的志向。《双六头赋送李参军》借双陆的游戏过程来比喻人生及对朋友美好前程的真诚祝福。两篇赋所咏之物,与欲发之情一致,由物及人,达到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

2.咏史抒情

《东征赋》在题材上继承了汉纪行赋“因地及史”的模式,因此借用历史典故来抒情是其主要的抒情方式。高适每经一地就有选择地将历史上出现过的人或事收入辞赋中。通过追忆或评论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来抒发情感,是怀古更是伤今。高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6](P2231)所以《东征赋》所出现的人或物无不是帝王将相或兴亡易代之事,正如李炳海《汉代纪实性述行赋品评》所说:“赋作引用的历史典故史事都出自于各自的创作动机,只选取需要的那一部分帮衬,对其余材料则弃转不论。”[7]高适正是这样有意的选择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其中,以史抒情,使赋更显典雅古纯、深沉大方。

3.借景抒情

孙钦善先生在《高适集校注》谈道:“高适单纯写景之作不多,但抒情、叙事、纪行多伴有景物描写。”[8](P13)《东征赋》中的景物描写颇有特色。一方面景物描写的成分较多,且出现的位置较多,或出自于铺垫、烘托背景的需要,描写较为简单。如“连山郁其漭荡,大泽平乎渺漫。”“赤岸之迢递,掉白波之纡余。”或出于情感表达的需要,描写较为集中。“地豁山开,川流波委。六宫景从,千官逦迤,龙舟锦帆,照耀乎数千百里。”既是写景也是评史,更是抒情达到了情、景、事的高度融合。另一方面,赋中看不到汉纪行赋中那种阴暗冷清的景物描写,而多沧桑、萧索的景物描写。如“鸿雁飞兮木叶下,楚歌悲兮雨潇萧。霜封野树,水冻寒苗,岸草无色,芦花自飘。”质朴而刚健,悲壮之风扑面而来,令之慨然。

三、“不遇”还“自励”的主题及成因

考察高适的三篇赋,可以发现,虽然其题材、文风各不一致,但是与其诗歌类似,赋中饱含着高适的个人情感,并且从三篇赋中都可以感受到表达作者“不遇”还“自励”的主题思想,即刘勰所说的“文外之重旨”。而这种思想主题既根植于诗人个人的生平遭遇,又与“不遇”的文学传统及时代精神密不可分。

(一)生平经历

旧新唐书对高适早年的经历记载基本一致,一曰:“适少濩落,不事生业,家贫,客与梁、宋,以求乞取给。”[6](P3328)一曰:“少落魄,不治生事,客梁、宋间。”[9](P4679)总结来说就是诗人前半生身世坎轲,屡受挫折。据周勋初先生《高适年谱》考证:“开元七年己末(719年)二十岁,初游长安,不遇,甚失意。但对前途仍乐观。”[10](P10)这是高适游走四方,寻求推荐的开始,也是高适失意的开端。他曾北上燕赵、往来东北,多方献诗求引,但终究无果,直到天宝八年,在他五十岁的时候,才在睢阳太守张九皋举荐有道科,得授封丘县尉。不过解褐封丘尉,其主要工作为“拜迎官长”“鞭挞黎庶”,这与诗人“永愿拯刍荛,孰云干鼎镬”[1](P53)的政治抱负不相符合,他人生真正走向辉煌是最后的十年,可以说高适的前半生大多数情况下处于穷困潦倒的境地,他对“不遇”之感触不可不谓至深。这样的人生经历自然会投射于其文学创作中,从其赋作中能明显感受到这种怨愤、失望、压抑,正如孙钦善先生所评:“适长期沦落,怀才不遇,对权贵专权,世态浇薄,深有感触。”[9](P9)值得一提的是,高适面对自己长期困窘不遇的境况,没有一味的自艾自怜,消极颓废,但他始终保持着昂扬向上的积极心态,力图与现实抗争,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二)赋与“不遇”的传统

“不遇”是中国古代许多文人在政治上的共同遭遇,而以文学创作来抒发“不遇”之感则始于屈原。屈原之所以为后人感怀,除了他悲惨的放逐经历令人唏嘘外,更多的在于他的辞赋中体现出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不遇”之感能够引起后代文人共感。《屈原贾谊列传》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11](P2491)太史公谈到屈原对宋、唐、景之徒在赋作方面的影响,自然也包括对屈原“不遇”之感叹的继承,如宋玉的《九辨》,虽写“悲秋”,实志“不遇”。苏慧霜《唐人祖述屈骚探微》评:“宋玉《九辨》以凄切哀婉的贫士之叹,延续文人不遇的悲情愁绪。”[12]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曰:“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13](P1677)汉代以降,大批士人在表达不公平的遭际时,因循屈赋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之感。如贾谊的《鵩鸟赋》《吊屈原赋》,而董仲舒更直接以“士不遇”为题,作《士不遇赋》,后经司马迁、陶渊明、左思、鲍照等文人升华,以诗赋来表现“不遇”情怀逐渐成为一种文学传统。高适作为盛唐文人,对这一主题虽无首创之功,但由于长期埋没于草野的经历,所以辞赋中的“不遇”情感绝不是简单承袭传统作无病呻吟,而是融入了诗人的切身感受。

(三)时代精神

盛唐时期,国力强盛,经济繁荣,文化兼收并蓄、开放包容,在这种时代精神的影响下,文人极其的自信。他们普遍胸怀大志,怀揣着入世的梦想,渴望功名,倾慕英雄,大谈王霸之道,欲建不世之功。且不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14](P744)的李白,甚至连杜甫这样谦虚低调的诗人也在天宝年间直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2](P5)这样的风气甚至影响到了唐王朝的最高层,据清人徐松《登科记考》卷八记载:“正月乙亥,籍田礼毕,大赦天下。诏曰:‘每渴贤良,无忘鉴昧。顷虽虚伫,未副旁求。其或才有王霸之略,学究天人之际,知勇堪将帅之选,政能当牧宰之举者,五品以上清官及军将、都督、刺史各举一人。”[15](P274)但是这样成功的机会毕竟是极少数,即使李白这样的诗人,最后也被赐金放还,多数人都无法遂愿。与高适同时代稍后的诗人元结甚至撰《箧中集》为不遇者立言,其序曰:“有名位不显,年寿不终,独无知音,不见称颂,死而已矣,谁云无之?”[16](P27)由此可见“不遇”几乎是那个时代文人的常态。正如尚永亮先生所言,“不遇”的源头“在屈原那里,而它的鼎盛期则在唐、宋两代”。[17](P13)盛世的繁荣与个人的落魄,让盛唐文人的心里落差之感表现的非常明显,但是在这个昂扬向上的时代,大多数皆以为自己会有重用的机会,所以即便屡屡受挫,也依旧昂扬向上。高适生活于这样的时代,自然免不了受时代精神的影响。因此,高适赋中呈现出这种主题也与时代精神密不可分。

四、结语

高适虽以诗著称,但其辞赋也颇有特色。三篇辞赋在语言上呈现质朴流畅、刚健典雅的特征;句式以骈为主,间有散语;而抒情方式则或托物、或咏史、或借景,善于变化。同时,由于高适个人经历、文学传统及时代精神的影响,其辞赋有“不遇”还“自励”的乐观之气。总之,高适的辞赋具有较强的艺术性和思想性,是研究高适及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宝贵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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