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隐文化与宋代文学的中和之美

2022-03-18 02:03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士人思想生活

陈 佳 慧

(河南大学 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277这表明,有宋一朝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时代,而且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转型之期。此时,中国近世社会的大门逐渐开启,整个国家似乎迈入了现代化社会,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使得整个社会的思想风气也随之变动。一切事物,无论巨细,皆呈现出或浅或著的变化。作为中古以来士人社会中重要组成部分的隐逸文化,在宋代越发显现出了别样的光彩,其中,吏隐文化更是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与内涵。它直接承继于白居易的“中隐”思想,又在儒、释、道三教融汇的时代与思想背景下,在“仕”“隐”之间巧妙地进行着创造性的转换。从徐铉到苏轼,吏隐文化在文人士大夫之间蔚然成风,并对这些士人的生活方式产生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宋代士人藉此重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价值与存在方式。在“淡泊”“趣远”、“率意”“求真”的审美意识的感召下,文学的创作在无意识之间已经进入了“雅俗互摄”的阶段,并朝着“中和”的境地不断前行。

一、宋代吏隐文化探源

中国的隐逸文化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它至少可以上溯到春秋战国之时。孔子曾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2]164孟子也曾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3]215至于庄子,他“放浪形骸”的“心隐”取向则完全是欲求超脱现世的遁隐之念。显而易见的是,中国的隐逸文化总是伴随着士人阶层的兴起而渐渐生成的。因为普通的平民百姓本来就身处山野田园之间,且终日为生计所累,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得他们根本无暇去思索人生的终极意义,也无心去追寻天地之间的虚静之美。对于他们而言,也许安分守己就是最好的逃避,他们几乎“无处可逃”。与此相对,那些于宦海中逐浪浮沉的士大夫们才有更多的余裕去盼求案牍之外的生活。也只有当士人们在仕途失意、人生困顿、理想幻灭之时,他们才会将目光投射进山林野趣之间、官场浮华之外。这主要是由于中国古代的集权制度与士大夫阶层的自由人格之间始终存在着内在的冲突,“这就迫使士大夫阶层必须寻找和创造一种高度发达的间接和消极方式,以保证自己的相对独立达到社会机制所必需的程度”[4]。于是,“隐逸文化”也就自然而然地应运而生了。

我们应当认识到,“仕”与“隐”这二者从相悖到和解,是在魏晋时期才得以完成的。晋人王康《反招隐诗》云:“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5]953这对于那些既想跻身官场而又倾慕隐逸的士人而言,固然是一个两全之策。这里就已将“小隐”与“大隐”作为两个层次不同、境界不同的处世理想区分开了。在士人们看来,“小隐”只是隐逸生活的初级阶段,选择“小隐”的士人还没有能够从尘世当中完全超脱而出,其本质上仍旧是倾向于追名逐利的,这种隐遁只是一种小我意义上的归隐,而非大我意义上的遁世。真正的隐士应当具备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超脱情怀,即便身处尘世之中也依然能够坚守一种超远脱俗的心境。东晋的谢朓为了逃避严酷的政治斗争,采用了外任的方式来寻求心灵上的慰藉。这一折中的做法既没有令他失却功名利禄,又能够让其寄身于山林之间,这显然已成为了“吏隐”之滥觞。在这里,其实还涉及到了一个如何去评判“小隐”与“大隐”之间界限的问题。时过境迁,我们无法准确得知并捕获谢朓真实的内心想法和精神理路,他固然可以说自己是一心地寄情山水的,即便自己仍旧身处尘世当中。实际上,纯粹意义上的隐居不仕对于士人而言是断无可能的,他们既已接受了儒家思想的教化,那么,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就无法彻底摆脱济世崇道的士人传统,即便他们真的归隐了山林,“他们的根本动机还是社会性的”[6]140。况且,无论理想达成与否,生存下去始终是一切精神活动得以完成的首要前提。庄子早就针对这一问题提出了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他说:“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也。”[7]895这也是后世士人所普遍选择的一条理想化路径,因为他们始终渴望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7]1098-1099的超然境界。也恰恰是在魏晋至盛唐之时,中国的隐逸文化逐渐发展到了成熟的阶段。在这中间,“竹林七贤”的功劳自然不容忽视,但究其根本,他们内在的精神理路仍旧是与庄子殊途同归的,因此,我们不再过多赘述。唯一值得重视的是:在这一时期,于“隐”“仕”之间寻一折中之法,其内质中已具备了和谐、并蓄的“中和”之道。这不仅影响着士大夫们的人格世界,同时又为后世的文学发展提供了一条可供参照的审美路径。

生活在中晚唐时期的诗人白居易在古代吏隐文化的流变中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他明确提出了介于“小隐”与“大隐”之间的“中隐”观点,其《中隐》一诗云: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8]490

实际上,该诗所传达出的“中隐”的思想内质并无多少新意,其本质仍旧是以白居易为代表的士人在历经仕途之坎坷、阅尽世事之浮沉、入世愿望难以满足之后的一种无奈之举。然而,自当白氏将其观点阐明并践行之后,无疑对有宋一朝士大夫的处世哲学起到了相当大的影响。考之白氏“中隐”观之由来,不难发现,白氏“中隐”观的生发并非偶然。白氏曾在《醉吟先生墓志铭》中自述到:“前后历官二十任,食禄四十年,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道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乐其志。”[8]1504结合其“乐天居士”的别号,我们可以说,白氏在佛老思想的侵浸下,已经自觉地将儒家“贤者避世”的思想与释家“出世不离世”的主张有机地结合起来了。他所追求的是一种超脱、圆融、闲静、自适的生活智慧,他没有想过要彻底地摆脱世俗生活的困扰(事实上这种想法也是绝无可能实现的),毕竟他本就自处于世俗当中,遗世独立并非他真正的人生追求,在尘世当中常怀济世之心而又永抱隐逸之志乃是他所希冀达到的至臻妙境。然而,又有不少学者认为,对“大隐”与“小隐”两端的舍弃又意味着士人对隐逸纯粹性的遗忘,这无疑暴露了士人“圆滑”“狡黠”的负面人格。这一批评看似有理,实则并没有以历史的眼光来认真审视“中隐”这一处世方式;这一处世方式与中国的历史传统的恒久性和文化的延续性是密切相关的,形而上的道德准则不能离开具体的社会实践和历史事实而对人们的生活方式横加评判。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一切事物都是以相对的、辨证的发展规律而不断运行的,对于一种思想观念或是伦理道德,都应当辨证地而非片面地去加以理性的观照,并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现实来历史地考察一种观念或一种思想。这也就要求我们不能先验地、主观地来对过往的历史人物和社会思潮不负责任地进行评价。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能正确认识白居易在那个时代所提出的“中隐”观的真正价值:它所具备的的现实意义与可实践性,正直接影响着宋代士人的吏隐思想。

二、吏隐文化与宋代文人生活

吏隐之风到了宋代,已经完成了由“身隐”到“心隐”的转向,新的吏隐文化开始成型。生于五代时期,官至南唐吏部尚书,后随李煜归宋的徐铉多有隐逸之诗问世,他在《题画石山》中云:“灵踪理难问,仙路去何通。返驾归尘里,留情向此中。”[9]76这已经是一种成熟的吏隐思想了,身在庙堂之内而胸中自有丘壑,他将“心隐”提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其《送薛少卿赴青阳》里“我爱陶靖节,吏隐从弦歌。我爱费征军,高卧归九华”[9]96的诗句,已经明显道出了自己的心迹,弦歌不辍向来是古代文士生活当中所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丝竹之乐能够使他们那颗归隐之心更加平和静谧。在他之后的王禹偁也是如此,虽身在朝野之中,却始终难以忘怀清幽恬淡的山林之趣。他在《游虎丘》中谈到:“我今方吏隐,心在云水间。野性群麋鹿,忘机狎鸥鹇。”[9]686他心性秉正,敢于直谏,入仕之后数次因言遭贬,在商州、滁州、黄州都留下过他的足迹,最后于蕲州任上病逝。“荞麦花开”“棠梨叶落”的恬淡景致始终令他神往。

有宋一代,释、道文化的发扬直接影响着士人们的生活与心境。可以说,这得益于当时较为宽松、自由的文化氛围,而这种文化氛围的生成又主要赖于当时的统治者实行的是重文轻武的治国方略,文人的地位是显著地提高了。在这样一个文明昌盛的国度里,士大夫们有更多的机会和时间来修养身心,在承继儒家道统之外,释、道两家中远离世俗、参禅入定的价值取向与他们那向往隐逸、闲适的生活情调不谋而合。于是,修研佛法与道学也成为了宋代文人日常生活中所极为热衷的事项。真宗、徽宗在位时,对道教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徽宗赵佶甚至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而在士大夫之间与下层社会中,佛教思想的渗透就更为显著了。宋代文人中以“居士”自号者不在少数,较之唐代则更为明显。有唐一代,除了李白自号“青莲居士”、白居易自号“乐天居士”以外,以“居士”自号的士人寥寥无几。而宋代则不然,举凡六一居士欧阳修、东坡居士苏轼、淮海居士秦观、稼轩居士辛弃疾、易安居士李清照、石湖居士范成大等人即可见一斑。这已然表明,佛教在宋代的流播已经极为广泛,在儒教之外,它的意义是异乎寻常的。由于“三教之间的互动及其内部哲学与宗教的互动,使中国人在哲学与宗教之间、理性与神性之间可以从容选择;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自由来往,形成中庸、平和的心态”[10]。文人士大夫于此间受益颇多,三教之间融会贯通的思想交流与对话,使他们的日常生活和信仰世界变得极为广博,他们吸纳三教中有益的思想因子来不断抵御着凡尘俗事对他们的精神困扰。

宋代的吏隐文化在释、道思想的映照下,已经在个体意识自觉程度上有了极大的飞跃,这主要表现在宋代士人日常生活方式的改变。其实,释、道文化的内质与吏隐文化是极为相似的,从表面上看,他们都蕴含着消极遁世的思想,但从本质上而言,脱离尘世纷扰只是士人的一种生活理念而已,而非单纯的避祸法门。儒家的意义在于使士人首先有一种积极入世的思想,这是他们步入仕途的一个基础,只有具备了这样一种入世思想,才得以令他们精神振奋,从而博览群书,热心从政。至于从政之后的心态如何,那就是后话了。而道家任性自然的思想与佛家自在超脱的教旨又使得他们能够超然地对待仕途当中的荣辱得失与坎坷浮沉,使他们得以远离“纵欲”与“禁欲”这两种极端行为,悠然自得地游走在情理之中,从而恒久地保持着他们健全的人格与良好的品性。于南宋惠能禅师时所形成的“自修自作法身”“自成佛道”的禅宗哲思实则早已成为了宋代士人心中的精神旨归了。“自我”的发现使得宋代士人极力倡导一种“贵在适意”的生存方式,一切都遵从本心使得他们的生活总是显得快意而又自得。范仲淹《桐庐郡斋书事》云:“千峰秀处白云骄,吏隐云边岂待招。 数仞堂高谁富贵,一枝巢隐自逍遥。”[11]102“逍遥”已经成为了当时文人士大夫所普遍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程颢在《春日偶得》中也表达出了类似的看法:“退安陋巷颜回乐,不见长安李白愁。两事到头须有得,我心处处自优游。”[12]482宋代文人画的勃兴也印证了这样一个事实,李唐《清溪渔隐图》、范宽《溪山行旅图》、李成《茂林远岫图》、米芾《春山瑞松图》、郭熙《溪山秋霁图》、米友仁《远岫晴云图》、王诜《渔村小雪图》以及高克明《松岫渔村》等画作的涌现,无不意味着宋代那些山林野趣、闲适恬静的生活图景已经深深印刻在文人们的“灵台方寸”之间了。

然而,宋代文人们的生活绝非是完全的隐遁弃世,他们的隐逸也绝非躬耕田亩的野隐。细考历史,我们几乎找不到有哪些士人是绝对意义上的超凡脱俗的。他们更多采纳的是“心隐”而非“身隐”,“心隐”主要是注重心性的自我修炼,这既有佛教的影子,也有道教的内质,即便是作为这些士人主体思想的儒家的道统中也有讲求“修身”的要义。而这时的“心隐”已经不再是一种修身方式了,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思维方式而存在的。追求内心的超脱使得他们不必高卧林泉、脱离尘世即可获得隐逸的快感。以苏轼为例,他的一生可谓饱经沧桑,但这并未妨碍他在坎坷不平的仕途中养就闲适自得的超然心态。《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五》云:“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盛暂闲。”[13]341他深知自己无法做到“小隐”也即“全隐”,他只能选择白居易的“中隐”策略来对抗生活的焦虑与苦楚之感。事实上,“苏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14]164-165。他并没有放弃世俗之乐,同时又极力做到不为外物所役,他始终经营并守护着那片属于他自己的精神乐土。应当说,苏东坡俨然是宋代文人生活图景的一个缩影与真实写照。

三、宋代文学雅俗互摄的审美趋向

中唐时期,由于物质财富的迅速累积与社会风气的变化,人们开始过分追求世俗意义上的物欲享受,从天子到臣民都开始普遍追求奢华安逸的享乐生活。生活在北宋初期的曾巩就指出:“长安风俗,自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各有所蔽也。”[15]164到了宋代,这种骄奢之风稍有消减,但并未完全隐退。宋代的城市经济可谓空前发达,这一点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即可见一斑,商品经济的发达不可避免的使“中隐”带上了一些世俗化的烙印。然而宋代文人实则是“尚雅”的,他们自觉地在做着化俗为雅的努力。宋代文人更多地在倡导着中庸、平和的生活情调,王安石《蒙亭》一诗曰:“隐者安所逢,在物无不足。山林与城市,语道归一毂。”[16]377杨杰《留题张尉隐斋》云:“市隐心隐不隐身,山林未必忘名利。……君不见梅福曾作尉氏官,庄周亦为漆园吏。”[9]7853他们既欲求世俗生活的体验,又始终不放弃对理想人格和恬淡生活的向往,本来,这二者之间就并非是截然对立的两极,“在‘雅’‘俗’之间,并非只有非此即彼的单一选择,而打通雅俗、圆融二谛,才是最终的审美目标”[17]和生活方式。

吏隐文化中对“雅”“俗”生活的融汇和二者之间界限的消解,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文学艺术的发展。文学中的各类文体在此时已经呈现出俗中求雅、以俗为雅乃至大俗大雅的创作倾向。这其实并非是横空出世的创作理念,因为“正统文学的发展,和‘俗文学’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许多正统文学的文体原都是由‘俗文学’升格而来的”[18]2。实际上,无论是文化层面还是文学层面中的“雅”“俗”互摄现象,其实都是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中庸”思想的一种变体,在文学艺术层面,它已经演化为了古代文艺美学中的“中和之美”这一审美范畴。至于何谓“中和”,朱熹曾做过一个确切的解释,他说:“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2]18“中和”就是“不偏倚”“不乖戾”,就是要合乎情理,修短合度。市民文化的繁荣使得宋代文人们不能不去关注并书写凡俗的日常生活,单纯吟唱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也并不契合“中和之美”的审美趋向。

显而易见的是,之前被“雅”文学所排斥的一些生活化、平民化、通俗化的意象在这时也已进入到“雅”文学的范畴之内了,许多在前代从未出现过的一些诗歌素材源源不断且不改本色地出现在了宋代的诗歌王国当中。“中和之美”在这时俨然发挥着艺术辩证法的神奇效力,它的“适中性”和“统一性”使得宋代文学开始进行着一次非凡意义上的艺术升格。以柳永为例,他以民间的口语、俚语入诗,对旧事物赋以新的意义,这在当时实乃为诗坛异事。《定风波》中“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19]212之类的地方口语分明具备着浓重的民俗色彩。《瑞鹧鸪》中“当恁时,沙堤路稳,归去难留”[19]235更是通俗易懂,无丝毫庸常藻饰。无怪乎刘熙载称柳词有“明白而家常”之妙。苏轼亦是如此,在他的诗文中,有关饮食的多达一百余篇。蔬菜、肉食、汤羹都被他用来作为书写的对象,鲤鱼、鲫鱼、菊羹、玉叶羹、韭菜、荠菜、芹菜、笋等生活化的食物都频频见于他的诗词之中。他善于以俗物为喻,从日常生活当中悟见人生真谛,诚可谓妙哉!后世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即称赞:“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熔铸。”[20]544杨万里也曾探寻过雅俗相兼的路径,钱钟书曾言杨氏:“不掉书袋,废除古典,真能够做到平易自然,接近口语。”[21]177杨万里与苏轼、黄庭坚相比,自然略显逊色,但他在诗歌艺术上的努力,也为南宋以至后世诗歌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在吏隐文化的影响下,除了诗歌之外,在宋代文学中散文、笔记小品的创作实践中也出现过融汇雅俗的现象。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便采用了“传奇”体的写作手法,其“若夫淫雨霏霏”、“至若春和景明” 两大段,皆运用四言排比句式,辞采华丽,与传统古文崇尚简约淡雅的风气不甚相符,这实乃是唐代传奇的语言风格。

如上所述,宋代文学当中出现雅俗互摄的现象并非偶然,这与吏隐文化在文人士大夫之间的流行是脱不开干系的。长居庙堂之上,自然难以苟同“下里巴人”式的写作风格,然而,一旦这些文人们在内心深处开始追寻林泉高致、山情野趣之时,“俗”的意象和素材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于笔尖之上了。宋代的吏隐并不要求文人去真正地躬耕于山林,如此,他们虽身在山林之外,也仍旧对那个诗意的世界充满向往。他们始终执着于那个彼岸世界,这就要求他们必须审视自己的内心并同时拓展其精神世界,也只有这样,诗意的生活方式才得以最终完成。宋代的吏隐,内涵丰富,花鸟虫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能够成为士人表情达意的载体与媒介,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仕”与“隐”、“雅”与“俗”得以互摄贯通,士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也得以大放异彩。这些温厚而广博、中正而平和的士人,也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遥远而又亲切的宋代了。

四、结语

总而言之,有宋一代,吏隐文化对中国社会产生了颇为深远的影响,其根本特征在于转向内在,回到自身。对于士人而言,政治追求不能完全满足他们人格发展的需要,他们还需在此之外,也即山林之间寻找那些能够支撑他们安身立命的文化因子。在物欲横流的世俗社会中,在变幻无常的政治环境里,如何坚守自己的初心,并保持健全的人格成为他们首要关注的问题,吏隐文化也正是在此时才开始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的。受吏隐文化影响的士人们并不回避世俗生活,也并不沉迷于世俗社会,他们极力在“仕”与“隐”之间寻求一种平衡而又合适的生活方式——即“中隐”。由思想而至艺术,宋代的文人将吏隐思想的“中和之美”也融入到文学艺术的创作当中,化俗为雅,雅俗互摄的审美趋向在宋代文学的各种文体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这堪称文学史上的一次意义非凡的革命。同时,文学上的审美之变也反过来助力着思想文化的发展与进步,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成为了这个时代最嘹亮的回声。

猜你喜欢
士人思想生活
思想之光照耀奋进之路
思想与“剑”
魏晋士人的“身名俱泰”论
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思想永远不能丢
“思想是什么”
论陶渊明对诸葛亮的接受——兼及士人仕隐之间的矛盾与彷徨
竹林七贤:中国士人精神理想的象征
生活感悟
无厘头生活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