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志全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广西著名作家凡一平的近作《顶牛爷百岁史》是一部由相互独立而又内部牵连的9章内容合铸而成之力作。自《撒谎的村庄》出版以来,凡一平便着力于乡土文化的挖掘以及民族身份的建构。他将艺术刻画的重点由以往多将视角聚焦于都市,逐渐扩展到乡土,以此挖掘具有民族风貌的生活意蕴,以及普通人的闪光之处。这种创作领域的拓展说明凡一平在认真书写自己所生活的土地[1],这种拓展对于表现当代农民的精神风貌和少数民族的民族自信具有重要的艺术典范意义。对其艺术成就,有的学者认为:“《撒谎的村庄》揭示了责任伦理与道德承担的震撼效果,作品绘制了复杂多元的道德体验,让人触摸到人性拷问的力度,也全方位表现了谎言背后令人惊悸的心灵呐喊。”[2]有的学者认为:“凡一平《上岭村的谋杀》故事叙事不仅引人入胜,而且发人深思。小说深刻地揭示人性与道德、本能与文明的矛盾、冲突和妥协的复杂性,展现了当代农村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图景。”[3]由此可知,自《上岭村的谋杀》诞生以来,上岭村就成了凡一平乡土文学的典型化地理标识,一直延伸到《顶牛爷百岁史》都未曾改变。
若细究《顶牛爷百岁史》的创作主题,即可发现,它旨在塑造平凡乡土间、民族聚居地生活着的不平凡人物形象,并通过壮族老人顶牛爷的故事虚构而颂扬“善良、真诚、坚强、博爱”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在少数民族间的传承与发扬光大。若对这部作品进行简略的艺术探究,或将助益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与欣赏之。
这部作品之所以将主人公取名为“顶牛爷”,并讲述其百年间的精彩生活历程,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作者认为“仁者寿”,因此,主人公能够活到一百岁;二是作者认为“仁者无敌”,因此,“顶牛”这个双关语既有最牛(即仁者无敌于天下),又有顶撞的意思(敢于与任何不良现象做斗争),而在“顶牛”后面加上后缀“爷”,是因为当今社会的一些影视剧时常称呼历史上某段时期民间社会的老大为“爷”,所以合起来,“顶牛爷”就是“仁者无敌的老大”。对于这个外号,顶牛爷自己的解释是“因为我老和人顶牛”[4]34。故事中一位女主人公韦香桃的解释是:“我以为最牛的顶呱呱的人,才叫顶牛爷呢。”[4]184顶牛爷的特异之处颇多,较为突出的有三:一是他能为常人之所不敢为之事(比如为了保护团长不受诬陷而毅然断指);二是他能为常人之所不能为之事(比如他与覃小英同居多年,却从不与之发生肉体关系,后来又与韦香桃同居一室,亦能坐怀不乱);三是他能为常人之所不愿为之事(比如筹集公粮时极其耐心细致地挑选公粮)。纵览全作可知,顶牛爷可谓是仁、义、礼、智、信“五德”之中独缺“礼”,却多了“勇敢、公正与廉耻”。
这部作品的9章在创作逻辑上可分为5个方面:第一章“当兵”与第二章“督战”是颂扬顶牛爷的勇与义;第三章“阉活”与第六章“黑鳝”是颂扬顶牛爷对待动物的怜悯仁慈,即颂扬其仁(心);第四章“裁决”与第七章“公粮”是颂扬顶牛爷的公正无私、一心向公,即颂扬其公(公正与为公);第五章“算数”与第八章“花钱”是颂扬顶牛爷对待爱情的神圣态度(只求奉献、不求回报);第九章“金牙”是颂扬顶牛爷的信义(即讲义气与信用)。
先来看顶牛爷的勇与义。顶牛爷樊宝笛由于是团长韦将飞的老乡而被安排做团长贴身勤务兵,顶牛爷知恩图报,待军法处想要顶牛爷诬告团长在湘江战役中通共,并强迫他摁手印之后,顶牛爷狠下心来,把那根摁了手印的大拇指给剁掉了,团长由此得以保全性命。这种异于常人的狠心之举,确实不是一般人所敢为的。而作为督战队员,顶牛爷敢于命令师长张瑞生与他一起去白崇禧那里交代败给解放军的原因,这也是一般士兵面对大官时所不敢为的豪勇之举。
接着来看顶牛爷对待动物的怜悯之心(这属于一种博爱的“仁心”)。顶牛爷在没有分到土地之后,迫于生计去从事阉猪、阉鸡、阉羊的生计,但他却不阉牛,唯一的一次是他听闻牛已经疯了,伤害到妇女覃一棉了,才下决心要去阉掉那头疯牛。作者叙述了顶牛爷与覃一棉的对话:“是那畜生干的?顶牛爷说。覃一棉点头。”[4]50后来,顶牛爷发现牛并没有疯,也没有伤害过覃一棉,覃一棉和那头牛竟然越来越亲密无间了,终于,顶牛爷发现自己阉错了牛。此时,作者将答案揭晓,顶牛爷与覃一棉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对话:“那那天我问你,是那畜生干的吗,你点头了,是什么意思?覃一棉说:哪个是畜生?我丈夫是畜生,你们才是畜生。”[4]52从此以后,顶牛爷下定决心再也不做阉活了,他认为那是一种缺德的行当,非君子之所为也。在描写黑鳝与顶牛爷在水里搏斗的过程中,作者交代了黑鳝没有用线缠死顶牛爷,而是放了顶牛爷一马;顶牛爷也在把黑鳝的伤养好之后,放生了黑鳝。从此以后,人与鱼成了跨界的好朋友。黑鳝后来又救了顶牛爷一命,但它生死未卜,作者也没有交代,这便给读者留下挥之不去的悬念。
再来看顶牛爷的公正无私、一心向公。在第四章中,出现了一个妇女覃桂叶,她有两个老公,一个是从未同居过的娃娃亲丈夫蓝茂,另一个是被人贩子贩卖而嫁的丈夫韦加财。顶牛爷根据当时的实情,把覃桂叶判给了韦加财,主要原因是覃桂叶给韦加财生了一个儿子,现如今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但后来证明,这个判决是错误的。当韦加财发现大儿子韦仲宽不是自己亲生的(其生父是贩卖覃桂叶的人贩子)以后,便赶走了大儿子。大儿子幸得蓝茂收留,并改名为蓝仲宽。蓝仲宽后来成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而韦加财过了几年之后,却瘫痪在床。但蓝茂不计前嫌,帮着覃桂叶一起照料韦加财。终于,在第二次判决之际,顶牛爷把覃桂叶判给了蓝茂。这也说明顶牛爷勇于承认错误,能够知错就改。在第七章中,作者讲述顶牛爷交了15年公粮,到第16个年头,虽遭洪涝灾害,但他依然辛辛苦苦收获玉米,晾晒玉米,送交公粮。可后来他却发现,从这年开始,国家不再收公粮了,但这个政策却没有任何人跟顶牛爷说起过,也无人通知过,所以弄得顶牛爷白忙活了一场。这两个故事虽出人意料,但都是为了说明顶牛爷热爱国家,秉公办事,为人和处事都公正无私。
然后来看顶牛爷对待爱情的圣人之举(只求奉献,不求回报)。顶牛爷与两个女人同居过,但都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这并不是因为顶牛爷有生理缺陷,而是他的信仰战胜了欲望。在他看来,在处理男女关系方面,不能乘人之危,反而应该是为了爱对方,必须禁止欲望的随意发泄。在第五章中,顶牛爷收留了一个落难女子覃小英,在外人面前,他与覃小英装扮成一对夫妻,但两人其实从未发生过一次越轨事件,因为他要保留好覃小英的纯洁之身,让她将来好嫁人。覃小英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在第八章中,覃小英给了顶牛爷好多钱,而且还顺带给顶牛爷的意中人韦香桃的脑瘫儿子治病。顶牛爷差一点就和韦香桃突破了男女底线,直到韦香桃的大儿子请顶牛爷去向覃小英索要三百万,以便用这些钱去买官,顶牛爷拒绝了韦香桃的大儿子的无理请求,同时也中断了自己与韦香桃的夫妻梦。这说明顶牛爷不但在男女关系上不去乘人之危,而且深明事理,不会为了黄昏恋而违心地帮助意中人的大儿子买官鬻爵。在顶牛爷看来,爱情虽然美好,肉欲虽有吸引力,但不能突破为人之底线。如果肉欲突破了这个底线,他会毅然决然地锁死自己的肉欲。
最后来看顶牛爷的信义。在第九章中,顶牛爷面对战友韦元生临终托付自己转交金子给韦元生的妹妹的任务,他应承下来。因一时没见到韦元生的妹妹,顶牛爷便将韦元生托付的金子加工成四颗金牙,装在自己嘴里。后来他发现,韦元生根本就没有妹妹。可是即便如此,顶牛爷也不贪财,因为他做人讲信义(即受人之托,成人之事,这是信用;他人之财,不可贪求,这是为人的道义和廉耻),从没有萌生过变卖金子的念头,因为他要在死后,到阴间将金子还给韦元生。
由此可见,作者塑造顶牛爷的形象,其实是为了说明在广西壮族的民间信仰中,“仁慈、善良、信义、理智、勇敢、廉耻”是为人处世的普遍信条,而能全部奉行者方为顶呱呱的牛人;否则将是有缺陷的人,不是壮族民间所崇奉的那种圣人(比如像顶牛爷那样的人)。因此,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有着人格理想的最高追求,而顶牛爷便是其理想人格之化身。
这部作品是由散文叙述与小说情节组合而成的嫁接体,是散文式小说。比起纯小说来,它更真,不像是虚构的小说;而比起散文来,它的故事情节更加细腻,更为生动有趣。它只需单一的主线来串引。它运用故事串连法,有时连标点符号都可被省略,只需随处可见的回忆与夹带着比喻的叙述即可连章成篇。
在叙事模式上,《顶牛爷百岁史》不再专注于对话与情节的精细式刻画,而是借鉴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将9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串连起来,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意境更为阔大的格式塔艺术效应(此处指整体艺术效果大于局部艺术效果之和),使得读者心中的顶牛爷形象既有艺术共性,又有因不同联想与不一样的串连而产生的艺术个性。这种文学欣赏中艺术个性与共性并存的做法,既保证了文学欣赏的有效性和可交流性,又保证了文学作品生命力的延展。
在叙事手法上,作者善于运用比喻来表现叙事场景的有趣风貌。因为比喻能使所描绘的景物更加形象化,给人更加丰富的关于景物的联想,有时还是非常有趣的联想。比如在第七章中,作者使用比喻简洁地表现叙事场景情趣独特的具体形态:“八分玉米地横七竖八,在热气腾腾的山谷中,像烧糊了的一块馍。/收玉米的顶牛爷,像馍上的一只虫子。”[4]137“玉米湿漉、温软,像屠宰病猪后卸下的蹄子。”[4]137前一个描述将山谷比作馍,将顶牛爷比作馍上的一只虫子,这很好理解;后一个描述则将雨后的玉米比作病猪的蹄子,这便让人颇感惊讶。但在整体性感受上,读者似乎感觉到山谷的闷热和玉米杆子的无精打采。这便建立起山谷与食物、植物(玉米)与肉食(蹄子)之间的有趣联想。再如“空中像窝头一样的淡积云开始聚集,发展成高大臃肿、形似花椰菜般的浓积云”[4]145,这个比喻是用植物作喻体,展现淡积云像窝窝头,浓积云像花椰菜,这些比喻让人从食物的角度去理解某种气象的具体形态。在有趣的场景描绘上,作者接着比喻道:“蝉虫的叫声猛如潮水,像雨打芭蕉。”[4]146“黄灿灿的玉米粒堆,在初升太阳的映照下,像一座小金山。”[4]146“小船孤单地在河上浮动,像沙漠中一名独步的旅人。”[4]149这几个比喻生动形象,其刻画简洁传神,蝉的叫声像雨打芭蕉,玉米堆像小金山,小船像孤独的旅人。这些场景描绘颇为新颖有趣,让读者回味久远、反复咀嚼。
在创作风格上,《顶牛爷百岁史》以现实传奇和民间趣味的方式融合出一种新的有趣的现代“传奇式”创作风格。顶牛爷的故事虽然有点离奇(比如他经历了那么多战争却大难不死,甚至长命百岁),又有点荒诞(比如两个男人为了争夺同一个女人而对簿公堂),但却在作者就顶牛爷展开的风趣幽默的叙事中,让读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得益于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手法,使得读者认为小说中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同时也使读者在品味琐碎而平凡的人生中得到一种近乎“震撼”的审美享受。
在修辞手法上,作者多用比喻展现颇为有趣的现代传奇式艺术风格与蒙太奇叙事手法。因为比喻能引发人们对所描述的对象产生更加新奇、更为有趣的联想,使得本体与喻体之间产生意想不到的蒙太奇连接效果。比如在第一章中,作品一开头便用几个比喻表现人物的有趣形态:“操场上的新兵排成行,像一片树林。”[4]3“他们的笑声从不同行列里喷出,像连贯的大响屁。”[4]3“韦将飞团长双目圆睁,两道目光扫射过去,像两把钳,夹住那两个人。”[4]3第一个比喻较为直观,将新兵比喻为树,说明新兵的站立不动;第二个比喻让人有点难以接受,笑声像屁;第三个比喻中夹杂着比拟,目光像钳子,目光会夹住人,这便显得生动传神。又如第二章中,作者用比喻表现那时广西军人的形象:“广西人打仗勇、猛、狠,像豺狼虎豹。”[4]19“三三两两的逃兵,像河面漂浮的几根浮柴,出现在督战队的面前,自动停下,像是被大坝拦住了一样。”[4]28第一个比喻较为精炼,足以概括广西军人的勇敢无畏;第二个比喻之中包含着比拟手法的运用,使得“逃兵像浮柴,死气沉沉地往回走”的形态准确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些比喻实现了对广西军人有趣的传奇式描绘,使得广西军人勇猛无畏的精神风貌得以简洁地展现出来。而在对韦将飞团长与逃兵的神态之比对性比喻中,读者对广西军人的联想也变得更为丰富而全面,亦即广西军人中既有勇士,也有逃兵,但即使作为逃兵也颇知廉耻,一旦督战队出现在面前,也会自动停下逃跑的脚步。又如在第四章中,作者对各色人物奇特而有趣的具体形态所作的比喻:“一盏高挑的汽灯,悬挂在房梁下,像一个成熟的葫芦。”[4]58“蓝茂蹲在地上,萎缩和低迷,像一个被砍掉了主干的树根。”[4]76“覃桂叶……的脸露出的表情都是扭曲的,像是虫啮的果子。”[4]76-77“我走进教室,站在仍然蹲着的蓝茂跟前,像是树根旁长出的一棵小树。我没有话对他讲,像没有水浇活一条曝晒的鱼一样。”[4]77这些比喻取自乡村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和现象,有的较为准确有趣,有的则突兀怪诞。其中,“汽灯像葫芦”这种比喻,让人感觉有点突兀;蓝茂像树根的比喻则把人刻画得较为传神;覃桂叶“像是虫啮的果子”这个比喻也将人刻画得很传神;“我”像一棵小树,这个比喻则精准地刻画出“我”和蓝茂都处于静默无语中。这些比喻生动传神地展现了蓝茂和覃桂叶的外在形象和内心世界的变化,使得关于蓝茂和覃桂叶的传奇式情爱纠葛变得更为有趣,也更具跳跃式的蒙太奇风采。
在比喻手法的取向上,作者力求浅近通俗、幽默风趣地表现人物形象。因为比喻能带给读者更为直观的、更加清晰的联想,同时也在差异较大的对象之间架起重新认知的桥梁,让读者去探究不同的人与事物之间的相似与相关之处,这样的比喻有时甚至能使人产生特别有趣的联想。比如在第五章中,作者竟然这样比喻覃小英:“她又瘦又脏,像个断了根还带着粪的丝瓜。”[4]105“一双破鞋套脚,像是一堆烂泥糊在砖上。”[4]106“她的嘴唇流油,发白的脸有红光,像浇粪后渐渐复苏的一棵蔫菜。”[4]112“燃烧的纸片随风飘向空中,像笼中鸟喜得放飞。”[4]121第一个和第三个比喻显得不够庄重,人被比喻为“带着粪的丝瓜”“浇粪后”的“蔫菜”;第二个比喻有点难以理解,烂泥糊在砖上,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第四个比喻则形象生动、栩栩如生,燃烧的纸片像放飞的鸟儿,它是那么地自由自在、随风飞舞。这几个比喻既浅近通俗,又幽默风趣,还颇带传奇色彩,从而将覃小英的形象以接近滑稽的方式展现出来。另外,作者还大量使用比喻来全方位展现人物的精神风貌。比如在第八章中,作者这样比喻顶牛爷:“顶牛爷哪有病呀?身体硬朗朗的,像棵青冈树一样。”[4]156“他的脸红彤彤的,像太阳。”[4]160“他淡定沉着,像一只坐看云起或卧听涛声的老龟。”[4]171第一个比喻有点让人费解,毕竟青冈树长什么样,很多人没见过,故而不知道它是比喻其硬度,还是比喻其高度;第二个比喻较常见,脸像红太阳,很多人都用过类似的比喻;第三个比喻较有画面感,顶牛爷像一只老乌龟,这既说明顶牛爷像乌龟一样长寿,又说明顶牛爷像乌龟一样淡定。通过这些比喻,读者似乎目睹了顶牛爷健朗、矍铄且淡定的精神风貌。而在描述顶牛爷和韦香桃的爱情经历时,作者使用几个比喻来表现恋爱之中男女间的神情变化:“女人的肉体和气息,顿时像翻滚的蟒蛇和漫卷的风沙,吞没着他这个多年没碰过女人的男人。”[4]187“两个隔离十六年没接触的相好坐在一起,像两盆在山林分开却在市场重合的花木。”[4]194“他俩的目光不时对接,像两根渴望和努力变成一根的断弦。”[4]194“韦香桃的脸倏地红了,像要生蛋的鸡一样。”[4]195这几个比喻生动形象、精致传神:女人的肉体像蟒蛇或风沙,能够席卷男人;两个老相好见面就像花木重逢;两人对视的目光像续弦;脸红得像要生蛋的鸡。这些比喻对读者理解人物形象略有帮助,同时也拓展了读者对于人物形象的多方联想。
在使用比喻之际,作者力求让所描绘的对象更具有画面感和动态感,从而使得所讲述的故事更具有传奇色彩和蒙太奇风貌。因为一个好的或者恰当的比喻能把所描述的对象由孤立的观看变为栩栩如生的、由不同对象交织而成的画面展示,由静态的刻画变为动态的表现,有时甚至带来欣赏古代传奇般的审美效应,以及跨物种的蒙太奇联想效应。比如在第九章中,作者使用比喻描述顶牛爷和上岭村时,便显得特别有画面感和动态感:“金牙依然在顶牛爷的嘴里,像被乌云遮蔽或骄阳映照的冰山”[4]217,“春天的上岭村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像一个女人当新娘的样子”[4]218,“女人走后的村子,顿时像个冰井,凝固起来”[4]218,“我看见顶牛爷张嘴骂人的时候,他的嘴就像一个铁锚,两排牙齿就像铁锚上的锯齿,锐利和瘆人”[4]220。这几个比喻贴切妥当,生动形象:金牙像冰山;春天的上岭村像新娘子;村子像冰井;顶牛爷的嘴巴像铁锚,牙齿像锯齿。尤其是后面两个比喻中还夹杂着比拟,这等于把比喻的喻体又往前延伸了一步,让读者更加深入体会到本体的形象风貌。又如“赭红的屋山覆盖在老梁旧墙上,像一顶红伞在为老人遮阳挡雨”[4]224,“棉帽腻乎油亮,像是裹着板油的羊肚”[4]224,“一百岁的他脸蛋沟壑纵横,色泽黑化枯涩……像是一个虽然磨损泄气但仍然可以滚动的皮球”[4]225,这几个比喻很有画面感,似乎让人看到那栋房子、那顶棉帽和那个百岁老人,令人回味久远。再如“我坐在了棺材上,与顶牛爷并在一起,像藤架上相邻的一个老瓜和一个小瓜”[4]225,“我看他的牙……像是寸草不生并且垮塌的丘陵”[4]226,“我又看见他嘴里闪着金光的牙齿,像是暗夜田垌飞翔的萤火虫”[4]228,这几个比喻同样具有动态感:老屋像红伞;棉帽像羊肚;脸蛋像皮球。它们像是比喻中夹杂着比拟,令人浮想联翩。由此可见,作者大量使用比喻,不但可以传神地展现叙事场景的艺术风貌,而且能够全方位表现人物的精神风貌,使得所描述的对象更具画面感和动态感。
除了大量使用比喻,作者还使用夸张手法来描写人物形象:“所有人眼巴巴盯着他,火辣辣的目光,能把他烤熟”[4]160,“你庸俗!我家伙好得很,可以当扁担挑东西”[4]168,这两个夸张较为贴地气,前一个夸张稍雅,后一个夸张则俗气了些。除了夸张手法,作者偶尔也使用比拟手法来刻画人物形象:“他们仇怨的目光,箭一样射向站在顶牛爷两边的老村长和樊老师。”[4]171作者把目光比作箭,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比拟手法。另外,作者有时还直接展开景物描写:“阳春三月,花红胜火。”[4]190而作品中的人物对话也极其简洁,比如在第九章中,有一段覃小英与顶牛爷的灵魂拷问式对话:“覃小英说:那个女人你都找了多少年了,既然找不到,金子就是你的。我有没有份,无所谓。/顶牛爷说:既然你无所谓,为什么舍不得走?/覃小英说:我走了你身边就没女人了呀。/顶牛爷说: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我这四颗金牙。/覃小英说:说到底那个找不到见不着的女人呢,比我重要。/顶牛爷说:对了。/覃小英说:我走!”[4]223这是顶牛爷在想出一套托词来把覃小英赶走时的对话,但它却与传统小说的“精细的对话+人物表情+人物动作+环境描写+作者的想象”不一样,它少了些许细腻生动,却有更加真实的在场感。
为了使小说具有散文的真实效果,作者甚至把自己的真实姓名“樊一平”都用上去了,他让顶牛爷喊他的本名“一平”和外号“小肥猪”。作者还提到两个似乎真实的人名,一个是“金城地委书记韦正年”,另一个是“复旦大学哲学博士蓝仲宽”,其目的是让读者相信,作者所写的是真人真事,它不是作者随意捏造的。而读者也不必执着于探究上岭村有没有顶牛爷这个人,而应仔细品味作者塑造这个人物时所达到的艺术效果。正如有的学者所概括的:“凡一平用自己独特的言说方式,演绎了民族的故事,阐述了民族的精神,表达了对本土乡村文化的反思。”[5]
由于这部作品半是散文,半是小说,它促使读者把关于顶牛爷的各种形象描写串连起来,去想象着顶牛爷的光辉形象,而其未曾叙述的部分则可变为读者发挥想象的广阔天地,包括:顶牛爷究竟长什么样?他各个阶段的人生蜕变是由怎样的内在原因和外在机缘所导致的?顶牛爷的近况如何?他还会活多久?这些问题都可让读者进行二度创作与想象虚构,从而实现读者的期待视野与作品的逻辑空间之有机融合。
这种以怪而有趣取胜的、让作者在场的讲故事的创作模式,已然成为当下国内文坛之时髦做法;但它与那种以“全息式生活延展”为创作手法的小说颇为不同。那种小说让作者退场,甚至采用让作者在作品中完全消失的“零度写作”。这便是现代经典作家(而非当代经典作家)之所长,也是读者品读《顶牛爷百岁史》之前须预先知道的。
这部作品有点像古代的传奇(比如唐宋传奇故事),加之逼真的散文格调,故而我们可将之视为“大处写真、细处虚构”的准小说。在写作风格上,它较为接近以写《故乡天下黄花》出名的刘震云之奇异的讲故事模式,也较为接近以写《红高粱》出名的莫言之奇特的讲故事模式,它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奇趣的讲故事模式”。但它与全息写作的、以精妙的艺术刻画手法见长的现代长篇小说名家茅盾(比如其代表作《子夜》)、巴金(比如其代表作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老舍(比如其代表作《四世同堂》)等人的创作手法迥异。在当代,由于快餐文化之流行,快餐式小说大行其道,这虽然有利于小说脱下高贵典雅的外衣,但也使得长篇小说创作的媚俗倾向益发明显。据此可推,当下流行的“讲故事”式长篇小说创作所采取的多为作者的亲自参与和有趣情节的牵引;而现代经典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则尽量让作者隐身,让故事逼真地展现出来。此时,作者只是拿着一副望远镜,边看边忠实地记录下生活的本真样貌。有鉴于此,笔者认为,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可向中国小说的最高典范“四大名著”学习:学习其创作中的故事结构的严谨性,包括由所有的小故事组合而成的整体性、前后故事之间的紧密衔接性;人物关系的有机性,包括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如何将主角与配角进行鲜明对比与照应,并展开矛盾冲突,以及将导致何种结果等。其中,《红楼梦》的显微镜式细节描写堪称一绝,那里面只有你想象不到的细节,没有作者写不出来的细节;《三国演义》中人物性格鲜明,充满照应性对比,包括以曹操为代表的奸猾型性格,以关羽、刘备、张飞为代表的忠义型性格,以周瑜、陆逊为代表的智慧型性格,可谓惟妙惟肖;《水浒传》中成功运用信仰决定命运式的人物塑造法,比如梁山好汉们高举“劫富济贫、清君侧、忠君报国”等三面旗帜,最终使得他们先成而后败、先好而后坏;《西游记》的故事虚构与串连能力令人惊叹,这使得它讲述九九八十一难,情节从不重复,异彩纷呈。当今的长篇小说创作若能够古今贯通,其作者并能进入古代经典小说和现代经典小说那里去虚心求学的话,那么,当代长篇小说的可读性和艺术性必将越来越好、越来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