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监控的“行为剩余”资本谋划及其社会治理

2022-03-18 09:46:40李宏伟
关键词:资本监控算法

李宏伟,郝 喜

(华中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2021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数据安全法》以及《深圳经济特区数据条例》相继通过,针对数据安全、数据权利、数据滥用的国家及地方立法引发社会高度关注。但是由于数据的隐秘性与算法的复杂性,公众数据安全认知以及权利意识等亟待加强。对于隐藏在网络公司、数据平台背后的算法监控资本谋划机制的揭示,有助于我们对外卖骑手“极限赛跑”以及个性化推荐、大数据“杀熟”等社会现象有更加清醒的认识,对于数据企业、网络平台、算法监控实施更为精准的社会治理。

一、算法监控的隐秘规训

算法与计算、数学相关,但并不局限于数学“纯粹理性”,而是具有明确的社会运用指向。算法貌似中立,但其背后总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筹划与算计。算法与监控相结合,算法监控隐秘规训的意向目的性更是难以隐藏。

(一)算法监控的目的意向性

在计算机科学界,算法常常被理解为解决某些特定问题的一系列清晰指令,即“有限的、抽象的、有效的、复合的控制结构,在给定的规则下完成特定的目的”(1)Hill, R. K .What an Algorithm is. Philosophy & Technology, 2016(1).。算法活动中规则与目的的有机结合,表明算法不仅是服从使用者意志的外在工具,更是从技术设计伊始就将目的意向性隐含其中赋予自身。算法语境中的监控,不同于工业设备、生态环境、农业种植等方面的有形监控,它作为一个学术概念指称对象是“人”而非“物”,旨在将人类一切行为举止数据化,实施对人的行为预测、诱导、操控。

算法与监控原本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但是在算法监控中二者紧密联系构成一体,监控为算法提供数据资源,算法则谋划实现监控的目的。算法监控中的监控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监控,而是现代大数据、人工智能技术条件下的“升级版”监控。算法监控不同于传统监控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不是过往时空范围一般意义上的监控,而是更多侧重于对于人的未来行为预测与诱导。比如某客户经常在某平台购买机票,平台按照客户的个人数据给客户“画像”,推算出客户的购票偏好、心理价位。平台一旦推测出购票人看重便捷舒适,对于机票价格变动不太敏感,就会针对此客户上调机票价格,实施一人一价的“差异性”价格,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大数据杀熟”。

(二)“圆形监狱”的数据化升级

传统监控更多地依靠视觉、听觉等感觉感知、经验判断,缺少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现代技术支持,但是其中也隐含着现代算法监控的思想根基、技术渊源。英国思想家边沁首次提出“圆形监狱”概念,作为一种利用特殊物理构造来自动行使规训权力的理想建筑,它是由中心瞭望塔和四周被分割成许多小囚室的环形建筑构成。在这种结构中,监视者能够利用塔楼的百叶窗观察被监视者的一举一动,而被监视者只能看到塔楼高大轮廓,无法知道塔楼中是否有监视者一直存在,因此被监视者总是“超时间”地处于被支配地位。在这种可见与不可见的二元统一机制中,规训权力通过自身的不可见性来施展,这种不可见性保证了权力的自动实现,迫使被监视者始终处于“自我约束”状态。

法国哲学家福柯意识到了“圆形监狱”的规训意义,并将现代社会形象地比喻成“监狱群岛”。他认为,“圆形监狱”最大的意义在于,通过技术使“权力的齿轮”在时间中不停运转,使“权力之眼”能够窥视所有空间,消融规训权力的时空界限,使得“被囚禁者”始终受到权力效应的干预。也就是说,要让“被囚禁者”始终“处于一种有意识的、持续的自我约束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2)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00页。。以“美团”“饿了么”外卖平台为例,平台以大数据为基础按照人工智能算法核准每一单外卖的最佳路线、标准时间,外卖员的收入按照接单量、准时率、差评率、投诉率等指标由算法系统自动生成。人工智能算法不会考虑天气、交通等各种偶发因素,超时自动扣减提成,超时可能挣不到钱,甚至可能还会倒贴钱。我们看不到有人在监控外卖员,但是网络平台自动记录生成外卖员的行踪、评价、绩效,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外卖员不顾风险穿行在汽车洪流中表面现象背后的算法作用。

算法与监控的结合构造出数据化“圆形监狱”,通过对人们日常生活数据的全方位隐蔽监控,以新的技术实践形式延伸了边沁所构想的“圆形监狱”。算法监控遵循“圆形监狱”中可见与不可见的二元统一机制,大数据信息采集、监控平台隐匿不显而无所不在,被监控者时刻处于规训权力的施控范围之内。以抽象数字代码组成的算法具有不可见性,隐匿了传统监控方式中在场者的权力地位,成为不在场的在场者,延伸了“圆形监狱”的监控范围。算法监控作为数据化“圆形监狱”消解时空结构对监控的制约,以超时空控制的方式将自我规训的观念内化于被监视者,迫使被监视者时刻处于“敞开”受控状态。

算法监控具有不同于传统监控特征,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点:其一,算法监控从传统 “单纯”监控转向“数据+算法”监控,具有“智能意向性”特征。其二,算法监控从传统监控的“过往”时空范围转向对人的“未来”行为的预测、操控,反映出算法监控的“时空穿越性”特征。其三,算法监控从传统的改善服务目的转向攫取客户的“行为剩余”价值,具有“资本驱动性”特征。其四,算法监控不仅是窥探隐私、经济剥削,更重要的是它具有“诱导规训性”特征。

二、算法监控的资本谋划

对于算法监控不能仅仅停留在个人隐私、社会伦理方面的反思批判,必须透过社会表象揭示其经济动因,剖析算法监控背后的资本运作机制。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技术不管如何飞跃,本质上依然服务于资本”(3)Zuboff, S. Big Other: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and the Prospects of an Information Civilization. Journal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2015(1).。这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技术,而在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算法监控的资本谋划不仅仅是“行为剩余”的最后榨取,更有“数据化”圆形监狱“全景式”监控的现代技术支持,是“数据主义”利益至上经济意识形态的整体实施。对于算法监控的资本谋划机制进行剖析,是我们驾驭资本力量、打破资本逻辑的基础。

(一)算法监控从虚拟世界延伸至现实生活

计算机原本主要是用来进行科学研究、数据计算的,即使后来开发了网络游戏,商家可以向玩家推销各种游戏装备,数据更多反映的还是人们虚拟世界足迹,与人们的现实生活联系并不紧密。但是随着手机移动网络设备的开发完善,越来越多的App小程序在现实生活中大量应用,数据愈加翔实真切地记录、表达人们的生活动态,为算法监控从虚拟到现实的延伸奠定了基础。数据化“圆形监狱”无所不在,人们的虚拟世界足迹与现实生活领域都成为资本逐利的领地。数据的潜在利润引发众多数据企业之间相互竞争,现实世界的未来行为市场成为资本跑马圈地的“新大陆”。未来行为市场收益是由预测产品的准确性决定的,在追求更高确定性预测产品的竞赛过程中,互联网公司常常以“便利化”为诱饵窃取用户行为数据,继而将其转化为资本增值的信息原料。在现代大数据技术、人工智能催化下,数据的潜在经济价值得以发掘,巨大利润前景触发资本的敏感神经,算法监控在资本的助推下蓬勃兴起。算法监控与资本具有共同的高利润追求目标,算法监控与资本的“联姻”使得算法监控的逐利本能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获得最大化释放。

算法监控由虚拟世界扩张到现实生活领域,其本质是资本增值逻辑“受挫”之后自我扬弃、自我更新的结果,具体表现为资本增值机制的创新,其背后内蕴的是资本增值的内在需求。近年来,谷歌作为搜索引擎却致力于布局导航地图与智能通信,淘宝作为购物平台却致力于布局物联网与投资打车软件,脸书作为社交平台却致力于局部虚拟现实与AI家庭助理。这些数据企业似乎有一种不谋而合的资本增值机制,它们的目标不再是生产与销售更多实质性的商品,取而代之的是通过地图导航与AI家庭助理等“免费”数字平台将市场营销活动延伸至用户的日常生活。数据企业利用隐藏在数字平台背后的“看不见的手”——算法监控对消费者数据足迹进行数字式“拦截与检查”,以货币化数据的方式对传统资本主义生产手段、商品模式、市场模式进行颠覆式变革,达到维护、确保资本持续增值的目的。

数据企业在资本逻辑的助推下,将触手从虚拟世界延伸至现实生活,它们利用隐藏在平台背后的算法监控把各个层面的人类经验视为原材料的来源,通过这些原材料对用户进行“行为预测”,并将预测结果卖给广告客户实现资本增值。数据企业利用算法监控得到的海量数据分析用户性格特征与行为偏好,借此矫正我们的行为规范,“行为矫正手法”成为社会生产手段的主导形态。数据企业遵循资本增值的方式诱导、规训我们的行为,扩大旧市场与开发新市场,实现供给与需求之间新的动态平衡。这些平衡对生产方式的变革建构出一种以数据为基础,以算法为核心的新生产方式;对商品模式的变革表现在它不生产、销售任何实质性的商品,它的真实商品是“用户行为预测”;对市场模式的变革在于预测产品卖到一个新的市场环境中,这个市场环境流通的商品是“用户行为预测”,因此市场模式就由之前的自由商品市场转变为“未来行为市场”。算法监控使得传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商品模式、市场模式等发生系列新的变化,为资本逻辑得以持续运行提供保障机制。

算法监控的出现是人类监控史上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从监控范围来看,以虚拟代码为载体的算法监控为了得到更精准的预测结果,已经从虚拟世界蔓延到真实生活,从而消融了虚拟与真实的界限,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形成无所不在的“全景式”监控体系;从监控方式来看,算法监控的产品是“用户行为预测”,“这使得原来后发制人式监控转变为先发制人式监控”(4)Elmer G, Opel A. Surviving the Inevitable Future. Cultural Studies, 2006(4).;从监控内容来看,智能血氧手环等移动智能设备可以利用内置传感器随时采集血氧信息,对身体健康状况进行监控和预测。这说明,算法“超全景”式监控已经深入到人的毛细血管中,“身体不再被认为是‘私人空间’,它已经是‘超级全景’的一部分”(5)吴雯:《当代“监控”技术的伦理困境》,《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年第7期。。

(二)算法监控的“数据主义”意识形态

资本为了利用算法监控维护与推进自身持续增值,需要建构与之相适应的上层建筑。基于数据作为算法的“活的灵魂”,“数据主义”成为算法监控奉行的意识形态。在剑桥分析公司的大数据“读心术”、电商平台的“杀熟”、打车平台的算法定价合谋各种平台应用中,人们的线上行为与线下活动都可以转译为供计算机识别的数据。这里的数据化不再局限于学科范围内(科学研究与管理实践)的数据化,特指的是人类行为实践与思维活动的数据化。当前社会,数据化作为大数据技术发展促成的一种新趋势,以一种内在必然性的力量自我前行。由于数据的经济属性,数据企业对数据化趋之若鹜。数据化趋势解构了原有的权力结构,形塑出一种新型权力结构。在这种新型权力结构中,个人与数据企业之间权力的不对称性赋予算法监控无上权威。算法监控如毛细血管式分布在社会各个角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实现了笛卡尔将世界数字化的梦想。数字化的世界适合利用算法进行数据分析,二者之间的互动不仅强化了算法监控自身的权力,也强化了算法监控的“数据主义”意识形态。

以数据为中心的“数据主义”世界观成为一种科学认知的通用范式,它拥有强大的解释与“筹划”能力,颠覆了人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塑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与物只有纳入数据主义所勾勒的数据化时空关系的框架中才能规定其本性。也就是说,“物之所以是”与“人之所以是”都由二进制数据定义,数据与算法消融了人与物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数据主义以信息自由为至善,“数据主义相信一切的善(包括经济增长)都来自信息自由……如果想要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关键就是要释放数据,给它们自由”(6)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347页。。信息自由与言论自由有所区别,前者自由赋予的对象是信息,后者自由赋予的对象是人类;前者追求的是信息流通效率,后者追求的是人类独立思考与自由表达自身想法的权利。目前,算法监控作为一种新的生产力要素,极大地提高了人们的生产效率,实证“信息自由”的科学性与合理化。把人当作数据流的一片涟漪,数据主义范式逐渐取代人本主义范式成为当代主流科学范式。

数据主义、算法监控与资本之间,是一种彼此依赖、互动共生的缠绕关系。一方面,异质化、非结构化数据只有纳入以算法为核心的数据处理系统,才能变成同质的结构化数据,数据因此才有意义,才能形成新的价值形式。正如赫拉利所说,“人类可以把自己的体验吟成诗、写成博客,再发表到网络上,使全球数据处理系统更为丰富。就是这样,才让他们的数据有了意义”(7)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350页。。而且海量化数据的收集、分析、判断远非人力所及,只有依靠算法监控才能实现。另一方面,算法监控之所以受资本青睐,就在于算法对监控所得数据分析整合后的利润图景与资本的增值天性契合一致。算法监控拥有最大化数据流,才能更好地实现对人的资本谋划,实现资本扩张。算法监控作为数据化“圆形监狱”式监控,它将权力的可见之光弥散到整个社会,消融了数据的时空界限,在数据化时空“筹划”下的个体逃脱不了数据化的命运,进而被转化为“0”和“1”为基本代码的二进制数据流,成为加工与处理的对象。

(三)算法监控对“行为剩余”的极限榨取

在前数据化阶段,人类的行为足迹、思维意识与情感是一片尚未被资本开发的处女地,数据企业收集数据的目的主要是为提升产品质量、改善服务品质。此时数据企业与用户行为数据的互动产生一种力量平衡的状态:数据企业需要借助用户行为数据完善机器学习功能,进而产出更相关、更全面的搜索结果并借此吸引更多用户,而用户则需要借助这些智能化服务方便自身生产生活。数据企业与用户之间这种互利共生的关系,随着谷歌定向投放广告模式的出现而被打破。为满足资本增值需要,谷歌率先发现海量数据中蕴含的经济价值,并推出基于搜索引擎数据的个性化广告投放,从此谷歌不再单纯将收集的数据拿来提升服务品质,而是更多地利用这些数据分析使用者的情感、判断使用者的想法,并借此向使用者投放个性化定向广告。通过数学运算的精准性,取代原有广告模式的不确定性,使谷歌获得巨大的广告收益。

谷歌基于搜索引擎数据向用户定向投放广告模式的成功,吸引了众多大数据资本的研究探讨,揭示了“行为剩余”的秘密。在互联网发展初期,受数据资源不足和计算能力的技术局限,数据的经济价值尚未为人们所认识。数据的经济属性不被大众所知,也没人对自身数据进行所有权主张,所以早期数据采集方式极其简单,只需要购买相关监控算法就能实现。此时“‘数据采集’描绘了一种社会与物质结构,在这一结构中,大数据企业声称对这些原材料享有权威,从而在其原材料供应链操作中获得经济利益”(8)Zuboff,S.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 Public Affairs,2019,p.65.。但随着大数据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数据的经济价值,并对自身隐私权、遗忘权的保护愈加重视,传统“无征求”式的数据挖掘不再可能。面对数字经济这块大蛋糕,没有一家数据企业愿意放弃,放弃就意味着“死亡”。这时新的策略与说辞相应而生,目的是“合理化”不寻常的新操作。数据企业机智地设计更加先进的算法软件,以提升“便利化”服务质量为招牌,以“免费”形式帮助用户快速获取目标信息。在此新操作中,“便利化”粉饰了企业随意窃取用户隐私数据的卑劣行径,人们不知不觉就“沉浸”在算法监控对自身的规训之中。例如,脸书(Facebook)于2015年开发出“个人数位助理”应用,该应用通过“协助”的面纱及“便利化”的精心装饰,掩盖了数据企业窃取用户的生活数据并借此谋利的意图。算法监控资本谋划具有隐匿性,即“以善为名,行恶之实”,“嵌入”内在非正义的算法监控塑造出来的“个性化”与“便利化”舒适圈为人们被支配与被剥削的现实披上“合理”外衣。

事实上,用户在互联网上留下的搜索记录、行为变化等数据仅仅一小部分被企业用来提升产品质量与用户服务体验,绝大多数的剩余数据被当成资本积累扩张的原材料。数据企业利用这些剩余数据形成关于用户的抽象规定,继而将其加工整理成“用户行为预测”,卖给广告客户获取利润。哈佛大学教授肖莎娜·祖博夫在《监控资本主义时代》中将数据企业通过监控收集来的数据量大于用来提升产品质量与服务品质的数据需求量,超出的一部分被企业私自占用的数据称为“行为剩余”。谷歌定向广告投放模式的绝佳运营成效是来自行为剩余的价值,行为剩余的发现帮助早期谷歌获得强大的预测能力,同时也助其建构出强大的竞争优势。

行为剩余被发现以后,监控资本主义随之诞生。所谓监控资本主义,即“基于数据监控的新兴资本主义经济秩序”(9)武青,周程:《资本主义条件下大数据技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监控资本主义的时代述评》,《科学与社会》,2020年第1期。,它与传统资本主义经济秩序的根本区别在于:首先,“监控资本主义无视消费者与生产者长期存在的有机互惠”(10)肖莎娜·祖博夫:《监控资本主义时代(上卷):基础与演进》,温泽元等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20年,第25页。。“如果企业在收集行为数据之前,先获得消费者或用户的许可,并单纯利用这些数据来改善产品或服务品质,那这就是资本主义而非监控资本主义”(11)肖莎娜·祖博夫:《监控资本主义时代(上卷):基础与演进》,温泽元等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20年,第57-58页。。其次,“监控资本主义同时拥有知识与自由度的极大特权”(12)肖莎娜·祖博夫:《监控资本主义时代(上卷):基础与演进》,温泽元等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20年,第25页。。传统资本主义中无知与自由往往结伴而行,亚当·斯密曾将市场比喻成“看不见的手”,“市场本质上是不可知的,由于缺乏知识造成无知状态,因此市场行为者必须拥有采取各式行动的自由”(13)肖莎娜·祖博夫:《监控资本主义时代(下卷):机器控制力量》,温泽元等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20年,第780页。。而在监控资本主义中,无知与自由不再结伴而行,取而代之的是同时拥有知识与自由两大特权。监控资本家通过算法,分析整合“行为剩余”形成的“行为预测市场”取代了“无法测量的市场”,这种现象从根本上颠覆了古典经济学中“市场”本质上不可知的认识。“市场”能够认识与预测,这驱使着监控资本家利用“市场”知识优势来维护其不受限制的自由。最后,监控资本主义将大众视为取之不尽的数据资源,蚕食人们自主性空间。监控资本主义拥有一套新的资本增值逻辑,即以行为剩余为生产原料,以算法机器为生产手段进行资本谋划。在此过程中,人的存在意义仅仅被看作是制造数据、听从数据算法支配。

三、算法监控的社会治理

算法监控的资本运作机制剖析,并不局限在算法监控本身而是具有某种典型代表意义,扩展加深了我们对于当今大数据时代人工智能、网络平台公司背后的经济基础、资本动因的认识和理解。对于算法监控的社会治理也不能局限在算法监控本身的技术层面治理,而是要实施价值观念、社会变革、法律规范等全方位社会治理,保障大数据技术、数字产业的健康和谐发展。

(一)算法监控恶行源于资本逻辑的极权主义

算法监控以榨取人类“行为剩余”为基础,以智能化算法为核心的生产方式,深刻改变了传统经济形态与社会关系。算法监控资本谋划机制实现了工具理性的“求利”诉求,但也隐含着价值理性畸变、异化的冲动。安全风险、道德沦丧不是算法监控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直接产物,而是根植于资本无节制的“增值理性”。资本借助算法监控中介实现自身增值,并进一步要求控制社会关系。算法监控将人类行为量化,通过分析用户行为偏好与性格特征,以“点对点”方式推送预测产品实现精准推销。通过“客户画像”不仅满足客户的个性化需求,更是开发、引导社会生产与消费。对此虽然不能一概否定,但“人类各方面的经验都被视为原材料,最终是为了转化为行为数据”(14)Zuboff,S.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 Public Affairs,2019,p.19.,人被异化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可供数字计算的数据“资源”,作为一种“无根的存在”消融在资本逻辑的增值理性之中。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算法监控成为一种新兴的霸权,每个人都成为算法霸权下被随意“摆置”的“数字难民”。

算法监控作为资本逻辑的物化力量,为了保障资本持续增值,尽一切可能将自身蕴含的经济力量转化为政治权力。算法监控带来数据垄断,使得掌握算法监控技术的科技巨头成为“数据殖民”的新主体,数据化世界中的个体成为“数据殖民”的难民。“数据殖民”作为新的资源占有方式是通过重塑原有经济与社会关系,即建立“数据关系”来实现的。所谓“数据关系”,即“一种新兴的社会形式,通过这种社会形式,数据殖民主义作为一种提取过程在个人、群体和机构之间得以持续,从而稳定地促进了新的资本主义秩序的形成”(15)Couldly N, Mejiasu A. The Costs off Connection: How Date is Colonizing Human Life and Appropriation it for Capitalism. Stanford Universal Press,2019,p.27.。数据关系的目的,就是通过既定的社会形式建构出能够保障数据生产与自由流通的社会秩序。全新的社会秩序加剧了社会经济权力的不平等,数据企业与普通用户之间经济权力的不对称性解构了原有的权力结构,塑造出新的权力结构。这种新型权力结构表现在它对以算法为核心的智能化操作机器的技术组织权力上,肖莎娜·祖博夫称之为“工具主义权力”。

“工具主义权力”将数据企业视为权力的主体,把行为修正手段当作实施权力的工具,目的是通过算法监控机器把人转化成资本增值的中介手段。在此过程中,“监控资本家的意志取代了用户的意志,将监控资本家的目标伪装成用户自由行使选择权的结果,从而实现他们的商业利润”(16)武青,周程:《资本主义条件下大数据技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监控资本主义时代述评》,《科学与社会》,2020年第1期。。个体的自律被资本家的他律所剥夺,个体的意志被出售,收入被用来购买监控资本家所谓的“自由”。祖博夫认为,在“工具主义权力”的谋划下,算法意志取代人的自由意志,以算法监控资本操作机器为生产核心的“监控资本主义的极权主义不同于以往的极权主义,是一种新型极权主义”(17)Zuboff, S.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Public Affairs, 2019, pp.396-397.。而“凭借它组织自己的技术基础的方式,当代社会倾向于成为极权主义的”(18)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88年,第4页。。这种新型极权主义不是通过“恐怖与暴力”手段完成社会统治,而是通过经济—技术相互协调的方式进行统治,这种协调依靠“行为矫正手段”削弱人们反抗性向度与超越性向度,将个人与强加于他们的生活同一化,进而塑造出一个没有异议的社会。

(二)基于中国国情的算法监控治理路径

算法监控的资本谋划将人异化为数据“资源”,侵犯人的隐私权、剥夺人的否定性,对于算法监控社会应用的负面作用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外卖平台系统通过潜移默化地收集、分析骑手数据并将数据结果反作用于骑手而使劳动秩序成为可能。‘数字控制’不仅削弱着骑手的反抗意愿,蚕食着他们发挥自主性的空间……”(19)陈龙:《“数字控制”下的劳动秩序:外卖骑手的劳动控制研究》,《社会学研究》,2021年第6期。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算法监控资本逻辑驱动下的社会滥用,对大数据企业、网络平台、算法监控实施更为严格精准的社会治理。

首先,资本具有增值、扩张的天生冲动,但是对于资本的批判不是简单否定,而是为了“先行澄清”。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区别不是以有没有资本为标准,资本并不意味着必然具备“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功能,以资本为中心为资产阶级服务是资本主义,以人民为中心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是社会主义。我们要依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优势驾驭资本逻辑,把数据的开发、利用规约在技术进步与社会和谐发展道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具有“以人民为中心”的社会制度与市场经济相结合的强大优势,“有为的政府”与“有效的市场”的密切融合建构起算法监控的法治化环境,从法律制度上震慑、打击资本逻辑的“越轨”冲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数据安全法》第一条首先明确立法目的,明确了数据的开发利用与安全保护之间的辩证关系。这部法律的颁布奠定了算法监控的发展方向,即“开展数据处理活动以及研究开发数据新技术,应当有利于促进经济社会发展,增进人民福祉,符合社会公德和伦理”。

其次,加大数据知识、数据权利的宣传普及工作,提高全社会的数据安全保护意识,形成管理部门、企业公司、公民个人积极参与数据安全良好社会环境的建设。由于大数据技术、网络平台运营的隐秘复杂,民众对于数据安全、个人权利保护意识不够,常常陷进不良商家、网络平台设置的骗局。对于老年人,社区要组织开展专门的手机使用、网络防骗的公益教育,既要让老年人跟上信息化社会的技术进步,也要加强公安打击网络诈骗力度,确保社会安全稳定。《深圳经济特区数据条例》明确规定,对于未满十四周岁未成年人,除征得其监护人明示同意外,不得向其进行个性化推荐。国家管理部门应进一步加强数据安全立法,组织推动、适时修订相关行业标准、安全标准的制定,完善数据安全检测、评估、认证等专业性服务体系建设,对数据实施从“国家安全”到“个人隐私”的“分级分类”保护。2021年6月30日滴滴在美国首次公开发行筹资40亿美元开始交易,7月4日国家网信办宣布通知应用商店下架其应用。滴滴之所以被下架应用,就在于其在美国的上市可能涉及中国敏感用户、国家数据、地理路网信息泄露风险。

再次,清醒认识国家公共服务与大数据平台公司之间目标与利益的迭合与差异,对算法控制、资本垄断实施更加规范完善的严格管控。中国20世纪的互联网基础产业是由国家启动建设,21世纪以来私营互联网企业步入了快速发展阶段。2000年移动互联网兴起之际,私营互联网络公司作为外包项目的分包商与中国电信合作,借用国家发起、控制的互联网基础设施获得飞跃式扩张。在这种政商合作中,政府实现了网上的政务管理与服务,如缴纳各种水电费用乃至征信、身份核验等等;而互联网大数据平台公司则借此资本扩张,将触角伸展到经济、社会、政治各个层面,甚至有可能发展成为控制某种技术、市场的“巨鲸”“寡头”。实施“互联网+”国家战略、发展数字经济、服务社会民生是我们的美好期许,但是必须警惕、对抗、驯服某些数据公司资本冲动的无序扩张,打破技术垄断的“捆绑效应”“路径依赖”,维护国家数据安全,保障社会民生福祉。自2020年以来,国家对于蚂蚁金服、阿里巴巴的处罚,对滴滴出行等平台公司的安全审查等都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政治经济事件。

最后,遵循“最小必要”“告知同意”“保护弱者”的基本原则,从法律、伦理、技术各个层面约束、规范大数据平台公司的运营。我们常常反省国人数据安全自我保护意识不够,但是大数据网络公司已然成为社会运行的基础平台,对于某些App小程序的使用及其个人数据的让渡成为不可逃避的设定。我们离开手机网络平台会遭遇太多困难,医院挂号、手机支付、乘车购票等基本生活需求就难以实现。而大数据公司常常采用“一键式”一揽子授权认可协议,要么提供个人信息要么拒绝提供服务,通过某些便利服务“绑架”采集个人信息,用户失去了平等对话或者抗衡自卫权利。个人数据“被迫”储存在“平台”,要求每一用户保护隐私、防范泄露不现实,也不符合防范风险的“最小成本”原则。在强大的技术网络、资本利益面前,我们必须严惩信息泄露、“大数据杀熟”等侵犯公民权益事件,对受害者采取必要的“公益诉讼”保护,确保数字经济、信息社会的和谐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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