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振轩,李 博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东坡一生,自谓“八典方州,两忝侍读”。两忝侍读,贵为帝师,备极荣宠;八典方州,所至之处,多所建树。出任徐州太守,乃其仕宦人生的重要驿站。苏轼在徐州任上政绩卓著,那高高矗立的黄楼,在天地之间铭刻了当年苏轼率领徐州军民戮力抗洪的历史功绩,也留存了一代文豪的诗酒风流。在撰写《苏辙<黄楼赋>的个性特色与文学价值》一文时,陆明德老先生来信中关于《黄楼赋》作者的独到见解,首先引起我们对于苏辙《黄楼赋》著作权的关注。陆老认为:《黄楼赋》实际是苏轼、苏辙联手之作。彭城大水期间,苏辙没有到徐州,但却将苏轼抗洪的历史功绩写得很清楚。没有参加黄楼庆典,但却将苏轼与客人的对话写得活灵活现。特别是苏轼在黄楼上扶拦观景,亲口描述灾后徐州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山川风貌,成为礼赞古彭城的四幅精美山水画,没有兄长的指点、帮助,是无法完成的。于是,搜集相关文献资料,从苏辙《黄楼赋》是否苏轼“代作”以及是否苏轼苏辙兄弟“合作”两个层面进行了论列,不妥之处,期待方家批评。
关于《黄楼赋》作者的争议,宋已有之。较早对《黄楼赋》作者提出质疑的是两宋之交的陈长方(1108—1148),其所著《步里客谈》卷下曰:“东坡辨《黄楼赋》非代(作)于子由,此所谓欲盖而彰之也。”[1]455孔凡礼先生在《苏轼年谱》[2]中引述了上述言论,认为陈长方“意谓赋乃轼自作”。而陈长方所谓“东坡辨《黄楼赋》非代(作)于子由”云云,则见于苏轼《答张文潜县丞书》。这封书信作于元丰八年(1082),也就是说在东坡黄楼之会、苏辙撰写《黄楼赋》之后,即有“兄代弟作”之说。《答张文潜县丞书》是苏轼文论中的名篇,但长期以来论者多关注文中东坡对于王安石文化专制主义的批评和苏轼自觉的文坛传承意识,而对于苏轼关于苏辙创作风格的分析有所忽略。为了讨论的需要,迻录相关文字如下:
惠示文编,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犹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3](《答张文潜县丞书》)
苏轼在文中肯定了苏辙文风的特点,文如其人,“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秀杰之气内蕴。特别引起我们关注的是,东坡在这里指出苏辙《黄楼赋》与苏辙惯常之作不同,“稍自振厉”。由此,当时有人认为《黄楼赋》乃苏轼“代作”。东坡在这里对“代作”之说,明确予以否定。但也因此留下了千古疑案,陈长方就认为东坡之辩说,欲盖弥彰。为什么在东坡之时以及后世,人们会对《黄楼赋》的作者有疑呢?考索文献,原因有二。
其一,轼、辙诗文创作确有“代作”、误收之处。苏籀《栾城遗言》载曰:
公言先曾祖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二公述其志。东坡受命,卒以成书。初,二公少年皆读《易》,为之解说。各仕它邦。既而东坡独得文王伏羲超然之旨,公乃送所解予坡。今《蒙卦》犹是公解。[1]282
《大悲圆通阁记》公偶为东坡作,坡云:“好个意思。”欲别做,而卒用公所著。《和陶·拟古九首》亦公代坡作。[1]283
曾有论者认为,《栾城遗言》存在刻意抬高苏辙的嫌疑,但我们说,苏籀对于乃祖的情感深厚是正常的,在这里我们注重的是文献资料的真实性。因为《栾城集》中还有《代子瞻答周郎中启》[1]55,东坡也有多篇代人所作篇什,其中不乏名篇,譬如《代张方平谏用兵书》《代滕甫论西夏书》等,凡此种种,苏轼兄弟均明文书写代作。所以,东坡既然明确表示《黄楼赋》非其“代作”,文献可证,不可作捕风捉影之论。
其二,依据现在留存的苏轼、苏辙诗文分析,借鉴相关文献,二苏兄弟诗文风格有异,但也具有近似之处,根源在于其家学渊源。首先,言及苏氏家学,必言苏母程氏夫人,苏洵《祭亡妻文》以肺腑之言把程母对于家庭的贡献倾心道出:
我独悲子,生逢百殃。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仅存不亡。咻呴抚摩,既冠既昏。教以学问,畏其无闻。昼夜孜孜,孰知子勤?--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孤居终日,有过谁箴?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4]6˙275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更把母亲程氏夫人的教诲描写得栩栩如生:
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 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4]18˙214
而司马光《苏主簿程夫人墓志铭》则客观地把程氏夫人在苏轼家族文化基因传承中的重要作用加以总结:
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生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励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进士第。又同登贤良方正科。自宋兴以来,惟故资政殿大学士吴公育与轼制策入三等。辙所对语尤切直惊人,由夫人素勖之也。若夫人者可谓知爱其子矣。
妇人柔顺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齐其家,斯已贤矣;况如夫人,能开发辅导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学显重于天下,非识虑高绝,能如是乎?古之人称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今于夫人益见古人之可信也。[5]
其次,探研苏氏家学渊源对苏轼、苏辙兄弟的共同影响,尤其要强调苏洵对于两个儿子的培养教育。老苏虽然一生科考、仕途有太多的不如意,但对于轼、辙的督责教育则是十分成功的,以至于苏辙在回想总结幼时向学时,特别突出父亲苏洵的作用,其《祭亡兄端明文》中说:“手足之爱,平生一人。幼学无师,受业先君。”[1]60在《再祭亡兄端明文》又说:“惟我与兄,出处昔同。幼学无师,先君是从。游戏图书,寤寐其中。曰予二人,要如是终。”[1]61苏辙晚年在《坟院记》中更是怀想父母的教育与期望,情感深挚。
先公既壮而力学,晚而已德行文学名于世。夫人程氏,追封蜀国太夫人。生而志节不群,好读书,通古今,知其治乱得失之故。有二子,长曰轼,季则辙也。方其少时,先公先夫人皆曰:“吾尝有志斯世,今老矣!儿子尚成吾志乎?”[1]75
可以想见,在特定的家庭教育背景下,二苏在知识结构,诗文写作训练方面会有多少相近、相似甚或相同之处。蔡絛《铁围山丛谈》所载轶事,可以间接说明这一点:“二公(轼、辙)将就御试,共白厥父明允,虑一有黜落奈何。明允曰:“我能使汝皆得之,一和题,一骂题可也。由是二人果皆得。”[6]6为什么要“一和题”“一骂题”?就是为了避免兄弟由于二人教育背景、知识结构相近,而出现“相似卷”。
探讨苏轼苏辙诗文风貌的异同,更不能忽略其情同师友、世所罕见的兄弟情谊。苏辙《祭亡嫂王氏文》载曰:“辙幼学于兄,师友实兼。志气虽同,以不逮惭。”[1]59《河南邵氏闻见后录》载记二苏平日读书之切磋琢磨:“子由云:‘子瞻读书,有与人言者,有不与人言者;不与人言者,与辙言之,而谓辙知之。’世称苏氏之文,出于《檀弓》,不诬矣。”[6]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的铭文中更曰:“苏自栾城,西宅于眉。世有潜德,而人莫知。猗欤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师焉,其学以光。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1]71并在墓志中叙写了兄弟二人诗文写作异同之因: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1]71
通过对以上资料的研读分析,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共识:苏轼、苏辙兄弟家学之基在于父母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兄弟二人自幼相伴就学,情同师友,所谓“抚我则兄,诲我则师”。正由于此,苏轼苏辙兄弟之诗文风格,因性格不同,有相异之处,但由于苏氏家庭教育之基因,特别是在青少年之时,苏轼苏辙行文撰论,亦时有相似、相近之处。所谓“(轼)尝谓辙曰:吾视今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尤为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苏辙认为,苏轼诗文风格之巨变,是在“乌台诗案”谪居黄州之后,“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那么,苏轼贬谪黄州之前,二人之作则异中有同,同则近似。苏轼甚或有弟胜于兄之说。以下所录东坡评子由之作约略透露了个中消息。其《书子由超然台赋后》写道:
子由之文,词理精确有不及吾,而体气高妙吾所不及。虽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资所短,终莫能脱。至于此文,则精确高妙殆两得之,尤为可贵也。[7]24-25
《书子由黄楼赋后》:
子城之东门,当水之冲,府库在焉。而地狭不可为瓮城。乃大筑其门,护以砖石。府有废厅事,俗传项藉所作,而非也。恶其淫名无实,毁之,取其材为黄楼东门之上。元丰元年八月癸丑楼成,九月庚辰大合乐以落之。始,余欲为之记,而子由之赋已尽其略矣,乃刻诸石。[7]27
《跋子由栖贤堂记后》:
子由作《栖贤堂记》,读之便如在堂中,见水石阴森,草木胶葛。仆当为书之,刻石堂上。且欲与庐山结缘,他日入山不为生客也。[7]32
苏轼作于熙宁十年的《记子由诗》更曰“子由诗过吾远甚”[7]124。苏轼晚年在《跋子由老子解后》由衷的感叹:
昨日子由寄《老子解》,读之不尽卷,废卷而叹。使战国时有此书,则无商鞅、韩非;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不意老年见此奇特。[7]44
长期以来,宋代文学研究,苏轼都是重中之重,研究“三苏”,也是苏轼居首,苏洵次之,然后才是苏辙。甚或当前高校所用教材,苏辙只是在“王安石等人的散文”一节一笔带过[8]。所以,研读相关文献,会给人一种错觉:是否因为苏轼对子由之爱,有过誉之嫌?研味黄庭坚有关苏辙诗文评价的两段文字,可以促进我们对于苏辙诗文成就的认知。其《题子由黄楼草》曰:
铭欲顿挫崛奇,赋欲宏丽,故子瞻作诸物铭光怪百出,子由作赋纡徐而尽变。二公已老,而秦少游、张文潜、晁无咎、陈无己方驾于翰墨之场,亦望而可畏者也。[9]272
《又书枯木道士赋后》:
比采子由作《御风词》,以王事过列子祠下作,犹未见本。问子瞻文作何体?子瞻云:非诗非骚,直是属韵庄周一篇尔。晁无咎作《求志》一章,子瞻以为《幽通》当北面也。此二文他日当奉寄。幽居当熟读《左传》《国语》《楚辞》《庄周》《韩非》,欲下笔略体古人致意曲折处,久久乃能自铸伟词,虽屈、宋亦不能超此步骤也。[9]281
黄庭坚认为,苏轼、苏辙辞赋各有特色,苏辙之创作,渊源有自,自成一家。明代茅坤亦主此说:
苏文定公之文,其鑱削之思或不如父,雄杰之气或不如兄,然而冲和淡泊,遒逸疏宕,大者万言,小者千余言,譬之片帆载海,澄波不扬,而洲岛之棼错,日星之闪烁,鱼龙之出没,并席之掌上,而绰约不穷者已,西汉以来别调也。(茅坤《颍滨文钞引》)[4]18˙542 附录
其评点苏轼《答张文潜书》亦曰:“予与荆川尝力称子由之文自不易得,而子瞻亦云如此。”[1]981综合苏轼苏辙为人之个性风格,文学创作的巨大成就,以及兄弟二人有关《黄楼赋》创作品评的系列文字,《黄楼赋》非苏轼代作应无疑问;但相关资料显示,二苏由于共同的教育背景,特别是特殊的家庭教育,再加上兄弟二人情同师友,相互学习,切磋琢磨,苏轼苏辙诗文创作风格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尤其是苏轼谪贬黄州之前,苏辙之文已有“精确高妙两得之”,或已能“尽其略”,令苏轼叹赏不已之作。所以,我们认为,从苏辙创作的总体评价来说,我们赞同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对于苏辙创作成就的评价,该书引用 《苏文定公谥议》中一节文字:
惟公挺生西蜀,毓秀山川,天才最高,资禀实厚,而又有父文安先生为之师,有兄文忠公为之师友。盖其所学所行,皆本原乎家传,而文章事业,卓乎可敬而仰也。
公少年擢两科,与其父兄皆以文名世,而公之文汪洋淡泊,深醇温粹,似其为人。文忠尝称之以为实胜己。其所为诗、骚、铭、颂、书、记、论、譔,与夫代言之作,率大过人。[10]151
而后评论说“这些赞美,大抵如实”[10]151,又引苏轼《答张文潜书》评论语句后言“足见苏辙的散文是能够独树一帜的。”[10]152所以,对于《黄楼赋》著作权归属之争,我们搜罗分析相关文献,周必大《苏文定公遗言后序》持论客观公允:
昔人疑《黄楼赋》非出公手,东坡盖亲为之辨。今公自谓此赋“学《两都》,晚年不复作此工夫之文”;至《和陶拟古九首》,则明言坡代作,识者当自得之。[4]17˙52
苏辙名列唐宋八大家之列,其散文创作自具个性特色,独树一帜,自能名家,《黄楼赋》乃其代表作之一。
上文不惮辞费,反复论列《黄楼赋》非苏轼代作,那么,这篇名作是否可能是二苏“合作”的结晶呢?下面从两个方面加以缕述。
首先,苏轼苏辙在诗文创作上确有“联手之作”,在此列举两例。其一,苏辙《补子瞻赠姜唐佐秀才一首并引》:
予兄子瞻,谪居儋耳,琼州进士姜唐佐往从之游,气和而言道,有中州士人之风。子瞻爱之,赠之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君游广州州学,有名学中。崇宁二年正月,随计过汝南,以此句相示。时子瞻之丧再逾岁矣。览之流涕。念君要能自立,而莫与终此诗者,乃为足之。
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4]16˙461-462
苏辙之诗引说得非常明白,在东坡去世之后的崇宁二年(1103)正月,苏辙见到了姜唐佐和东坡的诗句,含泪足成全诗,感念亡兄,勉励姜唐佐。此为文学史上一段佳话。
其二,据宋人费衮《梁溪漫志》记载,苏轼曾改动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一段文字,今传《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应为轼、辙“联手之作”。其文云:
东坡既和渊明诗,以寄颍滨,使为之引。颍滨属稿寄坡,自“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其下云:“嗟夫!渊明隐居以求志,咏歌以忘老,诚古之达者,而才实拙。若夫子瞻,仕至从官,出长八州,事业见于当世,其刚信矣,而岂渊明之拙者哉!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古之君子,其取于人则然。”东坡命笔改云:“嗟夫!渊明不肯为五斗粟一束带见乡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入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道,盖未足以论士也。”此文今人皆以为颍滨所作,而不知东坡有所笔削也。宣和间,六槐堂蔡康祖得此稿于颍滨第三子(逊),因录以示人,始有知者。[1]670
费衮这段文字言之凿凿,东坡改写应是事实。至于东坡为什么要改动苏辙原文,李一冰先生认为:“苏辙所写的这段话,殊与苏轼的意愿不合。苏辙不深了解渊明,所以会说他‘才拙’,其实,渊明之拙,正是古往今来学陶者所不能至的天分与机趣。至于文中提到‘仕至从官,出长八州’,正是乃兄今日极不愿说之事,所以苏轼提起笔来,将他改了。”[11]比较东坡所改字句与苏辙原文,可以让我们进一步思考东坡的和陶诗和东坡的晚年心态。在这里,限于论文主旨,我们只是认定苏辙《补子瞻赠姜唐佐秀才一首》《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是轼、辙兄弟之“联手之作”。那么,既然轼、辙兄弟有“合作”存世,苏辙《黄楼赋》为什么不可能是轼辙兄弟“共同完成”的呢?关于这个问题,就我们掌握的资料看,特别是轼、辙兄弟与徐州黄楼相关的文字,均可确认《黄楼赋》为苏辙所作。
苏轼徐州之作诸如《黄楼致语口号》《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次韵和刘贡父登黄楼见寄并寄子由二首》《九日黄楼作》《答范淳甫》《十月十五日观月黄楼席上次韵》《在彭城日,与定国为九日黄楼之会。今复以是日,相遇于宋。凡十五年,优乐出处,有不可胜言者。而定国学道有得,百念灰冷,而颜益壮。顾予衰病,心形俱瘁,感之作诗》《书子由黄楼赋后》《与文同书》《百步洪二首叙》《徐州鹿鸣宴诗叙》《答张文潜县丞书》十数篇诗文不仅均未涉及“合作”《黄楼赋》问题,并力证《黄楼赋》为苏辙所作。苏辙《栾城集》涉及这方面的诗文不多,诸如《黄楼赋并叙》《徐州陈师仲书二首》等,而苏籀所录《栾城遗言》明载:“公(苏辙)曰:‘余《黄楼赋》学《两都》也,晚年来不作此工夫之文。’”[12]
可以作为佐证的是,黄庭坚有《题子由黄楼草》,由篇目可以推知,黄庭坚即曾见过在苏辙《黄楼赋》稿本,与之可以互证的是,《游宦纪闻》卷七亦曾载记有苏辙《黄楼赋》贴本:“嘉定甲申夏,有持颍滨先生帖十数幅求售。踪迹所自,知非赝物明甚,有《黄楼赋》一篇,读之,其间‘前则项藉、刘戊’一句,《观澜文》作刘备,《颍滨集》作刘季。”[4]17˙53在宋人相关文字的记载中,杨万里《和王才臣再病二首》写道:“燕外将心远,莺边与耳谋。如何再卧病,对此两悠悠。赤壁还坡老,黄楼只子由。二苏三赋在,一览病应休。”[4]17˙53也明确认定《黄楼赋》为子由之作。我们也检索了苏轼、苏辙的友朋们有关黄楼之作,诸如 秦观《黄楼赋》、陈师道《黄楼铭》、郭祥正《黄楼歌》、贺铸《黄楼歌》等,他们在当时及以后均未谈及所谓苏轼“代作”及轼、辙“联手之作”之类话题。所以我们认为苏辙的《黄楼赋》既非“代作”,也非兄弟“联手之作”,其著作权人就是苏辙。
关于陆老“《黄楼赋》实际是苏轼、苏辙联手之作。彭城大水期间,苏辙没有到徐州,但却将苏轼抗洪的历史功绩写得很清楚。没有参加黄楼庆典,但却将苏轼与客人的对话写得活灵活现。特别是苏轼在黄楼上扶拦观景,亲口描述灾后徐州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山川风貌,成为礼赞古彭城的四幅精美山水画,没有兄长的指点、帮助,是无法完成的”高论,我们认为,苏辙之作《黄楼赋》之所以成为“黄楼之会”诸作之翘楚,主要原因有二:首先,苏辙曾在徐州盘桓百余日,对于徐州历史遗迹、山川形胜,游赏吟咏,一幅徐州胜景图久蓄胸中。且其先后行踪,斑斑可考。熙宁十年二月,轼、辙兄弟相会于澶、濮之间;四月,兄弟过南都,谒张方平;四月二十一日,苏轼到徐州任,弟辙相从百余日。由苏轼、苏辙相关诗文,我们可从一个侧面了解苏辙对于徐州熟悉的程度。苏轼、苏辙诗文中相关作品有:兄弟谒高祖庙,苏辙有《徐州汉高帝庙祈晴文》(原注:代子瞻);苏辙《彭城汉高祖庙试剑石铭》叙云:“庙有石,高三尺六寸,中裂如破竹,不尽者寸。父老曰:‘此帝之试剑石也。’熙宁十年,蜀人苏轼为彭城守,弟辙实从入庙,观石而为之铭。”兄弟游百步洪,苏辙有《陪子瞻游百步洪》,苏轼有《次韵子由与颜长道同游百步洪相地筑亭种柳》《和子由游百步洪》。李清臣构亭徐城之东南隅,苏轼名曰快哉亭。李清臣与轼、辙兄弟唱酬,苏轼有《次韵答李邦直子由五首》;苏辙有《李邦直见邀终日对卧南城亭上二首》《次韵邦直见答二首》《再次前韵四首》。梁焘经徐州回汶上,兄弟送之。苏辙作《雨中陪子瞻同颜复长官送梁焘学士舟行归汶上》。兄弟泛舟汴泗,苏辙《同子瞻泛汴泗得渔酒二咏》《明日复赋》叙其事:放舟城西南,却向东南泊。朝来雨新霁,白水浸城脚。古汴多流苴,清泗亦浮沫。兄弟会宿逍遥堂,苏辙有《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苏轼作《和子由会宿》。兄弟游石经院,过云龙山,访张天骥,苏轼有《留题石经院》《过云龙山人张天骥》,其文《记子由诗》叙其事;苏辙作《过张天骥山人郊居》。苏辙赴南京留守签判任,离徐,送之出东门,登城上。苏轼作《初别子由》诗:“昨日忽出门,孤舟转西城。归来北堂上,古屋空峥嵘。”苏辙有《次韵子瞻见寄》《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
特别要指出的是,苏轼、苏辙、李清臣三人均才高学富,相聚徐州,对卧高楼,谈古论今,纵论天下。登高骋怀,徐州形胜尽在眼底;指点江山,沧桑历变激荡胸中。由是而论,苏辙由于彭城百余日的游赏,兄弟友朋之间智性的激发,他的胸中已蕴蓄了一个别样的诗意的徐州。当然,苏辙徐州流连百余日,契机是苏轼任职徐州太守,也正因为兄长之职守,苏辙对于苏轼在徐州的建树,特别是抗洪保民、筑堤卫城的作为更为关切。我们收集比较了有关苏轼徐州抗洪的文献资料,诸如苏辙《黄楼赋并叙》、秦观《黄楼赋并引》、陈师道《黄楼铭》、郭祥正《徐州黄楼歌寄苏子瞻》、贺铸《黄楼歌》诸作,以及其他诗文,从史料角度而言,少有比苏辙《黄楼赋》叙言和《亡兄端明墓志铭》的记载更为翔实的。
也正由于此,《苏轼资料汇编》从史料角度节选《黄楼赋》叙文,而不收正文。尤为让我们感兴趣的是,苏轼《次韵和刘贡父登黄楼见寄并寄子由二首》诗自注云:“子由初赴南京,送之;出东门,登城上,览山川之胜,云:‘此地可作楼观。’”于是始有改筑之意。则黄楼构筑最初建议始于苏辙,鉴于方方面面的原因,苏辙《黄楼赋》的撰写有着深厚的感情因素。
大凡写《苏轼传》或《苏辙传》的学者,大都会有《手足情深》抑或《怀乡念弟》一节,叙写轼、辙二人的旷世之情;也会有《黄楼》或《黄楼之会》章节颂赞苏轼在徐州抗洪全城之功绩。即就东坡、苏辙之兄弟情义在文学创作上的相互作用而言,兄弟情深,两心相通,彼此砥砺,相互激发,正如林语堂先生说:“说来有趣,子由常常让苏东坡写出最好的作品。他在密州想起未能相见的弟弟,就写出了史上最好的中秋词。批评家说,这首词一出,其他描写满月的词都不值一顾了。”[13]反过来也同样有趣,苏轼也常常能让子由写出(最)好的作品。譬如《超然台赋》《黄楼赋》《黄州快哉亭记》《水调歌头》(徐州中秋)《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等等。兄弟血脉相连,心息相通,诗文创作彼此激发,交相辉映,成为文化史上令人读之难忘的文坛奇葩。所以,研究苏辙与徐州相关的诗文,特别是聚焦《黄楼赋》,我们认为苏辙《黄楼赋并叙》是黄楼盛会诗文中的翘楚之作,而佳作成功之奥秘既在于作者盘桓徐州百余日,徐州厚重的人文历史,壮美的山川形胜蕴蓄胸中,更在于轼、辙兄弟,情深义厚,精神会通,意辄同归,写出了弟兄二人共有的心声。而心画心声自然泻出,根本不需兄长像邀约文与可为黄楼写赋一样告诫“其临观景物,可令幼安道其详,告为多江山之胜”云云。[14]苏辙曾为彭城座上客,徐州如画河山早已蕴蓄胸中,更由于兄弟情深,他比常人更为关切苏轼在徐州的建树,所以他未登黄楼,没有参加黄楼盛会,以一管妙笔写出了千古流传的佳作。
要而言之,从苏轼“自辨”《黄楼赋》非己“代作”到《栾城遗言》苏辙自己的“追述”,再到两宋诸贤的记载评价;从轼辙兄弟情深义厚,苏辙对于徐州古今历史、山川风物的烂熟于心,对于徐州水患兄长功业的特别关注,我们可以断言,苏辙《黄楼赋》非兄长“代作”,亦非兄弟“合作”,而是苏辙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