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浩纯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南宋时金兵侵凌中原,宋王朝山河破碎,朝廷不思收复,偏安一隅。姜夔作为江湖游士,有着浓重的“士以道为己任”的淑世情怀。他一生存词84首,其中虽多个人情感书写,但也不乏感慨时事、家国兴亡之作。而这种情怀的书写,又有早年、晚年的不同,从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心态流转之迹。因此,其词创作心态的阶段性变化构成一个值得探讨且不无理论性的重要问题。据夏承焘考据,创作于1176年的《扬州慢·淮左名都》是姜夔的第一首抒发政治情怀的词,创作于1205年的《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为最后一首爱国情怀作品。越到后期,姜夔的这种政治意识就越强烈,如创作于1203年到1205年间的6首词作,就有4首表达了高度的爱国热情。实际上,姜夔在抒发家国情怀时具有多元心态,深入分析后可发现这些心态具有特定的流转过程,宛然一部词人心灵史。如果说姜夔词政治意识的书写是他思想深度的结晶的话,那么分析其心态流转及其意义,则有助于真实窥见词人的心灵世界和生命状态,以及了解这些心态流转如何成就姜夔词“清”的独特性。
淑世情怀是中国士大夫所具有的一种政治情怀,它导源于儒家倡导的修齐治平人生观,是服务国家、献身使命、经世济民的仁者情怀。淑指改善、救济、拯救,淑世即济世、救世、补世。这样的情怀以衰世乱世为盛。国家衰微动乱而士人欲以一己之力匡扶救济,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决定了这种情怀与生俱来的悲剧色彩及其相关书写的悲怆情怀、悲凉气质。姜夔生当南宋偏安之世,国力国势之衰微日甚一日,而其个人奋斗也充满艰辛,荆棘塞路。由于时代和词人本人身世的不幸,姜夔词中君国之思的成分要淡一些,更多的是对身世的悲叹。这些词亦是不幸时代的产物,理应纳入研究的范围。
姜夔早年随父宦游,父丧,依姊山阳。他一生屡试不第,转徙江湖,先后与萧德藻、杨万里、范成大等名流交游,结下翰墨友谊,同世家贵胄张鉴、张镃交好,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宁宗嘉泰年间,他与辛弃疾酬唱赠答,表达对先贤的仰慕和对抗金的期许。张鉴亡故之后,姜夔生计日蹙,晚年住所又遭大火焚毁,只得旅食杭、湖一带,却不失清高品格。他病卒后幸得友人捐资,得以安葬杭州马塍。
从个人经历看,姜夔仕隐均不得,这使得他在表达淑世情怀时,常将个人的不幸融入其中,从而生发一种无缘仕途与无资归隐的被弃心态。如“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1]53直言无缘仕宦后随处漂泊的悲戚;长期居无定所的生活也加重他的迟暮之悲——“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1]5;他也多次感到前途迷茫——“日暮,更移舟向甚处”[1]20。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被弃心态,确乎有以身世不幸之叹婉转表达政治不遇之感的倾向。
姜夔词这种被弃心态主要源于南宋仕途拥挤和土地兼并的社会现实。一方面,入仕者极多,每年科举都要新增数百人,此外还有其他非科举入仕途径,这种现象年复一年积累下来,导致很多真正有才却身无强援的人士浮沉世俗。姜夔生活的时代,地少官多,而恩荫者又多于科考之人,重重因素的叠加造成仕途拥挤。他怀有济世之心,虽有上书雅乐而破例参加科考之举,但未能中选,终身布衣。另一方面,姜夔不具备归隐的生存条件。南宋“不立田制”和“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使一些欲隐之人无资置办田产。姜夔想归隐却无地可隐,生活困顿,“家无立锥”,甚至“贫不能葬”,长期仰仗张鉴等人资助。他本可以具备归隐的条件,好友张平甫念其“困踬场屋,至欲输资以拜爵……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时,他却“辞谢不愿”[2]119。在基本生活条件难以保障时,他尚能保持清高品性。由此不难看出,南宋政治经济方面的弊政,导致大批文人的“仕”与“隐”两种传统道路均不可得,因此,他们只能四处干谒,江湖对他们来说不再是隐遁之所,而是朝与野的过渡地带,是江湖游士这一特殊群体的栖身之所。而姜夔无缘仕途和无资归隐的两难处境,时常让他产生一种人生被弃的心态,这种情感势必渗透到其词中淑世情怀的书写内容。
从社会层面来说,南宋异族侵凌的苦难现实,使姜夔在抒发淑世情怀时,常怀着家国之恨与朝局偏安的痛苦心态。
姜夔主要生活在宋金议和阶段。1163年,张浚北伐失败,姜夔时年9岁,第二年,宋金缔结“隆兴和议”,此后近40年双方处于和平状态。嘉泰三年(1203年),“开禧北伐”失败,南北又暂得18年的安宁期。此后基本无大战事,士大夫或“歌舞湖山”或沽名钓誉,已生游佚行乐心理。姜夔一方面痛心赵宋江山被金人侵吞,一方面不满统治阶级忘怀国耻、歌舞升平,因此其于词作中屡发黍离之悲。如《扬州慢·淮左名都》写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1]1此词词序明确点出“黍离之悲”的主题,上片写扬州战后残景,下片感叹扬州的衰败,抒今昔之慨。再如《凄凉犯·绿杨巷陌秋风起》写道:“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红落。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著。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1]41此词上片开头写淮南塞垣萧条之景,营造一种荒芜之境。接着由边城战争景象,词人联想到昔日杀敌英雄,言外颇多黍离之悲。下片追念往日西湖之乐,流露出衰败时代词人的悲凉心绪。
姜夔也清醒地意识到山河之痛在于统治者不思恢复,因而在词作中对朝廷偏安的行为深感不满。如《翠楼吟·月冷龙沙》《满江红·仙姥来时》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朝廷的讽刺。这类家国之恨是渗透在他一生作品中的,如他直面残山剩水时所发出的感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鹈鴂”[1]13;他由蟋蟀啼声而生亡国之忧——“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1]59;游山玩水时,忽思及国土惨遭金人侵占的现实,他不由发出“欲讯桑田成海,人世了无知者,鱼鸟两相推”的感叹[1]94。由此可见,对山河破碎、朝廷无能的社会现实的不满,是姜夔淑世情怀的重要内涵,这种情怀,增加了作品的痛楚感和哀苦无奈感,出之以清刚之词笔,空旷之意境,使得他的词焕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姜夔仕途无望,退隐不得,于是只能流浪江湖,漂泊依人,交游成为其重要的生活内容,因此对友情的重视和亲情的书写是其心态的另一表现,体现出一种时代和人生皆不如意后的补偿心态。
姜夔词多流露出其对友人的真挚情感。他交往的南宋名人有姓名可稽者达100余人,其中不乏抗金志士,如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名流,这也促使姜夔词中不乏收复中原之音;姜夔词中还较多地流露出与友人相会的可贵之情,如《探春慢·衰草愁烟》所述的“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浣溪沙·春点疏梅雨后枝》所述的“市桥携手步迟迟”、《阮郎归·旌阳宫殿昔徘徊》所述的“与君闲看壁间题:夜凉笙鹤期”,皆写友人相逢画面;姜夔词也常表达其对友人分别的不舍之情,如《八归·芳莲坠粉》的“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恨与友人离别之速;姜夔词中更有直接表达对友人的祝福之语,如《阮郎归·旌阳宫殿昔徘徊》的“年年强健得追随,名山游遍归”。姜夔借深挚的友情来治愈政治不遇和个人经历的不幸所带来的悲伤。
姜夔词不仅重视表现友情,还时常流露出词人对亲情的珍视。这两种情感都是他为摆脱现实苦闷而寻找的一条出路,正如尼采所说,是一种“失却的快乐与美感的补偿”(1)转引自牛英才.掀起梦的盖头来[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20年版,第207页。。淳熙十二年(1185年)前后,萧德藻因赏识姜夔,便将侄女许配给他。此后,姜夔心底存在着家的归宿。在他的84首词中,共有38处用了“归”字[3]203。此外,还有多处不用“归”字亦表达思归之意,如“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1]9用张翰典故寓思乡之意。部分词作充满天伦之乐的温馨画面,如《鹧鸪天·柏绿椒红事事新》中的“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和《鹧鸪天·巷陌风光纵赏时》中的“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等皆充满真情。可以说,姜夔词中的亲情、友情是他仕隐不得的漂泊生涯里仅存的温暖。
总之,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创作心态深受怀才不遇之感和身世之悲的浸染,其主要呈现为个体因无缘仕途与无资归隐而产生的被弃心态、身处苦难时代所生发的家国之恨与朝局偏安的痛苦心态以及个体和社会皆不如意后所流露的重视友情与强调亲情的补偿心态。
“流转”在《辞海》中解释为流动转移,不固定在一个地方。用此词概括姜夔词不同时期的心态变化颇为精当。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姜夔作词长达30多年(1176-1207年),其词中淑世情怀的多元心态具有流转性。现结合姜夔生活经历和词中政治情怀的心灵转折,将姜夔词划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为淳熙十二年(1185年)以前,仅有《扬州慢·淮左名都》存世;第二时期为淳熙十三年(1186年)至宁宗嘉泰二年(1202年),直接表达淑世精神的名作有《凄凉犯·绿杨巷陌秋风起》《满江红·仙姥来时》《暗香·旧时月色》《疏影·苔枝缀玉》《翠楼吟·月冷龙沙》《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等;第三时期为嘉泰二年(1202年)后,主要为唱和辛词之作和梅花八咏。当然,本文虽作具体年限的分期,但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心态流转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边缘并非绝对清晰。
姜夔虽因仕途拥挤而无缘官场,但他对功名的追求经历了由欲为世用到疏远政治的心态流转。倘若说他因无缘仕途所产生的被弃心态尚是客观因素所致,那么他在政治上的心态流转则完全是出于个体主动的选择。
在姜夔前两个时期的创作生涯中,其入世情结的成分较浓。如创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年)的《石湖仙·松江烟浦》的词句“卢沟旧曾驻马,为黄花闲吟秀句”在赞美范成大使金不屈时,也揭示姜夔自己渴望被重用的内心。此词结语“闻好语,明年定在槐府”在表祝福的同时,又暗合词人用世之心。不过,姜夔虽有欲为世用的一面,但他对政治始终是缺乏归属感的,常处于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如《点绛唇·燕雁无心》:“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1]26此词下片写词人经过陆龟蒙昔日隐逸之地时,产生追随前人终老于斯之想,随后又笔锋一转,否定自己隐逸的想法,进而转为怀古伤今。此词写于姜夔在访范成大之后,抒发作者感伤时事之情,由此可见其既想靠拢政治又离心政治的矛盾心理。
庆元三年(1197年),姜夔向朝廷上《大乐议》《琴瑟考古图》,评析宋代雅乐之弊,并提出正乐的具体措施,期以进仕,结果只是“留书以备采择”[1]327。庆元五年(1199年),姜夔又向朝廷献《圣宋铙歌鼓吹曲》十四章,他虽由此破格应试礼部,却仍未及第。经此挫败后,他绝意仕进。据陈尚君考据,姜夔卒年在嘉定二年(1209年)可能性较大,只是确切的时间已无从考知[4],这比夏承焘考定的嘉定十四年(1221年)更可信。姜夔作于开禧三年(1207年)的《卜算子·绿萼更横枝》在为梅花“开遍无人赏”的不遇悲叹后,虽有感怀皇恩之语,但仅是回顾,他在后期词更多呈现的是一种主动疏远政治的姿态,如《蓦山溪·与鸥为客》“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写出对自然的喜爱之情。《汉宫秋·次韵稼轩蓬莱阁》“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感慨文仲有功却被杀,而生发不如学范蠡泛舟五湖的思想。梅花八咏更是极为明显地体现出他爱梅之深切,他似乎已从不遇的士人转为虚静的隐士。
姜夔词由欲为世用转为疏远政治的心态流转,主要源于他本人的思想倾向。姜夔深受儒家思想浸染,虽有“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之誉,但宋代关怀世事的士风不同于晋宋雅士的玄学清谈,故服膺儒家经世济民理想的他,不可能成为洒脱忘世者。另一方面,姜夔又深受道家超然物外及禅宗清静澹泊思想的影响,加上宋代自“庆历新政”以来,党祸不断,这让姜夔清醒意识到功名背后的危机而产生一种疏远政治的心态。这使得他在抒发淑世情怀的词作中既有入世情结,亦有出世思想。在姜夔前期创作生涯里,主要是入世思想占主导地位,后期则完全逆转。
姜夔词中因国势衰微的社会现实而产生的痛苦心态,也呈现出一种由黍离之悲转为规讽之旨的心态流转,其中内蕴的爱国之情更为深厚。
前期词中,姜夔对家国的感慨以黍离之悲为主。淳熙三年(1176年),姜夔途经扬州,写下抒发其怆然之情的《扬州慢·淮左名都》。此后长达10年,他没有词作传世。夏承焘《姜白石系年》解释说此期姜夔“行迹不详……合肥情遇当在此后十年间”[5]226。不管真实情况如何,姜夔此期的词作以感慨今昔为主。
在第二时期,姜夔词也以抒发黍离之悲为主,不过融入了对现实的讥刺之意。如创作于绍熙二年(1191年)的《凄凉犯·绿杨巷陌秋风起》深寓黍离之感。同年所作的咏梅名篇《暗香·旧时月色》《疏影·苔枝缀玉》,托喻君王,感慨今昔,又融入忠君忧国之情。《暗香·旧时月色》写道:“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1]48此词下片的“江国,正寂寂”句,有南宋荒废朝政之意,“叹寄与路遥”又暗指被金人虏去的二帝。《疏影·苔枝缀玉》中的“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化用宋徽宗《眼儿媚·玉京曾忆昔繁华》“春梦绕胡沙”表故国之思的词意。“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二句,则想象徽、钦二帝死于北地后魂归故国。词作借“昭君”“胡沙”指二帝蒙尘,后妃相从北辕之事,可见其寄托之深。又如《满江红·仙姥来时》中词句“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借对仙姥的歌颂来表达对朝廷的讥刺,可以说已由单纯的今昔感慨转为对国事的深忧。
值得注意的是,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注》、姜虬绿《白石道人诗词年谱》均定《翠楼吟·月冷龙沙》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则提出当作于庆元二年(1196年),所论颇有根据[6]45,且确实符合姜夔淑世情怀的心态流动过程。《翠楼吟·月冷龙沙》写道:“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1]18此词的小序点明“伤今之离索”的主旨,不过词的内容还流露出对朝廷的不满。此词上片纪实,写宋金两国边境安宁,随后两相对比,一方是金人虎视眈眈,一方是南宋朝廷粉饰太平,讽刺之意溢于言表。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评此词曰:“其时北敌方强,奈何空言‘安远’。虽铺叙描摹得十分壮丽繁华,而上下嬉恬,宴安鸩毒的光景便寄在言外。像这样的写法,放宽一步即逼紧一步,正不必粗犷‘骂题’,而自己的本怀已和盘托出了。”[7]221再如姜夔针对南宋现实有感而发的咏物词《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1]59此词以“愁”字领起全篇,以“吟”“私语”“机杼”“暗雨”“砧杵”“琴”6种哀怨的声音来衬托蟋蟀的鸣叫声。“候馆离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句感念二帝北狩,“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句以无知儿女之乐来反衬亡国之忧,“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道尽忧时伤世之嗟。
到后期词,特别是与辛弃疾的唱和之作,更能看出淑世情怀的规讽之旨,这集中表现为他对北伐抗金的期许。《永遇乐·北固楼次稼轩韵》中的“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以桓温喻稼轩,写出他抗金御敌的气势,接着更赞其为“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将北伐的希望寄托在其身上,继而“认得征西路”与辛词中的“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相应,流露出对北伐的渴求,反映抗金的时代主旋律。
姜夔词中的这种心态流转,源于他关注国家存亡的淑世精神,也离不开辛弃疾爱国词篇的熏染。辛弃疾比姜夔年长十余岁,在姜夔创作的前中期,两人尚未结识,但辛弃疾抗金复国的气魄为姜夔所敬仰,姜夔亦传承辛词的思想内涵,在词中抒发黍离之悲和对朝廷的不满。嘉泰三年(1203年),二人结识,时有诗词唱和。受辛词的影响,姜夔亦在词中表达对北伐的渴望。
由此而言,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创作心态是逐步发展的,从最初《扬州慢·淮左名都》所表现的黍离之悲,到后来《满江红·仙姥来时》《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等表露出的对现实的讽刺,再到最后对北伐抗金的期许,其家国情怀渗透其创作的一生,且呈现出一种由黍离之悲到规讽之旨的深化。
从姜夔词作整体来看,无论个体的被弃心态,还是直面时代苦难的痛苦心态,抑或是两者皆不如意后所寻找的补偿心态,皆表现为由外铄悲苦转为内省超脱的流转过程。
在其创作前中期,姜夔往往将时代不遇和羁旅之苦宣泄于词中,如《喜迁莺慢·玉珂朱组》中的“秦淮贵人宅第,问谁记六朝歌舞。总付与,在柳桥花馆,玲珑深处”,抨击南宋朝廷寻欢作乐的堕落行径。此外,其词句也多直接倾诉飘零之苦,如《长亭怨慢·渐吹尽》的“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1]36;亦有更直接表达其被弃的痛苦心境,如“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1]53。
到后期,姜夔词中具有超脱达观意味。这一时期,张鉴去世(1202年)和杭州舍毁(1204年)让姜夔的生存境况更加艰难。其创作心态却一改之前的悲苦,而带有豪阔纵情特点,这集中体现在他与辛弃疾的唱和词中。姜夔其他词作也有此特点,且呈现出一种超脱心态。例如作于嘉泰四年(1204年)的《念奴娇·昔游未远》,其词句“越只青山,吴惟芳草,万古皆沉灭”从盛衰成败皆自然之理的角度,来化解现实无可依靠的凄凉,这是将悲苦内化后济之以超脱的心态表述。因此,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心态流转过程,整体上是由最初的外铄悲苦转为后期的内省超脱。
辛词的影响及姜夔本人创作观的改变是形成此心态流转的主要原因。一方面,姜夔词有模仿辛词的痕迹,即周济在《宋四家词选》里所言的“脱胎稼轩”[8]2713,这使姜夔词带有超脱豪纵意味。总的看来,姜夔取稼轩清劲之气而弃其激昂之调,学其刚健风骨而去其粗犷直率之态。如《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的“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有辛弃疾“气吞万里如虎”之劲健,但却少其“金戈铁马”的胸襟。另一方面,姜夔后期经历“师法我心”的创作转型。姜夔学诗经历了“异时泛阅众作”的众取,到“三熏三沐师黄太史氏”的独师,再到“学即病”的无所学过程,这种诗学观同样也作用于词学观。越到后期,姜夔创作技法越娴熟,并着力践行“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和“意有余而约以尽之”[9]67的创作观,这使姜夔词多表现为静观内省心态。
将姜夔词划分为三个时期,可发现其词中淑世情怀的心态流转表现为:在仕途追求上,个体由欲为世用转为主动疏远政治,其中深有三教思想的影子;在国家飘摇的时代面前,姜夔的淑世精神在由黍离之悲转为规讽之旨的过程中得到强化,这主要源于辛弃疾爱国词的影响;整体心态则由外铄悲苦转为内省超脱,这主要得益于辛词的影响及姜夔自身创作观的转变。
姜夔词的骚雅之情,词史上从来不缺。靖康之难后,南渡词人直面沉痛的现实,用词来抒写国势衰微与民生疾苦;继而辛弃疾、陆游等人皆把爱国激情与豪壮的英雄本色注入词中,极具战斗精神。姜夔的黍离麦秀之作,则导宋末遗民词人以咏物托意的方式抒写亡国之悲。这已然不是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心态流转的创新意义。而从心灵史角度研究姜夔其人和其词之“清”,才见其独特性所在。
姜夔心态流转展现了他于仕途用世不得而以隐居为志的清劲。姜夔无缘仕途与无资归隐,主要是由仕途拥挤和土地兼并造成的。他被迫寄人篱下,却清高自守,情怀是淡泊超然的。这种品格之“清”在我们分析姜夔词中淑世情怀心态呈现时,可以体会到。然而他仕途追求上由欲为世用转为疏远政治的心态流转,则带有个体的主动性,这使其人品之“清”上又带有“劲”的特点。
姜夔为人具有清劲的特点。他有欲为世用的一面,但从不行谄媚之举,后期的绝意仕途,寄身自然更有一种刚劲风味,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妨将其与刘过作些比较。首先,在追求功名上,刘过有着强烈的功名心,他4次参加科举,历时10年,均未被录用,无奈奔走江湖,他在长达30余年的飘泊生涯中,从未放弃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这与姜夔对政治缺乏归属感,后期更不屑于政治有很大的不同。其次,在作为谒客方面,刘过干谒是为了乞求享乐之资,《上袁文昌·其五》直言“书生不愿悬金印,只觅扬州骑鹤钱”,而姜夔更多乞求的是基本生存物资。最后,在创作上,刘过模仿稼轩词风是为投其所好,以求有赠。岳珂《桯史》记载,刘过因效辛体《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而得稼轩赠买田之资,然而刘过事后还“掀髯有得色”[10]22-23。他颇多投赠之作,极力颂扬权贵如郭杲、韩侂胄等,希望得到提拔。而姜夔次韵和作,更多的是对先贤的仰慕而非政治的攀附,他始终坚守着自我清高刚健的人格。
这种品格之清劲源于姜夔接受的三教思想。一方面,儒家清高、道家清虚、佛教清净的人生标举,深化姜夔词的“清”。另一方面,姜夔根柢儒学,熔铸佛老的思想基础使他在仕途的心态流转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姜夔既不愿终身布衣,又对政治缺乏归属感,这种矛盾常让他心灵陷入孤独,他常选择独善,这容易形成阴郁冷僻的性格。他以一种孤寂暗淡的心境感受世界,从而使其词带有峭拔意味。由此,姜夔词由欲为世用转为疏远政治的心态流动可见其人品之清劲。
姜夔因异族侵凌和朝局偏安所产生的家国之恨,使其词带有“怨”的成分。缪钺先生在《论姜夔词》中云:“同为忧国哀时之作,稼轩词如钟鼓镗鞳之响,白石词如箫笛怨抑之音。”[11]465以“箫笛怨抑之音”比喻姜夔词,颇为贴切。然而在这些反映国家飘摇的词作中,词人经历了由黍离之悲转为规讽之旨的心态流转,其中所流露的爱国之情更为强烈,他多采用比兴寄托方式去传达这股“怨”,因而得其“雅”,不过这种雅又需要内在的清劲品格去支撑。
一方面,比兴寄托是姜夔词由黍离之悲转为规讽之旨心态流转的重要情感载体。宋翔凤《乐府馀论》言:“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12]2503在前中期词作中,姜夔词比兴主要是在所寄托的言外之意上。如《一萼红·古城阴》中的“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于身世之感中寓寄家国之慨。即便是恋情词《淡黄柳·空城晓角》——“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1]35亦如此。此词写合肥萧条景象,伤时感事之意亦隐见言外。在中后期,姜夔多借咏物词来表达政治寄托,其中深寓其对朝廷的讽谏。如《暗香·旧时月色》《疏影·苔枝缀玉》《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等词作,在咏物时既有现实之刺,又不乏历史之思。姜夔后期咏物词也常流露难言之隐和难赋之情,如《虞美人·赋牡丹》词句“沉香亭北又青苔,唯有当时蝴蝶自飞来”,即由赋牡丹联想到金人马蹄蹂躏国土之悲。由此观之,姜夔词中由黍离之悲转为规讽之旨的心态流转,多借比兴寄托传达。而比兴寄托的运用又使得其词中的“怨”更加隐微,情感较为节制中和,深得“雅”之审美形态,这点与辛弃疾部分作品流于粗豪叫嚣大异其趣。
另一方面,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清雅之美,不全是因为比兴寄托的运用,还有赖于人品之清劲以及词作内容之清怨。在这方面我们可将其与史达祖对比。首先,在人品上,史达祖献媚韩侂胄,挟势弄权,韩败,史亦受黥刑而被贬谪,其为人之污点难免会削弱词作的感染力。其次,在思想上,史达祖咏物词缺乏忠怨规讽之旨。词中偶尔一现的家国之恨不过顺势而为。由此可见,姜夔词中由黍离之悲转为规讽之旨,主要是借比兴寄托的情感表达方式而得其“清雅”,而这又与人品之“清劲”及内容之“清怨”相关。
姜夔词虽有比兴寄托将身世之感、家国之恨盘旋出之,以平衡节制达到中和,而得其“雅”,但到后期,其创作心态转为超脱达观,其与辛弃疾的唱和之作也带豪纵之气。以姜夔词《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为例,词云:“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1]91此词在手法上,皆是借史咏怀,其语言一改“清”“窄”风格,而向辛词之豪迈靠近,如“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境界阔大,而择典也转向王侯将相,与辛词接近。在抒情上,辛词常直吐胸中块垒,姜夔词则多借比兴之法,但此词直接控诉朝廷苟安江左的行径。再如《汉宫春·次韵稼轩》的词句“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颇受稼轩豪气感染。词中的“携酒携鲈”和“公歌我亦能书”则有姜夔词中不多见的清旷之意,这种词风本色改变就与交游有关。
姜夔由欲为世用转为疏远政治的心态流转中,可见其“清劲”之人品。他词中由黍离之悲转为规讽之旨的心态流转,主要是借比兴寄托的情感载体表达,从而得“清雅”之审美形态。而姜夔词中由外铄悲苦转为内省超脱的心态流转,则又使之附带上“清旷”的审美特质。无论“清劲”之人品,“清雅”之词品还是“清旷”之特质,皆是姜夔词淑世情怀的心态流转所带来的创新意义。
总之,姜夔词淑世情怀的创作心态是真实的心灵历程。他仕隐均不得的被弃心态是人生不遇的反映,家国之恨和朝局偏安的痛苦心态是国势衰微的社会所带来的产物,他重视友情与强调亲情的补偿心态则是个体真实的情感需要。将姜夔词分为三个时期,可以发现这些心态的流转过程及成因。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心态流转表现为:由欲为世用转为疏远政治,这是个体主观的选择,其中深受儒、佛、道三家思想的影响;由黍离之悲转为规讽之旨,这是淑世精神的强化,主要受辛弃疾爱国词的感染;由外铄悲苦转为内省超脱,其原因主要是稼轩豪放词的影响和他本人创作观的改变。姜夔词中淑世情怀的心态流转的创新意义在于,透过词作,我们可以感受姜夔“清劲”之人品,“清雅”之词品,“清旷”之特质。从姜夔词淑世情怀的心态流转,可以窥探词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历程,也能让我们看到时代的灵魂、民族的灵魂,这种心态流转在展现词人人品之“清劲”时,也为姜夔词“清”的美学形态研究注入活力。