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英 豪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北碚 400715)
晚近的新诗研究中,“汉语性”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与“汉语性”相近的一些表述,诸如“中华性”“中国性”“中文性”等概念也较为广泛地被使用(1)在“汉语性”“中华性”“中国性”“中文性”这几个概念之间也存有明显的差异性,但在此不作深入讨论。。那么,所谓新诗中的“汉语性”到底指向为何?“汉语性”的概念最初由张枣在《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一文中提出:
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对元诗结构的全面沉浸,不但使其掺入了诗歌写作的环球后现代型,也使其加入了它一切的危机,说到底,就是用封闭的能指方式来命名所造成的生活与艺术脱节的危机。它最终导向身份危机:依照‘词就是物’这样的信念固然可以保持一个西方意识上的纯写者姿态,并将语言当作终极现实,从而完成汉语诗歌对自律、虚幻和现代性的追求。然而这一过程可能带来如下逻辑后果:中国当代诗歌最多是一种迟到的用中文写作的西方后现代诗歌,它既无独创性和尖端,又没有能生成精神和想象力的卓然自足的语言原本,也就是说,它缺乏丰盈的汉语性,或曰:它缺乏诗[1]191。
张枣在文章中指出的“汉语性”并非是一个完全明晰的学术概念,但从语境中可见,他持有对“封闭”的写作方式——“词就是物”——的排斥态度,而这种“自律”的纯写者姿态意味着对西方后现代诗歌的模仿。从否定式语境中反推张枣对“汉语性”的定义可知:它应该具有独创性和尖端特质,并且能生成富有自足性的精神和想象力。而这种表述存有预设立场:其一,当代先锋诗歌对元诗结构的全面沉浸只是一种对西方后现代诗歌的模仿。其二,这种模仿使得中国当代诗歌缺少独创性与封闭性,映射出张枣对汉语性“开放性”特质的期待。只有在具有“开放性”的前提下,中国当代诗歌才能攫获丰盈自足的语言原本。既然张枣表现出对西方“自律”的写者姿态之排斥态度,那么其所暗指的“开放性”是针对哪些文化资源而言的?从张枣早年的写作姿态来看,他所持有的也是西方意义上的“写作狂姿态”,并对北岛诗中的英雄主义嗤之以鼻,甚至“元诗”这一特有概念也是张枣诗学体系中的重要一环。难道张枣提出的“能使得生活与艺术重新发生关联”的“汉语性”既是对其早年诗歌写作姿态的反拨,也含有对自身诗学体系的质疑?如果是,那么发生这种转变的原因是什么?如果张枣提出的“汉语性”本身就是一个含混、不稳定的概念版图,那么在诗歌批评中,对“汉语性”的使用是否有必要深究?因此,本文拟就以上问题对尚未得到细致梳理的“汉语性”概念进行探讨。
与张枣对“汉语性”的思考相似,21世纪初期,诸多学者对“汉语性”的理解大多是在与“世界文学”相对照的语境下生成的。宇文所安认为中国当代诗人为了使自己在所谓“世界文学”的舞台中获得更多的读者,因此“幻想”自己的作品应被翻译,而且也为想象这样一种独特的世界诗歌而不遗余力,并把他们自己的作品置于这一范畴中。而这种“世界诗歌”却仅仅只能成为“英美现代主义或法国现代主义的一种翻版”。因此,中国诗人在“新诗”的创作上具有“自我殖民化”的倾向,他们创作具有“可译性”的新诗,而这种“可译性”的诗歌看似具有超越一切地域特色的“文学性”,实际上却为西方读者所嘲斥。“当代诗歌在中国所担负的使命显而易见表达的是一种因传统文化失落而感受到的深沉情绪,从世界中心失落到一片不确定的茫然境地。”[2]宇文所安认为正因为中国当代诗人的诗歌创作缺少“汉语性”,因此只能沦为西方现代主义的翻版。但宇文所安所认为的“汉语性”仅仅是指中国诗歌的独特性,也即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性。
郑敏同样在此意义上表示出“缺失汉语性”的焦虑,她认为在朦胧诗之后,中国当代新诗创作已经陷入了“一种突破西方现代与后现代诗歌创作模式的困境,我们在学习西方后,却面临如何跳出亦步亦趋的境遇这一难题。”[3]无论是对五四时期“文白之分”的抨击还是主张对古典传统的“再发现”,郑敏都未脱离与“世界文学”进行对比并“企图找回我们自己的新诗自主权”的“焦虑”情绪。如何在“世界文学”中确立中国新诗的地位似乎是“汉语性”概念得以立足的前提,而“立足”的目的只能通过重返古典传统达成,但“古典传统”指向为何?
对于“郑敏们”来说,“汉语性”(或者说古典传统)似乎是新诗走向世界必不可少的资源,但是要知道,“汉语性”并非是一个“超验”的概念指称。即使在古典诗歌传统中,也隐藏着诸多分支,并且受到特定历史语境的限制。如欧阳江河曾提问:
我们应该如何对“汉语性”作出理论界定?是将其界定为主要从某种历史处境的独特性和局限性得到解释的一系列标准、特质、局面呢,还是相反,赋予当代写作中的“汉语性”以一个超历史的本体立场?是将“汉语性”界定为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变项,还是一个超验的所指[4]99?
江弱水选择前一种界定。因为“超越的立场是虚无的立场。一种语言的特性只有在其历史的独特性与局限性中才可能加以说明……如果考虑到‘汉语性’的话,我会试着将许多因素一起考虑进去:词义,词性,词的音响效果,词的出处与走向——它在历史上的演变,在现实中的潜能。”[4]99江弱水基于诗歌的文本解读层次来谈论“汉语性”,但汉语本身的每个语汇都含有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也就是说,只要诗人使用“汉语词汇”进行创作,他所使用的每个语汇都具有江弱水所说的“汉语性”。最终,是否就可以说汉语诗歌都具有“汉语性”?
而臧棣罗列出的解决方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郑敏们”的焦虑。他认为郑敏试图弥合古典诗歌与新诗之间的“断裂”,但这并不是一种合适的解决方案,因为“断裂”的判断只是将现代与传统加以对立,并将其看成一个既成的、简单的事实。而新诗与古典诗歌之间,不是一个简单的“反叛”与“被反叛”行为关系,相较而言,他更主张:“现代性不是对过去的承继,而是对未来的投身(或说敞开)。不可避免的,它会借用已经处于过去的一切。但这只是借用,而不是沿袭。”[5]因此相较于郑敏的观点而言,臧棣并不主张简单化与单向化的“汉语性”阐释,他认为新诗的发展如果要以汉语性为出路,那么新诗与古典诗歌之间的关系不应该是简单的继承关系,而是“重新解释”的关系。但与此同时,臧棣认为这种“重新解释”的关系不会形成规律性的模式化体系,他更认同哈贝马斯主张的“未完成的现代性”一说,因为“现代性有其自身的不依赖于任何他者的内在的发展逻辑和实践形态(现代化)”[5],也就是说,对“传统”的继承与再阐释并非是现代性的必要条件。可见,与郑敏等人的“焦虑”态度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臧棣的乐观主义。但在过于乐观的同时,“汉语性”对于臧棣的诗学体系来说并非是一种必需品,那么也就取消了“汉语性”本身。
分析众多学者对“汉语性”的使用情况可见,他们并未深入分析“汉语性”概念在何种程度上具有有效性。问题依旧是:在诗歌批评领域,如何识别一个诗人的创作具有“汉语性”?如果将“汉语性”与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再阐释”相联结,古典文学传统中的分支分流甚多,那么诗人所承继及“再阐释”的古典文学分支是哪一条?另一方面,在“重新阐释”的过程中,诗人对同一条“古典文脉”的体认难道都具有一致性么?因此,为保证“汉语性”在阐释中的有效性,在诗歌批评中具体考察诗人所处的社会历史语境及生命体验是一条不可避行的批评路径。
以张枣为例,张枣的诗学理论虽然并未形成完整的体系,但他明确提出“汉语性”这一概念。以往对张枣诗学体系中的“汉语性”研究,一般将其作为一个整体加以阐释,如余旸曾对张枣的“汉语性”概念进行全面阐释,他认为张枣的“汉语性”指向了包括“‘古典诗传统’在内的‘传统文化’的现代理解”,并且张枣通过“汉语性”概念“将世界是个文化之林中中国诗歌的文化身份的焦虑转化为对臧棣意义上新诗可能性远景的限度意识,为重新诠释‘伟大传统’进行创造性的激活与转化寻找到了动力。”[6]在余旸的论述中,张枣的“汉语性”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如果张枣的“汉语性”从始至终都处于一个不变的固化状态。那么如何解释:张枣一方面认为他与柏桦等人只追求“词语的胜利”,即以“写作狂”的姿态抵制以意识形态为主导的“现实”,即强调西方“自律”式的写者姿态之优势性,因此不同于朦胧诗一代的“集体写作”;另一方面,却认为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之方法论会带来生活与艺术脱节的危险?张枣前后的变化是否彰示着其对“汉语性”的概念建构存有变易。
张枣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诗歌创作实际上就以词语的自律性为内核,他将北方的诗人如西川、海子、骆一禾等人以及南方的陈东东、四川五君子、“他们”“非非”等人的诗歌写作认定为是以“写作狂”的姿态抵制以意识形态为主导的现实(其中也包括张枣自己在内)。而与“写作狂”姿态相对立的是北岛等朦胧诗人,张枣经常会在信中“‘骂’一下北岛的不争气。但其实,张枣是敬佩他的,虽不大看得起他的诗”,也曾当着北岛的面说过:“我不太喜欢你诗中的英雄主义”[7],张枣认为针对官方话语而产生的“反词”同样是一种话语权的映射,“它太滞泥于确立正确性”[1]35,在脱离特定的意识形态环境之后,失去了主体统制所赋予的外延,仅仅只能留下“空白”。张枣在对比“后朦胧诗人群体”以及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人”的时候,提出“内倾”与“外倾”的区别,他将“朦胧诗人”的创作归结于集体写作,但“后朦胧诗人”只追求“词语的胜利”,他们认为写作是一件隔绝了意识形态针对性的姿态。受到庞德的影响,张枣与柏桦等人创立了名为《日日新》的地下诗刊,由此以张枣为首(其中包括傅维、杨伟、李伟、文林、傅显舟)的诗歌群体,以及以柏桦为首(包括郑单衣、王凡、刘大成、王洪志、陈康平)的诗歌群体的交往“急进而快乐”,“忘记了外部世界”[8]30。
张枣对“后朦胧诗人”以及“朦胧诗人”的划分受到其对“诗言志”传统理解的影响。张枣认为孔子对远古诗歌的阐释取消了远古诗歌的“匿名性”,进而打上孔子自身的意识形态烙印,由此,“诗歌变成尧舜周道的直接传声筒进而构建了‘超稳定性’封建中心话语的核心。诗歌‘兴、观、群、怨’,它化下刺上的社会功能和经验主义导向无法再使诗指向诗本身。”张枣因此得出结论:“诗言志”传统要求诗人忠于君子之志与德者之志,并且在“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固定公式指导下进行创作,“以致使得诗人的前语言状态通往作品之路成为一个固定的通道,一个公开的秘密,而失去了纯粹想象力的冒险。”[1]56
对“诗言志”的理解也影响到了张枣对现代文学时期新诗发展脉络的阐释。他在博士论文中言及:在1917-1949年时间段中,“虽然非个人化作为诗歌技巧也被极具诗学意义的诗人如卞之琳和后来的‘九叶集’诗人征用,并对它进行过有趣的(借用奚密引入的一个概念)交叉文化生成(transculturation)(他将它与中国传统诗学的‘境界说’相沟通)”[1]173,但是在1949年共和国成立之后,这些诗人最终都放弃了现代主义诗学的创作技巧,并未将其进一步转化成现代主义的写作姿态,他们的写作姿态依旧回归到儒家“诗言志”的传统,即不愿意将语言作为最终的写作追求。而“诗言志”的写作姿态“反而引发了写者的身份危机,进而外化成写者与个人、‘小我’与‘大我’、语言与现实、唯美主义与爱国主义等一系列二元对立,最后导致对现代性追求的中断。”[1]173
基于张枣对“诗言志”传统的认知与拒斥,他在出国前的创作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律性”的萌芽,如钟鸣曾对其创作做出判断:“从物到声音,从实到虚的既是辞色的温柔所至,也是哲理和社会学的效应所在,它与汉语诗歌一直缺乏形而上思考和过分的世俗化的描写这一现状相对峙。”[9]大多学者讨论张枣的诗歌的“汉语性”特质时,总会举例其对古典汉诗的改写,如柏桦对《何人斯》的评价:
一个诗人不仅应理解他本国过去文学的过去性,而且还应懂得那过去文学的现在性(借自T·S·艾略特的一个诗观)。张枣的《何人斯》就是对《诗经·何人斯》创造性(甚至革命性)的重新改写,并融入个人的当代生活与知识经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种对现代汉诗的古典意义上的现代性追求[8]18。
类似的“汉语性”特质并非是对古典汉诗传统的简单继承,而是“创造性”以及“革命性”的改写,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张枣现行诗集中对古典汉诗的改写类型,皆为与“诗言志”传统无关的汉诗再阐释。无论是《何人斯》《南岸的第一次雪花》《杜鹃鸟》还是《镜中》《十月之水》,其中渗透的调式是以“楚文化”风格为主,相较于传统的“诗言志”主流,张枣更倾向于屈原《山鬼》式的抒情风格,这也是张枣在其创作早期试图建构的单一调式:以“楚文化”为主导的“汉语性”范式。
由此可见,对于张枣的诗学体系来说,并不存在一个完整且固定的“汉语性”概念范畴,至少在其前期的认知中,同是“汉语性”组成部分的“诗言志”与“楚文化”是相抵触的。甚至于张枣早期诗歌“自律性”倾向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是有意对“诗言志”传统进行回避的结果。而彼时的“现代主义”对于国内的环境来说,更多是一种尖端的狂欢,在张枣以亲身体验的形式进入西方文化环境中之后,原本影响他的“现代主义”观念得到了更强的确识:“我刚到德国,就马上理解了里尔克与罗丹的关系,就是所谓物诗。从那里,我真正开始了解罗丹,了解看,练习各种观看,然后内化看。”[1]210张枣于1986年出国,其原因一方面有德国女友达格玛的因素,另一方面是为了寻求一种“陌生化”的语言实验,诗人试图通过有计划的冒险,探索汉语的边界,以陌生化的视角重新体味母语与其他语言的差异,并且在对“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的重新审视中,张枣试图重新发现“那个在历史从未摆脱过政治暴力的重压,备受意识形态的欺凌,怀旧、撒谎,孤立无援而又美丽无比的汉语。”[1]53张枣企图发现另一种“汉语性”。
以张枣出国时间段为界,他对“汉语性”的理解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一方面,他在早期所认知的“汉语性”是以“诗言志”为主导的儒家传统,但是“诗言志”与“现代性”追求是相悖的,他认为1949年之后的知识分子“误以为现实超越了暗喻,从此,从边缘地位出发的追问和写作的虚构超度力量再无必要,理应弃之……最后导致对现代性追求的中断。”[1]173-174而这是因为儒家诗教的“诗言志”传统与“将语言作为唯一现实”的“写作狂”姿态之间的冲突导致的。与西方现代主义诗学主张的“自律性”相合,张枣认为新诗创作应该具备完全的“不及物”属性。
另一方面,张枣出国之后,在安高诗歌奖的获奖词中,他传达出对汉语诗歌的担忧:
我们的美学自主自律是否会堕入一种唯我论的排斥对话的迷圈里?对来自西方的现代性的追求是否要用牺牲传统的汉语性为代价?如何使生活和艺术重新发生关联?如何通过极端的自主自律和无可奈何的冷僻的晦涩,以及对消极性的处理,重返和谐并与世界取得和解[1]241?
正如余旸所质疑的,进入新时期以来就徜徉于西方现代诗学中的张枣,“为何就如此武断地认为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之方法论会带来生活与艺术脱节的危险?”[6]
与前期张枣主张新诗创作的极端自主自律不同,德国时期的张枣表示:汉语思维对于世界的思考是圆润的,而不是二元对立的,即所谓的“汉语之甜”“天人合一”等元素:“中国诗歌的最大的特点也是中国哲学的最大优点,就是把极端矛盾、不可调和的东西,处理得十分圆润流转,不会彻底绝望。”[1]71这种对“汉语性”的重新发掘不同于其前期对“汉语性”——即“诗言志”传统——的单一调式理解,反而呈现出“复合调式”的面貌:“出国后情况更复杂了,我发明了一些复合调式来跟我从前的调式对话,干得较满意的是《祖父》和《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1]223。
但张枣对“复合调式”的建构重点也发生着变化,如1991年10月,在丹麦奥胡斯大学举办的“中国文学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研讨会论文集中,张枣谈及:
白话作为新的表达媒介,优势在于其系统的开放性。它可运作于三种层面:一是回到过去,从曾经的文言文经典,而不单是白话传统里汲取营养;一是在现代生活中自我丰富;第三,也许更重要的是,白话还能吸收外语中潜在的养分[10]。
此时,其强调的重点在于“白话还能吸收外语中潜在的养分”,但在之后的诗学体系论述中,张枣认为如果只余留对“物界自律性的把握”,那么“中国当代诗歌最多是一种迟到的用中文写作的西方后现代诗歌,它既无独创性和尖端,又没有能生成精神和想象力的卓然自足的语言原本。”张枣在此阶段于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其初期极为推崇的“写作狂”姿态,因为“写作狂”姿态不仅会导致诗歌与生活的脱节,更会导致新诗缺少“独创性和尖端”[1]191。因此,张枣建构起对“汉语帝国”新的期待:当代汉诗不仅需要从西方诗学体系中汲取营养,也需要从传统、从现实生活中撷取润育。
由此可见,张枣对“汉语性”的建构在其诗学体系的探索生涯中发生着连续的变动:从对“诗言志”主导的“汉语性”传统的回避,到对“天人合一”“汉语之甜”的汉语性的重视;从单一的“楚文化”调式转变到“复合调式”。但如果说张枣于后期想要建构“复合调式”的“汉语性”,那么是否意味着他对其中的“诗言志”传统也持有包容态度?诗人张枣的诗学体系发生转变的原因是什么?那么考察其对语言流亡危机的体认、个人的困境体验以及德国文学思潮的变化则是必要的。
张枣自1986年夏前往德国留学,在20世纪80年代,能离开中国前往欧美或日本,“像张枣那样结婚去德国(西德),其实是一件幸运和让人羡慕的事情。”[8]63但是张枣在德国的生活却与期待不符,张枣留德近二十年,他先于特里尔大学攻读博士,用近十年时间取得博士学位,随后前往图宾根大学任教,却在五年之后丢了教职;婚姻方面也并不顺利,在与达格玛离婚之后又有过一次婚姻经历,因此有了两个孩子:
住在德国,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静雪覆路,室内映着虚白的光,人会萌生“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的怀想。但就是没有对饮的那个人……使得,在这个时代,连失眠都是枯燥的,因为没有令人心跳的愿景。为了防堵失眠,你就只好‘补饮’。补饮过的人,都知道那是咋回事:跟人喝了一夜的酒,觉得没过瘾,觉得喝得不对头。于是,趁着夜深人静,再独自开饮。这时,内心一定很空惘,身子枯坐在一个角落里,只愿早点浸染上睡意,了却这一天[1]1。
从国内头顶天才诗人光环的诗坛中心转移到孤掌难鸣的德国边缘位置,这使得张枣极度不适应,最主要的是,张枣失去了对话的对象以及知音:“我在国内好像少年才俊出名,到了国外之后谁也不认识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块烧红的铁,哧溜一下被放到凉水里,受到的刺激特别大。”[8]25因此,出国就意味着孤独,而孤独对于一位年轻的写作者来讲,就是失去掌声,“初到德国,掌声尽失,谁也不知道他是诗人。”[8]66这对于张枣来讲,具有极大的挫败感。与此同时,德国特有的文化节奏也让他无法适应,西方的文化环境给了张枣建构以“自律”为内核的诗学体系的契机。他对于荷尔德林、里尔克直至策兰等诗歌传统有了更深的体悟。在陌生的语言环境中,张枣于“自律”中沉迷,但对于1992年至1993年期间创作的诗歌,他曾事后追述:“技术上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但太苦,太闷,无超越感”[1]221。彼时,无论是生活的危难体验还是语言的逼迫,都使得张枣更深地沉潜于语言本体的探索中,其“元诗”理念就在《今年的云雀》等诗歌创作中形成:“对写作本身的觉悟,会导向将抒情动作本身当作主题,而这就会最直接展示诗的诗意性。”[8]75
但为什么在此时期,张枣对“汉语性”的理解却产生了变化?如其提出:“词,不是物……因而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11]220这或许需要考察张枣所处的语言环境及社会文化变动语境。
其一,作为外语的漂流者,张枣在不同文化语境中不可避免地带有文化认同危机,即“它的背后又着着实实地隐藏着某种焦虑甚至恐惧,一种对不幸的朦胧的迷惘。这种焦虑或迷惘有时被诉诸抒写者因为担忧自己与文化母体之间出现的分离而产生的被阉割的感觉”[12]101。诗人在“漂流”的状态下,可将其视为“一个语言事件”,张枣因寻找陌生化远离母语环境,前往德国时所作的《刺客之歌》暗示张枣将母语作为行刺的“剑”,而在“漂流”的过程中,母语继而为“盾”,与母语之间的关系更为“隐私”且“亲密”[13]59。因此,外语的漂流环境逼迫着张枣沉潜至“汉语”更深处,并得以发掘“汉语”不同的质素:“当时我的反思意识告诉我,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作,因为一个诗人是去发明一种母语,这种发明不一定要依赖一个地方性,因为母语不在过去,不在现在,而是在未来。所以它必须包含一种冒险,知道汉语真正的边界在哪里。”[8]63
其二,张枣留德近二十年,横跨德国文学20世纪80年代、90年代、新世纪三个阶段的文学演变期,这也是众多研究者忽视的一点:即德语文化语境下,张枣如何通过“汉语性”与“德语性”的对照,以发明自身的“汉语性”命题?
联邦与民主德国于20世纪90年代统一前后,“德国文学再次转向社会现实,转向了八十年代许多批评家认为丢失的东西”[14]。就西德而言,20世纪70年代之后,其文坛转向被称之为“新主体文学”的思潮,由此从20世纪60年代的政治极端化滑向宣扬主体性的另一极端:新主体文学是对新左派文学的反拨,其关注点从外部世界转向了内部世界,诗歌也由口号化的冲锋陷阵转入“内面”。但1985年苏联迈出解体的第一步,1989年柏林墙的拆除成为必然趋势。因此“整个80年代人们注意的是保卫和平反对战争问题,是环境污染和生态平衡问题。以保护生态为宗旨的绿党渐成气候,反对核电站的抗议活动时有发生。”[15]285在20世纪80年代的德国文坛上提出关心现实问题(德国是欧洲第一个绿党的诞生地),并且否定1970年代的新主体文学成为一种新的转向,从张枣回国之后的访谈可见,“绿党主张”的确曾被张枣所关注[1]232。
纵观张枣在德国期间所做的诗歌篇目,可以发现张枣在这一时期的创作极为频繁地关注“环境”与“人类”的命题。另一侧面,东、西德国20世纪80、90年代的文坛诗歌创作显现出后现代主义趋向,呈现多元化局面:“后现代主义”认为“恶魔现代性已寿终正寝”,若“后现代主义”具有合法性,那么“在它对进步教条的摒弃中,在它对理性的批判中,在它的现代文明导致珍贵之物丧失、导致一个宏大的综合范式坍塌消融、导致一度强有力的整体分崩离析的感觉中,它是反现代的”[16]284,因此在德国20世纪80年代后出现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反现代”性同时影响了张枣对“现代主义脱节”的想象。
在关注现实的同时,20世纪80、90年代,德国诗歌也注重以语言材料为客体进行的艺术试验。如格仁拜因,张枣很显然是持推崇态度的,芮虎曾回忆:“张枣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说德国的当代诗歌值得一读的怕仅此一人了。我接过一看,是格仁拜因的《灰域晨诗》。”[17]格仁拜因的诗《灰域晨诗》描写其在20世纪80年代的柏林与德累斯顿所感受到的后工业社会之死寂与僵化。他的诗歌理念接近于张枣的“元诗”主张,他认为“诗是一门语言艺术”,并且“诗不是通过概念,而是通过感性意象来沟通世界和心灵的艺术”,格仁拜因更倾向于诗歌的浪漫化与神圣化,但“他所浪漫化和神圣化的恰恰是他的生活”[18]。格仁拜因的诗学给张枣的启示恰是沟通了其自律性诗歌与生活之间的关联,为张枣宣称的“生活的困境就是语言的困境”提供了可实现的范本。
带着对德国文学转折期变化的体悟,张枣有意识地反观国内的诗坛。在张枣出国前,大多数诗人沉浸在现代主义的“尖端语言实验”中不可自拔,但是也造成了与现实的对立及抗拒姿态(即张枣所说的“写作狂”姿态,并抗拒“诗言志”主导的“汉语性”传统),这与20世纪70年代的西德新主体主义思潮类似:“70至80年代东德诗歌的一个特点是表现诗人幻想的破灭。由于对现实及未来理想的失望,诗人产生逃离现实,追求内心自由的个性化倾向,并且导致一批打破传统美学法典,以语言本身为对象的反文化诗作的诞生”[15]375。
在1987年冬季,张枣曾经短暂回国,但“也就离开了不到一年半,时代生活的改变却已经在人们中间显现”,“人的表情也开始有一种真正的不安,”张枣说,“我在国外最怀念的谈话突然变得不那么沉醉过瘾了,大家在谈论诗歌的时候也开始有些心不在焉。”[8]66与20世纪90年代前后呈现出多元化且欣欣向荣局面的德国诗坛形成对比,同年代的中国诗坛一片冷落,这种反差极大的比照使得张枣的文化身份焦虑更甚,因此张枣急需引进可以显出优越性的汉语特质(相较于西方语言思维)。
因此在漂流状态下的语言需求以及中西方诗坛对比所引起的焦虑之下,张枣重新发掘了汉语的潜质,即他所说的“甜”的“汉语性”。这种新的“汉语性”的发掘不同于其前期所拒斥的“诗言志”主导的“汉语性”。诗人对德国及西方世界出现的后工业危机的拯救之道有了新的体认:“汉语性”之“甜”可以拯救西方世界的“后工业危机”,由此,诗人重新确立了汉语思维的优越性,并且缓解了其身处异域及流亡状态的“文化身份危机”。
如果按照贯穿张枣诗歌生涯的“陌生化追求”来解释,那么恰恰是西方的陌生化训练使其导向“传统的生生之妙”,即“一旦陌生化在海外变成了日常场景,它也就在创作中变成了一种萎靡片面和极端的效应,这时候就得对陌生化本身进行超越性的异化,如此才能保持陌生化的真正精神内涵。”[1]221在此期间,张枣提出“复合调式”的汉语性。“复合调式”的纵向发展理路即张枣所归纳的“写诗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词是词,物是物,两者难以融合”,第二阶段为“词物相交,浑然一体,写诗成为纯粹的语言运作”[19]113,据诗人表述,是“将写暗喻化,把它当做对生存本身的动作的替换”[1]221,这是张枣曾沉迷的“写作狂”姿态,在对“词就是物”进行质疑之后,诗人总结出第三阶段为“词与物又分开了,主体也重新出现,三者对峙着构成关系”[19]113。张枣所归纳出的“三重境界”类似于古代禅宗所述的见解:“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他认为第三阶段是“空以纳物”的“诗艺至境”,即词、物、主体之间悠游自在的状态,在此意义上,张枣认定“词,不是物……因而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11]220如果将“复合调式”从横向层面进行解释,白话汉诗不仅可从西方语言文化中汲取营养,也能从传统中、从现实生活中撷取润育。由此,张枣初步建构起以“复合调式”的汉语性体系,且颇渴望回到母语环境中落实陌生化。但在不经意间,诗人似乎忽略了另一种汉语性的存在,或者说以“天人合一”为主导、具圆润、甜意等特征的汉语性中既包含了“无为”的道家美学,也无法回避“言志”的儒家理念。
张枣最终建构起以“生生之妙”式“复合调式”为主导的“汉语性”诗学体系,但在体系中,“诗言志”传统隐性地发挥着粘连的作用,因为其不仅关涉到中国古典诗歌的主脉,更与“现实关怀”紧密相连。因此,如果张枣试图将生活与艺术重新发生关联并且与世界达成和解,那么就不能忽视“诗言志”传统在其新型“汉语性”诗学体系中的关键作用。如果体系中失去了“诗言志”传统质素,那么所谓的“复合调式”将失去三重空间中的“现实”与“古典”文化资源的滋养且只余留对“物界自律性的把握”,那么“中国当代诗歌最多是一种迟到的用中文写作的西方后现代诗歌,它既无独创性和尖端,又没有能生成精神和想象力的卓然自足的语言原本”[1]86。
但实际上,张枣始终未能与“诗言志”传统达成和解,“汉语性”体系内部存有冲突及分斥,因此“汉语性”诗学体系与诗人的创作实践之间存在极大的错位。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回国之后,张枣始终带着旁观者的姿态观察社会历史变化,这与其一贯保持的精英意识不无关系。张枣曾谈其早期大学生活:“在当时一片荒芜的情况下,大学给了我们一种精英意识。进入大学给人最大的一个感觉,就是你成了一个精英诗人,一直保持着这种精英意识。”[1]247他将这种意识也带入了诗歌创作中,因此对自己创作的诗歌有很高的要求,并且期待读者必须“具有和他相近的智力、才情,而且具有那种心领意会的默契”[20],是“一群有潜在的美学同感的同行”[21],在其《卡夫卡致爱丽丝》中也谈到这个问题。在现实生活中,他前往德国之后一直秉承着自己是一个诗人的信念,这固然有其对诗艺的追求,但是这却将其诗歌的接受对象缩窄至一个极小的圈子中。这与诗人呼喊的“向世界打开”的宣言背道而驰,因此尽管张枣嘶喊着“开放”,向“西方传统、汉语传统、当下现实”开放,但其潜意识中受到诗人本体设置的牢笼限制,必然会反射回其诗歌创作中并产生束缚。其后期的诗歌如《橘子的气味》以及《大地之歌》以敏锐的觉察力尝试与现实政治指向、社会建设等方面和解,但诗人对现实的认知愈发清晰地浮出文字地表:文化沙漠!除了灯红酒绿,还是灯红酒绿[8]280。
因此,“汉语性”的建构在张枣诗学体系中始终是一个变动的面貌,不仅拥有多副面孔,甚至彼此相悖。“汉语性”并不是仅仅对处于固化状态的“古典诗歌传统”的承继或单向“再阐释”,在更多时候,它随着诗人的生命体验、创作心理、社会历史形态等因素的变化而变化。如何在诗歌批评领域,甚至文学批评领域保证“汉语性”阐释的有效性,就需要批评者在变动的批评主体与社会历史语境中进行详实的考察。因为“汉语性”并非是任人摆布的概念范畴,但也正因为其具有极坚定的自主性与宽裕的延展空间,或许是一枚能深入“当代诗歌”,并发掘富有“精神力与想象力”及“尖端性”的文化帝国之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