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培形象初探

2022-03-18 06:14张华腾
关键词:刘师培端方章太炎

张华腾 焦 彤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刘师培生活的时代正是梁启超所说的过渡时代,是中国整体性、持续性的社会转型时期,“旧的社会系统的解构与新的社会系统的建构构成近代社会转型的二重基本运动”(1)马敏:《有关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几点思考》,《天津社会科学》,1997年第4期。。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社会等全方位遭受着西方的冲击,亦新亦旧、新旧混杂。传统的士农工商的社会结构开始松动,朝着“四民平等”的方向发展,士的地位逐渐下降,士阶层逐渐开始分化。乔志强分析了在近代中国相同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绅士阶层为什么成为最先分化的阶层?他归纳为三个原因:第一,绅士阶层是一个社会知识层,在一个国家、民族处于剧烈变动的时代,首先觉醒者是社会知识层;第二,绅士是“中等社会”阶层,绅士处于官民之间,是最易发生分化的阶层;第三,科举制的废除和清朝官途壅塞也加速了绅士阶层的分化(2)乔志强:《中国近代社会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9-170页。。士有成为立宪派的,有投身革命的,有参加秘密会社的,也有经商的。士阶层的分化正是伴随着整个旧世界的瓦解而进行的。

自刘师培科举落败后,他的身份和角色就处于不断变动的状态,在他人生的前半段是反封建的斗士,从社会学角度看,刘师培已经不是一个士了,但他仍然保持着士的家国情怀和社会责任感,在思想和心态上并未发生转变。他积极投身于反清革命,后期为众人所诟病的是为袁世凯复辟帝制服务,但我们不能因为他后期失范的行为就完全否定他的一生,他充当过多重角色:报人、革命者、秘密会社成员、幕僚、官员、教师。个人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进,既有自主选择,也有无可奈何,我们要将个体的人物命运融入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中进行考察;将个体放到相应的社群中去探究社会结构的变动对其产生的影响;还要考虑到国内外流行思潮、传统文化对于个体的塑造、政局变幻与强权人物对个体命运的关键影响。个人的选择与变幻的时局交错混杂,互相施加影响,既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造因,也使转型社会日益复杂。

本文将刘师培的一生划分为四个阶段,1884-1903年科举时期,在1903年赴开封会试落榜后,由于科举制即将废除,他失去了通过科举做官的机会;1903-1908年革命时期,在南归途中,他结识了章太炎、蔡元培等人,走上了革命道路;1909-1916年幕僚时期,从日本归国后,他先后充当端方、阎锡山、袁世凯的幕僚;1917-1919年北大任教时期,帝制失败后刘师培十分落魄,在陈独秀的引荐下进入北大教书。这里将作为革命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的刘师培都归入革命时期,是因为对于“激烈派第一人”刘师培来说,无政府革命是比共和革命更激烈、更彻底的革命,包含种族革命、政治革命、经济革命。他曾说“实行无政府,则种族政治经济革命均赅于其中,若徒言种族革命,决不足以赅革命之全,此无政府革命优于种族革命者也。”(3)震(何震)、申叔(刘师培):《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革命之得失》,《天义》第6、7卷,1907年9月1日、15日。由于对刘师培具体的五官样貌、外形的描述只是只言片语,笔者拟从他的精神气质、道德品行、性格品质、才学涵养、活动参与、人际交往、心理状态等几个方面去构建关于刘师培的形象。

一、科举时期的刘师培:恂恂儒雅、经术逴绝、关切国家前途命运的读书种子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号左盦,笔名有:光汉人、光汉子、激烈派第一人,1884年出生于江苏扬州的一个经学世家,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恪守乾嘉汉学传统的知名学者,祖上四辈都治《左传》之学,他自幼深受家庭文化熏陶,章太炎就十分敬重他的家学。他的家庭还传授给他种族血缘意识。张灏在追溯刘师培激进思想源流时,提到刘的种族血缘意识最初是通过家庭传授的,大部分家学内容使他对夷夏关系非常敏感。他的祖父参与编纂了王夫之的全集,还撰写了王夫之的年谱。刘师培在《与端方书》中道:“光汉幼治《春秋》,即严夷夏之辨,垂髫以后,日读姜斋、亭林书,于中外大防尤三致意。”(4)李帆:《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刘师培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6页。冯自由在《刘光汉事略补述》云:“光汉少读《东华录》,夙具民族思想。”(5)冯自由:《革命逸史》中,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513页。刘师培的祖辈虽然在学术上声名远播,但却与官场无缘。他的曾祖父参加乡试,直至垂垂暮年,前后11次之多,也未中(6)陈奇:《刘师培投身革命原因新探》,《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他的祖父和父亲也只是中了乡试副榜;堂兄刘师苍是刘氏家族中第一个会试及第的人,不幸的是,他在送刘师培乡试的途中落水身亡。祖祖辈辈对于功名十分渴求而不得,刘师培身上遂肩负着光耀门楣的重担,迫切希望获得科举功名。

刘师培自小展露出的聪颖受到了众人的赞赏。他是一个少年天才,8岁通《周易》,12岁读完四书五经。蔡元培在《刘君申叔事略》中说:“君幼慧。年十二,即读毕四子书及五经……其读他书,勤奋亦如是,博学强记,出语恒惊其长老。”(7)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页。申叔天资颖异,年少博学,过目不忘,看到姐姐用凤仙花汁染指甲,他也要染,姐姐说如果做出一首诗就可,结果刘师培“在一个下午就做了六十几首《凤仙花》绝句,第二天又足成一百首”(8)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6页。,当时刘师培年仅11岁,被亲友传诵为神童。刘师培不仅因为他的才华备受宠爱,他还是父母的晚来得子,父亲39岁,母亲42岁时才有了他,他的叔父回忆说:“兄得子迟,子三十九始生侄,……犹忆侄甫生,兄□香神前,忽潸然泣下”(9)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页。。刘师培读书勤奋,思维灵敏,知识渊博,在他的身上寄托着祖辈进士及第的期望,青年时期的刘师培一直在安心备考,钻研学术,他的前期的科举之路也很顺畅,18岁就中了秀才,年仅19岁便中了举人,在当时可谓无人能及。一路坦途且习惯赞誉的刘师培面对未来的挫折打击,抗压能力是如何呢?对于所从事的事业是否可以意志坚定地贯彻执行呢?

身处风气渐开的扬州,使得他对于中国的危险局势有着清醒的认知,他对国家的内忧外患充满了忧虑,急迫地希望学习西方以摆脱自身的落后。他在赴开封参加会试前,将《留别扬州人士书》寄给了《苏报》,他写道:“今处优胜劣败之世,竟无一人焉具超群之识,而与世界学术争一日之长,可耻孰甚焉”(10)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8页。,对于自身文化的失落和世人的麻木感到十分痛心,希望振兴普通教育、女子教育、留学教育,以跟随全球的大势潮流。

家乡扬州除了开放的风气外,还留给他一份沉痛的历史记忆。扬州人并没有忘记清朝征服这片土地时进行的血腥屠杀“扬州十日”,反满情绪十分强烈,很多反满小册子的持续流行保存了惨痛的历史记忆。“其中有一本《扬州十日记》,记述了扬州陷落后满人肆无忌惮地掠夺和血腥屠杀的大量耸人听闻的目击事实。另一本《胜朝殉扬录》,则汇集了明朝忠臣的事迹,如著名的史可法,他曾在1645年组织了英勇的扬州保卫战,抵抗清军……据说刘师培青少年时便写了《扬民却虏录》一书,表达了同样的情绪。”(11)张灏:《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 寻求秩序与意义》,高力克、王跃译,新星出版社, 2006年版,第173-174页。在家庭以及扬州地方风气的影响下,他对于清朝统治者抱有一种隐约的反抗情绪。

刘师培生于经学世家,身负科举重任,潜藏种族血缘意识,关切国家前途命运,了解世界发展大势。自幼博览群书,温文尔雅,好胜而骄傲,身上具有一袭书卷气和关怀感,此时的他只需沿着祖辈的道路做学问,考科举,别无他想。时人描述刘身颀而瘦,他叔父刘富曾道:“侄长身玉立,廲瘠秀削,如不胜衣,而辩口悬河、滔滔不穷,一名一物,精详考核,旁征博通,均能言其所以然。故讲席叠主,群弟子奉手受教,尊仰斗山,无不推崇。”(12)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页。由此,我们大概可以了解到刘师培的体貌特征:高、瘦、黑。想象他长身玉立,瘦削黝黑,穿一袭青袍,左手执书卷,右手背后,头微微仰起,脑中陷入深思,一派儒雅的文人气质跃然纸上。由于少年得志,一路坦途,刘师培的骨子里也带有一些骄傲、好胜心,性急无恒是他叔父对他的一个评价,陈独秀用“毅力不坚”来形容他,蔡元培在给吴稚晖信中写道“刘申叔,弟与交契颇久,其人确是老实,确是书呆。惟尚杂以三种性质”(13)蔡元培:《蔡元培自述》,中国言实出版社,2015年版,第167页。,即“好胜”“多疑”“好用权术”。好胜急躁的性格极大地影响了他个人的政治选择,政治上的善变成为了他的标签。

二、 革命时期的刘师培:由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激进勇士到意志萎靡、渐趋守旧的边缘革命者

20世纪初,民族危机日益深重。1903年,刘师培作诗感慨道:“方今世或堕尘雾,大厦将倾谁则扶?眼中云物阅今昔,风景不异山河殊。”(14)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24页。在列强的侵略和革命党的围攻下,清廷终于下定决心进行变法,推行清末新政,新政在编练新军、官制改革、教育改革、发展实业等方面颇有成效。与此同时,革命党虽一直受到清政府的镇压,但革命形势日益高涨,反清起义不断,层出不穷的报刊宣扬反清革命思想,民族主义思潮盛行。刘师培在1903年去开封参加了会试,对于改革后的科举试题,他无从下手,落败而归。

“本来自负天才、少年得志而又料定‘今科必中’的他,受了这样的打击,心情懊丧而激愤,于是口无遮拦,骂了八股骂科举,骂了考官骂朝廷。”(15)王坚:《刘师培与友人的恩恩怨怨》,《名人传记》(上半月),2012年第8期。他背负着振兴家族的责任,科举落第后,内心极度痛苦和失望,在南京游玩时作诗道,“我亦天涯感沦落,年年江上棹归舟”“鸾凤窜伏神龙隐,搔首江天恨有余”(16)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23页。。陈奇在《刘师培投身革命原因新探》中提到科场失意是促使刘师培转向革命的重要原因之一。

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意味着刘师培通过正途仕进已无望。科举制的废除对社会结构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士不再是四民之首和社会结构的重心,不能通过科举去参与政治,新学堂的兴起使得教育的主流变为新式学校和东西洋游学,造就的是现代知识分子。余英时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中说:“‘士’在传统社会上是有定位的;现代知识分子如社会学家所云,是‘自由浮动的’。”(17)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二十一世纪》(香港),1991年第6期。科举制废除后,像刘师培这样的传统知识分子失去了政治优势,开始分化和瓦解。但他们的政治关怀和社会责任感依然不减,陷入了角色冲突中,只能在常规体制之外去关心时事,使得他们更清晰地体察民生和清廷的作为,很可能站到清政府的对立面,刘师培之后参与革命、反对封建统治秩序和他被排除在官场之外有一定的关系。其次是科举制废除之后,官僚养成机制并未发展成熟,官场之中成分复杂,使得政局更加纷繁失序,从而加剧了士子的不满,更易于将像刘师培这样的性格激烈的士子推向革命(18)关于科举制的废除对读书人的影响,参见罗志田:《权势转移 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社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131页。。

刘师培很快便转向革命,到上海访问学者期间,他结识了章太炎、陈独秀、章士钊、张继等革命党人,并逐渐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中坚力量。1903年6月22日,针对清政府秘密抓捕留学生的恶劣行径,他在《苏报》上发表了《论留学生之非叛逆》,首次提出反满口号:“中国者,汉族之中国也。叛汉族之人即□叛中国之人”(19)李帆:《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刘师培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11月,他写出了《黄帝纪年论》,强烈反对中国传统的用帝王年号纪年的方法,提倡“吾辈以保种为宗旨,故用黄帝降生为纪年。”(20)李帆:《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刘师培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1931年1月31日,《攘书》面世,公开宣扬反清之论,开篇就写道:“攘,《说文》云:推也。段注以为即退让之义。吾谓攘字从襄得声,辟土怀远为襄,故攘字为攘夷之攘,今《攘书》之义取此。”(21)李帆:《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刘师培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在半年时间内,他就写出了《攘书》《黄帝纪年论》《中国民约精义》《中国民族志》等著作。他还参与编辑《警钟日报》《国民日日报》《国粹学报》等来宣扬革命,并加入光复会,参与暗杀王之春的行动。在当时署名为光汉的刘师培名震一时,张继说,刘师培提倡光复,“孕育磅礴,振聋发聩,其勇气尤大,有过人者”(22)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6页。,有人题诗赞美他:“刘生今健者,东亚一卢骚,赤手锄非种,黄魂赋大招”(23)棣臣:《题国粹学报上刘光汉兼示同志诸子》,《国粹学报》,1906年第2卷第2期。。

面对民族危机的深重,西方列强的不断侵略,清政府的腐朽无能,他被革命事业所吸引,逐渐放弃科举,将小我放入社会群体中,全身心投入反清排满革命中。刘师培在这个阶段严守夷夏之防,充盈着排满兴汉之志,他曾作诗宣扬他的种族革命之志:“立国首树威,非种当先锄”(24)刘师培著,万仕国辑校:《刘申叔遗书补遗》,广陵书社,2008年版,第137页。,民族主义思想十分激烈。

在国内遭到通缉的他逃往日本,在日本,他终于目睹到他一直向往的共和,现实却让他大失所望。他相继写下了《议会之弊》《共和之病》,“何谓共和?共和政体者,专制政体之变相也”“是则共和、专制,其名虽异,而人民受害则同”(25)李帆:《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刘师培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01页。。刘师培在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一直向往道德至善的理想社会,寻求自我和社会如何达到至善,然而他所看到的共和不能使人民获得幸福,反而使人民深受其害。刘师培在张继和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幸德秋水的影响下,逐渐转向无政府主义,追求绝对之平等。在刘师培追求的完全平等的理想社会中,没有权威、没有压迫,只要劳动就可以享受权利,其民主的观念沾染了浓厚的儒家道德理想主义的色彩。他创办了社会主义讲习会宣传无政府主义,激烈地主张废国家、废政府、废军队、废组织。

革命前途渺茫、革命党内部分歧严重、清政府对革命党策略的转变、从严厉镇压转为重金收买、好友兼偶像的章太炎革命悲观情绪的浸染、困窘的生活境况,等,种种因素都松动着年仅25岁的刘师培的革命意志。而章太炎请求刘师培向端方借款前往印度学佛这一事件则是影响刘师培命运转折的关键事件,有学者已证明章太炎这一举动是事实。由于端方希望章太炎留在国内便于监视,又是按月打款,遂被章太炎所拒绝。借款虽未成功,但却给了刘师培和端方接触的机会。刘师培生活一向困窘,妻子何震生活奢侈,他的好友南桂馨回忆,在日本时刘师培全家经常困窘,《天义报》《衡报》也相继被查封,生活无以为继。同盟会的革命经费主要依靠华侨捐款,数次起义和日常开支耗费巨大,革命成员的生活也很困苦,在章太炎与孙中山对立后,他们的资金来源就断了。在生存危机面前挣扎的刘师培逐渐远离了革命事业。

革命前期的刘师培以笔为武器,慷慨激昂,激烈对抗封建朝廷和改良派,参加革命团体,参与暗杀活动,经历了被通缉、被追捕、被下狱和逃亡的艰难。他曾饱含热情,是一往无前的真正的革命斗士,后期由于未知的革命前途、内部的分崩瓦解、友人的暗示引导、自身的穷困、家庭的不和、清廷伸来的橄榄枝等种种因素,逐渐瓦解了刘师培的革命意志,在革命形势低迷之际,被清廷诱惑,从“激烈派第一人”沦落为边缘革命者。刘师培的抉择也从侧面反映了革命事业的艰难反复,革命党内部的矛盾重重,一些革命者的意志并不总是坚定的,常常是游走于清廷和革命派之间。这里笔者没有用“叛变革命”或者“变节”一类的词,是因为首先这是另外的一种政治选择,同样是在救国,刘师培选择了一条改良之路;其次他只是阵营的转换,而非对革命集体利益的侵害,他承认由于贫穷和家庭不和被端方所诱骗,但他否认出卖革命党人的行为,包括刘师培最初献于端方的十条弭乱之策究竟是变节投降之举还是刘师培与章太炎二人联合骗取端方钱财的计谋,随着亚细亚报上《刘申叔与章太炎书》这则新史料的发现,使得这个问题需要被重新审视。而各种史料也存在着很多相互矛盾之处,尤其是革命党人对于“刘师培告密导致张恭被捕”的证据不明,所以无法明确说明刘师培转投端方的行为对革命党人造成了伤害,且刘师培尚在日本之时,就已经在革命队伍里边缘化了,与孙中山不和、和章太炎有隙,他如何获得具体的起义计划呢?若他真的知晓,也可窥见当时革命队伍中成分的复杂性和计划的不严密。

三、幕僚时期的刘师培:从陷入樊笼、抑郁怅惘的幕僚到媚言取宠、颓唐失节的政客

从1909年到1916年,中国经历了清朝衰落、辛亥革命、民国初建、帝制复辟这几件大事,革命党、北洋派、立宪派三股势力成为民初政坛的主要力量。到处充斥着对抗与矛盾:革命党与清政府的对抗,北洋势力与革命党的斗争和合作,立宪派与北洋势力的结合,中央加强集权与地方妄图独立的矛盾,民主共和制与君主立宪制在中国的较量等等。刘师培在此时已经脱离革命,进入清廷,他个人的命运在国家与社会的巨变下又会激起怎样的波澜?他自身的抉择又会怎样牵动着时局?

刘师培先后投靠过端方、阎锡山、袁世凯,现实利益和政治利益对他们来讲是首位的。他们利用刘师培曾经的革命身份或才学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进行政治控制、政治联络和政治宣传,刘师培则希望通过依附于强势人物来满足自己的生计,实现自己的学术追求和政治抱负,双方进行了合作和交易。刘师培顺利进入了官场,并且在这种合作中得到了自我满足和学术上的进步,但只有文采没有谋略的刘师培,一直被委以虚职并处于依附地位,被监视控制、利用和交易。

笔者认为,在刘师培的三段幕府经历中,前段是专心学术时期,中段是过渡时期,后段是政治参与时期。总而言之,在这个阶段,他的境遇极大地受到自身性格、中西文化竞争、强势政治人物以及时代动荡的影响,只是被利用的一个工具,当他从革命队伍中脱离,转投并不能完全接纳他的清政府时,个人失去了群体的庇护,所以每次大的政治变动,他的结局总是异常悲惨。通过考察他此时的人物交往和主要活动,来梳理他的心路历程,将为我们勾画他此时的形象提供参考。

端方是晚清地方督抚中少见的开明者,他致力于国家的近代化事业,如设立学堂,推广近代工业,鼓励年轻人出洋留学等,热心于维新和立宪,与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张謇、熊希龄有交,与朝中当权派张之洞、袁世凯共同推进清政府的改革,还出洋考察宪政,为人机敏通达,果断有远见。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带有中庸精神的稳健主义者,极力主张保留传统文化,他自己尤其爱好金石、书画。端方幕府的著名诗人学者有杨守敬、劳乃宣、缪荃孙、邓嘉辑、樊增祥、屠寄、陈衍、刘师培、陈三立、杨钟羲等(26)尚小明:《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97年,第167-168页。。端方幕府中的学人主要从事学术活动,政治参与较少。刘师培之所以能成为端方的幕僚,一是因为他的学术功底,二是为了打击分化革命党。徐锡麟被杀后,清廷开始收买革命党人,此时在日本的同盟会内部分裂,刘师培日益边缘化且穷困潦倒,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了端方的幕僚。

刘师培为什么会复归传统,对于革命的态度又发生了怎样的转变,他在端方幕府中的主要活动、待遇和自由程度又是怎样的?在他进入端方幕府后,端方由两江总督升为直隶总督,又在光绪帝和慈禧死后被罢官,直到四川保路运动时才被启用,而刘师培并未中途离开。尽管受到诱惑,他也是主动投身的,他对于革命与共和早已丧失了信心,早在1907年他于《天义报》上发表的《论新政为病民之根》中,就曾宣称“若于政府尚存之日,则维新不如守旧,立宪不如专制”(27)李帆:《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刘师培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60页。,事实证明,他的政治选择亦是如此,相对于暴力革命和充满弊端的共和,清政府和开明的地方督抚更切合他的实际考量,否则为什么他还会去参加筹安会?除了实际的政治考量外,刘师培回归传统还基于近代以来中西文化竞争的背景。在西方科学的冲击下,知识分子心中的儒家世界观逐渐崩溃,他们积极学习西方的文化,思想内容中西混杂。但像刘师培这样的知识分子大部分是在成年后接受的西方文化,他只是将其作为振兴国家的某种工具,而非信仰所在。在他的心中,怀有儒家道德理想社会的美好愿景,无政府主义与之相契合,但当最高的社会理想无法实现时,他选择复归传统。刘师培的著作《中国民约精义》看似是介绍卢梭的民约论,实则是想证明在中国传统中也存在着天赋人权、民主等精神,这并不是在引进西方先进的民主观念,而是一种文化自尊心的表现。列文森认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复归传统,更多地不是出于他们对其理性正确性的信念,而是来自一种赶上西方,并减轻因和西方文化冲突而造成的传统文化自尊心受到创伤的感情需要。”(28)张灏:《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 寻求秩序与意义》,高力克,王跃译,新星出版社, 2006年版,第11页。

刘师培在1909年任“直隶督辕文案、学部谘议官”等职,在端方幕府中还结识了学术大家缪荃孙、王闿运、陈三立、严复等,专心于学术研究,“至于覃精著书,三载若一。《左氏》经例,豁然通贯。赓续《旧疏》,业逾十卷。又《尚书》古文、《周官》旧谊,近儒诠释,往往纰缪。诤补所及,亦有成书。子史之属,日事勘雠,剖泮泯棼,书达百种,亦欲萃集大成,希垂善本。”(29)万仕国:《刘师培佚文两篇》,《扬州文化研究论丛》,2020年第1期。其实,刘师培在幕府中并非春风得意,对于他之前的革命党身份,端方不能不防备,在1912年与章太炎的书信中,刘师培多次提及自身受到监视怀疑,“清吏积疑,伺察日加”(30)万仕国:《刘师培佚文两篇》,《扬州文化研究论丛》,2020年第1期。“顾清廷咫尺,言出祸随;又左右前后,罔弗为端方作耳目”(31)万仕国:《刘师培佚文两篇》,《扬州文化研究论丛》,2020年第1期。。1911年春刘师培作词来表达他抑郁踌躇的沉痛心情,“辛亥之春,予旅天津,忧思郁湮,词心泄志,因名《轸春思词》……老冉冉兮将迈,羌惸独兮靡依”(32)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97-198页。。随端方入川镇压保路运动时,仍然是“闲约日严,闭置幽室,坚禁独行”(33)万仕国:《刘师培佚文两篇》,《扬州文化研究论丛》,2020年第1期。。生活也并没有什么改善,依然十分贫穷,“室如悬磬,靡异旅东”(34)万仕国:《刘师培佚文两篇》,《扬州文化研究论丛》,2020年第1期。。刘师培所言应当是他的真实感受,结合端方的性格、政治立场以及他幕府中的情况,刘师培的活动很大程度被局限在学术领域,而刘师培笔耕不辍,研究成果甚多很可能与此相关。

刘师培随端方入川,途经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面对革命风潮,深感生死难卜,作《悲秋词》云:“怊怅兮永思,轸予怀兮郁陶”“顾盼兮屏营,感不绝兮愁余心”(35)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201页。。当端方在四川镇压保路运动被杀后,刘师培便下落不明,随后在章太炎、陈独秀、蔡元培诸多好友的帮助下保住了性命,并经好友谢无量的介绍到四川国学院任教。身居太原的南桂馨接济了他的妻子何震,何震南下寻夫,之后二人辗转多地来到太原,在好友的介绍下,刘师培担任了山西都督阎锡山的都督府顾问,何震成为阎锡山的家庭教师。

恰逢袁世凯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刘师培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重大转折。二次革命后,袁世凯为了控制全国军权,在各地设将军府代替都督府,设将军督理一省军务,又设巡按使掌管民政事务,实行“军民分治”,削弱将军的权力。将军府的编制缩小,顾问裁缺,刘师培的生计堪忧。由于袁世凯的亲信闵尔昌与刘有亲戚关系,阎锡山为了获取袁世凯的信任,特意推荐刘入京为其说和并打探消息,刘师培虽然借这个平台到中央为官,但这何尝不是南桂馨和阎锡山把刘师培当作一笔政治投资,把他当作巩固权位的工具来为自己谋得政治利益,充当政治联络的工具人。其实这也是双方各取所需,利益交换的结果,不过刘师培是被动顺应和接受,在时代和大人物的主导下随顺而变。

在阎锡山的举荐下,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授予了刘师培公府咨议的头衔,尽管这是一个闲职,刘师培仍然上书对袁感恩戴德,“恭维大总统乾德诞敷,谦光下济,风宣衢室,化溢灵台,访辛尹之遗箴,聘申公以束帛。偕偕士子,伸风议而遂栖迟,駃駃征夫,咏谘诹而怀靡及。……惟有勉竭涓埃,冀图报称。”(36)刘师培:《刘师培谢恩骈呈》,《申报》,1915年1月24日第6版。此时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念头被杨度所察觉,1915年8月,杨度组织了筹安会宣传鼓吹帝制,为了筹安会能够代表各方意见,他拉来了学者严复、刘师培;失意军人李燮和;曾经的同盟会成员孙毓筠和胡瑛,自任为理事长,孙毓筠任副理事长,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为理事。可见,在筹安会中占主导地位的还是杨度,刘师培所扮演的并不是主要角色。但刘师培的好胜之心极强,当杨度因作《君宪救国论》被袁世凯赐“旷世逸才”匾后,刘师培也不甘落后,写下了《君政复古论》《国情论》和《告同盟会诸同志》等来为复辟帝制进行宣传。他在《国情论》里论证了民主制只适用于基督教徒国,不可以用来治中国,中国任何制度除求诸古外别无他法,并没有一个世界通行的公例。他抛却了在中国实行民主共和的方案,反而求之于古,复古色彩十分浓厚。黄节当即批驳了刘师培的《国情论》:“此盖政术之穷变本无一定,足下何必强为区制,以证民主之不可以治中国,岂为通论?”(37)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247页。。刘师培还“劝其同盟会旧人勿乘危机以乱宗国”(38)《难得此党人之言》,《申报》,1915年2月4日第11版。“今者,清帝逊位,五族共和,大功告成,政体改革数年宗旨一旦实行,非惟恢复中华抑且建立民国。此实国家休养生息之年,亦即诸君长揖归田之日也,不意诸君之心尚未餍足,或拥兵自卫反抗中央进为二次革命,夫二次革命其宗旨是非姑弗异论,然战事之起源不外党争之结果,今以党见异同之故至于攻城略地,流血盈野,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甚至农夫辍耒,工女下机,盗贼横行,疮痍满目。诸君事后自思其亦有动于中否耶?及所计不成,覆亡旋踵则窜伏海隅进为三次革命乎?”(39)《刘师培告旧中国同盟会诸同志书》,《申报》,1915年2月6日第7版。,他将革命目标视为排满复汉,不提民主共和,显然蓄意曲解事实,但他关于二次革命的说法却基于事实,革命党人重党见轻国家,盲目发动二次革命造成无谓的流血牺牲,与人民期盼安定的愿望违背。

无论在哪个阵营,他都希望自己处于中间顶流的位置,成为人群中的佼佼者。刘师培在日本期间,革命党内部纷争不断,他此时与章太炎交好,强力支持章太炎组织的“倒孙”风潮,不过他们意见不同,章太炎只希望总理位置换人,刘师培则要求趁机改组同盟会,成为同盟会的领导人,不过“光汉心衔所提议改组同盟会攘夺干部职权之策不成,渐有异志”(40)冯自由:《记刘光汉变节始末》,《革命逸史》上,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332页。。刘师培是筹安会成员中最为积极的,“到处拉人相助,为各种鼓吹之文字”(41)《国内专电》,《时报》1915年8月22日。。在他的文章中当属《君政复古论》尤为众人所知,“夫国无强弱,视乎其政;政无良窳,视乎其人……至于创制天下,宾属四海,至大之统,非至辨者莫之能分;至重之业,非至强者莫之能任”“是以大宝之位,必属大德之君。”(42)李帆:《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刘师培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51-452页。对君主制极尽溢美之词。《神州日报》讽刺刘师培“曲学阿世”“欲固利禄媚兹一人”(43)《又有痛驳刘申叔之文章》,《神州日报》,1915年9月30日第3页。,上海《时报》在袁世凯死后,指斥刘师培“近因筹安会起,思以吮疽舔癞之术,一达其升官发财之目的。引经据典,附会谶纬,大肆其簧鼓之舌,此真卑鄙小人无足道者也”(44)章鉴:《六君子小史》,《时报》,1916年7月3日,第2张第5页。。刘师培公然追逐名利为时人所不齿,昔日的好友纷纷感慨刘师培竟堕落至此。据刘师培的好友南桂馨回忆(45)关于南桂馨和刘师培的关系,参见:张仲民:《南桂馨和刘师培》,《近代史研究》, 2018年第3期。,刘师培入京后一度有谋求取代金永做山西巡按使的打算,但却不被其密友南桂馨支持(46)南桂馨:《辛亥革命前后的回忆》,《山西文史资料》第2辑,第98页。,事实上袁世凯只是把刘师培、严复等人看作迂腐的文人,并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封疆大吏的位置许给他,之后刘师培积极参与筹安会和帝制复辟的活动可能也与他谋求山西巡按使这一职位的愿望落空有关,但事实证明他只是在学术上极具天赋,在政治上并无过多才干,反而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从章太炎与刘师培的交谊中(47)关于章太炎与刘师培的关系,参见:郑师渠:《章太炎刘师培交谊论》,《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6期。,我们可以看到刘师培在这个阶段性情凉薄、不知感恩的一面。他们之间的关系经历了密切、破裂、修复和断交,郑师渠将二人的交谊划分为三个阶段,即1903-1906年、1907-1911年、1912-1915年。在第一阶段,二人热烈地探讨学术,具有排满革命的共同立场,在苏报案章身陷囹圄后,仍十分关心刘的健康,“知君忽患失血,想热度过高,率暴贲涌,诚宜少自珍惜”(48)《章太炎致刘申叔书》,《国粹学报》,1905年第1卷第7期。。在日本时,两人逐渐产生了分歧甚至决裂,不过章太炎一直在弥补修复彼此之间的关系,在辛亥革命之际,刘师培随端方入川镇压保路运动,端方被杀,刘则下落不明,章多次登报寻求刘的下落并保他,1911年12月1日章太炎在《民国报》上发表《宣言》称:“如刘光汉辈,虽负小疵,不应深论”(49)姚奠中、董国炎:《章太炎学术年谱》,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95页。,1912年1月11日,又与蔡元培在《大共和日报》刊出《求刘申叔通信》:“刘申叔学问渊深,通知今古,前为宵人所误,陷入樊笼。今者,民国维新,所望国学深湛之士提倡素风,任持绝学。而申叔消息杳然,死生难测。如身在地方,尚望先一通信于国粹学报馆,以慰同人眷念。”(50)姜义华:《章炳麟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72页。在章太炎的言语中,我们看到了字字关切,对刘师培的珍惜爱护和深切挂念。在章太炎和蔡元培的奔走下,刘师培被保护到了南京教育部。可当章太炎大骂欲称帝的袁世凯,被长期囚禁在龙泉寺,身陷危难时,许多朋友都为营救他而奔走或者前来探视,唯有章曾经不计前嫌、鼎力相救的刘师培,当时作为袁世凯身边的红人,却不曾出现。黄节曾致信蔡元培鄙薄刘师培,“及其来京入觐,太炎方被梏察,乃始终未一省视,何论援手!”(51)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263页。。章太炎曾为很多故旧的辞世送去挽联,唯独对刘无所表示,写年谱时,也不再提他,刘师培在政治上一再堕落,且不懂得感恩,冷漠薄凉,实在是让身边的人对他一再失望、伤心。

妻子何震对刘师培深具影响,可以说,刘师培一再堕落的幕后推手就是何震。刘师培的性格本就缺乏主见、立场不坚定,很容易被煽动,而何震不仅未加矫正,反而偏向邪路行。何震未出阁之前不见生人,行为合矩,后来却成为一个极端的女权主义者,甚至提出女子复仇论,对刘师培动则拳打脚踢,使得刘师培落得了一个“内惧艳妻”的名号。除了政治上激进外,生活作风上奢侈糜烂、贪慕虚荣、私生活混乱、爱好名利,这一切恶习都对刘师培堕落变节起了催化作用。汪东在《同盟会和〈民报〉片段回忆》中写道:“何既好名,而又多欲。她一面利用刘能写文章,替她出名办了一种月刊(是否即《天义报》记不清),提倡女权,并带无政府色彩;一面又对刘不满足,行为放荡。汪(公权)趁此勾引,与何发生了关系。”(52)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51页。当章太炎将何震与汪公权私通的事告知刘时,刘竟然相信何震所说的是章太炎妖言惑众蓄意挑拨,二人因此断交。之后何汪二人撺掇他依附端方,刘师培献上十条弭安策表示衷心。刘师培的外甥梅鹤孙在回忆刘师培投靠端方的缘由时,提到了何震在其中的作用,“端遂嘱江宁藩司樊云门具函礼聘,由李、陈电约返国。舅氏尚在考虑。这时舅母何震久厌居东,听小人之言,适符她的名利思想,以为能与官场联系,自然另有出路,遂极力怂恿,加以要挟。舅氏是个疏于世故的人,听她的话,不能坚定立场、权其得失,就贸然返国”(53)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73页。。刘师培参加筹安会也与何震的煽动有关,梅鹤孙《刘氏五氏小记》云:“舅氏学问文章,闳通淹雄,固为学者所交推。但文人习气,不免急功近名。加以妗氏时常怂恿,以为在教育界当教授是没有出路的,国内政治已到如蜩发螗的趋势,学者不研究政治是行不通的,种种论调,时加浸润。况杨度、孙少侯又是好友,所以就被列名筹安会”(54)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242页。。刘师培是在帝制失败后当教授的,梅鹤孙这段记述需要更正,但通过他的回忆,我们可以了解到刘师培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内人何震,很多行为并非出其本意,他并未觅得一个好的配偶,意志薄弱的他不由得被这个劣迹斑斑的女人所驱使,一再堕落,最终变节。

刘师培被宵人所误,陷入樊笼,入端方幕府后抑郁不得志,在阎锡山的引荐下为袁世凯复辟帝制鼓吹宣传,一再受到拔擢,被最高统治者所宠信。他终于谋得功名,对于功名的追求不仅是为了不辜负祖辈的期望,而且是他性格使然,刘师培的叔父刘富曾在给他撰写的墓志铭提到:“欤夫!物忌过盛,侄得名太早,阙性无恒,好异矜奇,悁急近利,且书法枯槁无润气,均非寿征。”(55)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页。性急无恒、毅力不坚,爱好功名,使得刘师培一直在变换不同的阵营,最终隳节末路。在做官之后,他文人的风骨不再,而是媚颜媚骨,卑躬屈膝,冷漠薄情的模样。

四、北大任教时期的刘师培:委身学术、饱受诘难的传统文士

1917-1919年是刘师培在北京大学任教的三年(56)关于刘师培在北大的情形,参见李帆:《刘师培与北京大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1年第6期。王枫:《五四前后的刘师培》,《文史知识》,1999年第5期。,此时的刘师培心态沉静,有种看透人生的释然,变得与世无争,潜心学术,纯粹且温文尔雅的气质随之展现,一派君子作风,在人生幡然醒悟时却疾病缠身,回归学术后却又被卷入舆论漩涡之中,在新文化运动中被当作旧派的首领不断遭受攻击,最终在疾病和不解中悲惨离世。

刘师培在陈独秀的推荐下到北大教书,根据晚年与陈独秀交往密切的台静农说:“关于申叔之入北大教授,据我听到的,还是陈独秀先生的意思。当袁世凯垮台后,独秀去看他,借住在庙里,身体羸弱,情形甚是狼狈。问他愿不愿教书,他表示教书可以,不过目前身体太坏,需要短期修养。于是独秀跟蔡先生说,蔡先生也就同意了”(57)台静农:《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读后,《酒旗风暖》,青岛出版社,2011年版,第210页。。在北大他不仅担任中国文学门的教授、文科研究所的导师,还被聘为国史编纂处的纂辑员。在国文教员中,他担任了四门课程,黄侃有三门,钱玄同、吴梅等人只有一门,黄侃甚至还拜刘师培为师学习经学。学生对他的课程评价也十分高,热烈欢迎他的讲学。冯友兰回忆:“当时觉得他的水平确实高,像个老教授的样子,虽然他当时还是中年。他上课既不带书,也不带卡片,随便谈起来,就头头是道。援引资料,都是随口背诵。当时学生都很佩服。”(58)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10页。《刘氏五世小记》云:“当刘、黄二先生上课时,虽不属文科的学徒,震于高名,无不齐趋讲堂,延颈延踵,以得据隅听讲为荣,风气为之一变。”(59)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262页。

名之所在,谤亦随之。刘师培等筹安会成员在当时被世人称作妖孽,初入北大引发了部分师生的不满,在蔡元培的积极维护下,刘师培凭借自己深厚的经学功底得到大家的认可。随着新文化运动的进行,《国故》月刊的创办,刘师培又成了新派的攻击对象。1919年3月18日林纾在《公言报》上发表的《请看北京学界思潮变迁之近状》中提到,“旧派中以刘师培氏为之首,其他如黄侃、马叙伦等,则与刘氏结合,互为声援者也。”(60)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3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76页。3月19日,刘师培立即回应:“鄙人虽主大学讲席,然抱疾岁余,闭关谢客,于校中教员素鲜接洽,安有结合之事?又《国故》月刊由文科学员发起,虽以保存国粹为宗旨,亦非与《新潮》诸杂志互相争辩也。”(61)石钟扬:《一个时代的路标 蔡元培 陈独秀 胡适》,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8页。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看刘师培是急于撇清关系还是据实而论:首先是他的身体状况和活动参与,学生杨亮功回忆:“刘先生在北大授课时肺病已到第三期,身体虚弱,走起路来摇摇欲倒,真是弱不禁风。他在刮风下雨的时候,照例是请假”(62)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杨亮功先生丛著》,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661页。。蔡元培回忆刘师培到北大的情形说道:“余长北京大学后,聘君任教授,君是时病瘵已深,不能高声讲演,然所编讲义,原原本本甚为学生所欢迎。”(63)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页。鲁迅虽然和刘师培同在一个系里任课,却很少见面,他形容刘师培身体瘦弱、声音低微,完全是个病夫的模样。刘师培从年少参加革命时就有肺病,经年累月,根据医学经验,肺病患者会有呼吸困难、胸口疼痛、失眠、头痛等症状,极其痛苦,将近10年的肺病折磨得他已极度虚弱,几无精力参与过多事务。其次是他担任了《国故》月刊的总编辑,使得大家认为他是旧派的首领,实则不然,《国故》延请了刘师培和黄侃作为总编辑,实际事务是由学生管理,他们只是被用来撑场面的;这些学生中确实有激烈对抗新文化运动的,但这不能归到刘师培身上,刘师培虽然发了几篇文章,但都是基于学理的纯学术性文章,并没有参与到与新文化的争辩对抗中;刘师培保存国粹的宗旨与宣传新知是并行不悖的,这从他对文言文和白话文的态度中可以体现,“故今日文词,宜区二派:一修俗语,以启瀹齐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国学。”(64)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 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17页。据说,刘师培“在课堂上绝少批评新文学,他主张不妨用旧有的文章体裁来表达新思想”(65)郭建荣、杨慕学等:《北大的大师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

在笔者看来,由于刘师培历经浮沉后心态的沉静,便不可能进行激烈的对抗,我们可以试图揣摩一下他的心理,袁世凯帝制复辟失败后,刘师培境遇悲惨,从一座破庙到了高等学府,不再折腾,能安守自己的本分便是最好的安身立命之道,对搭救自己的人当心存感激,不可能因为学术之争进而演化为真正的敌人。《公言报》把刘师培定为旧派的领袖,与陈独秀的新派进行激烈的斗争,当与事实相违背,在陈独秀入狱后,刘师培曾联合其他教授积极奔走营救。曾经的“激烈派第一人”在他短暂的35年的生命中,充当的角色多变,从革命党人到无政府主义革命者,是他与朋友志同道合,深得人们赞赏的时候。其后成为清朝官员端方的幕僚,章太炎、蔡元培、陈独秀等知心朋友还能原谅他的一时糊涂,但当他成为筹安会的成员,为袁世凯鼓吹帝制时,他已是穷途末路,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此时,他真正地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沦落在天津的破庙里。正当落魄之时,陈独秀前往看望他,对他伸出了援手。经历人世几度浮沉,怎能与施予援手的人对抗呢?他被当作新旧文化之争旧派的领头也不无原因,他为袁世凯复辟帝制进行文化复古的工作,还在《国粹学报》上阐扬国学保存国粹,除了自身原因外,当时激进的文化氛围非此即彼,新旧对立,中间地带不被承认,清晰的划分阵营,在这种气氛下,刘师培自然成为被攻讦的对象。

五、结语

从1903年到1919年,刘师培的形象几经变迁,从传统士子到革命先锋,再到政治幕僚,最终转为大学教师,从极端的激进到狂热的保守。他的一生与这个大变动的时代有直接关联,此时的中国正处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缓慢过渡的时段,矛盾丛生,社会面貌复杂多变。不论是反清革命还是成为幕僚,他始终贴近政治斗争的高层,因为他卷入政局与时局至深,通过他能够更清楚地认识到清末民初政局的复杂和转型社会面临的困境。同时,从他的形象变迁,也可以反映清末知识分子在近代化进程中所走过的人生轨迹。当然,刘师培的反复转变是极端和罕见的,他是那个时代的顶级知识分子,对他形象的探究有助于我们了解知识分子这个群体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朱维铮曾指出,刘师培的人生具有双重轨迹,“一行属于学术的,特色是‘不变’;另一行属于政治的,特色是‘善变’,而且是倒行式的变化”(66)朱维铮:《序言》,李妙根 :《刘师培论学论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这个论断很中肯,他的学术相对于政治来说较为平稳,但也有其发展脉络,钱玄同是对刘师培的学术思想做出最全面评价的现代学者,他以1908年为界,认为刘师培的学术思想“前期以实事求是为鹄,近于戴学,后期以笃信古义为鹄,近于惠学”。刘师培深受祖辈和扬州学派的影响,天赋异禀且勤于治学,学术成就非常人所及,20岁时就与章太炎齐名并称“二叔”,章太炎曾感慨道:“与君学术素同,盖乃千载一遇”(67)姜义华:《章炳麟评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619页。。在革命时期刘师培引经据典大肆宣扬反清革命,流落四川时活跃了四川的学术,张继回忆刘师培“初执教吴蜀继至京师,弟子从游者数千人,余风流行海内,识与不识者皆知有申叔,而申叔遂负南北文学众望。”(68)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6页。在北大时黄侃都拜他为师学习经学。张继是刘师培在日本的好友,对于刘的早逝十分痛惜,“使天假之年益穷其力于当躬之术业,所就益未知底止,惜乎!寿不中”(69)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6页。。事实证明,虽然刘师培的学术成就斐然,可他的政治选择却一再失误,最终隳节末路,结局悲惨。临终前怀着对过往反思和悔恨的他对黄侃说:“我一生应当论学而不问政,只因早年一念之差,误了先人清德,而今悔之已晚。”(70)方光华:《刘师培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90页。蔡元培也曾感叹:“向使君委身学术,不为外缘所扰,以康强其身而尽瘁于著述,其所成就宁可限量?惜哉!”(71)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页。

在刘师培的丧礼上,陈独秀用“曲径危桥都经遍,出来依旧一吟身”总结了刘的一生,“曲径危桥”“一吟身”可谓字字切题,刘师培最终可谓是一无所有。尽管刘师培在政治上一再堕落,他的好友并未完全否定他,而是认为他被奸人所害,对他充满了关怀和宽容。对于他入幕端方的行为,章太炎说“铤而走险,非独君之过也”(72)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77页。,“独苦年少气盛,喜受浸润之谮。自今三月后,谗人交构,莫能自主,时吐谣诼,弃好崇仇”(73)万仕国:《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56页。。蔡元培并未责怪他,认为“有小人趁间运动何震,劫持君为端方用”(74)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页。。对于刘师培入京为官,张继感慨“遭时不淑,用晦而夷,参政京师,卒为佞人牵引,其出处进退之间颇遭讥议,要非本其怀。”(75)刘师培:《刘申叔遗书》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6页。刘师培的本质并不坏,只是有一些诸如好利、意志不坚定、急躁等性格弱点,若他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的友人断不会再接纳他。为何这样一个人,会不断地转换身份,被贴上“善变”的标签呢?

1903年之前,刘师培只是一个醉心科举的传统士子,不参与政治活动。但庚子国变后,随着民族危机的加重、清末新政的改制、革命思潮的盛行,为了救国救民,刘师培充当了革命先锋。刘师培是最先觉醒和勇于接受新潮的人,后来突然倒退,令人诧异。在中国近代化的道路上,掉头而归,虽有他个人名利心作祟,可这也是转型时代下部分人的选择。

转型时代,在新旧、中西、传统与现代、改良与革命、共和与专制、平等自由与封建秩序之间充斥着各种矛盾,哪一个都不能真正地救中国,常人很难意志坚定地选择其中一条道路。刘师培给时人的印象似乎是善变,可是放眼清末民初大变革的时代,对于从传统科举制走出来的知识分子群体而言,政治上的善变又何尝不是那个时代这个群体部分人物的真实面貌。康有为终其一生宣扬维新保皇,孙中山在历经多次起义失败后仍坚持革命,他们始终坚持自己的主张。梁启超从主张维新向支持共和转变,杨度的人生更为称奇:君主立宪是他的标签,没曾想他转向共和加入国民党,最终竟在周总理的牵线下成为中共的地下党员。汪精卫其人,以刺杀摄政王载沣而在革命党内声名鹊起,后来竟干起卖国勾当。大变局的时代,是个很容易迷失自我的时代,也是个能不断激励人们激流勇进的时代。深处其间,曾经激进的人或许会保守退缩,而曾经保守退缩的人也会改弦易辙、激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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