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慧明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社会认同理论认为社会中的个体会通过对不同维度的比较探究群体差异,产生群体偏好与偏见,由此来支撑其社会认同[1]。个体从地域维度进行身份认同正是社会认同的一种。地域认同能够提升个体对群体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而当个体以地域认同为视角进行透视,将个体的感受诉诸文学创作时,读者便可以窥见其作品中的地域特征。长篇小说《顶牛爷百岁史》是壮族作家凡一平于202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以百岁老人顶牛爷的人生经历为主线,由9个独立又互相关联的故事串联而成。就文本涉及的地域范围而言,《顶牛爷百岁史》以作者凡一平的家乡广西壮族自治区都安瑶族自治县上岭村为原型,作品主人公顶牛爷参加战争时涉足了广西北部湘江地域和以山东枣庄台儿庄为中心的鲁南区域。但就地域表达的指向而言,凡一平更倾向于对上岭村的建构。同时,他也致力于通过主人公顶牛爷建构出上岭村人的品格。他说顶牛爷的故事里有“我曾祖父的冒险和神秘,有我祖父的坚忍和大气,还有我父亲和叔父的善良和忠诚……”[2]233,这些美好的品格也寄托着作者对民族文化的想象。“上岭是一个村,又是一个人”[2]233,村子、人都蕴含着作家厚重的家乡情怀。当作者的思索与建构呈现于文本之中时,他便将其独特的地方表达呈现给读者。以此为基点,本文将从地方环境的呈现、地方人物的品格、地方叙事的特征三个方面来探究凡一平长篇小说《顶牛爷百岁史》地方表达的意义。
《顶牛爷百岁史》勾勒的是顶牛爷的百年传奇经历。百年之间,中国的社会环境由战乱走向和平。在这一进程中,中国的经济和文化发展不断加速,许多社会问题的产生也在所难免。全国各地由于地方环境的不同,其对于历史巨变的反应自然也呈现出不同态度。在作者的叙述中,出生在上岭村的顶牛爷在时代进程中逐渐成为文化符号。上岭村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西北地区,这里位于云贵高原的山麓,绵延的山脉和喀斯特地貌构成了其独特的自然地理特征。同时,桂西北是多民族聚集地区。这里的世居民族形成了一套自成体系的、与自然环境协调的独特的桂西北地域文化。凡一平正是在桂西北大地的滋养下,以主人公顶牛爷为原点,勾勒出上岭村乃至广西的百年地方环境流变。
凡一平在上岭村找寻书写的动力与源泉,上岭地域首先便以独特的自然景观回应他。《顶牛爷百岁史》的地方自然环境描写多出现在顶牛爷回到上岭之后的故事中,故事的自然环境展示出桂西北地区独特的自然风光。如“通往墓台的道路斗折蛇行、山花烂漫,像一条飘忽的彩带”[2]158,这一描述首先就呈现出都阳山脉独特的山路景色。又如在《花钱》一章中,作者对上岭村人先祖墓地的周边环境的描写——“墓地坐西向东,背靠高高青山,左右山丘拥护,如一把高椅的坐板。前方山下,是绕村而过的红水河”[2]158,充分展示出桂西北地区多山且山岭绵亘的独特地形地貌。再如小说中《黑鳝》一章的描述——“红水河的水变红了,恰如其名。水位因雨水的汇聚涨高了,河面也更加宽阔。”[2]131这些描写还指向广西自然风光的另一代表——红水河。红水河流经桂西北地区,其独特的红褐色水流也是广西独特自然风光的代表之一。在作者的描述下,处在青山绿水环绕中的桂西北景色被逐渐展示出来:“两岸十里的竹林被淹在了河水里,露出翠绿的尖顶,看上去像绵长的稻田。”[2]131广西,尤其是桂西北地区属于多山地带,竹林繁密绵延,是河边常见的且具有代表性的景观。除竹林外,古榕树在广西也较常见,如在《算数》一章中,顶牛爷远远地“看到一棵老树,是棵古榕”“树根又粗又长,像条千年的蟒蛇”[2]106。这种粗壮的古榕树也是广西自然风光的标志之一。总的来说,作者在《顶牛爷百岁史》中勾勒的自然风光带有浓郁的桂西北特色,展示出独特的地域风情。
当然,读者也需要注意《顶牛爷百岁史》对地方人文环境的呈现。人文环境与社会经济环境不同,它是社会生活中的隐藏环境,是潜移默化的民族灵魂。上岭村作为广西的一部分,延展了广西崇山峻岭的自然风光和多民族融合的历史背景,形成了独特的上岭地域品格。上岭地处桂西北的一角,既有桂北的火辣直率,又有桂西的大方包容,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相对稳定的人文环境。而人文环境一般可以分为民族风尚、地方风习等方面。桂西北地区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区,壮、瑶、毛南、仫佬等多民族聚居的生存环境与山岭连绵的自然环境使得传统文明得到了较好的保存。如今,人们对群体互助、家庭和谐、节日风俗、丧葬文化、长寿养生、敬畏神灵等传统依旧虔诚。《算数》一章便展示出上岭地域对农耕文明的传承。顶牛爷带回覃小英,和覃小英挨家挨户地打招呼,而各家各户无须明言,都知晓他的来意。村里人纷纷给有了“老婆”的顶牛爷送来礼物,虽然礼物并不贵重,但是这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群体关爱的农耕文明的现代呈现。除此之外,《顶牛爷百岁史》中展示的人们对农耕文明的传承还体现在对牛的尊重上。在《阉活》一章中,作家写到农村人养牛却不杀牛、不阉牛,而将其等同于壮劳力。甚至“牛即使老了废了,人们都不会杀它和阉它”[2]47,人们对牛的尊重由此可见一斑,这与桂西北地区自农耕文明传承而来的敬牛、爱牛的传统息息相关。桂西北地区有许多古朴的民族节庆活动和习俗都与牛有关,如牛筋椅祝寿、牛魂节等,人们借节日中的敬牛仪式表达对牛的尊重。如今,还有一些壮族人民以牛为信仰,保持着不吃牛肉的习惯。这些都充分体现出上岭地域自农耕文明承继而来的独特的风俗习惯。
上岭地域还传承着广西孝道为先的祖训。桂西北地域注重对祖先的祭祀,有些地方还保留了“二重葬”的习俗,上岭地区独特的丧葬文化也由此可见。上岭地域地处山区,山体滑坡和洪涝灾害对丧葬文化的影响颇深。在《花钱》一章中,顶牛爷有钱之后首先做的就是“修坟”[2]157。而且只要是与顶牛爷及其家族有关的坟墓,统统要修。修坟之后,祖先才能入土为安。
在《阉活》一章中,顶牛爷的爷爷93岁去世,村里人将丧事按照喜事来办,则展示出上岭地域丧葬文化的另一侧面。传统的丧葬礼节十分讲究,桂西北地域很好地将殡殓祭典的仪式保存了下来。桂西北地域家中若有人去世,一般需要经历报丧、入殓、停丧、出殡等步骤。人们“名义上是办丧事或奔丧”,其实是如同“举办或参加一场娱乐喜庆活动”[2]41:放爆竹、报丧、请道公、号哭、洗礼、入殓、守灵、超度、出殡……人们给予长寿者如此隆重的丧仪并保持对与丧仪不符的行为的忌讳,本身就是对其一生积德行善的肯定,充分体现出对传统的“仁者寿”观念的认同,一定程度上也展示出桂西北地域独特的长寿文化。2016年,在长春市举办的第五届人口老龄化长寿化国际研讨会上,桂西北地区6个县(区)被评为“长寿之乡”,桂西北地区的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为其属县)被评为“世界长寿市”[3],长寿文化成为桂西北地区的独特名片。在《顶牛爷百岁史》的《裁决》一章中,病重的顶牛爷拒绝去医院,而选择提前准备“寿方”,这是上岭乃至桂西北地域长寿文化的呈现。在桂西北农村地区,当老人60岁时,家人会提前为其准备一副棺材,一般摆放在厅堂,并尊称之为“寿方”。为老人准备“寿方”有三层含义:“一是预祝老人‘寿寿方方’,长命百岁,理所应当;二是‘寿方’摆在眼前,老人感到家人对自己很好,身后之事安排得这样妥妥帖帖,使老人没有后顾之忧,心情愉悦,安心度日;三是‘寿方’能使老人胸怀坦荡地与死亡‘过家家’,活能好好活,死也好好死,当睡安稳觉。”[4]60这正是桂西北地域独特长寿文化的外化。
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与传统的人文环境被冲击时,上岭村依旧没有失掉它的本心,它与传统文化一脉相承,与自然和谐共生,造就了“清雅和畅、慈善智聪”的地方环境,并积极将自身民族特色融入中国乃至世界文化之林。上岭村的地方人文环境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代代相承,革故鼎新,不断延展。总体来说,《顶牛爷百岁史》呈现出上岭村百年来的自然与人文环境的整体面貌。作者在其中既展示了中国历史中百年流变的宏观面貌的整体想象,也呈现出上岭村的自然、人文环境下独特的地域历史进程与文化背景。
《顶牛爷百岁史》中所述的故事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主要是聚焦于主人公顶牛爷的人生经历。在社会浪潮不断前行的过程中,围绕着顶牛爷的人生选择,出现了一系列的人物。这些人物大多数是上岭人,如黄小宝、覃一棉、覃桂叶、蓝茂、覃小英等。她们的故事虽然发生在不同的年代,但人物身上的地域品格却一脉相承。据此,下文将通过对作为上岭精神代表的顶牛爷形象的分析,探究上岭人物的地域品格。
读者细读《顶牛爷百岁史》这部作品,会感受到其类似于沈从文湘西地域人物的美学特征。不同的是,沈从文笔下的人物继承了湘西的恬淡自守,而作为在上岭地域成长起来的顶牛爷身上有如同崇山峻岭般的顽强英勇。顶牛爷在社会生活中有多重身份,他自觉地肩负起每重身份所被赋予的使命,表露出自立自强、善良勇敢、克己守礼、正直无私的优秀品格。他的这些优秀品格表现为对上岭村人的生命与健康的守护,对他们生存的关切与同情,对国家和人民的深情,对领导的忠心不二,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对钱财的淡薄等等具体行为。顶牛爷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坚守着个人与职业的使命,他的所有选择都由此出发,逐步形成了独特的上岭人物品格。
在崇山峻岭的环绕下,广西人勇敢彪悍的特征流淌在其基因中。上岭村人柔和的外表包裹着英勇果断的品格。首先,顶牛爷对道义的选择便呈现出自立自强、善良勇敢的特征。在第一章《当兵》中,顶牛爷因为会讲壮话成为团长的勤务兵,他拥有了能够帮助团长的能力,同时也拥有了能够自主选择留下或者逃走的权利。当团长被抓后,顶牛爷选择留下为团长作证。甚至在被迫按手印之后,断指为团长伸冤。在顶牛爷看来,团长是好人,是革命者,所以顶牛爷才勇敢地去维护团长,维护好人,维护革命的发展。在第二章《督战》中,顶牛爷作为督战队的成员拥有了可以处决逃兵的选择权。第一次当督战队成员时,面对抗日战火,顶牛爷选择枪毙逃兵,迎难而上,保家卫国。然而,第二次当督战队成员时,他面对同胞相残、血肉横飞的场景,心痛不已,因而选择视而不见,放走逃兵。究其原因,其实是顶牛爷的心中充满着对国家和人民的深情。他善良而勇敢,运用养育他的上岭赋予他的勇敢和智慧,灵活变通:断指伸冤,放走逃兵。
顶牛爷被俘虏后,他选择了回家。他在乡村生活中呈现出自立自强的品质并逐渐获得了声望。顶牛爷回到家乡后,由于被认为有不够光彩的经历而未分到土地。在窘境中,他选择以阉活为生。在《阉活》中,顶牛爷展示出对村庄里人们的命运、健康的深切关注与同情。顶牛爷本不愿意帮助黄小宝阉牛,可是当得知黄小宝家黄牛伤人时,他保护弱势群体、维护村民身心健康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于是他果断阉掉了黄牛。但当他得知真相——覃一棉的伤竟是黄小宝打的,黄牛无辜被阉之后,作为阉活人的职责和正义时刻折磨着他,他最终放弃了阉活。正是由于对善良、正直的坚守,顶牛爷的能力范围逐步扩大,于是出现了《裁决》《公粮》两章中的一系列故事。当裁决覃桂叶的婚姻问题时,作为上岭村德高望重的长者,作为裁判上岭村民事纠纷的权威,顶牛爷秉承着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立场,担负着为村民谋幸福的使命,他一审将覃桂叶判给了韦家财。可是随着时光推移,韦家财对覃桂叶的伤害与暴力深深地刺痛着判决人顶牛爷的心,折磨得他奄奄一息。他心中使命难违,所以,几十年后,他勇敢地选择面对自己过往的错误,重新进行裁决,将覃桂叶判给了蓝茂。也由于这一裁决,顶牛爷的病竟然全好了,稳稳当当地活至百岁。作为农民的顶牛爷,虽然只有八分地,可是依旧保持身为农民的自立自强的品格,期许为国家作贡献。在国家要求交公粮的时候,他认真细致地选出最好的部分玉米上交给国家。纵然顶牛爷“像山林中一只被排挤的猴子”[2]144,可是他的家国情怀促使他多年始终如一地坚守作为一个农民的职责。同时,《金牙》的故事也令人难忘,顶牛爷的金牙是他的战友临终时托他转交战友妹妹的金子。顶牛爷承担着战友遗愿,为保存、交还金子不断努力。他自立自强、仗义无私、善良正直的品格由此显现。
桂西北地域山区绵延,造成了相对闭塞的环境。这就导致大多数上岭人形成安守本分、简单朴素的人生哲学。这些品质在《顶牛爷百岁史》中主要通过顶牛爷的爱情选择予以体现,它具化为顶牛爷在爱情选择中呈现出的克己守礼、正直无私的上岭品格。顶牛爷的爱情故事主要出现在小说的《算数》《花钱》两章中,主要关涉两个女性人物:覃小英、韦香桃。但是这两个人物都没有真正成为顶牛爷的妻子。顶牛爷始终秉承着克己守礼的信念,坚守人性的善良与道德的底线,在其对底线的实际践行中,顶牛爷的爱情如同一朵半开的花,一直没有盛放。在第五章《算数》中,顶牛爷见覃小英可怜,选择带她回家并让其以顶牛爷妻子的身份在上岭村生活。但是两人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甚至在人类的原始欲望面前,顶牛爷也以高度的理性、高尚的信念为标准,选择对自我的欲望进行压抑。顶牛爷清醒后马上想到——“他一旦占有了她的肉体,就是对她的伤害”[2]116。他还告诫覃小英:“我是地道的农民无所谓,最主要是你,你是名门望族的金枝玉叶,还要有头有脸清清白白地做人做事。”[2]117所以他选择克己守礼,正如覃小英日记里永恒不变的“0次”,正是顶牛爷对善良正直的人性的坚守。
在第八章《花钱》中,顶牛爷的爱情则面临着另一种困境。65岁的顶牛爷追求韦香桃,因为怕影响韦香桃大儿子的事业而终止。多年后,81岁的顶牛爷有了钱和覃小英的帮助,帮韦香桃治好了小儿子的病,但是他与韦香桃的关系却因为韦香桃大儿子想要用顶牛爷的钱来买官而终止。顶牛爷对韦香桃大儿子昌福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昌福,做官升官,不能走歪门邪道。”[2]204这正是顶牛爷正直无私的真实写照。他坚守社会伦理的底线,绝不为一己私欲而打破社会公平正义的天平。克己守礼、正直无私成为贯穿顶牛爷毕生的追求。不论是覃小英的疼痛,还是韦香桃的两个儿子,其实都是顶牛爷心中坚守的底线的具体化。上岭赋予他的内在的克己守礼、正直无私的品格,使得他不能越过他所遵守的人性善良、道德底线的范围进行任何活动。
纵览顶牛爷的百年人生,他身上满载着崇山峻岭所赋予他的厚重意蕴。如果用16个字来概括顶牛爷的人物品质,那么,“自立自强、善良勇敢、克己守礼、正直无私”是合适的。面对中国人的生存困境,顶牛爷满蕴着关切与同情进行抉择;面对所处的身份,顶牛爷积极主动地承担责任;面对爱情,顶牛爷选择在底线之上活动。顶牛爷可以说是作家建构的上岭村文化的代表,他的存在不仅多方位地体现了上岭人的美好品质,多层次地展示出上岭文化的丰厚多元,还展示出上岭人对国家和人民的深情。如果说顶牛爷是上岭品格的精髓,那么上岭品格也是中华民族优良品格的一部分。从这一视角看,《顶牛爷百岁史》是作家与上岭村共同为建党百年献出的贺礼。
“地方叙事”[5]指的是“从文化持有者的内部,以地方为主体和自我完整单位所完成的叙事”[6]。凡一平对上岭村的建构正是如此,他将上岭称为他生命中最亲切的土地。他从家乡上岭村取得写作素材,并以上岭为源泉不断完善自身的创作。因此,当他着笔《顶牛爷百岁史》时,他选取了生活在上岭村的顶牛爷作为主要叙述对象,将叙述者“我”也融入上岭地域,讲述了9个发生在不同时期的故事。由此,凡一平的《顶牛爷百岁史》展示出地方平视视角叙事、地方生活化叙事两个特征。
其一,是地方平视视角叙事。平视视角叙事指的是作者将某地的重要人物及重要人物的人生经历作为叙事对象,突出这一人物在地域文化中的意义[7]306。凡一平的《顶牛爷百岁史》正是如此,他将上岭精神化入人物顶牛爷身上,并将之作为主要叙述对象,将文中当兵、督战、阉活、裁决、算数、黑鳝、公粮、花钱、金牙9则故事串联起来,通过顶牛爷人生的选择突出他对人生正义的追求,从而将以其为代表的上岭精神,如刚正勇敢、公平正义、聪明智慧、善良美好等展示出来。同时,作者还将叙述者“我”放在文中,让“我”直接和顶牛爷交流,形成平等沟通对话的模式。如在第二章开头中“我”的叙述:“顶牛爷是我们上岭村目前最长寿的男人……顶牛爷总是戴着帽子,一年四季都带”[2]17。如最后一章中“我”的叙述:“他戴着一顶圆形的加绒的黑色棉帽,棉帽腻乎油亮,像是裹着板油的羊肚。”[2]224多年的时间在作者笔下流逝,但作者所设置的“我”和顶牛爷的沟通如那顶一直戴在顶牛爷头上的帽子,依旧是可行的、平等的视角。再如在《裁决》一章中,作为叙述者的“我”无处不在。“我”目睹并参与到顶牛爷的行为中,看着裁决前后顶牛爷、覃桂叶的人生变化,以和他们平等共生的视角见证并记述了多年间两次裁决的故事。作者笔下的顶牛爷生活在上岭,他是活生生的、可见可触可沟通的上岭人的代表,“他的身上满是上岭村男人的性格和气味”。作者正是通过平等沟通的平视视角,让读者领略到上岭文化的生机与活力。
其二,是地方生活化叙事。生活化叙事主要指以地方日常生活场景、风俗习惯、家庭伦理等为主要书写对象。《顶牛爷百岁史》这部作品主要侧重写上岭乃至广西地域的人物生活,小说运用了桂西北地域方言和日常生活的对话模式,同时人物名称的选取也展示出地域特色。作者选取的人物大多都是顶牛爷身边在上岭生活的小人物,如韦阿三、黄小宝、覃一棉、覃桂叶、蓝茂、覃小英,韦香桃等。这些人物的命运虽然不尽相同,但是通过作者流畅自然的叙事,她们在上岭生活的日常面貌便自然被勾勒出来。如在《阉活》中撒谎要阉掉黄牛的黄小宝与和黄牛相依为命的覃一棉之间的爱恨纠葛,在《裁决》中被两次裁决的覃桂叶、蓝茂、韦加财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算数》中顶牛爷现实生活的艰难环境。再如《花钱》中人们对于有钱后的顶牛爷的热情,以及《公粮》中时代环境下人们交公粮的历史记录。这些小人物的日常经历在细微处展示出上岭底层人民所承受的苦难,共同勾勒出上岭地域的整体面貌。同时,读者还应该关注到作品中人物姓名所展示出的地域色彩。覃姓、韦姓是桂西北地区常有的姓氏,这些姓氏在其他省份出现的频率不如广西地区出现得频繁。如《顶牛爷百岁史》的三位人物覃小英、覃桂叶、覃一棉都为覃姓,另外人物如韦加财、韦将飞、韦阿三、韦元生、韦香桃等都为韦姓,这是桂西北地域色彩之一。除此之外,地方的日常口语,即壮话,在《顶牛爷百岁史》中也时有展现。如在第一章中韦将飞骂人的话:“乜嗖改愣辛,每躺吹热虽兵然够?”[2]3再如在第二章展示出的残酷的战争环境下,大批逃兵以乡音传达他们迫切要远离战争的心声——“爱拔灭够代当韦,瘦条吧,拜马然!”[2]29可以说,广西壮语的运用也充分展示出《顶牛爷百岁史》的日常叙事语言的地域性。上述人物、事件、语言都取材于上岭日常生活,使得小说的叙事更加贴近上岭村的真实生活,让小说的表达更具生活性。
不论是地方平视视角叙事还是地方生活化叙事,都没有离开作者所建构的上岭地域,这也就使得《顶牛爷百岁史》呈现出独特的地域叙事特色。
《顶牛爷百岁史》这部作品从地方环境、地方人物、地方叙事三个方面共同建构了以上岭村为核心的地方表达。上岭村是凡一平创作的源泉,那深藏桂西北地区生机勃勃的一角,那些在百年历程中苦苦挣扎的壮族人民,都在作者的笔下一一呈现。同时,上岭村也促使作者的创作不断向深向远推进。由此,读者才能看到作者对文学书写空间的拓展、对中国百年历程的深刻思索、对民族文化的独特想象。
相较于中国文学史发展中曾出现过的乡土书写,凡一平的《顶牛爷百岁史》在文学空间上可谓是更进一步。他将笔触延展到了鲜有作家碰触的桂西北地区。他以平实有力叙事方式,在百年中国的发展潮流中,选出顶牛爷这一相对的小人物,让其成为大时代发展的缩影。顶牛爷不仅拓宽了文学叙事的空间,承载着独特的地域文化精神,而且围绕着他,作者也建构出一系列桂西北地区的人物群像,他们共同营造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桂西北社会经济、文化环境风貌图。凡一平所描绘的上岭村虽然地处偏远,但并不是完全闭塞的空间,以顶牛爷为代表的上岭叙事并未脱离社会发展的大潮,甚至可以说这是作者立足桂西北地区为建党百年献出的贺礼。作者给顶牛爷设定的人生经历是14岁从上岭村出发参与战争,后来又回到上岭村;81岁被覃小英接到南宁,再回到上岭村。这种“出走——再回归”的文学模式使得时代外部环境变化有了在上岭村呈现的可能。首先,顶牛爷因为饥饿离开上岭走向战争,这使读者体味到1934年之后整个中国动荡的社会环境。而顶牛爷1950年回到上岭村正值农民分土地,这亦从侧面展示出新中国成立后的景象。随后,覃小英为了报恩,将顶牛爷接到南宁——“顶牛爷从南宁回到村里,就变富了”[2]156,这暗示出中国社会已经进入高速发展的阶段。随后顶牛爷修坟、建房,时代的高速发展已经逐渐影响到上岭,为它带来新的改变与发展趋向。凡一平从文学意义上展示出上岭村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普遍性与特殊性。
总的来说,长篇小说《顶牛爷百岁史》是凡一平立足于上岭村建构的满具地方表达的力作。作者以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发掘了上岭村的社会背景与民族文化背景的流变,塑造出一个依山傍水、清雅和畅的上岭村庄,带领读者领略了一群慈善智聪、刚毅勇敢的上岭人物,展示出上岭地域的勃勃生机。因此,《顶牛爷百岁史》不仅是顶牛爷个人顽强、忠厚的百年人生,也是桂西北地域乃至整个中国发展的百年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