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昌
(江苏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土著黑人与欧裔白人的关系是澳大利亚最富争议性的一对种族关系。一派史学家认为殖民史是澳大利亚历史上充满暴力的黑暗一页,给土著黑人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同时他们竭力争取土著人的历史地位,认为土著是澳大利亚民族国家构建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理应写入澳大利亚民族史(1)William Stanner, After the Dreaming: Black and White Australians--an Anthropologist's View, Sydney:Australian Broadcasting Commission, 1968,p.30. Manning Clark, "the Beginning of Wisdom" , Time Australia,Vol.3,No.4, 1988,p.12.。 而另一派史学家则视这种观念为消极的“黑臂章历史观”(Black Armband View of History),认为澳大利亚文明的进步是由殖民者推动实现的(2)Geoffrey Blainey, "Drawing up a Balance Sheet of Our History", Quadrant,July-August,1993,p.11.。 土著史学家坚持认为白人殖民者一直推行种族压迫政策,并曾对土著黑人实行了“种族灭绝”行为(3)在种族压迫问题上,诺尔·布特林(Noel Butlin)、大卫·代(David Day)、德克·莫斯(Dirk Moses)和亨利·雷诺兹(Henry Reynolds)等学者探讨了“边疆战争”“被偷走的一代”与种族灭绝等问题。参阅A. Dirk Moses,Genocide and Settler Society: Frontier Violence and Stolen Indigenous Children in Australian History, New York: Berghahn, 2004. Henry Reynolds, The Other Side of the Frontier, Sydney: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 Press,2006.。而另一拨学者则认为土著人的受难历史是人为臆造的,殖民者主观上没有种族压迫的故意,试图从根本上推卸白人的历史责任,如基思·温楚特(Keith Windschuttle)就质疑关于土著被屠杀、被偷盗的历史数据的真实性(4)参阅Keith Windschuttle, The Fabrication of Aboriginal History, Vol.1, Van Diemen's Land 1803-1847,Sydney:Macleay Press, 2004. Keith Windschuttle, The Fabrication of Aboriginal History,Vol. 3, the stolen generations 1881-2008, Sydney:Macleay Press, 2009.。 针对这些问题,自20世纪50年代始澳大利亚掀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讨论,这被一些学者形象地称为“史学战争”(5)Stuart Macintyre, Anna Clark, The History Wars, Melbourne :Melbourne University Publishing, 2003,p.8.。 事实上早在悉尼湾区拓殖之时,白人中心主义思想和种族歧视观念就已经滋生,白人与土著黑人的二元对立已经形成(6)本文所指的“悉尼湾区”是一个经笔者整合的地理概念,其以悉尼港为核心,包括植物湾(Botany Bay)、悉尼湾(Sydney Cove)、杰克逊港(Port Jackson)、玫瑰山(Rose Hill,后更名为帕拉玛塔(Parramatta))和诺福克岛(Norfolk Island)等周边地区。。悉尼湾区塑造的种族关系奠定了澳大利亚种族关系的基本模式,种族对峙阻碍了澳大利亚的种族和解进程。本文结合悉尼湾区拓殖时期的航海日志、亲历者回忆录和政府档案等丰富史料,通过对殖民者拓殖活动的全面剖析,探究悉尼湾区种族问题的形成及其对澳大利亚种族关系的深远影响。
英国在澳大利亚的第一块殖民地是悉尼湾区,它是随着1770年库克船长的一次“意外发现”而被英国政府所知的,不过当时并没有“湾区”这样一个统一的名称而只是“植物湾”“杰克逊港”等航海地图上标记的零散的几个地名。悉尼湾区能够成为流放殖民地并被不断整合,源于一个历史契机,这就是工业革命。
英国向海外流放罪犯的历史本就十分悠久,但在18世纪中后期,处于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犯罪问题日益严重,犯罪率不断攀升,这给英国社会治理带来巨大压力。英国政府的做法是通过严刑苛法进行遏止,动辄判处绞刑,这在乔治三世时期尤甚(7)Leon Radzinowicz,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riminal Law and its Administration from 1750,vol.1, London :Stevens and Sons, 1948-50,p.4.Norma Landau(ed.),Law, Crime and English Society, 1660-183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122.。 然而即便如此,依然有大批人铤而走险,因为工业革命和圈地运动致使大批凯尔特失地农民涌入伦敦这样的大城市,形成了人口庞大的城市贫民阶层,也导致英格兰监狱爆满。当时的英格兰不仅等级制度极为森严,而且流行一种“犯罪阶级”的说法,认为英国社会的所有犯罪活动均由一个特殊的阶级制造,而且他们的犯罪习性具有遗传特征,“罪犯的后代也会犯罪”,犯罪群体俨然成了一个阶级存在。在当时被判处绞刑的罪犯可以改判7年或14年不等的海外流放,并且英国议会通过了一项扩大流放重刑犯的法案,向海外殖民地流放罪犯的活动得以大规模展开(8)该法案名称为1717年通过的《进一步制止抢劫盗窃和其他重罪以及更有效地流放重罪犯等事务的法案》(Act for Further Preventing of Robbery Burglary and other Felonies and the more Effective Transportation of Felons etc.)。。
传统上北美殖民地是英国人流放罪犯的主要场所,以流犯为主体的“白奴”为北美经济开发作出过巨大贡献。但1783年正式承认美国独立后,英国政府的殖民政策发生了很大转变,统治上层不再热心殖民地的开发,而是更加重视铁路、贸易等大英帝国既有的、能给他们带来巨大商业利润的事务(9)C. H Currey,British Colonial Policy, 1783-1915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6,p.17.。 在这种背景下,流放罪犯的工作变得更加纯粹,而库克船长航海日志中提到的“植物湾”(位于悉尼南部)被选中为处理囚犯的场所(10)在考虑向澳洲流放罪犯之前,英国曾在美洲的巴巴多斯(Barbados),伯利兹城(Belize),非洲的加纳(Ghana)等地进行过流放尝试,最终均告失败。。 之所以选择悉尼植物湾,一个原因是植物湾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与世隔绝,就像一座海外监狱,完全满足英国政府的主要目的;另一个原因是根据库克船长记载,此地土质松软、资源丰富,非常适合拓殖,有可能为英国海军提供造船用的木材和亚麻布,并成为英国与亚洲国家贸易的重要据点。大力鼓吹流放植物湾的詹姆斯·马特拉(James Maria Matra)甚至展望了开拓与中国等亚洲国家贸易新线路的可能性(11)"James Maria Matra's Proposal: a Proposal for Establishing a Settlement in New South Wales", 23.Aug.1783,in F.M.Bladen (ed.),Historical Records of New South Wales, Volume 1 part 2, Phillip 1783-1792,Sydney: Charles Pottkr,Government Printer,1892,pp.1-6.。此外有人认为英国还有战略上的考虑,因为英法战争的原因,澳洲恰可为英国提供一个在太平洋地区让人始料未及的后方基地。1788年1月26日,由菲利普船长(即第一任总督)率领的“第一舰队”在悉尼的杰克逊港登陆,标志着悉尼湾区拓殖的正式开始。
“盎格鲁-凯尔特”(Anglo- Celtic)是因近代流散海外的英国人和爱尔兰人不断交融而生成的一个混合词。虽然“盎格鲁-凯尔特”并不专指澳大利亚的欧裔白人,但是澳大利亚却是这个词最主要的生成地,它孕育于1788年后的悉尼湾区,体现了殖民者在新建殖民地加强内部融合与团结,构建新型民族认同的努力。诸多有利因素推动了该词在悉尼湾区生成。
首先,占悉尼湾区人口大多数的流犯之间的关系原本就非常紧密,实际上很多流犯相互熟识,而这种关系在长达半年之久的海上航行中得到了进一步加深,形成流犯内部的团结和阶层认同。据学者托马斯·肯尼利(Tomas Keneally)考证,流放到澳大利亚的罪犯大部分生活在伦敦郊区,至少有一半来自泰晤士河北部区域的斯特普尼(Stepney)、波普勒(Poplar)、克勒肯维尔(Clerkenwell)、圣吉尔斯(St Giles)和七转盘(Seven Dials)、苏活(Soho)等地(12)Thomas Keneally , The Commonwealth of Thieves, Sydney: Random House Australia, 2005,p.26.。 笔者据菲利普船长的航海日志统计,在第一支流放船队(历史上称为“第一舰队”)运送的782名流犯中,宣判地在伦敦的有283名,占很大的比重,另有75名在埃克塞特(Exeter),28名在梅德斯通(Maidstone),25名在布里斯托尔(Bristol)等地宣判(13)Arthur Phillip , The Voyage of Governor Phillip to Botany Bay:With an Account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olonies of Port Jackson and Norfolk Island, Melbourne: Hutchinson Group Pty.Ltd, 1982,pp.lv-lxxiv.。 这些地区多为港口城市,显然并不是流犯的出生地,活动于这些新兴城市的贫民已经成为城市特殊阶层。
其次,流犯船队中的两个主要群体海军陆战队员与流犯的关系复杂微妙,不断融合。每次派遣流犯船队都需要一定数量的海军官兵押送,在流犯船上海军陆战队员可以通过提供食物或保护的方式来寻求女流犯作为“海上妻子”(sea-wife),甚至有的海军陆战队员的妻子本身就是流犯,为了不与妻子分开才应征入伍来到悉尼(14)比如因盗窃判刑的凯瑟琳·哈特(Catherine Hart),其丈夫约翰·费舍尔(John Fisher)就是海军陆战队员。。 多数女流犯也会非常务实地通过各种方式寻找保护者,否则就有可能在食物短缺时饿死,或上岸后到流犯工厂里做苦工。海军少尉拉尔夫·克拉克(Raiph Clark)曾在日记中记载道:“两名女流犯……告诉医生她们要生了……我希望船长能让这两名水手——孩子的父亲,娶她们,然后把她们留在植物湾。”(15)Paul G. Fidlon and R. J. Ryan(eds.),The Journal and Letters of Lt. Ralph Clark 1787-1792,Sydney: Australian Documents Library,1981,p.74.这种复杂微妙的关系对新殖民地家庭结构和“盎格鲁-凯尔特”民族认同的形成产生了深刻影响。
综上所述,影响煤矿巷道掘进的因素众多,为保证煤矿开采的安全性,提高作业效率,应分析影响煤矿巷道掘进的因素,降低工程的安全风险。在掘进作业中应该合理解决地质条件、掘进工艺和机械设备、施工技术等问题,制定合理的优化方案,从而提高煤矿巷道掘进的效率和质量。
第三,殖民者在悉尼湾区推行的通婚政策推动了“盎格鲁-凯尔特”民族认同的形成。用以维持秩序和为定居者提供安全保障的海军官兵大部分来自与流犯和水手相似的社会底层,而且大多数都是单身,即使已婚者也多数并未携家眷赴澳。比如拉尔夫·克拉克(Raiph Clark)在到植物湾之前已经与德文郡的贝思娣·特利文(Besty Alicia Trevan)结婚,但在悉尼他与另外一个女流犯结婚并育有一子。审判官大卫·柯林斯(David Collins)在悉尼和霍巴特拥有众多流犯妻子(或叫情人),总共育有4个孩子,这也是当时殖民统治上层的流行做法(16)David Hill,1788: the Brutal Truth of the First Fleet, Sydney:William Heinemann,2008,pp.83-87.。 广泛的通婚促进了悉尼湾区各类身份人员的进一步融合,女性的稀缺状态也起到助推的作用,“各类官方档案显示在开拓地大约一半的女性流犯结婚,其他人大部分实际上也是男性流犯、定居者或(第一代里)大量官员的妻子”(17)R.W Connell &T.H Irving,Class Structure in Australian History:documents,narrative and argument,Melboure:Longman Cheshire,1980,p.42.。虽然受等级观念的影响,上层军官一般不会与底层流犯正式结婚,但这并不妨碍殖民地的民族融合,反而为“盎格鲁-凯尔特”联合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家庭结构上的基础。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悉尼湾区的拓殖措施促进了殖民者身份的转化与融合。与英国本土“犯罪阶级”观念不同,受启蒙运动的影响,悉尼湾区的最高领导者菲利普已具有近代人权意识。18世纪末期的英国,启蒙思想已经开始传播。1772年大法官威廉·莫里(William Murray)把黑人奴隶詹姆斯·萨默赛特(James Somerset)判决为自由人的案件标志着英格兰奴隶制历史的终结,菲利普显然受到了这个判决的影响,也不允许奴隶制度出现在新殖民地。他说:“本国的法律当然会引入新南威尔士,当国王陛下威严的军事力量占领这个地方的那一刻我希望的是:在这样一个自由的土地上不会有奴隶制度存在,因而也不会有任何奴隶。”(18)"Phillip's Views on the Conduct of the Expedition and The Treatment of Convicts", in Historical Records of New South Wales, Volume 1 part 2, Phillip 1783-1792, Sydxey:Charles Pottkr,Government Printer,1892,p.53.菲利普的这种认识意味着流犯不是一个永久存在的阶层,迟早会转化为自由民,这使悉尼湾区殖民地在创建之初即摆脱了身份固化的危机。为实现他的设想,菲利普实行了两项重要政策,其中一项可称为“流犯配给制”,另一项是“刑满释痞制”(19)所谓刑满释痞者(Emancipists)是指服刑期满、经考查合格恢复自由民身份的前流犯。。 1790年6月,菲利普接到乔治三世的命令:“可以安排一定数量的流犯帮助(自由民)清理、耕作土地”。“流犯配给制”得到推行,逐渐发展成为一项基本的劳动力分配制度。菲利普把流犯分派给自由民和刑满释痞者,并规定配给制流犯不是奴隶,基本权利将得到保障,主人不能随意惩罚他们,流犯享有法律保护的各种权利,甚至包括周末放假休息的权利(20)流犯的工作时间一般是从早上7点到下午3点,星期六是到12点,其他时间自由支配。。 每个流犯都有固定的惩罚期限,期限一到即获得自由,谁都不是不动产,都不是主人的财产。配给流犯在一定限度内有权在自由市场上出卖其部分劳动力,他们的主人无权鞭笞他们,所有裁决需经由殖民地法庭作出方才有效。两项措施有力推动了流犯身份的转化与白人内部的融合,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尽管流犯要忍受强迫劳动,但他们并不是奴隶,在法律上他们仍然享有重大权利……他们的孩子也和奴隶不同,生来就是自由的”(21)Susan Lawrence &Peter Davies,An Archaeology of Australia Since 1788, New York:Springer 2011,p.19.。虽然部分流犯恶习难改,但大部分都能够顺利通过配给制获得减刑,转化为“刑满释痞者”,这样自由民群体不断扩大,构建“盎格鲁-凯尔特”民族认同的基础逐步形成。
殖民者给古老的澳洲大陆带来了近代文明,英国的经济生产方式、社会管理制度在悉尼湾区生根发芽,与土著社会形成巨大的种族反差。在殖民据点的边界地带,土著与殖民者种族冲突不断,日益对峙。
澳大利亚东部沿岸密布丛林,丛林为武器上落后的土著居民提供了天然的保护屏障,也因此造成殖民据点的点状分布状态,形成天然的大监狱。悉尼湾区周边被丛林环绕,纵深很小,远道而来的流犯和士兵不得不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这有助于迅速冲破从母国英国带来的民族和身份的等级边界,走向内部融合。正如大卫·希尔(David Hill)所称:“没有栅栏或篱笆,但同样无处可逃!”(22)David Hill, 1788: the Brutal Truth of the First Fleet,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2008,p.177.
丛林的作用不止于分隔。在流犯眼中,丛林犹如加之于身体之外的又一副铁镣,他们时刻希望摆脱它,因而穿越丛林逃跑成为经常发生的事情,他们相信在湾区三四百英里之外有块白人殖民地,并能进一步通向中国,所以疯狂地冒险逃入丛林(23)Ernest Favenc,The History of Australian Exploration from 1788 to 1888,Sydney:Henderson,1888,pp.47-48.。詹姆斯·威尔逊(James Wilson)的冒险故事也激发了流犯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在图龙加比(Toongabbie)的罪犯尤其沉迷于此(24)George Barrington,The History of New South Wales,London:M.Jones,1802,p.54.。但是由于澳大利亚的丛林里没有多少能维持生存的东西,逃进去的流犯多数均无生还可能,十有八九会饿死、被同伴吃掉或被土著杀死。有人寄希望于路过的法国船只,偷偷躲到上面去,但是船长发现他们后又会把他们送回湾区。侥幸活下来的流犯只能成为丛林盗匪,靠袭击湾区殖民据点为生,殖民政府则设立丛林警察追捕这些犯人(25)Ernest Favenc,The History of Australian Exploration from 1788 to 1888, Sydney: Turner&Henderson, 1888, pp.48-49.。 因此,丛林盗匪与定居点形成一种极为错综的关系:不断有人从殖民据点逃出成为丛林盗匪;丛林盗匪受到土著人追杀无法在丛林长存,只能靠抢掠殖民据点为生;土著人和丛林盗匪长期威胁着殖民据点安全,成为流犯和海军官兵的共同敌人;走投无路的丛林盗匪重新回到殖民据点继续做流犯。
在这种复杂关系的背后是难以逾越的丛林边界,土著的存在则大大放大了丛林的影响力。土著利用丛林作掩护,在饥饿或人数占优的情况下发动袭击,对悉尼湾区构成巨大安全威胁(26)类似的记载很多,如牛顿·福韦尔(Newton Fowell)1788年在杰克逊湾给父亲的信中提到两名流犯被袭击致死,菲利普总督也逐渐改变对土著友好态度,带人去找土著报复。见“Letter Received by John Fowell from Newton Fowell”),12,July,1788,pp.16-17, in The State Library of New South Wales:SAFE/MLMSS 4895/1/18。。 而殖民者又宣称土著的威胁不仅在于时常发起的掠夺和攻击,还在于他们的所谓“不可沟通”。菲利普曾付出极大努力,试图通过笼络部分土著代表的方式来与土著人搞好关系,但结果证明完全行不通。这是因为一方面土著部落众多,本身就支离破碎、矛盾重重,非几个土著代表所能调和,另一方面即使享受优厚待遇,土著人也不甘受白人约束。本尼朗(Bennelong)的事例就是一个典型代表,本尼朗是与“第一舰队”长期接触的土著人,菲利普与他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并曾一度认为可以通过他与土著修好关系,但是事实证明这完全是菲利普的一厢情愿。继之殖民者试图通过一次远征行动彻底解决土著问题,但是由于殖民者对悉尼湾区周边土著的数量和分布情况的评估严重不足,而且土著占据地形优势,抓捕变得极为困难。另外,土著各个部落对殖民者的态度可能截然不同,有的甚为友好,这些均导致盲目军事行动的失败(27)David Collins, An Account of the English Colony in the New South Wales, London: Whitcombe, 1900,p.30.。
在丛林的另一边,由于天气干旱,粮食大量减产,悉尼湾区殖民拓殖曾一度陷入绝境。殖民者为使孤立无援的殖民据点度过危机,采取了在食品配给等方面“一视同仁”的有力措施,甚至到1790年,所有人的配给都统一为每周4磅面粉、2磅半咸肉和1磅半大米,除了制服以外,海军陆战队员再也没有与流犯区别开来的身份标识。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湾区阶级和等级烙痕的消减,促进湾区社会的整合。海军陆战队军官沃特金·坦奇(Watkin Tench)曾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他们(指流犯)现在很少受到严厉惩罚,并且司法判决也无偏袒或者歧视。他们的食物配给,除了没有酒外,和海军陆战队员是一样的。”(28)Watkin Tench,1788 ,Melbourne:The Text Publishing Company,1996,p.90.共同的饥馑经历使得远道而来的流犯和士兵不得不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日益冲破从母国带来的民族差异和等级观念,上层盎格鲁人与下层凯尔特人逐步融合在一起。
殖民者带来的外来病菌也给土著带来巨大威胁,使土著不敢贸然与殖民者接触(29)关于天花等病毒在澳洲土著的传播及造成的危害问题,澳大利亚学术界意见并不统一,有人认定是殖民者带来的,也有人把责任推给东南亚望加锡渔民。参见Judy Campbell,Invisible Invaders: Smallpox and other Diseases in Aboriginal Australia, 1780-1880 ,Melbourne:Melbourne University Press,2002,pp.58-65.。 土著居民起初并没有土地权和主权观念,但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土著部落之间的合作得到加强,疆界对峙遂演变成种族对峙。
与土著靠天吃饭的采集渔猎不同,悉尼湾区形成了以流犯劳动为基础的定居经济(30)不过布鲁斯·帕斯克等学者根据早期殖民者的记录质疑土著人只会采集渔猎的认识,认为他们已经开始简单的农业生产,并且会储存粮食,参阅Bruce Pascoe ,Dark Emu,Aboriginal Australia and the Birth of Agriculture, Broome :Magabala Books ,2018.。 殖民者欲在悉尼湾区生存下来,仅靠从英国运来的食物是根本行不通的,经济自给才是殖民地生存发展的根本,也是最紧迫的任务。其实流放船队已经准备了相当数量的粮食和牛羊牲畜,但是开发湾区这块不毛之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海军陆战队员的懒散状态也令总督菲利普十分绝望,他逐渐意识到流放犯不仅是被管教的对象,还是开发殖民地的主力军和安全的保障,因为只有依靠流犯才能抵御土著的不断袭扰。
这些因素促使菲利普不断扩大土地授予的边界,先前无权获得授地的“刑满释痞者”甚至部分有技能的流犯也逐步获得一定数量的土地。在西部的帕拉马塔,在西北的霍克斯伯里(Hawkesbury),大批“刑满释痞者”获得赠地,大量的农田被开垦出来。菲利普通常把“刑满释痞者”安置在殖民地的边缘地带以开拓边疆。土地授予制度与“流犯配给制”相结合,使得有技能的流犯被分配到殖民地拓殖的最前沿。这样经过数年的开拓,悉尼湾区经济和人口初具规模,据统计到1792年湾区已开发出小麦地208.5英亩,大麦地24.25英亩,玉米地1186.5英亩,菜园121.25英亩,林木地162.5英亩,共计1702.5英亩(31)David Collins, An Account of the English Colony in the New South Wales, London: Whitcombe, 1900, p.163.。 到1817年,总人口规模达到7090人,形成了杰克逊湾、帕拉马塔农场区、诺福克岛等稳定的定居点(32)Wray Vamplew,Australians:Historical Statistics,p.104,Quoted in Babette Smith, Australian's Birthstain:the Startling Legacy of the Convict Era, Sydney:Allen&Unwin,2008,p.111.。
定居经济为殖民者提供了与土著居民种族对峙的物质基础,由于殖民地经济计划性很强,殖民政府统一调配物质,季节性强而稳定性差的土著经济难以融入这种经营模式,两者之间的交换极少且非常随意。殖民者把交换看成具有广泛功能的事物,认为通过交换可以从土著那里获取任何想要的东西而忽略了土著自己对物品的价值判断。更重要的是交换规则的主动权掌握在殖民者手中,土著居民越来越难以接受,这在经济上奠定了殖民者与土著的种族对峙关系。
随着授地制度的实施,殖民地边疆不断开拓,土著与殖民者的冲突日趋激化。殖民者虽曾努力与土著建立“友好”关系,但是这种“友好”是以不妨碍白人的拓殖活动为前提的,土著的任何守土行动均被看成是不合作的抵抗行为,并会因此遭受殖民者的疯狂报复。而与此同时,土著威胁反过来又促进了殖民者内部进一步的团结与融合。在悉尼湾区,内部的融合促成了澳大利亚原始的“平等主义”思想(33)Babette Smith,Australian's Birthstain:the Startling Legacy of the Convict Era, Sydeny:Allen&Unwin,2008,p.111.。 但在湾区以外,由于文明水平的差异,殖民者与土著之间很难建立真正平等的关系,土著甚至日益成为殖民者的殖民障碍,土著社会也日渐成为与白人社会对立的异质社会。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就曾明确指出:“澳大利亚的种族主义就是从流犯时代开始的。”(34)Robert Hughes,The Fatal Shore:the Epic of Australia's Founding,New York:Alfred A.Knopf,INC.1987,p.95.
需要注意的是,人口流动也是塑造悉尼湾区社会文化对峙的重要力量。悉尼湾区殖民地虽然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框架,但其实各个等级人员的流动性很大,其中流犯的流动性尤其值得关注。流犯的身份不是固定不变的,“刑满释痞制”是流犯身份转化的法定机制,而且呈单向流动状态,通过这种机制流犯被不断地转化为“刑满释痞者”,同时又有新的流犯被源源不断地遣送而来补充流犯队伍。虽然也会有犯人因为逃跑或违反殖民地纪律等原因多次受罚甚至再度流放,但再度流放的犯人一般会被调离原居住地,比如从帕拉马塔调往诺福克岛,而不会引发居住地社会结构的大规模动荡。再者,即使再度流放,他们向“刑满释痞者”转化的通道并没有堵塞,只要遵法守纪最终依然可以获得自由身份。也正是这种流动性的长期存在,盎格鲁-撒克逊人与凯尔特人不断融合。但与此对应的土著社会却缺乏这种流动性,土著居民表面上四处游荡,但其实受领地边界约束,活动范围并不广,相互之间呈割据状态。静态稳定而又部落林立的土著社会与流动扩充不断壮大的殖民地社会无法抗衡,土著地位日益被动并最终难逃被迫害的命运(35)19世纪中期,澳大利亚殖民政府兴起了一场所谓的"土著保护试验",然而其实质却是一种同化政策,以使土著文化最终消亡,参阅杨洪贵:《澳大利亚土著保护政策评述》,《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悉尼湾区与美国历史学家弗雷德里克·特纳(Frederick Turner)笔下的密西西比河谷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不仅是英国对澳大利亚殖民的起点,使大英帝国的边界扩充到了澳洲大陆,而且塑造了一对影响至今的种族关系,一个社会文化意义上的“边疆”,这对澳大利亚种族关系产生了深远影响。
首先,悉尼湾区孕育了澳大利亚“帝国边疆”式的民族观念。流放犯和殖民统治者是殖民初期澳大利亚最主要的外来人口,悉尼湾区是澳大利亚与大英帝国深厚文化关联的最初发端。源源不断的流犯和自由移民来到悉尼湾区,却始终保持着对英王最朴素的忠诚,流放犯也以牺牲为荣,以扩大英帝国的势力范围为傲,如流放到悉尼的著名扒手乔治·巴林顿(George Barrington)曾发出这样的呼唤:“我们是为了祖国才离开祖国的!”(36)George Barrington,The History of New South Wales,London:M.Jones,1802,p.152.“刑满释痞者”更是对母国感恩戴德,是宗主国的坚定拥护者。悉尼湾区环境恶劣,饱受饥馑困扰,是英国派来的供给船解决了殖民地的生存问题,同时还吸引了至少1000万英镑的英国投资用于公共工程建设等事业上(37)C.H. Currey,British Colonial Policy, 1783-1915,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6,p.52.。 殖民者坚定地认为,英国才是文明发展的未来方向,这使得悉尼湾区移植了英国的社会模式。到19世纪后期,这种特殊关系演变成“次帝国主义”(sub-imperialism)思想,从而使整个澳大利亚殖民地变成大英帝国在南太平洋地区殖民统治的关键环节(38)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可参阅Roger C.Thompson,Australian Imperialism in the Pacific: The Expansionist Era 1820-1920, Melbourne:Melbourne University Press, 1980. John Arnold, Peter Spearitt and David Walker (eds.), Out of Empire: the British Dominion of Australia, Melbourne:Mandarin, 1993.张荣苏、张秋生:《19世纪后期澳大利亚“次帝国”的建立及其影响》,《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等。。
其次,悉尼湾区奠定了澳大利亚种族关系的基本格局。悉尼湾区的种族关系结构可分为内外两层,内层社会结构以流放犯群体为基础,表现为“盎格鲁-凯尔特”式的等级结构,阶层流动使主要来自盎格鲁-撒克逊阶层的殖民者与主要来自凯尔特阶层的流犯不断融合,最终促成了白人内部的民族团结。在这层结构中庇护关系广泛存在,殖民当局利用皮鞭和脚镣驱使流犯劳动,开拓边疆,也为他们提供军事保护,应对土著人的威胁,从而形成了社会成员对殖民当局的长期依赖。殖民者提供的庇护是不可替代的,甚至自由移民也要依靠这种庇护而生存。外层则是白人与土著之间的种族对峙关系。借助于丛林的分割作用,一边是等级森严的近代化殖民地,一边是不受殖民者控制、依据传统办事的原始部落。两者虽有交集,但总体来讲是分隔开的,表现出强烈的种族差异,丛林成为两大关系结构的鲜明分界线。此后不久在范迪门斯地(即今塔斯马尼亚岛)和西澳也建立了类似的关系模式,从而使其发展成为一种基本的关系格局。土著部落一盘散沙,脆弱无力,边界暴力冲突持续不断,天然享有的权利逐渐丧失,塔斯马尼亚土著居民甚至因此遭受了灭顶之灾。
最后,悉尼湾区培育了澳大利亚的本土民族主义。随着自由民不断壮大,英国持续向澳大利亚流放罪犯的行为引起了整个自由民群体的强烈抗议,包括“刑满释痞者”在内的定居者达成了空前的共识,产生了一种原始的澳大利亚公民意识和自治观念,即他们不再把澳大利亚看成世界角落里的罪犯流放地,或者短暂的淘金致富地,而是将其看成安身立命的永居之地,看成赖以生存的“祖国”。在1791年11月的记录中,军官沃特金·坦奇表达了对流犯的看法,当得知一部分流犯打算逃往“中国”又被追回后,他说:“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不愿意对这些人发出狭隘的国家民族观念的感慨,我对这些人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总体上是尊重他们的,我和他们之间有一种患难与共的同胞之谊。我在履行公职的过程中,对其中的许多人产生了一种最为友爱的亲切感。”(39)Watkin Tench, 1788, Melbourne: The Text Publishing Company, 1996,p.209.坦奇的话反映了悉尼湾区逐渐觉醒的“盎格鲁-凯尔特”本土民族意识。到19世纪中期,以威廉·温特沃斯(William Wentworth)为代表的澳大利亚民族自治思想走向成熟,提出了建立代议制政府、言论出版自由等自治主张,废止流放制度的呼声日渐高涨。随着殖民地社会结构的完善,英国对澳大利亚的流放制度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但以白人为中心的民族观念不仅没有改变反而不断强化,“白澳主义”盛行,种族歧视频发,悉尼湾区的种族关系遗产被继承下来,成为澳大利亚挥之不去的种族阴影。
白人中心主义曾长期主导澳大利亚的民族观,1901年白澳政策的出台即是这种观念的顶峰,因而澳大利亚的种族关系长期不睦。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于建构新型民族国家的需要,“种族和解”被提出并成为一项国家议程。1972年惠特拉姆(Gough Whitlam)政府上台后实行了一系列改革政策,建立了土著事务委员会,废除了白澳政策,通过了被称为“澳大利亚第一部人权法案”的《反种族歧视法》,正式开启了与土著种族和解的进程(40)汪诗明:《澳大利亚土著问题研究:以种族和解为线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135页。。此后,1993年澳大利亚政府还通过了《土著土地权法》,2008年总理陆克文(Kevin Rudd)向“被偷走的一代”道歉,土著的公民权、土地权、司法权获得了法律保障。然而,在种族关系的焦点问题上各派分歧依然严重,种族和解并没有真正实现,本文开头所述种族冲突事件年复一年持续发生。
回顾澳大利亚种族和解的历程,其种族分歧的焦点已经从公民权、土地权、司法权等法律问题转移到历史问题上来,针锋相对的观点层出不穷,澳大利亚的种族对峙也不断升级,甚至发展到“史学战争”的地步,这说明了历史共识在澳大利亚种族和解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只有达成历史共识才能冲破种族和解的瓶颈。
历史共识难以达成的背后是澳大利亚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这种思想从悉尼湾区拓殖时即开始孕育,早期表现为“盎格鲁-凯尔特”内部的团结与民族优越感,伴随着澳大利亚民族国家的建构历程,白人文化的主体地位日益加强,形成“白澳主义”思想和文化等级观念,造就了种族关系的不平等并一直持续至今。在启动种族和解进程之后,土著居民虽然挽回了部分权益,却始终处于被保护的弱势地位,被政府主导的种族关系框架束缚,造成新的隐性的不平等。土著权益与欧裔白人权益彼进此退,依然无法互融,历史学界的争议即是这种种族关系的反映,而这种种族关系早在悉尼湾区拓殖时期即已经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