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成莲,琚媛媛
(河南工业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别让我走》讲述了克隆人的生活经历以及为人捐献器官的故事,小说因获得了诺贝尔奖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克隆人作为一种新型人类,更易引起不同角度的解读,尤其是伦理道德的质疑。他们看起来被精心养育,貌似享受“被善待”,但是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都已经被规划好。这部小说里人物鲜活,却对自己命运有种无力感,所以转化成内心对“别让我走”的呼喊[1]。人类创造克隆人,却没有一套符合克隆人生存的规约,克隆人面临各种伦理困境。本文拟以及物性系统为理论基础,通过解析过程小句的选择和运用进而探究克隆人所面临的各种困境。
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创始人韩礼德在系统功能语言学中提出三大元功能:概念功能、人际功能、语篇功能。其中概念功能主要是由及物性系统实现的,人们的言语行为是一种社会行为,承担着各种各样的功能。他把及物性概念提升到小句层次,并给出了定义:“有关我们经验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它包含了各种‘事件’——发生、做、感知、意指、是和变成,这些事态都在小句语法中得到分类整理。”[2]94,他为识解经验的及物性系统设立了以过程为中心的框架。此框架包括三部分:过程本身、过程的参与者、与过程相关的环境。就过程而言,韩礼德通过及物性系统把人类的经验分为物质过程、心理过程、关系过程、行为过程、言语过程和存在过程。其中,物质过程,心理过程和关系过程是及物性系统中的三个主要过程类别,行为、言语和存在过程是及物性系统的三个次要过程类别,次要过程位于主要过程的边缘区域,共同形成一个统一的连续体[3]。
在文学研究领域,对《别让我走》有着不同的解读。支运波以福柯的生命理论为基础论述了小说中的政治、生命政治和意索政治,人类以自身先验主义正义的立足点出发,以“对生命负责”之名对克隆人实施“赐生让死”的生命权力[4]。权威体系也通过赏罚制度钝化个体的道德判断,助长其道德冷漠[5]。李里认为小说不论在表现手法还是主题上都具有典型的反乌托邦色彩,通过对文中情节的分析而揭示科技滥用和极权统治带来的人性扭曲和异化,从而警示人类要理性地看待和追求社会的发展[6]。
以往的研究多关注故事背后隐含的社会政治、道德评判,语言层面的客观体现形式的分析较少,因此文学文本研究更为主观化[7]。作为小句呈现意义的主要方式,及物性系统中各种过程的选择体现作者的价值取向;对于参与者或目标的不同选择也暗示作者不同的态度;对于参与者各种行为的描述更是语篇作者所在利益集团意志的体现[8]。因此,基于及物性这一映射语篇创作者对主客观世界认知的语义系统[9],结合小说语言-小句的过程选择与运用情节分析,以探究其克隆人的伦理困境问题。
《别让我走》是著名日裔英国当代作家石黑一雄的一部科幻小说,叙述了一个利用克隆人的器官来延续人类生命的故事。就及物性分析而言,同一事件可能表达为不同的语言过程,同一语言过程也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过程类型的选择通常取决于说话者的交际意图和他对事件的看法。因此,对文本中小句的过程进行分类,并研究过程与其参与者和环境成分的关系可以揭示语篇所隐含的意义与目的[10]。
克隆人首先面对的一个问题是身份伦理问题[11],以凯茜为代表的克隆人从没停止过对这个问题的追问。克隆人没有被称为“捐献者”,而是被称为“学生”,他们的外表和人类并无不同。他们对身份的困惑在于: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去;没有姓氏,有的仅是一个编码,如同是一个生产批号,唯一可以区分的标志就是手腕上的身份识别链。
通过心理描写表达了凯茜对身份的疑虑:“I can see we were just at that age when we knew a few things about ourselves-about who we were…,but hadn’t yet understood what any of it meant.”[12]36他们不断地寻找“自我”,在思索自己与监护者的不同,也因学生们对自己为什么不能抽烟的疑问,露西告知他们:“you’re students.You’re…special.”[12]68但因何不同,凯茜会想:“we certainly knew-though not in any deep sense-that we were different from our guardians,and also from the normal people outside”[12]69再一次通过心理过程描述了对身份的困惑。在面对监护者的哭泣时,I’d have known how to behave,couldn’t fathom,realise[12]71一系列心理过程反映了她对于“正常人”的情绪的手足无措。为寻找自己的“原型”,她从色情杂志上寻找与自己相似的人物,move through the pages quickly,focus on the faces,check[12]132描述了对寻找自己“原型”的渴望与迫切,也更为凸显了克隆人对自己身份的好奇。虽然她积极主动寻求自己的身份,但是真相依然使她困惑。小说主要采用心理过程如decide to probe,suppose,wonder等来塑造凯茜。Martin.et al.(2010)认为描述人或人格化事物的心愿,愿望属于意愿过程[13]106,而这些意愿过程体现了凯茜具备思考的能力以及主动性,同时也体现了她对自己身份的探寻,对未知的探索欲。从小养在海尔森,那里发生的和所听说的,如possible theory,使他们对于自己的“原型”有不同的期待,some students thought you should be looking for a person twenty to thirty years older than yourself-the sort of age a normal parent would be[12]137.这一物质过程体现了他们对“possible”的想法,促使他们生活在农庄时,努力地寻找自己的“原型”。
露丝苦苦寻找“原型”体现了对身份的困惑。当克里西说在一个小镇上发现了露丝的原型,唤起了她想去写字间工作的梦想,并踏上了寻找自己原型的旅程。It showed this beautifully modern open-plan office with three or four people who worked in it having some kind of joke with each other.Then she got self-conscious-maybe even cross that I’d caught her like that and set off again much faster than before[12]142.此处的物质过程和心理过程小句描述了露丝和她的同伴们一起去寻找自己“可能的原型”。当露丝在窗外看到这个跟她有些相似的女人,穿着非常漂亮,在一个开放式的办公室内办公。露丝突然间觉察到了什么,随之变得很愤怒。作者并没有明确表述这个女人究竟是否是露丝的“原型”,找不到真正的身份使露丝变得愤怒,因为她意识到,这不可能是自己的“原型”,她的“原型”应该在妓女、乞丐等中寻找。此心理过程小句巧妙地描绘了露丝从希望到失落所形成的情绪反差。而事实上,露丝拼命寻找自己“原型”的行为,显示出了克隆人强烈的身份焦虑感。克隆人没有伦理上的亲人,他们只能面对并履行自己的职责,相信捐献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是他们的宿命,他们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由“他人”给予的。
克隆人几乎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唯一可以接触的是书本以及看守他们的老兵,以至于他们根本不知道在人类世界什么行为是正确的。他们模仿老兵、电视里人的言行举止以彰显自己是“正常”的。露丝在面对那些老兵时会想方设法地impress,他们一行人生活在村舍时,起先露丝模仿电视剧情,故意当众与汤米秀恩爱,之后效仿老兵夫妇do the slap the elbow gesture,露丝在老兵面前谈论自己的梦想时,took it further than anybody等物质过程体现了露丝渴望自己像一个“正常人”。Ruth believes it all,everything the veterans are saying[12]175心理过程表述露丝相信退伍老兵说的任何事情,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无法定位只能盲目追从。
汤米的困惑在于不知道“我是谁”而被边缘化。小说对于汤米的塑造主要采用的是物质过程。物质过程反映的是人类对事件的典型识解,即动作由动作者发出,延伸至目标,在这个过程中实现能量由高到低的传递。因此,动作者拥有更高的能量等级,而目标处于能量等级的底端。小说的开头叙述了由于汤米没有优秀的绘画作品而受欺负的经历以及他性情暴躁的表现,如burst into thunderous bellowing,began to scream and shout,raving,fling his limbs[12]9等体现了同伴们已经遵循了人类所制定的准则,若存在有人不遵循或是做得不够出色,就会被“异化”,这更加模糊了“我是谁”的身份。由于长期被欺凌,对他人的戒备心很强且脾气暴躁,汤米对凯茜无意识的伤害:“he knocked my hand aside and hit the side of my face.”[12]11话语中 knocked,hit 等体现了汤米对周围人不耐烦的态度,其性情暴躁体现在:“Tommy made a sudden laughing noise,a kind of explosion,a noise I’d never heard him make before.”[12]217这一物质过程描述了汤米在他的“捐献”过程中,性情大变,愈发暴躁。他在旷野的黑夜中声嘶力竭的呼喊,如果不知道“我是谁”,那么“别让我走”,他明白克隆人没有爱的权力。物质过程主要是由动词实现,其参与者主要包括动作的发出者及动作的接受者。动作的发出者Tommy发出的动作由以下burst into,scream,knock,hit等动词实现,话语更为明确地反映了汤米的性情暴躁与身份的不明息息相关。
言语过程是处于心理过程与物质过程之间的过程,口头叙述这种现实的动作行为反映了内心动态。在言语过程中小句只包含一个参与者-说话者,而说话者所说的内容称为话语。过程类型是通过句法体现的[14]。在文学作品中,句法则是塑造性格的形式之一[15]。小说采用大量的言语过程彰显克隆人的性格,是他们在寻求身份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温和或暴躁与寻求身份的结果紧密关联。身份使一个人觉得安全,没有身份的确定性就没有内心的稳定。愤怒、嘶喊、哭泣等情绪都彰显了飘忽不定的身份带来的不安和焦虑以及寻求“我是谁”答案未果的困惑与迷茫。
海尔森的学生们遭受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控制。监护者没有打骂,但会无形之中对学生们实行控制,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握着他们的命脉。
神秘夫人藏而不露的心理控制。小说中露丝等人去确认那位夫人是否害怕她们之后发现:“Ruth had been right:Madame was afraid of us.But she was afraid of us in the same way someone might be afraid of spiders.”[12]35第一个小句体现了关系过程,说明“露丝是对的”,体现学生们对露丝之前的说法的笃定,也证实这一事件的结果;第二个小句是心理过程,那位似乎具有某种特权的神秘夫人,每次到海尔森看到凯茜他们都表现出难以遏制的恐惧和厌恶。三次afraid of的连用使读者感受恐怖的氛围,神秘夫人害怕他们的模样就像一个人害怕蜘蛛一样。
恐怖氛围的营造是监护者对学生心理控制的另一种手段。A boy had been found two days late…with the hands and feet chopped off.Another rumour had it that a girl’s ghost wandered…it was like outside[12]50.这里物质过程和关系过程直接描述了海尔森管理者们传出的谣言用以加剧恐怖氛围,一个男孩和朋友大吵一架后跑出了海尔森,两天后他的尸体在林中被发现;另一个传言:一个女生偷偷溜出海尔森,被监护人拒之门外死去,鬼魂一直在林间飘荡渴望着回归。had been found,tied,chopped off物质过程的动词,描写一系列凶残的行为,以达到让学生们闻风丧胆的效果。此句的施动者为隐性存在的人类,而接受者是这个男孩,作者描绘这一场景时,将人类表述在高能量值的位置,而这个男孩处于最低能量值,表征了两者所处的地位的差异,也形成了一种隐形的压迫和心理暗示。关系过程用来解释这个传言是什么:违反海尔森的规定,在外被残忍杀害的故事无形中对学生们形成了心理控制。林子就象征着外部世界,走出去就会面临邪恶与危险。这种心理暗示使学生对监护者产生依赖感,根本别想逃跑,也逃不出去,逃出去了也不会有好的结果,监护者的一切操控都合理化、常态化。
情感上的绑架也是监护者的伎俩,主人公的命运要注定“终结”。当汤米和凯茜携手带着可以证明自己有灵魂的画作,让神秘夫人见证自己的爱情,从而获得推迟捐献的机会时,神秘夫人说:“Whatever else,we at least saw to it that all of you in our care,you grew up in wonderful surroundings…I’m sorry we couldn’t secure more for you than we did,but you must realise how much worse things once were.”[12]256五个小句中的物质过程占80%,心理过程占20%。神秘夫人通过动词的使用,体现话语的力量,让人觉得她更有信服力。她采用了三个物质过程达到强有力说明自己观点的效果,借叙述自己为海尔森学生创造的好环境、营造的良好氛围、付出的心血以及对他们无时无刻地保护,引导他们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也引导他们觉知监护者所做的一切都为他们好,他们已经拥有了别人所无法拥有的生活,他们除了感激之外,不能再索取更多,海尔森的学生享受到别的克隆人无法享受到的待遇。
心理过程表述了克隆人想要推迟捐献的想法。其中dream一词,间接地说明了这个推迟捐献的想法是很难实现的。此外,神秘夫人用心理过程来表述:我很抱歉,我明白我所说的对于你们来说听起来并不友好,但你们不要沮丧,我希望你们可以感谢我们为保护你们所做的一切。心理过程中的情感用词see to it,sorry,dejected,hope来引起共鸣和共情,让克隆人认为夫人一切为他们着想,从而心甘情愿地“捐献”,并且感激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对克隆实现心理上的控制,也就是俗称的“PUA”。夫人的话语刻意诱导,总是给他们洗脑,所以当他们一同向夫人申请“延期捐献”被拒绝后,汤米崩溃了,终归这一切只是克隆人乌托邦式的想象。凯茜此刻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最终归宿仍是“complete”,她劝导汤米:“ I think I was a pretty decent carer…it’s what we’re supposed to be doing,isn’t it?”[12]223其中的decent,ready,right等表明她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棒的看护者,主动“捐献”者。此言语过程“I just waited a bit,then turned back to the car,to drive off to wherever it was I was supposed to be.”[12]282表现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16],同时也体现她的悲哀,即使她富有创造力、勇敢、独立自主,有着跟“正常人”无异的品质,只因她是他人的“复刻者”,她只能充当人类器官“捐献”的容器。对于他们来说,捐献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是他们宿命。
克隆人的生命是什么样的生命、生命价值是怎样的价值,一直困扰着海尔森的学生们。凯茜因小伙伴们的死去遭受巨大的心理创伤,小说中创伤者以平和的心态再度回顾个人的创伤[17],唯一一处涉及克隆人惨死在手术台上的细节:“It was like she was willing her eyes to see right inside herself…an anxious carer might rush between three or four ailing donors in different parts of the country.”[12]234此句以凯茜的视角,通过关系过程描述了器官捐献的暴力性以及死者生前所遭受的巨大痛苦。克隆人在实施器官捐献后仍是有意识的,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痛苦,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等待着生命的终结。台湾学者陈重仁:《别让我走》的重点不在于如何看待克隆人,而是如何将人看成克隆人,令人反思生命的意义[18]。他们一定在心里呐喊: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虽然创办海尔森的初衷是希望克隆人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完成捐献,但没有人考虑克隆人也是“人”这一点,尤其在凯茜去探望艾米丽小姐时,她说:“donation program…all clones-or students,as we preferred to call you-existed only to supply medical science.”[12]256这一言语过程也让她明白,在他们眼中,凯茜等人被视为“less fully humane”。换言之,神秘夫人话语中的humane,soul,educated,cultivated,good lives,medical science,donation等表明克隆人已经被降格为物,人格尊严被严重损害。对凯茜等人而言,命运具有确定性,“捐献”是他们唯一的使命。小说中克隆人最多可以进行四次捐献,最后一次捐献后不再被送入康复中心,而是静待死亡。凯茜等人通过物质过程表述一系列动作read aloud,draw,create,make pottery等来证明自己是有灵魂的,可是这一切在人类延年益寿面前显得无比渺小,克隆人最基本的生命权也被剥夺。
更令人深感可悲之处是,克隆人“捐献”的受益者是谁,凯茜等人在为谁奉献器官,他们不得而知[19]。小说没有描写捐献者与受捐者是否了解对方的情况。人类好似对这种“捐献”心怀愧疚,即便如此,人类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取出克隆人的器官。凯茜询问艾米丽为什么学生就要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时,此处文中运用言语过程,艾米丽小姐说:“People preferred to believe these organs appeared from nowhere,or at most that they grew in a kind of vacuum…”[12]257话语中的prefer to,concerned about,sensible question等都表现了人类对器官移植这一事件的不安,但为了自己和亲人的生命还是选择了克隆人器官移植,以牺牲克隆人的生命来换回人类的生命。对于人类来说,克隆人的价值就是为人类提供器官,克隆人的生死于人类而言即可视为无足轻重。同样的生命却有不同的结局,同样的生命价值,却要以此价值实现彼价值,一个鲜活的生命却要成为另一个生命的牺牲品。
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科技也是如此,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经历了许许多多“危机论”,源于对一些新生事物未知的想象而产生的恐慌和抵触情绪[20]。人类因害怕克隆人的智力发展超越自己,拆除了海尔森,克隆人终沦为彻底的器官容器。本文在解读《别让我走》时发现:在选择过程类别时,物质过程、心理过程和关系过程三个主要过程类别和一个次要过程类别用以分析克隆人的伦理困境,他们对身份的困惑、面临非暴力身体和心理控制和生命及价值的质疑由这些过程类别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